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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有些晚上我想梦见你们。那些面孔,已经从熟悉变成了似曾相识。更容易飞快浮现出来的,反倒是名字。我想梦见你们是因为最近我总在凌晨醒来,四点,或者更早些。我想再继续睡着。我想梦见你们是因为我觉得你们都很重,足够把我沉进梦里,那个暗得柔光一片的地方。在那里,女人们变得安静,不再飘忽不定。

这天晚上,我觉得自己似乎又醒来了,但又不确切,自己身在何处。好像是在家乡,那早春的空气里。自己坐在椅子上,靠近一棵香椿树,匆匆的,有个念头,好像要为什么人采上一些?这念头看似闲散,却很纯粹,此后一直徘徊在树梢上,阳光下,周围的边边角角里。我想,到底那个人是谁呢?那个人,影影绰绰的,若有又若无,但好像就在自己近旁。

我在心神不定中醒来了。梦还记得。为什么会梦见那些?那个人,我想应该是你。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刚见过你,你微笑着抱住我,你的脸庞在灯下散发着光彩,但我看到的眼神却是忧伤的,那眼神,是我臆想出来的吧。事已至此,事已至此,我想。那种压痛感。我突然很想写点什么,随便写上几句。把自己从你身上拔出来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瞬间,你一直用手捂住脸的下半部分。无论如何都不能笑出来啊,你事后向我解释。在那间餐馆的阁楼上,我和你彼此对视,你的目光中闪跃着一道狡黠,一道泛着苦水微光的狡黠,那狡黠,好像只是为了得到我的默许。我坐在桌子转角那里,并不是什么不可企及的地方。你如果还是抓不住,我也帮不了你。

有一个多月,她断绝了和我的一切联系。给她写邮件,发短消息,打电话,没有任何回应。去她家找她,她态度冷淡。我变得焦虑不安,没法沉浸到文字中去,什么都干不好,睡眠也不太深。除了出去买东西吃,我谁都不想见。邻居们自顾自讲话,没人打扰我。只有开始新的,才能使我有所恢复。

我打算写一个新的小说,对《浮士德》改写,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必须在爱情和诗歌之间做出选择。是有点极端,我坐在桌前叹了口气。希望这将是个简单的日子。上午,可以上上网,看些新闻,看看别人写的东西。悠悠地吃一顿午饭。下午时间写作。一直写到,房间里的光线暗去。写作是快乐的,我喜欢看那些刚打开的,空空的文档。

她说她想来见我,我不能不见她。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撒娇,也有些坚决。一个多月的冷淡,我已经在心里让她离开了。晚上八点,她准时来了。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她的语气里有点得意,又有点听天由命。相比她以往一贯的穿着而言,这晚的装扮有点不太寻常。我立刻意识到,某个仪式感的处境……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给她在MSN上留过言,告诉过她自己的一些新情况。她这就出现了,就在眼前。而我还没有摆脱对她的冷漠的怨恨。只能把她看作记忆里的一个名字。这样,记忆本身将历历在目,那一年半的记忆,因为做了干燥脱水,轮廓如此鲜明。不需要她再来插一脚,弄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房间里,熟悉的脸上,一开始,是小女孩的微笑。她的身材是娇小而略略丰满的,在房间里缓慢地晃来晃去,和她一起晃的,还有她臂弯里那只猫,黑色的猫,黑得很从容。她说你还好吗?她看起来很愉快。短头发显得很大方,微笑也很有感染力。她那清亮的声音,毫不费力就让我觉得,该告诉她一些开心事儿。说说我的新女友吧。(我没有忘记,我曾经多么爱她,迷恋她的身体)我告诉她,新女友同样写小说,还没出名,也许她不打算出名。新女友和她一样,已婚。我形容我的新女友,带着另一种隐秘的气质,小坚果的气质,那壳半开半关,虽然顶不了多大打击,却也自得其乐。我说起自己和新女友的第一次做爱,那种温润,那种滑翔,那个比她更为纤瘦的身体给我的感觉。想让她相信我很快乐,只能特意用声音说出来。不能特别大声,几乎是在低声细语。(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吗?我想让她盯着我看?在我的脸上搜寻无意间泄露出的,幸福的种种破绽?或者,我想让她盯着随便什么地方看?让她去努力掩饰吧,对她最关心的事,她总是要装作漫不经心的。)

我请她坐在沙发上,她只拘谨地放下半个屁股,我请她往后靠靠。把自己弄舒服一点啊,我说。现在这个样子,她朝我笑笑,怎么都不舒服了。我只好在房间里走动,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回头看她一眼。我知道,只要我安静下来,默默地,用细长得都有些沉坠的眼睛看着她,她会安静下来的。我们都意识到了,接下来,我们才会对彼此说点儿什么。虚张声势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离婚了。她说得很快,但吐字清晰。我不是为了你这么做,但确实是因为你。我不得不这么做。那一个多月,你说我冷漠,就像是我故意要那么冷漠似的。那也确实如此。那个月,对我来说,其他人毫无意义。我不想见到你,但你坚持要我留在原地。我只能隔绝你。她说这些时,猫和往常一样微微耸了耸脊背,她的眉头也跟着微微耸了耸。(我能解读成,她在痛苦,在疑虑吗?)她把压抑带进了这个房间,尽管她穿了很薄的雪纺裙。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沉重,忧伤的沉重。我打算,还是无情一点吧,就像时间能做到的一样。

现在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失去我,那个人也会感到痛苦。好好工作吧,或者,好好睡觉吧,你会把我忘掉的。

她坐在灯下的外表,因为裙子的缘故吗,显得如此柔和。但我突然想起她前夫,那人对她很坏,在性方面。把她当作自己的一处房产,随意敲敲打打。台灯的光线,比我们的呼吸平顺多了,流淌在房间里。现在我坐下了,点起一根烟,听她说。我知道她想和我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她会和邻居们用上海话聊家常,会把额头贴在窗子的玻璃上,她就是想和我一起。那么我呢?我得留下另一个人,那个人也不是我的全部。要么她伤心,要么她伤心,就看先来后到的顺序了。

她的语气里,情绪越来越多,我看着她,想到她会成为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她终于决定离开,我送她到弄堂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车等着我们。要是没有那一个月,你会和我一起的吧。我替她拉开车门,好像压根没有过这个设问句,她看着我,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轻轻抓起我的手。她把手一下放开时,我自己的眼泪也几乎要流出来了。

一回到家你就打开电脑,急于记下你听到的那些。你没想好该怎样写,是写她在出门去见他前的精心准备?(她选衣服、做面膜、化妆……)还是写他们最后这次的对话,以平行方式嵌入她决定为了他离婚的那刻,与丈夫的交谈?

他说他会写下这次会面,但此刻不急,他有别的东西要写。他已经发表过那么多作品,把那么多私人生活诉诸笔墨,你的生活却平淡得缺乏示人必要。这也许,应该是你的故事?毕竟,你也是女人,会更知道或者理解,另一个女人?

你开始打字。在你打字的时候,你的舌尖之上,轻轻地滚动着那些词。对词语的触动让你,慢慢变得自信起来,好像故事就在某个轻触可及的地方。你选择写下,她站在他家楼下时的那一刻心情。她把自己打扮得美丽,走进弄堂里,抬眼往上,看着亮灯的那个三楼窗口。她看了很久,是想看到他的脸,出现在窗口?她想起他的头发,他先低下再扫过来的眼神。她知道再过一会,结局就将很明确了。或者他回到自己身边,或者,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段写来非常顺手,你似乎把自己代入了,想象里,她以一种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默默地走上楼梯。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他,她,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但你不想那么写。

“那一晚,她一直伫立楼下,不时有人经过,看她一眼。直到窗口灯光一下熄灭。她又等了一会儿,看看那灯是否会再次亮起。但窗子自此黑着了。于是她打车回家。”

你喜欢写作,他们任由你描摹,在此之前,他们尚未真正存在。当然,你只能先从自己写起,然后嵌进朋友们的面孔,再然后,才有可能安置陌生人。陌生人的嵌入,是最为冒险,也是最为有趣的。现在,你就打算为她安上一个男人。一个暗恋她已久的同事。那个男人,得有一种轻快,看起来很容易满足,始终都兴致勃勃。就是打算彼此彻底享受的。男人尤其喜欢看她害羞的样子,她长得挺清秀,举止有点像容易受惊的小鹿。眼下她急于摆脱对他的依恋,所以在男人面前摆出一副不多话,也不多提要求,安安静静讨人喜欢的样子。

“男人在全神贯注地为她选择一副项链,他把它们一一放在她胸前检视,她笑着,他也笑着。”但是得写出,她的笑,其实是在努力掩饰一个事实:她显然没那么高兴。得让读者读出一种,悲伤的意思。用一些细微的,微尘一样的细节,让隐藏的东西蓦然间明朗。

“有一副项链,显然太夸张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她把目光垂了下来。他站在她背后,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这小小的沉默,只是因为前面笑了太多,说了太多。售货小姐朝他们露出一个温柔宽容的笑,收起了那串项链。”

这个时候,这个样子的房间,是最美的。不多的几件木头家具,一左一右两盏台灯,阴影,窗帘的安宁。我躺在床上,想着这间屋子。它属于一幢老洋房顶楼的一间,走廊充满嘲弄的嘎吱声。我很期盼你能过来,我甚至因为自己的这种期盼感到不安,它前所未有的强烈。其实,对我而言,你还是个陌生人。就像这屋子对你而言,是个陌生的屋子一样。我想你来抱住我,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是拥抱着我,陪伴我。我现在就想要你。可我不能把这要求说出口。说不出口的要求,使需要变得更加迫切,更加不可能。你在干什么呢?

其实我做过一个关于你的梦:我在马路上走,惊讶地看到你坐在对面的街边咖啡馆,没有人陪着你。我很高兴,想立刻走到对面去找你。但还是谨慎地用目光寻找着,你的丈夫不在那里。我想过去拥抱你。马路这样宽广,应该不受监视?而你独自一人在那里。梦里似乎是早春,还挺寒冷。你穿着大衣,但敞开着。时间在过去,后来我想,也许就该在阴影里凝视着你?你的丈夫突然在你背后出现。而你似乎同时看到了我,冲我摇了摇头。梦里最后见到的,是你戴上帽子,扣好大衣纽扣,和他手牵手,向我走来。你们很快走过我的身边,没有人看我一眼。我转身看着你们的背影,他正柔声对你说着什么,而你也侧着脸笑,一副心满意足,完全不需要我这个情人的样子。

和一个不是单身的女人一起,就会面对各种各样的……想象。同情我吧,你。

下一次你来我这里,我要给你讲一个简单的故事,它就发生在几小时前。她又来找我了,并且试图哄我开心。我迟疑了一会儿,但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现在已经走了,床上只有她大致的轮廓,模糊,缺乏细节。假定我们三人,一起住在这间老房子里,彼此照顾,相亲相爱……你会不会觉得我变态?

不过,这只是个故事,我想把故事的背景设在老法租界,一幢年代久远的洋房里。最初的情节开展缓慢,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毫无缘由地接受作者的安排。主人公“我”,从小被遗弃,一生都会感到孤单。这不是一个情色读本,因为这三个人,都因为孤单而恬淡寡欲,听天由命。他们都没有参与到性爱里的热情和好奇,他们都是精神上的旁观者。最年长的,自然是“我”。接着是“你”,成熟老道,为任何可能都做好了准备,不会一惊一乍。而“她”是最年轻的,什么都准备不了。

和她的第一次,清楚记得的,只有她的某种惊恐。她的身材要比你的好很多,让我忍不住说出,比起她的头脑,我更爱她的身体这样的话来。但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过自己,毫无自信,而你,如此平的胸,如此自信,这真有点古怪了。难道不该是你,更腼腆吗?

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惩罚一下你,和我在一起,你太自在随意了……

但是刚才,当她平静而小心地脱掉自己的衣服,躺在我的下面时,我就知道,她不是你,没法像你一样,和我做爱。

从他家出来时,你发现,雨下起来了。你没带伞,只好快步走。幸好穿的衣服不薄。好几次,你都想站到马路当中去,但风势很大,推着你走个不停。你觉得你该伤心,简直就是伤心加上气愤。他凭什么认为你就没有占有欲?没错,身为已婚妇女,你没法全心全意爱他、关心他,但你仍然是个女人。而另一个呢?她那一晚回去,恐怕是开心极了,简直乐不可支了吧。她的身体因为他而潮湿,因为跟他再次亲近而激动不已。她回到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放光,就会想,还应该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吧。

直到一小时前,你还觉得自己心有歉疚,立意要在小说里给她一段好生活。会有一个男人为她度身定做,逗逗她,让她笑,让她乐,让她开心地放下他。但当你思考起他告诉你的那个构思,三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时,你发现那将是一个有趣的实验。你联想到了侯麦的电影,总有一个人物,被人们不时地谈起却从不出场。要不要把她也处理成一个谜一般的存在呢?

你开始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敲门进入屋子,你会有怎样的举止?应该无法放松下来,沉默。三个人中,谁会变得饶舌多话,说些不着边际模棱两可又很容易激怒某人的话?你有些兴奋,又有点难免的不安。会有很多考验吧,比如,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你总是显得特别机智伶俐,嘲笑他,挖苦他的逻辑问题,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是不小的乐子。三个人在一起,你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你会选择做一个被动者,跟着他们俩?毕竟你才是最后出现的那位。从户内到户外,从饭店到酒吧,从咖啡馆到碟店。你拖在他们后面,显得疏离。你刻意和他们分开,她比你知道他更多,但也许,也更少。

在小说里,也许可以安排一次饭局,“鸿门宴”的爱情版。不要把任何一个女人安排在他身边。可以把她设定成一个不爱吃西餐的人,这样,这顿晚饭就会不太好过了。她会紧张自己的每个姿势,她的刀叉,有时刀切到了盘子上,声音尖利,让她更加紧张。但她也许会遮掩自己的笨手笨脚,会试着向他微笑,甚至索性向他撒娇。不行,得羞辱她。突然,你的亢奋沉静下来。你终于明白,你在嫉妒。

漫长的冬天渐渐死去了,白昼开始变长。试着写了几个开头。她的身体一直让我迷恋,也让我内疚。因为那一处又一处的快感,找不到文字形成细节。也许她会赢得我的某种怜悯?她愿意坐在我身旁,一直坐到房间昏暗下来,我伸出手去,她就露出笑容,仿佛因为终于被我需要,而无比满足。

而你。你看起来聪明伶俐,会为一个小说的构思而激动,有时你径自走进来,眉头皱着,焦虑又疲倦。做爱使你眼睛变得水亮,双颊飘红。你的喊声更闷一些。我想象你们,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神色平静。你俨然应该表现得更有兴趣一些。但谁会更为投入?

换作以前,这些幻想,或者说,和前女友继续上床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对现任说。也不会对自己说。但对你,我情不自禁。你总是表现得像一个旁观者,一个旅游者,你好奇我的每一段故事,用欣赏风景的眼神鼓励着我。而我,也在同时观察着你。

就在刚才,我们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我告诉你,很想看到一对女同性情人做爱。(我确信你不会真正介意)那该怎么找到她们呢?你问。上网站找吧,我答道,会找到的。那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你问,网友不太靠谱,恐怕她们会联合起来耍了你。你朝我露出理解、宽容的微笑,可我觉得,你似乎并不真正觉得,这个幻想很有趣。我喜欢女人们,我说,她们的身体很美,她们的渴望也很美,特别是表情和声音,还有那种扭动,如果她们的身材够好的话。可惜,我的身材不够好。你说。(你想说的是什么呢?)我们继续散步,你沉默了一小会儿。女人,我也喜欢漂亮、温暖的女人的身体,不如,你把这些告诉她,我们俩?说着,你朝我调皮地一笑,怎么让她知道呢?

我看着你,发现这次你来见我,精心打扮过了。还是那件黑风衣,还是那个全部向后梳的短发发型,你知道,我亲爱的,你长得不那么漂亮,但如果你涂了眼影,刷了睫毛膏,你看起来就不那么尖锐了,更像一个传统的女人。

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旅行一次吧?我们三个,住在舒服的旅馆里,我和她,我们轮流说些有趣的话题,把你逗笑了,你就吻我们?你问道,你会先吻哪一个呢?不行,她不行,我说,她要上班。你是一个严厉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她听话、善解人意,又很依赖你,我更古灵精怪一些,常常和你顶嘴,但只要你命令我,我就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告诉我,你会更爱哪一个?

(在你那张笑脸背后,在你迎合我的想象背后,是什么?)

鉴于他的讲述,你认为,再去表现一个无忧无虑,有点任性,结果失去情人的年轻女孩,是不合适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另写一个。你从未见过她,现在你想象她那狡黠的漂亮,健康的身体。她应该有非常黑的头发。

你觉得自己在等待时机,时机一到,故事就会浮现出来。那时你还不知道,有些东西,将会被写出来,写成存在。尽管那时你自以为平静,和他在一起,也算开心。(但在你意料之外的有些事情,已经形成了小说的雏形。)你现在的想法是,两个女人,为争夺一个男人的爱而斗争。(你想写出自己的双重性格?但你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你把自己设想为冷静、聪明、坚强,拥有低调刻薄的力量,有时又像小男孩一样明亮。她的形象则是娇小、老练、脆弱、总在撒娇因而喋喋不休。

要写一部小说。一部富有戏剧性的小说。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离奇而古怪的感情。眼下你还没有想清楚,模糊不清的开头,不足以敲成WORD文档。也许你该先想清楚他的形象?他和你,应该是最意气相投的,能领会彼此的感受,哪怕是身体的冲动。但他又很情绪化,一个人喝点酒后尤其多愁善感。他总在试图了解人,但他心里真正关注的是那个困惑的自我……这天傍晚,突然间,你看到了一线亮光,小说的开头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不请自来。

他们从未同时醒来过,因为他们从未一起入睡过。她甚至从未用过他的浴室。只要有机会见面,必定在床上消磨掉大部分时间。必定会做上第二次。也没特别的原因。自打他们睡到一起,就建立起了这样一套习惯。他们的性爱,既可以说是平静安闲的(内心),又可以说是波涛汹涌的(节奏)。两人都用过沉溺一词。有时他没能迅速勃起(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了),他就会闷着头在那条充满小突起的小巷子里摸索,直到他可以,将彼此的存在越来越深地嵌入。而窗外的日光也就一层层地暗淡下去。

做完,他会抽根烟,然后他们俩一起分享一首诗,或者一首曲子。每次她跨出他的房门,总觉得夜色柔和,双腿酸软而快意。她走以后,他会清理床铺,把他们用过的纸巾收拾走,然后,也许小睡一会。对于偷情这一行为本身,她并没有多少激情。她享受的是和他相处的乐趣,那种不慌不忙的亲密感。身体从未如此大方,如此从容不迫。虽然器官与器官之间融合无间,舒适无比,两人的很多观点却又迥然不同,有时会为了一个词语,其中的一个表现激愤。而恰恰是这种独立的对立,反衬出性事上的格外和谐,对此两人都心满意足。

这一表面井然的秩序在两人相处近一个月时被打破。她来了月经。因为没法做爱却仍持续见面,她只好东问西问。起先他回答得还挺节制。他告诉她之前交过几个女友,告诉她之前的那位也已婚,告诉她他们俩相处了一年。(为了表述简便,那位前女友,姑且采用O这个名字。)她给他拿来了他爱喝的白酒,他自己坐下来倒上小半杯,开始放松下来,也反过来问了问一个情人会关心的问题。她告诉他她和丈夫关系不错,她只是单纯地被他吸引。接下来她问他,他是怎么认识O的。他说,要解释清楚这个,首先得讲讲他是怎么来到上海的,而要想解释清楚这一点,又非得说到前前女友不可。这样一来就只能细说从头了。

这场细说,持续了她的整个经期。

故事似乎清晰起来。你飞快地扫过这几十行字,觉得这个开头,并非毫无希望。

又一次在早晨三四点时醒来,被梦惊醒的。梦里自己好像犯了一个错误,被关在很高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黑,看守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没法弄懂为什么自己必须待在那里。周围很寂静。后来我看见了你。你离我远远的,又突然走上前来,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好像我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一样。我几乎不用再对你开口说些什么了。这种与世隔绝,这种我独自待在一个冷冰冰屋子里忐忑不安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你离开。醒来是因为我发现你已经走到了楼梯口,站在昏暗的转角处,在阴影里对我快乐一笑。

这个梦看似漫不经心,却似乎可以有很多种阐释:我很容易受影响,对环境很敏感;我相当爱你,害怕失去你(又如何呢?);我希望自己被拯救?为什么在这个梦里,有很多旁观者呢?

这个梦突然让我想象出了一个瞬间:假设有一天,我重病在床,眼看就要死去了,我们仍然相爱但我知道,你心里暗暗想着,我最好死了算了(因为你不想看到我的意志衰弱下去,说出不想死、害怕死之类的话来),那么,我要要求你,握着我的手,无比温柔地凝视我,让我死掉吧。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告诉了你这个梦,你的回答很有趣,你说,我的童年一定是被闭锁的,那时的幼小心灵看来难以承受那种永无止境的孤独。我想起我的家乡,我在春天出生,春雨绵绵不绝,苦闷、无法出门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因为年久不曾粉刷而发暗的房子和小巷。我有一个前途未定的哥哥,我总在窗口眺望。但其实,我从没害怕过。我想我从没被真正吓坏过。于是我说,也许只是说明,我对再爱上一个不自由的、别人的女人感到艰难。

爱的关系里,本来就充满阴影,玫瑰的心理有阴暗的一面。你说。

心疼了一下,就因为你这句轻描淡写的话。

每段关系渐入佳境时,我就有挥之不去的忧虑,一遍遍反省彼此言行,最后就会变成恐慌。随着女孩上床越来越容易,关系越来越容易建立,恐慌在我身上,就变得像流行感冒一样。时光流逝,甩掉我的,被我甩掉的,似乎都结了婚,或者有了更多的男友,有的还生出了小孩。有时她们来到上海,就想来拜访我。(这些年过去,我也算小有名气的文人。)她们通过邮件、电话的方式,重新介绍自己,请我出去见见。若我将她们一一拒绝,未免有点……尤其当我发现这点对我的前女友们意义重大的时候……见面之后,往往发现,我对她们并不熟悉。甚至对我来说是新的,有些新奇感觉。在买单之前,她们都会面露悲伤,若有所失,接着,似乎为了回应这种为时已晚之感,只能把手搁到对方手上或者肩上。奇怪而伤感的性吸引力,仿佛是第一次一夜情。

也许我看起来表现得很自如?像是颇经历过些男女故事的,但那压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感受到爱的力量,那让人敬畏,让人前所未有地懂得自己和自己在他人心中位置的力量。我只在她的眼中看到过。(为什么我提起她时你看起来如此兴致盎然?你说,你在倾听,并且会试图,把自己想象成她。)我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我留下了她,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会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又是怎样。(我究竟是否渴望安稳和同居生活?)

在她离婚之前,因为她的丈夫常常出差,她不时在我这里过夜。睡觉前,我们一起在附近散步。老法租界区域,一年四季都很美。有时我们去咖啡馆。她比你大胆,愿意被我牵着,走进那些明亮的地方,有时我会提一些当众接吻十分钟之类的小要求,她觉得很有趣,一一照办。我记得她喜欢说话,谈论一件新闻或是一本书或者一些新想法,配合一些手势,步履很轻快。有一次我们似乎吵架了,她走快几步,这时我看到路边一个男人,已然上了年纪,停下脚步回望着她。她那心不在焉默默扭动着臀部的样子。我经过那男人,看到他的眼神里都是贪婪和急切,就紧赶几步,追上了她,把她占为己有了。

这里有个BUG,即便男人出差,也会打电话回家的吧?所以偷情的女人如果小心谨慎,是不会在外过夜的,一般都会在晚上十点多回去,乖乖等着那个该死的老公的电话,所以,你看看我问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故意说这些的。我承认。

就像那次争吵,事实是,她一转身,打了辆车就回她自己家了。我站在马路边,看着那个侧面消失,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想把自己伪装成,对她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毫无觉察。最后我毫不在意了,这才转身回家。

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问我。

我想要家里有柔和的光线,有一个奶白的女人仿佛只为我活似的在我的屋子里来去,我想享受日子本身,相爱的时刻更长久些,还有,不想让过去回来。我也已经学会不再主动让过去回来找我麻烦。

你喜欢她什么?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她看起来纯洁无暇,又充满变数。你的身材没有她那么有女人味,但我喜欢你的大脑。所以你看,我会迷恋她,但我只会对你敞开内心,并且已经做好,被你伤害的准备。

你不在乎他说什么。你知道联系你们之间的东西很简单。你们都是写作者,都属于敏感多情、听从本能,都对自己的生活有所感悟的同时有所利用。过去的经历不足称道,纯真也从来不是一种值得一提的美德。你想从他那里得到的,是爱,是性,还有故事。故事真让人精神振奋。

自从写下了故事的开头,你每天都会写上一点:

细说从童年开始。从他害怕的哥哥开始。哥哥一开始害怕父亲,只要父亲眉头一皱,谁都不敢继续吃饭。母亲也不敢开腔。哥哥十八岁时和父亲打了一架。自此只有哥哥打人。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把他推倒,用手指重重地叉住他的脖子。母亲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也许她只能这么做。每个寒暑假都会发生。17岁时他跟着一个女孩去了她家,那是个周末,整个下午家里都只有他们俩。女孩要求他在她脱衣服的时候把眼睛闭上。他再次睁开眼后发现她变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人。他们互相打量对方。我漂不漂亮?女孩问。女孩知道把他整个镇住了。女孩对自己非常满意,主动吻了他。事后他才知道,那早就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回了家,但他始终都兴奋莫名。晚饭时他仍旧平静不下来。没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意识到哥哥盯着自己看,他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哥哥看着他,一边很慢很慢地嚼着食物,好像牙齿突然全都不再管用。那口饭菜终于被全部咽下去了。但是哥哥的手也突然到了他的面前,告诉我,你下午都去干了些什么?接下来的重复是一部真正的默片。没有一个人吱声。

后来他在屋外坐了很久,不知道经历过刚才之后,他在父母眼中成了什么样的人。母亲在他身边走进走出,他仔细观察她,但她完全不动声色。最终他熬不过睡意,还是回了房间。他和哥哥住一个房间。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你突然本能地认为,有些什么,如此切近,令人不安。他抽着烟,凝望着天花板,而你忍不住半坐起了身子,因为不想表现得太过热切,你将盯视的眼光投射到了他的胸口。他这时却感慨起时光飞逝来,语气显得平静、置之事外。你只好继续开口问道:那后来呢,你和你的初恋持续多久?

很多年,他回答,但是断断续续。他继续讲下去,继续描述那女孩儿,但你觉得,这个声音,只是留在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我曾想过,把她引入我和你的生活,至少想象中这么做一次。(我似乎确定,这肯定不会导致我们分手。)于是,正所谓心想事成,这一场景确实就此发生。

在我生日这天,当我回到家,发现这两个刚刚认识的女人,坐在一张沙发上聊天。她们应该都是在等我吧?(看我到了,她们就不需要再聊天,要上床去了,有些事儿,眼看就要发生了……)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开灯,我的出现,使房间里透进了更多走廊上的灯光。我希望我能潇洒笔挺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你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侧身从我身边挤进了厨房。而我,冲着她微笑。阴影造成的错觉,使她看起来纤弱了一些。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陈词滥调:最近还好吗?工作怎样了?认识什么有趣的人了吗?在她回答第三个问题之前,你从厨房走出,朝我们走来。我们俩站在沙发边上,看着你举着一壶热水,一步步走近。

后来在餐馆的灯光下,我发现她真是焕然一新。她慢慢地吃喝,带着一丝兴奋而不安的微笑。你看起来真像头小鹿,你说,又赤裸裸地加了一句,美丽的森林里的小鹿。她笑了。我打算列举一些近来刚上市的碟、书来凑趣儿,但其实并没这个必要。因为很快,两个女人的话题转到了我身上(这迫使我不得不低下头吃东西,不去看任何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你为什么爱他?这是你的声音。他对自我的认识非常清楚,他有自省力,而我没有。你所谓的自省力是指经常怀疑自己怀疑别人?嗯,可你明白吗,他那种严肃认真对待自己的劲头,更像个小男孩。那你现在还爱他吗?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为了等待这个答案,我忍不住抬起头,做出斜睨着灯光的神情)。她开始自言自语。

你不觉得,很多时候,他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男人,那种很有力量,很有侵略性的男人?但你看看,他就是能吸引到很多女人。你这样的,我这样的。至少我,会很想被这样一个柔软的男人所统治,所囚禁。她说话时撕着纸巾。而你,你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自己的碗。

这之后是一段沉默时间。

再之后,房间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我心情很好,我喜欢有你们做伴。完全不需要商量该怎么分配那张床。不会有一个睡地板,或者三个并肩睡那样的场景。我们都知道,九点,是你必须离开,回自己丈夫身边的时间。她知道你会走,于是她站在窗口,等着。

哥哥还没有睡,表情凝重,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问题。他从他的床边经过,贴着有阴影的角落走。他想去自己的床上睡觉,但是哥哥突然下了地,拦住他。哥哥飞快地脱了衣服,脱到全身赤裸。他再次承认,哥哥的身体比自己的看起来粗壮有力得多。有一瞬间,似乎只有灯影在晃动。他从未想过会这样。

在寂静的夜里,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在有血缘关系的一个男人面前。故事为什么会很不一样?

他已经快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但还穿着内裤。哥哥他赤裸着身体向床走去,躺下时朝里挪了挪。然后,满不在乎地把头枕在双手上,随意打量着他。

过来。把灯关了。下午不是刚搞过,现在倒不好意思了?

他想是否能提出拒绝,换回自己的床上睡,但他不知怎么就明白,应该默默做完。

他侧身而卧,除了这三句话,谁都没再说话。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机械地加速,开始收紧,他闭上眼,抖动着腕部,快速、单摆运动,听到哥哥的喘息声,感到自己的心在跳,而手指,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变得,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哥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都折磨着他,他已经回到了自己床上,但只敢仰天平躺着。他不想有任何动静。他只想一动不动。越来越热。在睡意的昏蒙里,他看到了下午房间里的女孩。看到她赤裸着站在他面前。在黑暗中女孩蹑手蹑脚地向他伏下身子。含住了他的。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温润,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粗大。紧张感奇怪地消失了,他感到自身的无力,和与此而来的一阵放松。不动,就够了。装睡,任一个女人自由施为,任一个女人温柔含住自己,是他此后一直热衷的床上游戏。但他始终记得,即使在最兴奋的临界点,也尽可能地把呼吸控制得低浅平静,就像他仍和哥哥躺在一个房间一样。

那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你都窝在家里足不出户,你主动要求丈夫与你做爱。临睡前你们十指交叉,醒来后惊讶地发现一整夜你都睡在丈夫的胳膊弯里。但是很可惜,你们的做爱没能让你大吃一惊刮目相看,仍然没有在他那里得到的那种淹没性的快乐,那种此起彼伏的、几乎是丧失理性的兴奋。那种一瞬间想死的快感,你在丈夫那里从来没有体验过,尽管那个瞬间,只会持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你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后的第二天就给他打了电话。洗得干干净净,涂抹各种护肤品、化妆品。然后躺到他的床上做爱,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出租车开上半个小时以后,你再度回到家,换上家居服,洗掉脸上的残妆,就仿佛你从未离开过。

大约有一个星期,你们持续见面,有天下午,你们总算决定应该保持体面的外表,去公园转转,结果却再次倒在了床上,各自飞快脱掉衣服,你脱口而出的“一床无成”,引得他大笑起来。你们做爱,喝水,抽烟,再次谈起各自童年,交往过的人们,不时地头一次讲起某个早已遗忘的对象。你们彼此谦让,有时会让对方一口气谈上半个小时,丝毫不舍得去打断。他惊叹你对性的激情,以庆幸的口吻谈起几个性冷的同居前女友,并详加描述了几次颇有创意的野合场景。然而真正意味深长的却是,你们谁都没有兴趣讨论,和她共度的那一晚,以及在你离开之后,房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一晚,我似乎睡着了一会儿,醒过来,又睡过去。完全清醒过来时,房间里已经有淡淡的阳光。她也已经醒了,我们目光相接。那一晚,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是属于黑暗的,秘密的,不需要开灯的。我不想向你提起,我觉得,说出口,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你或许会误解,那些词语会在你的脑海里纠缠不休。你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安静和沉默,持续了好几天。但你还是来找我了。你说,你没睡好,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失眠。我们做爱。然后,你侧身向里。我们不发一言。你向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我问你,刚才是不是睡着了?你说是啊,好棒的床。其实我的床,式样陈旧,嘎吱作响,但用的被子不错,蚕丝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觉得你似乎扎入了一种亢奋,而我也全力配合。我们愉快地交流,尽情地性爱,无法勃起的时候,我就用手指体察那里的种种精妙之处。而你慷慨地打开自己,好像绝无私密可言。可我有一种不安全感。我观察着你,等着一种爆发的出现。谁能理解人心的真正微妙之处呢?

就在这种不明所以的暗自等待中,我写完了那篇《浮士德》,发给你看,等着你来谈论。我告诉你,小说里的男人,自然是以我为原型的,而那个让他失去写诗热情的女子,则以……于是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方法来逗逗你,我对你说,是以你和她两个为原型的。你什么都没说。我们穿过公园,你说,你只想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

那你对这篇小说怎么看呢?

有意思,你说。看起来,你只想到此为止。

那你喜欢它吗?

你回答,很高兴我写完了一篇小说,虽然没看到足够的内心冲突,却看到不少男女之事的细节。

我想写出一个男人的挣扎,灵魂和肉体上的。

但这篇没写到挣扎,写的只是自得其乐,你不可能什么都拥有,才华、爱情,你不可能让你的主人公像你一样,左拥右抱!而且,你真觉得她有能力诱惑你,让你偏离你的文学大道?

你终于提到了她。

其实这段时间,我没再见过她。可你谈起她来了。你说,你想象得出她的裸体,体型匀称,皮肤白皙,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也不害臊,你,亲爱的你,我的你,你说出了这样五个字,这五个字,剥夺了我以为你拥有的神秘感、独立感。就没有人叫她停止躺在那里勾引你么?应该让她的父母进来看看,他们会要求她立即穿好衣服的。你发怒的样子还算美丽,我愕然发现,我从未观察到过你的内心。我假装你和别的女人不同。我假装你在距离之外。

我很庆幸,有一些事,我和她的事,我从未告诉过你。

你想到自己刚开始,以为他并不真正喜欢她,还高兴了一阵,完全放松警惕,现在看来,她还是赢了。因此一路上,你都在想象那个女人。

你的小说是这样构思的:她有极其美丽的身体,但这种美丽从来没有机会得到男人们的欣赏。实在因为她的相貌乏味,尽管时不时地露齿一笑,也完全于事无补。有个建筑工人,就在她家楼下干活,脾气粗暴,因远离妻子而几近抓狂。那男人在她冲淋浴的时候冲进了她家,把她的脸紧紧地压在了浴室墙壁的瓷砖上(为了不看见她那张近乎丑陋的脸,自然),把她的双手用绳子绑在了水管上(这个想法让你性欲突生)。他连水龙头都没关,就这么浑身水淋淋地长驱直入了她。(她将发出无可救药的呻吟之声。)结束后他解开她,迫不及待地转身想走,但她却滑坐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喃喃低语起来。她告诉他,她终于有幸中了一个男人的蛊惑,为此甘愿终身服从对方,屈辱将使她甘之如饴。

突然你又想到了戚夫人的故事。要不要把她的双臂和双腿也全部截去呢?你摇了摇头,一个黑乎乎在血里蠕动的肉体,显然就文学而言,不够生动。你又想起了他。应该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手脚都铐在床上,只使用他那部分性爱小工具。有时候,你也会充满博爱之心,把他免费出借给那些单身女友们享用。她自然得陪着他,把他们关进一个房间里好了,你可以为她再现一个古代的“木驴”,唯一不同的,是以电力驱动。她将被绑到那电驴上。而你,只要轻松地按下开关,那机器就会开始上下抽插,插上几个小时,几个星期,经年累月,一刻不停……但这想象似乎有点过了,也有点陈词滥调,有种马达哒哒哒不停的蠢相。你打算把这一整个小插曲全部删掉重来。

独自一人时,你就把他们拿出来想想。你当时没有意识到,其实之后你也再无机会意识到,在他和她之间,有着大量永不为外人知的细节。那是秘密,是不需宣布的结盟。而你,已经离开他们,但仍在他们之上盘旋,从自己的经历、想象中,提取表面的那一层素材。

显然你和他的关系有了裂痕,你们都很清楚,回不到你开口之前了。你们都没提到这点。那次他陪你去路边打车时,还问了问你的小说进展如何。哦,那个,你说,我写不下去了,我已经放弃它了。

但这不是事实。

他们躺在温暖的被子里,他的右胳膊搂着她,两个人的腿交叉在一起。他的眼睛闭着,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人说起自己的过去。在他说的时候,说那一晚的始末,说那事情发生的过程时,她一直抚摸着他的胸部。最后他沉默了,而她轻轻吻他。吻遍了他的脸,一遍一遍告诉他,她爱他。

她是爱他,心疼他,可她也想知道,后来呢?

后来?我去住校了。

但你记得那晚发生的事……

是,比昨天的事记得还清楚。

只有那一晚吗?她问道。

她察觉到自己问句的尖利,也后悔了一下自己不慌不忙的残酷。她有什么资格盘问他?仅仅因为是一个作家,就可以这样不带怜悯地深入下去吗?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很奇怪,那一晚,我记得一清二楚,可是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那时我心里好像只有那个女孩,甚至想过,带她一起走,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夏天结束以后,我回到了学校,又不想她来找我了。很快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南方,走得更远了。有了更多姑娘的故事。

看来你对你的生活还挺心满意足的。

你他妈想听我说出什么?他反应的激烈让他们俩都吃了一惊。

没什么,青春期,伤害,弗洛伊德,她说。

他叹了口气,把胳膊从她脖颈下面抽了出来。

他们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各自转着心事,被一种懒洋洋的相对孤独所笼罩,谁也不愿再说出什么了。

他们起床穿衣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摸着黑穿衣,下床,再下楼的。

他看上去心平气和,他说我们再约时间吧。他说这话时已经知道,在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不想再见到她。

但他没法不去回想她那些问句。他确实已经忘了,那个夏天,还发生过一些什么。他想起故乡老宅子里,还藏着他写的一些日记。他想知道,那时,他曾经如何表达。他得去找回它们,他很清楚,它们放在哪里。阅读它们,让回忆冲自己的后背再狠狠推上一巴掌?他不住地思来想去,于是知道自己得回一次家了。

为什么我会向她发出召唤呢?一小时后,她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内衣,干干净净的白色裙子,打了车赶来。我在阳台上,她曾经非常熟悉的阳台上等她。看着这小人影从车里钻出来,仰起头观望一番,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在出租车忙着掉头离开时,她推开底楼的黑色大门。我从阳台走去楼梯口,她正好走上最后一段楼梯,脸上带着一贯顺从的微笑。然后,手自然而然就牵住了我的。房门很快就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我跟你说起过我的过去,其实我夸张了很多,把事实变形成了适合在一个短篇或一个中篇里层层铺垫的故事。其实她的故事才叫有趣,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正相反,很无趣。这要看你是以伍尔芙的眼光,还是以萨冈的眼光了。她是独生女,家里很有钱,父母做生意,对她宠爱有加。她要什么,父母都会给她。当然她也想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故意捣蛋。她和她母亲关系很好,两人简直就像是姐妹俩,到现在为止还经常一起出去逛街,手拉着手或者臂挽着臂。她结婚的时候刚满二十二岁,对性爱一无所知。对方可能还有些经验。总之开头很糟糕,但渐渐的,性意识开始在她身上蠢蠢欲动了。一切本该很好。可那丈夫,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出现了无快感症状。性交本身可以持续一个小时以上,但却在最后关头一无所获。于是,有些事就开始发生了。他先是耐心地操作她,那些繁复的姿势让她筋疲力尽。有时一次就得熬上好几个钟头,她感觉自己体液完全枯萎,求他,别再继续下去了,可无论她大声呻吟还是哀哀哭泣,都无法打断对方那一二三四,坚持不懈的操作。再后来,他换了一种方式折磨她。也没多严重,顶多让她叫唤的动静大一点儿。(听她哭叫,确实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她抗拒过,生气回娘家过,但她没和她妈讨论过那些。那丈夫继续如此。那些小动作,其实也没什么,完全没到滴蜡鞭打这种地步,他只是喜欢用手用力拧她,拧得她白天仍然隐隐作痛。有天她看到一篇文章,说是这样做,容易引发乳房疾病如乳腺增生什么的。她拿给他看,但他继续这么干,甚至有点变本加厉。有时半夜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双手习惯性地、紧紧地,护着自己的乳房。

她和我认识后,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上床这一步。

我耐心地等她洗完澡,房间里的音乐特意选择了安闲沉溺、不乏激情的Laurie Anderson。她从浴室出来,动作迟缓,我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涂抹昂贵的茉莉精油,在等待其催情功效徐徐升起时,我夸奖了一番她奶油般滑润的身体。

过程本身大同小异。但在我把用过的纸巾收拾走的时候,她背对着我,飞快地喃喃地说了声谢谢。没回头。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讨论过性高潮吗?那些观点,比如男性体验到的幸福感、快感和女性的是否大体相当;如果有差异,是由什么造成等等,因为谁都没法给出定论,我们还是暂且搁置吧。我想说的是,她的,很特别。她会笑。不是那种高潮过后,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来的笑意。而是忍不住的笑,掩饰不住的开心的笑。不,她不怕痒。做完后,她还会笑。咯咯地,笑上一阵子。并且,从来没有一次忘记说谢谢。这种对彼此配合默契、互相舒服过了,并因此心情十分愉快的一种外在表现,不知为什么,让我很羡慕……一个欢笑的身体,一个享受快乐的身体……每一次,看到她笑起来,我就会体验到一种痛苦的空虚……

写作,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你觉得自己像幽灵一样,潜入某个人,掠过那个人的心房,飞快看看里面的每个房间,看看有什么值得浏览的,然后退出。一种隐身来去的状态。对白纸黑字的牢牢把握让你心满意足。为了找到一个句子,有时你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会想想,该让它们以何种姿态,潜伏进一个文本中去。击打键盘的声音让你觉得安全、自由。你会想想他,或者她,不知怎的,两人的脸,就被越来越多涌上的句子淹没了。行云流水,你想到这个高雅的词语,你将欣赏他们因情欲彼此折磨,而你,坐在自己舒服、自在的屋子里,享受美好的创作生活,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心平气和又收获颇丰。

他去了长途汽车站,买完票,等待,坐上车,没做什么,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他意识到,那些日记,一定会透露什么。有种强烈的感觉。生活将再度失去安宁……显而易见,有些东西,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就像那些做噩梦的夜晚,他醒来,发现是自己的手压在胸口上一样。

他惊讶地发现,老宅被重新装修一新。母亲把所有属于他们兄弟俩的东西归置到了一个大橱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日记本,惊讶地发现,它们拿在手里,如此轻薄。他打开它们,才发现,那些字迹,不是他的。

小说写到这里,困扰你的问题出现了:显然,你知道,自己将安排他的哥哥出场,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那些夜晚,可是一个做了不道德的事的人,主动陈述,还要能让读者信服,似乎有点困难;也许可以经由他的回忆讲述一个冷酷无情的故事?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女孩喜欢他,他可以过一个有滋有味、激情洋溢的夏天,但是他的哥哥出现了,哥哥假装要给早恋的他一个教训,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比他大八岁,还没碰到过一个愿意以身相许的姑娘。然后是炎热、欲望之类,但这样,这故事就会非常明显地丑陋……最后,你觉得,还是以小说化的奇幻方式,结束这次小小的旅程吧。

在回上海的汽车上,回忆完全拥有了他。沉下去,浮起来,滑过来,滑过去。他想起自己写下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在那个长篇小说里,他这样开头:

那年仲夏的那些午夜,是他一生中最闷热、最难以呼吸的夜晚。事情发生时男孩一个人。怪兽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在灯光下显得更为庞大。它朝他扑来。他不清楚它为何而来,但他知道,它就是来伤害他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男孩依次呼喊了哥哥,妈妈和爸爸。除了回音。里里外外都是怪兽,男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装满了气的气球,但怪兽还在往里打气,他觉得自己被撑开了,裂了,碎了,什么都容不下了。哥哥在哪里呢?强壮得可以把爸爸一拳打倒的哥哥,难道没有听到弟弟微弱的哭泣声吗?

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构思的。他精心描绘了一个怪兽,怪兽早就掌控了操纵了男孩的每一个家人。而男孩,在悲伤、疼痛、无助、孤独之中,就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一样,接受了怪兽。接受了它黑暗的形体,也接受了那种纯粹、尖锐的刺痛。小说的高潮部分在于,男孩找到了一个女孩,比他更年幼的,剧烈地洞穿了她。

他写那个小说时,没有想过自己所经历的种种。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就是不记得了。

他甚至想起了那些日记本,他的,和哥哥的一个颜色。夏天结束之后,他就把它们烧了。但现在,那些丢失已久的东西,自己又找回来了。历历而来。

你也许觉得很难理解。我想让她疼。那种疼痛本身。我想看她完全无助的脸,被疼痛碾压得满脸冒汗的脸。那是一种特定情境下,由我给予的疼痛。我要让她知道,她是被我控制的,我可以让她笑,也可以让她哭。我用牙齿。我在跟她做爱时用牙咬她。我用语言羞辱她。对着她的耳朵,轻盈地、喘着气地。再也没有甜言蜜语了。那些语言,充满深深的厌恶、轻蔑。好像我是出于要惩罚她,才和她做爱一样。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无法抗拒我。有时她一身乌青块地爬到我床上,我毫不客气地接过她丈夫递来的这根接力棒,继续折磨她,用语言刻薄她,殴打她的自尊。不过是又一个自甘被人轻贱的女人。

我真想穿透她,让她没法心甘情愿,被别的男人毁灭。

亲爱的,我不爱她,不够爱她,一旦她离开我的床,我从家里出去,或者我和你在一起,做一次正常的爱,我就会对自己的不合情理深感内疚。我本该温柔待她的,不是吗?我也害怕自己那些疯狂的念头,还有她,她竟然默许我对她做出一切。有一次,她不经过我允许就擅自来到我家,等我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在院子里等着我回来。我没让她上楼。你会觉得我残忍得让你难以置信吗?我站在窗口前俯视她,她穿了高跟鞋,裙子很短,露出漂亮的腿,所以她不敢东坐西坐,她只能轮换着,把重心在两条腿间移来移去。我让她待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后来我自己想睡觉了,就把她抱上了楼,她乖乖地和我做了爱。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转身离开。可是,一旦我独处一段时间,我就会重新想和她再来上一次。她已经甩了她丈夫,我和她之间再无阻隔,这让我害怕。

你能理解这一切吗?

他向你讲了那么多,发生在他房间里的故事,他和她的故事。现在你再一次置身其间,发现它仍然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房间。真的,没什么出奇。百叶窗从来不关,窗下的床尺寸普通,既不非常大,也不非常小,有床头板,上面是固定在墙上的书架,蒙着暗红的床单,铺得很是平滑。

你在床边坐下,他走过来,挨着你坐下,把他的手盖在你的手上,轻轻地摩挲。你突然意识到,这些动作,他已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复过无数次了。你回头看了看床,躺了下去。你觉得自己躺在了她的身体上,无数的她的身体,和你的身体相互重叠。

他开始以温柔又有力度的小动作刺激你,他的手指,你赞叹过的,长长的,纤细的,像是为了爱抚女人而生。而你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张开你的腿。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你的胸上。

叫她过来吧,让她全身赤裸地站在床边,而我们,会在这里一直做,做到天亮,我们会用语言,设计出各种对付她的场景,用小说家的想象,想象出各种折磨她的可能性……你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阳光,微风。(一个小说正在慢慢成形) pucd7is1OPn0PH4HuXBXymG/kRJMOq0+Q4SMY6H0bJqEQIMomJe/Rs8iC7j9Wi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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