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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
走走

疾病的隐喻

这些对话就在那里,在一个名叫历史记录的文件夹里,十四天之后再来看这些对话,倒不妨把它们理解成一种调情的开始。这番对话朴素直白,以客观描述为主,表面看来,是在朋友之间进行的,但两人都清楚,这些文字,有着更为广阔深入的回旋余地。先说他好了,他的习惯是在晚上十一点前上床,那天却与困意挣扎着和她继续聊天。凌晨2:07分下线后,他走向卧室的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了,他爬上床,在被单下躺了几分钟,场景就被置换到了一节火车车厢里,他和她并排坐在一起。在这个梦里,向前行进的速度是飞快的。

为什么经常吃止痛片?

因为有脑血管痉挛。

嗯。头痛?

上一次发作,疼了两天两夜。

真不知是什么感觉。

是的,常人很难想象,先是后脑勺下方左右两边中的一边开始隐隐作痛,如果这时忍住不吃止疼片,会慢慢线状一样辐射到斜上方。然后开始环状,在整个脑袋上方均匀地蔓延开来,这时再吃任何止疼片,吃再多都不管用了,那时人会很绝望的。

会不会越吃剂量越大?

会的。因为你知道一天不应该超过四包的量,可是你一次就吃四包下去,然后等啊等,没有过去,再吃,还是没过去,夜里要把眼睛睁得很大看碟,看得眼睛实在很痛时才可能睡着一会。上次那两天,我把一整套美剧都看完了。然后因为药力,会开始呕吐。

还能看进东西?

能,我只看探案推理之类。完全不能看艺术片,完全吃不下东西,脸会变形,好像轮廓坍塌,就是整个人完全散掉了。

类似的对话在她那里,让我们说得委婉些吧,是重复的。撒娇着,抱怨着,渴望得到同情一样。她真的渴望自己一无痛处么。对她的大多数时候而言,疼痛本身像是一个度假胜地,知道自己总会置身于此,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疼痛这里,只有在疼痛这里,她好像站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在疼痛面前,她歪斜着脑袋,迅速地寻找止疼片,把对抗的全部责任都交给那些粉、片、胶囊。她的第一次疼痛和初潮同一时期出现,那天晚上她像一个懒学生,早早上了床,慢慢下滑进了黑暗,那几年,睡眠就像一阵又一阵的风,把疼痛慢慢带走,奇异地,在一夜之间。有时也会来点恶作剧,早晨起来后仍然隐隐作痛,但在她18岁之前,睡眠从没让她真正失望过。也许是她对药物的错误估算,总之,在她背叛睡眠之后,她不得不常常在床上辗转,从午夜一个人清醒地跋涉到天明。

这就是小说的开头。这是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晨。下了一夜的雨,断断续续,几乎没有风。一个小说正在成形的可能性中。谁来讲这个故事呢?是我。

她带着茫然的眼光,从一面圆镜子里仔细地观察着自己。她已经看了很长时间,看自己。她还是那副样子,她本来确信,疼痛是一种具体的东西。所以在一夜过去之后,她偷偷揣着镜子上了阁楼。母亲是不允许她多照镜子的(只能在出门上学前照一次)。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自己。母亲出门买早点了。这种看,从最开始的集中慢慢变成了闲散,失焦之后,倒有点像在思考了。这样一来,她就放下了镜子,突然,她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手指犹豫地,上下抚摸了一番。她摸到了自己的反骨(她的后脑勺其实从来就是那个样子)。

那天上午,学校里有一节体育课,50米接力跑。她很喜欢跑步,马上站进了队伍,打算一拿到那根棒子就猛冲一把,但她最终踌躇不决地站到了另几个女生中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了一节课的三毛球。

告诉你一件事。于是她的同桌慢慢地从《尼罗河的女儿》里抬起了头,眼神因为还停留在埃及古墓里,看起来有点迷离遥远。我快要死了(她说这话时一点都没感到恐惧)。同桌好像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她没再说第二遍,但她继续想了下去。她想,她现在就走向死亡了,她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必须倒着手握着一根绳子往前走。疼痛就是那根绳子,每次都带她走远一点,越走越远,直到最后,自己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这算不算最好的方式呢?这个问题很快不了了之了,因为老师站到了她旁边,她这下终于集中起了注意力。但她从此养成了做减法的好习惯,在语文课上,在有关作者生平简介的文字里(王勃,生于650年,卒于676年,生年27岁;李贺,生于791年,卒于817年,终年27岁;济慈,1795—1821年,26岁;不过殷夫死得更早,1909—1931,23岁)。整个中学生活里,她没发现一个在20岁前英年早逝的文人,对此她有点失望。

她频繁照镜子的行为很快就被母亲逮了个现行。你在干什么?母亲的声音有点尖锐,照什么照?再照下去,就别想进大学了。她先是一声不吭(因为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口气宣布自己的病情),但最后她还是说了实情。可怜的她。被母亲掷以无病呻吟四个字了事。

可怜的她。他第一次见到她,猜她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那棕黑色的鬈发和略长而圆的脸型使她“看上去流露出一种上世纪三十年代黑白电影里的女演员气质”,这是他们第三次睡在一起时他告诉她的。现在他已经知道,她的鬈发是天生的,做完爱后她会夹着纸巾睡去,她的眼睛不够黑,眉毛还算整齐,右颧骨上方有道不算柔滑的疤,没有一件五官是完美的,但似乎造物主最后给了她一笔,这一笔是充满怜爱的,只一笔,就形成了她这副耐看模样。第一次睡在一起,两个人都没有静下来的时刻。他说话,她笑,用轻微而急促的喘息鼓励他。但就是难以亲近。他瘦小的身体就在她的上面来回,凌乱的鼓点,敲击来敲击去的,插在她身体里的阴茎并没有完全勃起,有点缩着身子。床在他们的身下,很奇怪地一声不吭。你连一声喘息都没有,她轻轻地说道。这次没什么快感,他回答。她摇了摇头,皱起眉头,让自己看上去对这个回答保持着就事论事,但她不得不咬了咬嘴唇。

第二次睡在一起,那两个被脱光的身体仍然没能走得更近。他还没从手足无措中恢复过来,同时光线太明亮,不容易放开。那个房间没有装窗帘,床垫也硬,书倒是不少,一个老男人的房间。处在年轻边缘的女人几次都选择了黑色内衣,还化了淡妆。瘦弱矮小,晒得黑黑的男人,刚补过牙,头发还黑着,眼神狭小,看起来总是没有什么情绪。她后来决定在整件事情中找点乐子。我们都不说话了吧,她提议。沉默一旦落在了两人身上,手指的动作就开始加快,好像沉默在催促着他们。他圆粗的手指抚摸着这里那里。她一直闭着眼,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阴茎一耸一耸,勃了起来,她拨弄着它,示意开始,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又等了一小会儿。

沉默无语。但这次,并非悄无声息。

我倒是建议他们回忆一番过去和其他人做爱的情景:咸咸的汗水,电风扇或是空调的声音,精液携带的来自前列腺液的腥气,让人微微头晕的空或满。时间让每个细节看上去变成了另一些新的,不知不觉,睡觉的对象就换过了好几个。

那些共度的下午。她后来选择了离自己家最近的宾馆钟点房。这样他们做爱的所有痕迹都会像那些公共床单一样。它们被洗得苍白而柔软,把自己平整仰起,等待接受屁股们的蹂躏。总是他在房间里等她,躲在门后,为她开门,从不说你好,她进去,眼球左顾右盼,查看浴室,查看床单。钟点房,那么小,但小得够用。浴室里永远有股气味,哪怕墙壁新漆。但接着,就闻不出什么了,因为很快,这些就变成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接下来,她会走到总是靠墙放的小桌子上拿起电水壶,灌满水,插上电源。他犹豫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从包里取出一个装了200毫升中药的塑料瓶子,看着她拧开盖子,一口接一口地吞咽。他见过她另一种吞咽。头疼的时候,她会拿出小包装的阿咖酚散,一包接一包地机械地无意识地往嘴里倒,然后仰起下颚,大口喝水。一般是四包。她的唇边一圈沾上了白色的药粉,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

还好。

但愿她不再头疼,他想。他有时觉得,疼痛让他抓不住她,因为他没法强迫一个病人。头疼的时候,她因为心智散开,变得模糊,但因为突然显出的娇弱,倒也不是遥不可及。

上一次头疼时,她在“真锅”二楼哭了起来。按说这般年纪,在自己的偷情对象面前掉眼泪,似乎也太老了点儿。咖啡馆的桌子厚重,摸起来比她的头盖骨结实。她把自己湿漉漉的脸压上去,不知自己是不是在酝酿情绪。她想用泪水向他宣布什么呢?他甚至不是她失控的对象。他们还没亲到那地步。

当年母亲从不相信她的疼痛。没有任何止疼片,没有阿咖酚散。有一晚,房间里都是人,没人会留意她的疼痛。噪音。她捶了捶墙(或是没捶?)后来她从碗柜里拿出碗,朝地上砸去,那一刻,在场的人呆住了,很快,他们离开了。那晚母亲罚她在阁楼上睡,她蜷曲着身子抱着自己的脑袋,尽情地默默流泪。

还有一次,她对着丈夫拿起了一把菜刀,(他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他有什么本事能刺激得她如此?)总之他扭住了她的手腕,夺下了菜刀,把她按倒在地板上,她踢打,直到无力。那种疼痛,不是难忍,只是有种冲动,想要冲撞,被冲撞。第一次做爱以后,她终于说得清那是种什么感觉了。性交让大脑充血,疼痛减轻。

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我们这位女主人公在身体上很是随便,她自以为她是情种,天生喜欢眉目传情,她不在乎做爱本身,而且永远永远都不为此拿男人一针一线,但我敢肯定,她几乎,不懂得爱。

母亲28岁查出得了卵巢癌,就在前几天,母亲对她说,没有及早带她去看病,是她的错。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打算原谅母亲。没有情绪了,也不能。

为了这么多年,被忽略的疼痛,她不能原谅她。

母亲经常打她。十八岁以前,她一直把打她的活干得很好,她从不搞背后偷袭,像有些母亲那样,从孩子身后走过的时候,顺便抽打一下后脑勺。母亲要求她一只手放在桌角上,尺从上面挥下来,打在掌心上。很疼。

不要告诉妈妈。这是她说过最多的请求。要是成绩没有考到九十分,要是什么东西被弄坏了,或者作业没做完,或者被逮到看武侠小说,或者逃课了,或者和人打架了,或者想多要点零花钱了,甚至被老师抚摸了身体,甚至满十八岁后,有了孩子,所有这些信息,都没有告诉给母亲。她只是反复地、明确地告诉母亲一个信息,但母亲不想知道。母亲不为她担心。母亲觉得她比自己健康,是理所当然的。她用一种先是平静后来不耐烦再后来责问的语气警告她:不要无病呻吟没病装病。愤怒涌上,真相,真相如何能被证明?头疼的时候她想象过自己突然脑血管爆裂死去,然后,死因将会被查明,疾病将被记录在她的死亡证明上。这样母亲就可以自作自受了。

我设置的男主人公年龄要比女主人公大上两轮,因此,如果要讲述他的故事,我就必须从她出生之前很久开始谈起。算了,还是说说他和她好了,事实上,那也就像是一些蹩脚的彩色电影,固然平庸乏味,对当事人而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在1955年出生,单就外貌而言,母亲的得分比父亲高出一大截。他又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多年以后他打开相册,承认弟弟长得更像母亲。鉴于他已年过五十,是美是丑早就不再那么重要,因此这里一切从简。那么,她眼中的他又是怎样的呢?平凡的,衣着老气的,线条太过柔和了一些,就像一颗矜持的樟脑丸。就算他曾经矜持,曾经在别的女人面前伪装得不动声色,但在她面前,在她貌似观察实则并不真正关注的目光之下,他常常手足无措。她向他走来的那一刹那她就闯进了他的心脏表面。他记得她穿一条有很多花边的裙子。起初的几年,他把她装作一个朋友的存在。也许潜意识里他知道他们并不适合。他希望这个方式足够持续下去。但她有的只是常人的性欲,和不符合年纪的好奇(这些还尚未演变成她后来莫名其妙的怨怒)。他曾经是个内向的人,即使和小姐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他对于像她这样的女人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他们之间没有话题。即使做过爱以后,他也只能糟糕地谈点什么:好点没(看她歪着脑袋);再晚回去,就打不到车了;要不要喝点热的吃点蛋糕。在这样的话题之后,词语开始不断地缓缓涌出,就像便秘患者终究闸门微开。如此地磕磕碰碰。有人在异性面前可以如鱼得水,但他就只能没话找话。她用阴冷的沉默对付他,让他好好感受到了微妙的敌意。但也可以解释为一种吸引,谁都不愿意首先走开,或从此不再见面。

他真想告诉她,这辈子,他爱过的人实在少得可怜。这次恋爱是宝贵的,即使是在五十四岁的年纪。事实上五十四岁的恋情更显珍贵。但他们的几次调情,她的头都在疼。疼痛让她无法掩饰敌意。她想象自己大脑内,氧气贫乏,因此不足以擦出爱情火花。14岁时她还不太清楚自己的病情,因此她和别的女孩一样,暗恋、表白,但过往经历告诉了她,结局都一样,谁也代替不了她疼。每当那血管一跳一跳起来,她就觉得死亡在抚摸着她。嘣,爆掉。

好奇—被吸引—嘲讽—厌恶—愤怒—仇恨—欲望—满怀柔情,再回到起点。周而复始,每一次轮回都增加一点她对自己的了解。但是无论她知道多少,都没有区别。当死亡频繁地浮现在脑海里,她的内心,就变得只剩一个姿势。是姿势决定了她的穿着打扮,决定她咀嚼口香糖净化口气,决定她选择洗发水好在枕头上散开头发时散布一丝芬芳。只有一处小小的不妥。她的两只小手指,天生伸不直,它们也许是那痉挛的脑血管的体表明证。

您会如何安慰一个正处于头疼状态的情人?转过头去不让对方看出您的担心?或者安慰对方,说很快就会过去的再忍忍?要不抱着她揽着她吻着她干着她,告诉她您爱她?正确答案是:不会很快过去。担心也没有用。该发生的就是会发生。至于爱的表达,很可笑,好像此字一出口,就能使一切都停顿下来一样。

充满危机的某根血管。它至少让她认识到:1,每个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她试着做了几次减法,发现生活中很多亲密的人,存在本身都毫无意义,他们的存在只不过分担掉一些懒人该做的事。2,人死之前,也许会得到某些全心全意的爱,但这种深情又能保持多久呢?3,对疾病的怜悯最终都会转变成不耐(谁没经历过?)4,人都是要死的,下一分钟可能就死了。既然如此,人又何必付出爱?反正那对象总会在某个时刻死掉。

既然这未知的将出毛病的血管让她早早看到了一种命运,她就觉得,伤害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反正她一死,就不欠任何人的了。

但自从和她做爱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改变。睡得晚,醒得早,整夜做梦。如果朋友聚会时没有她,他就变得茫然、恍惚。到后来,他只能远离她所在的市区,搬去郊外的小镇居住。那房子,他带她去看过一次,很早置下的,一百多平米,装修是没有风格可言的,但整排整排的书架还是暗示了一丝知识分子特色。他们在最小的一间房间沙发上做了一次爱。那是一套很大的房子,一般的空调机是指望不上的,因此每到冬天,他就必须窝在最小的房间里,打开空调并把温度调到30度。有时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手里拿着一本书,就好像自己不是孤独一人。那次做爱没有遗留下来什么,他找过头发,找过液体留下的斑点,但却一无所获。

起初他有过幻想,比如她会搬进来,他会任她装饰,大概她会从窗帘开始着手,有可能她会在窗外的草地上种点花。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呆着,有时她会推开他的房门探进头来,说点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信号,接下来他们就可以做爱。后来他知道,这些画面,短期内不会发生,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

她倒是不拒绝躺在他的身边,但也不承担他的感情,也没有迹象显示她想离开他,她只是故意和他无话可说,仅此而已。因此他在等待她重新热情,而她在等待些什么呢?他现在暂时把问题归结到冬天上。离她家最近的宾馆钟点房,偏偏安装的是国产空调。好空调,格力造,但格力造的空调明显不够制热。每次她上床躺下,他都忍不住说说她身体的冰冷。他贴紧她,冰冷的屁股冰冷的膝盖冰冷的脚,冷得他硬是做不成爱。

从客厅到厨房到为父母预留的卧室到自己的卧室到书房到洗手间再到客厅,他在如此开放的空间里游荡。最后还是躲到那最小的房间里去。有时他整理书架,轻手轻脚地,像对待她一样,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有天晚上,夜深人静,他一个人在小房间里裹着毯子看书,忽然听到悉悉率率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那脚步声明显是她的,轻快又迅捷,然后门锁转动,他看到她闪身进来。她靠在墙上,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希望怎么死?他仔细想了想,告诉她,他打算饿死自己,慢慢地把自己所有宿便(据说有三到十几公斤不等),所有脂肪(一个体重为70公斤的健康男性的脂肪含量大约为10.5公斤),一一消耗掉。听他说完,她轻轻点了点头,对他说:现在——嘣!——现在。他刚想追问,她整个人却消失了。他猛地坐了起来,头轰地晕了一下,好像突然踩空一级台阶一样。他有种预感,要出事了。

英国25岁女子一觉醒来全身瘫痪

据英国媒体13日报道,英国曼彻斯特市杜金菲尔德地区25岁女子卡罗琳•昂德沃德本来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孩,然而一天她一觉醒来后却全身瘫痪。卡罗琳还以为自己做了场噩梦,医生诊断后发现,她脊髓中的一根血管已经爆裂,导致主要神经系统受到损害,卡罗琳的余生也许只能在轮椅中度过。

但是,先别忙,我要暂且搁置一下这故事。我突然想给你们讲讲,我的父亲母亲。

我父亲是个上海人,典型的,是那种看起来能说会道的人。尤其擅长和服务员打交道。他对她们彬彬有礼,但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这是我惟一讨厌他的地方。他对她们太亲昵了,可以编一本套近乎词典:哎,这工作辛苦吗?你是哪里人呀?我刚去过那里。无聊得让我只能不停转动水杯。但有一点,我父亲是个作家,还是那种写得不赖的作家。他说,语言对他而言是一个神秘的世界。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作为父亲,他也不算差劲。比如,他会往我头上系好看的蝴蝶结,会把我抱在他的膝上讲故事给我听(他的每个故事里都有兔子,那种“从前有只兔子,兔子跑了,故事没了”的故事),会任我在大屋子里乱跑,给我买水果糖、麦乳精。我很愿意扮演父亲的乖乖女。

我母亲,这些年来,她的眼睛里只有各种止疼药。阿咖酚散,麦咖片,西比灵。天舒胶囊,天麻头痛片,川芎茶调丸。最近又多了一个羚羊角粉。在我的记忆里,她常常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发火或者突如其来地流泪。有时候我很想知道,如果疼痛从此离开她,她会是怎样一种状态。会搂着父亲跳舞,亲吻他吗?

德研究员:止疼片可能加重头疼症状

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的德国偏头疼及头疼协会的研究人员最近警告说,止疼片虽然可以暂时缓解头疼,但如果定期服用可能会适得其反,反而加重病人的头疼症状。

该协会的研究人员称,如果在一个月中服用止疼片的天数超过14天,那么止疼片对病人可能会弊大于利。因为除了偏头疼和压力引起的头疼病,病人还会添上由药物引起的头疼。而由药物引起的头疼治疗起来甚至比其他类型的头疼更麻烦,只有经过特别的解毒疗法才能彻底根治。

一起躺在床上—翻动—挑逗—硬到一定角度—用手掂量一下是否够结实—分享—抬起(膝盖、大腿或是屁股,视姿势而定)—重复进入—终于—翻身—在被单上留下一摊印迹。现在她经常和丈夫重复着这些。过程里,她有时会突然睁开双眼,一次,又一次,确认她的世界尚且存在。她之所以疼痛,服用大量止疼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这和血管的关系并不大。她想明白这点后就闭上了双眼,和她身旁的人一样,在黑暗里睡着了。

五十四岁,死于脑卒中,连英年早逝也谈不上。在他选择一本书,打开空调,重复他每晚做的那些事的时候(检查煤气开关,检查水龙头,关上每扇房门),他不可能预见到自己几小时后会如此。他想到她曾经半躺在那里,向他抱怨,沙发椅的表面太坚硬,硌痛了她的腰。几小时后,他也那样半躺着,并且身为死人,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

惟一的改变,在她那里,就是一个月她会回去一次,陪母亲坐着,一起看电视。去看母亲时她从不化妆,没有胭脂粉底粉饼,惊人的睫毛膏,她的脸,也就一副日渐衰老的模样。但即使她回到母亲身边,母亲也不会把她再当成孩子。母亲一直在看电视,好像电视里终究会爬出某样她正等待的东西。从前那个一到下午五点就满脸潮红的妈妈,那个会为她的英文字母没有斜成整齐的60度而撕掉她作业本的妈妈,那个虚弱得连公共汽车都不能坐所以只能步行着去偷情的妈妈,如今已经彻底消失了。她盯着她的侧脸,看她那二十八岁就因为卵巢被拿掉,不得不进入更年期的母亲。那么多年,为了吸引母亲的注意,她做过多少事。可母亲仍然盯着电视。

有一段时间,她拿自己的指甲来做实验,小心地剥出两层,上面的,和下面的那片白衣(学名叫甲下表皮)。很疼,但是往往不出血,这让她很惊奇。即便是浸在热得发烫的水里。好像指甲本身没有出血点,好像它们坚持,不为错误的理由流出血来。

谁还记得她当年的模样?

她允许她的第一任父亲为她洗澡,在她十岁的时候,她看着他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一直滑下她的小腹。房间里一度充斥了两个人的呼吸声。那种有痰卡在喉咙里的呼吸。不久她看见了母亲的黑影子慢慢坠落到灯光里。十四岁那年,她索性握住了第二任父亲的性器,她记得他的指节,它们蠕动着,好像要追上她,在她脸上狠狠来上那么一下子。但最终它们只是在椅子的边缘摸索着。那笔直的,在母亲把门打开后,就一下子苍老了。母亲会怎么做呢?会为她的女儿心痛吗?但母亲的脸上竟然只有三个字。

无所谓。母亲无所谓灯光下的情景,无所谓空气里的腥气。母亲打开电视,并且炖上了胎盘。小猫们的。为此母亲家的小猫们没完没了地怀孕,无一例外地生出小猫。母亲只是想活下去。自己一个人。

有一个下午,她在上图画课,忍不住用笔盒里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戳弄。同桌的手背突然一动,向她这里挪了一挪。她用同样一支笔,对着他的手背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尖叫才被爆发出来。过了一会儿,被伤害的那个小世界,才开始慢慢地渗透出来,那是一颗细小、浑圆、完整的珠子,血红色。如此微小,却又如此丰满,完全自给自足自成一体。她的整个世界随着这颗血珠子(而不是那声惊跳起来的“啊”),一起恢复了知觉。

头疼。那其实是一种非常宁静的体验,是所有知觉凝聚到一个点上,不断放大。疼痛足以把其他任何都挤出大脑。

母亲现在没有具体的疾病了。好像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身体,只不过,比起其他的健康人而言,这个身体,苍白了一点,被削薄了一点。母亲按部就班地过着她平凡的生活。安详得很(所有沉默的老太看起来都是安详的)。她以全神贯注凝视电视的方式,慢慢地,一天接一天地向死亡走去。一时间,她看着母亲的侧脸入了迷。最后她终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她的两任父亲,最终倒都先于她们俩而去。

有两个梦,她做了十几年。在第一个梦里,母亲被男人喉咙里发出的可怕的呼吸声惊醒,她打开了灯,他摸索着想要找到喷雾,但她只是望着他。在第二个梦里,母亲被男人摔下床的响声惊醒,她打开了灯,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她甚至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就任由他留在那里,自己回到了床上。说来可笑,她和他们三人,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即便她喊他们妈妈,爸爸。

在她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天(辗转通过朋友之口),她一个人去了他们常去的宾馆。不是他们常常拿到的416房卡。她没有坚持,不过是一个房间而已。她把空调开到30度,用一种故意吸引他目光的细腻方式脱掉了衣服。如今他已经死了,她一边慢慢地等着被子和床单温暖起来,一边一点一点地进入,直到所有手指进去为止。她想回忆起他的身体,那个即使在她身边熟睡时,呼吸都控制得小小的身体。但她想起来,她从来没有从头到脚看过他的身体。即使和那个身体做爱的感觉,也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躺在床上的活着的她,像空气被吸入被呼出一样任人使用的阴道。会有另外一个情人前来进入,会采用大同小异的方式,依旧是那样的程序,宾馆也是同样的宾馆,就连头疼,也还是和从前一样发作。她已经年过三十,但像她这种女人,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她已经到了这个岁数。

然而。即便如此。

现在,我看着电脑,很想告诉你们,上述一切,都曾真正发生过。我也很想用这一万字来安慰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但是这两个愿望都没可能变成现实。也许他活得再久一点,他就有可能,有一个女儿来继承他圆圆的鼻子,或者是他狭窄的双眼。我倒更希望长得像她,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会变得比她更可爱,更不缺人陪伴。不过,还是这样好,他们至少没把我生下来等死。这样我就不会知道,头疼是什么滋味,就不会有不祥的预感,外表也不会慢慢走样。更不会像她那样,对着某个男人微笑,在笑容里故意带上一抹伤感,直到那人向她走来,重复这篇小说开头的段落。 TqbmB+0GvY3u+gNyoQFyMcw99ktHSlPF6cF5x8uxRXVx3rBsnWJLQsS9gMBNtkE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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