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无妄——震下、乾上,他力之象
女性有情感过于丰富的倾向。虽然也可视为与对象已有交情的情形,但是最好任其演变。
1
俯视,我可以看见一棵树。它和我在一起,已经几十年了,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
从我站在这里开始,我就知道,它将是我唯一的玩伴。于是我耐心地等它长大。几个月前,它还十分热衷和我捉迷藏。把我看见的某只鸟儿,突然藏起来。在我即将失去耐心时,让我听见一声两声清脆的鸟鸣。等鸟儿拍拍翅膀飞起来,我就知道,我输了。
一年中的大半时候,它都在玩这个游戏,它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现在,它玩累了,它把所有曾经蒙蔽过我的伪装都扔了,扔得满地都是。它可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大家都宠着它。
这是它最安静的时候。睡过去,像死了一样。
在它的对面,灯柱始终一言不发。在我四周的朋友们曾在月亮升起的夜晚轻轻嘲笑它。难道你想代替月亮?我并不想让它知道,我没有那样想。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遥远,却也不会更近。
在树与灯柱之间,小路弯弯,通向我看不见的地方。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看见女孩低着头向我走来。她的背后,月亮刚升起不久,浅淡的一钩。几个星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早回家。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楼下门洞里。
几分钟后,她推门进来,把包随手往沙发上一扔,脱去鞋子爬上床,换上睡衣,随手抖开被子,蜷着身子躺下了。在黑暗里她发了一会儿呆。从隔壁屋子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乐声,她皱了皱眉打开电视。一出电视剧正上演到紧要关头。剃了小平头,胳膊上露块刺青的男人撞开层层人墙,翻倒无数苹果筐,肆无忌惮甩开膀子撒腿飞奔。随后赶到的警察在一堆四下滚动的苹果里半跪举枪。鸡飞狗跳的声音四下流淌开来,把隔壁的声响彻底覆盖掉了。
她的眼神在屏幕上停了一会儿便转开了。她翻了个身,一会又翻了个身。现在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蜂拥而至的几名警察这时正架着一瘸一拐的男人向路旁的警车走去。她把身子往上耸了耸,抓起两只靠垫垫在背后。没过多久她索性坐了起来,从盖在被子上的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一名英俊的警察拿着厚厚的卷宗向办公室走去的时候她打开了手机,按下几个键后,她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不动了。绿色的光亮了一会儿,暗了。她再按一下键,绿光又亮了。
雄壮的歌声响起,一排排白色的名字在黑色的背景上浮起,俄顷消失。她像突然醒过来似地抓过身旁的遥控器关上电视,打开灯,按下一串号码。
“贾纯,现在还在忙呢?”
……
“没怎样。”
……
“好了,不打搅你了,真是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错,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
“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
对着手机说“Bye”的时候,女孩的眉毛跟着她的音调一起往上,轻轻扬了扬。关上电话后她仍将它贴在脸颊上,来回走了几步后,才将它放下了。
贾纯?这个名字我可是第一次听到。他是谁呢?
2
南和玉米并肩而行。玉米比南高几公分,加上脚下一双尖头皮鞋的高度,看起来要比南高出半个头。她亲亲热热地挽着南的胳膊,轻轻巧巧地往前走。新烫的卷发一直披到肩上,趁着光能看清,那上面深深浅浅地染了红,很有些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味道。
玉米是南的同事。她比南大三岁,同校,不同系。在同一个校园里她们共同生活了一年,并且宿舍楼比邻。那一年很快过去了,她们仍旧是陌生人。
南第一次去公司面试的那天,因为紧张,乘错了分楼层的电梯,上下折腾一番后好容易站到透明玻璃门前,正准备举手按铃,只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郎走过来,旁若无人地往外推门,南只好快步闪到一旁。这个照面深深印进了南的记忆。她和南从老师嘴里、有关日本的电影电视里所获得的日本公司女职员的形象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
后来她和玉米成了好朋友,便形容给她听,“那天你穿了件脖子上叠一大堆蕾丝的紧身黑毛衣,一条军绿皮裤,一双黑色长筒靴。头发也是这么卷卷的,染黄了,披着。印象最深的是你戴了副大大的耳环。我就想,这个公司的老板允许这样穿衣服?”
有些地方,玉米是很张扬的。公司人事部长是个五十多岁未婚的老姑娘,穿着朴素,见着玉米,总把头摆出上下打量的幅度,等玉米注意到了,也不说话,径自走开。
张扬的玉米却并不粗心,南怔忡的表情全落在她眼里。有一天早上,她到得早,看见南已经坐在那里了,二十五度恒温的办公室里,南依旧裹着长至脚面的羽绒外套。玉米刚想叫起来说南你在那儿干嘛呢,想想不对,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站在南背后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等到南脱去外套,玉米才发现,南瘦得很厉害。淡蓝的衬衫罩在她身上,大得可以飞出一只鸟。她晃晃悠悠地走去衣帽间挂完外套回来,静静地坐进自己椅子,始终没有出声。
在办公室里,她们俩之间隔了一张办公桌,说远不远,但是隔了几台电脑,视线有些转弯。
那天,除了偶尔起身去洗手间,南几乎没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她始终看着眼前的一方电脑屏幕。玉米知道南在飞快地打字,她的眼前浮现出南完全没有章法,在键盘上四下乱舞的手指。有一刻,玉米想,南还是往日的南吧。
她注意到往日的南,是因为很偶然的一瞥。
南不是个漂亮的女生,在办公室众多年轻姑娘中,她的沉默与她的容貌一样不受重视。有天傍晚,玉米走过这个新来的大学毕业生身旁,无意中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南光彩照人,夕阳的余辉漏过百叶窗洒在她脸上,明暗之间的分界衬出她的侧脸无比姣好。
惊讶的玉米不动声色,继续扭着她圆翘的臀,向着既定的洗手间方向走去。一路上她迅速搜索记忆,最终断定,这并不是她早上见到的南。
早上进公司的时候南从来不化妆,即使去见公司最重要的客户,依旧素面朝天。下午五点,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她走进洗手间。再走出来,便能判若两人。
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好奇的玉米瞅准时机,和南一同挤进了下班的电梯。
“我只为悦己者容。”
说这话的时候,南的眼睛熠熠地放着光。玉米都有点看呆了,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吗?她很想听听,关于那个可以让平凡无奇的南在刹那间脱胎换骨的男人的故事。电梯门就在这时打开了,南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她轻盈地转身,说,对不起,我要赶回去和他一起吃晚饭,再见。
那天下班后,玉米仍旧陪南坐着,她温柔的好意隐在几架电脑背后,没有凸显在任何人面前。同事一个接着一个拎了包经过或不经过她们。玉米心无旁骛,她凝视着那张憔悴的脸。它曾经像一张彩色照片般鲜活亮丽,令她为之惊艳,现在却像被刻意做旧了,泛黄、发青。
墙上的时钟显示为八点的时候,南还没有半点要走的迹象,玉米有些坐不住了。她觉得饿,这感觉紧紧攥住她,把她提离地面,让她再顾不上别的。她拎起包,小心翼翼从南身边绕过。走到门口,她发现,担心是多余的,南依旧沉没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为她分神。
几天观察下来,玉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南失恋了。她没有当面向南求证,南虽然和她亲好,却也并非无话不说。
得出结论的那天下午,玉米接到了昔日大学同学贾纯的电话。
和玉米一样,贾纯也是南的大学校友,不同级,不同系。他们在同一个校园里并集生活的时间为一年,从理论上说应该有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但是他们同样是陌生人。
大学毕业后,贾纯就去了广州,在一家报社工作。
有天玉米发了篇文章给南看,文笔很是老辣。她看完,赞不绝口。玉米便有些得意,说是她的同班同学贾纯写的。这是南第一次听到贾纯这个名字。
贾纯常常会在BBS上贴些帖子,有精彩的,玉米便会叫上南,两个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头并头地看,看完照例是哈哈大笑,贾纯的文字很幽默,并且在幽默里有着辛辣的讽刺。南每次看每次都会感慨一句,到底是男人,文笔比女的要尖锐许多。玉米也说,是啊,男的视角和女的就是不一样。
就这样,南开始熟悉贾纯的文字。她一直相信“文如其人”这句老话。他之于她,至少不再陌生。
西离开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吊在网上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玉米突然冲她招了招手。她懒洋洋地走过去,趴在隔板上。
“贾纯来上海了,不过明天中午就要回广州。他父亲出车祸去世了,他料理完后事来上海接他妈妈走。”
“是吗?”丧亲是痛苦的,对别人的痛苦,她不好多说什么。
“你想见他吗?”
“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今天还有点事。我约了几个要好同学明天去机场送他。”
她犹豫了,“这样不大好吧,他都不认识我。”
玉米耸耸肩不再说话,低下头自顾自忙了起来。
南又隔着挡板站了一会,见玉米不再搭理自己,便转身,缓缓走回座位。但她又想,为什么不呢?她决定见见他。
问玉米要来电话号码,她拨过去,开门见山,“贾纯,我是你的校友,是玉米的同事。我喜欢你写的东西,有空见个面吗?”
他答应得很爽快。约在晚上九点,在广场见面。去之前,她特意让玉米从网上同学录里调出他们的大学毕业照。在一堆小小人头里,贾纯戴了一副眼镜,望着镜头呵呵的笑。
九点整,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马路对面,一个胖乎乎的年轻男孩钻了出来,灰色西装袖子上别着黑纱。南靠在电线杆上,远远地看着他。他已经微微有些肚腩了,她突然想起玉米说过的话来,玉米说,男人还是胖点好,软软枕头,抱一个,一觉睡天亮,梦都没半个……
可是她不喜欢的,她宁可被西那样瘦拔的身体拥住。他突起的肋骨,嶙峋的,可以戳痛她的,给她痛也给她快感。是她太年轻了,犹自经得住这样的激烈?还是她已然苍老,皮厚三尺,非如此尖锐不足以感知?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红灯开始变黄,他等在街口,她看着他匆匆穿过马路,走向他,率先伸出了手。
对周围的环境,两个人都不是很熟,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绕着广场走,一路走一路聊。
“对了,你有男朋友了吧?”这个问题让南的心里咯噔了好几下,她犹豫了几秒钟,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
“没有……之前有,是一个摇滚歌手,他说要动荡……我发誓再不和摇滚有任何瓜葛。”
“摇滚歌手?那真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你肯定很喜欢他?”
“是,相处了一年,刚分手。”
“总是希望永远,又总是没有永远。我爱的女孩也离开我了,为了她,我去了广州……唉,不说了。他爱过你就可以了,感觉变了,人就会变。我觉得你还是能摆脱那些阴影的。”
“不能的,你无法理解的。我觉得这种事我不会处理,特别没有力量。”
“我把世界上的人分为:做老婆的一个人和不能做的大部分人。你觉得呢?男人对你来说呢?”
“只有两种吧,可以在一起的,不可以在一起的。”
南觉得他们聊得挺投机,她想,就这样好了,一直聊到天亮,直接去公司上班。在她心里,其实隐隐起了一个更为模糊的念头,那就是,如果贾纯能为她这么做,像她和西认识的第一晚那样,坐在路边,通宵达旦地说话,她会考虑和他继续交往下去……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贾纯突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呀,都凌晨一点了,我送你回去吧。”
那时他们刚好走完第八圈,她一直在心里默默数着的。再次回到当初相见的起点,从物理学角度上说,位移为零。她一下就失望了。他不可能和西一样,永远不可能了。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于是贾纯站在路边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坐前排,她坐后排。
车窗开了大半,风扑进来,有些寒意。
她先开了口,“动比静好,人在动,想法也就跟着动了。要是我们坐在茶坊里,恐怕没那么多话好聊。”
他扭过头来看看她,“是啊,否则谈恋爱干吗要逛街?”
将近十五分钟的车程里,这是他们唯一的对话。
南突然就想起了和西恋爱的那些日子,手拉手一路走,一前一后追赶刚进站的公车,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小巷里东弯西拐……那时的他们总是在“动”,也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争不完的事。
后来他们搬到了一起住,他们头并头躺了下来。那一刻很安静,安静得听得清彼此的心跳。她想他们已经不需要动荡了,她甚至微笑了。头,慢慢靠过去。身子,慢慢依过去。她还不知道,维苏威火山已经开始喷发岩浆,他们的爱情,就像那午后的庞贝古城,即将被静止,被覆没,从此不再有生命。
也许所有的爱情都是这样的命运。差别是,有些人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在遗址上建起一个博物馆永远地纪念过去的一切。他们彼此往对方左手无名指上套个环,就一起手拉着手扎进了婚姻。有些人痛不欲生无法置信,为了眼不见为净,他们索性远走高飞,去寻找另一个鲜活的庞贝城。
南似乎属于前者,而西,显然就是后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们分开。
在一个灯火通明的路口,南下车。贾纯摇下车窗,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上面有我的QQ号码,有机会我们网上聊吧。要是有什么事,记得给我电话。”
“不太会打,没什么事嘛。”
“没事也可以打。”
“没事打了干什么呢?”南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也许是路走多了,南回到家,坐下来,累就全上来了,草草洗洗就睡了。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起来看钟,她才意识到,贾纯已经在广州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挂在网上等了好一会儿,屏幕右下角的那只小企鹅还是一动不动。她忍不住双击点开。在她的好友那一栏里,有几个头像是彩色的,这说明他们在线上。她突然想起自己对贾纯说过的话来,“在QQ上,不是别人主动搭讪,我就这样一开一整天。”
“假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腾讯公司早破产了。”想到这里,她笑了。两分钟后,她的好友名单里增添了贾纯的号码。
贾纯的头像是一个有三根毛的可爱小孩儿,张着两只无知的大眼睛,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不知怎的,看到他的头像,南突然就想到了狗,狗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会一直看着你,一直等到你抚摸它为止。西就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但是再温顺的狗,一样会有把人咬痛的时候。
3
我知道自己是房间,从站在这里的那天开始就知道。那天上午,那个戴了眼镜、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回过头,对微微躬了腰站在身后的一个年轻男人说,柱子,你和玉珍,就在这儿住吧。
年轻男人的腰板一下直了,但他立刻又弯了回去,“是,老爷。”
下午他兴高采烈地推门进来,身后跟进一个梳了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她先是躲在他身后,眼睛鼓得大大的,像是盛了两眶水。一关上门,他就转身抱住了她,他们幸福地相互望着微笑,然后他们一起仔细打量我,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一边端详着每个角落。一边轻声感叹:啊,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房。
那天深夜,柱子先脱了外衣上了床,玉珍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后来柱子吹熄了火,玉珍才挨着床边坐下了。她将穿着外裤的两条腿伸进被子,柱子问她,你就这么睡觉?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先解去外面的罩衫,然后两只手伸进被子里,忙活了好一阵后将裤子拎到了床边凳子上。
他们先是各自仰面朝天睡着,后来面对面睡了,再后来,柱子翻到了玉珍身上。那时楼下的鸡已经叫了头遍。
有几次白日里,两口子也会一前一后溜进来。她任他解着她的衣裤,眯眯笑着不吭声。门外突然喊起他们的名字时他总是楞在她的身上,她推推他,他才慌忙爬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她也跟着坐起身,把头发用手理顺了,再轻手轻脚开门出去……
很多景象在我眼前一幕幕拉过,清晰得几乎都能闻着当年那味儿,大概这就是人们爱说的回忆吧。不过,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回忆不多久,头皮就嘶嘶的疼。它们大概是不满意我的使用过度了。我眼睁睁的看着天花板上一块石灰皮往下掉,正掉在女孩的电脑键盘上,碎开。女孩有些吃惊,她抬起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就用手拂去碎屑,又低下头吹了吹。然后她重新将视线平平投在了电脑屏幕上,十指在键盘上上下翻飞,有时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只飞倦的蛾子。
蛾子是我最不喜欢的,我称它们是些“肉色的脏东西”,它们常常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没头没脑的扑进来,在我身上肆意的点点顿顿。亮灯以后它们就从角落里出来,围着灯泡兜兜转转,撞上去、被撞开,跌跌撞撞中,忽明忽暗了映着灯光的天花板。我发现蛾子的颜色和女孩手上的皮肤很接近,闪着白光的电脑屏幕让我想起了长长的日光灯管,我觉得她的手就快飞到那团白光里去了。
“唧唧唧”、“唧唧唧”,从女孩的电脑屏幕里不时传出这样的声音。
4
2007—01—1213:14:02
南:我是极度宿命的。
贾纯:也许吧!我有点相信命。命中有很多东西是注定的。我有时会因为相信命运而显得悲观。
南:我不会,因为信命,所以从命。
贾纯:从命不能认命。
南:不,从命是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只束手,并无反抗。
贾纯:我会因为喜欢而不顾一切的,包括命。
5
2007—01—1410:25:10
南:上午写VOLVO巴士车的文案,我写,“一辆车,一个城市的回忆”。我真是这样觉得,很多故事都在车上发生。
贾纯:一辆车,一个城市的回忆;两辆车,一个爱情的回忆;三辆车,一个家庭的回忆。
南:还有一句:“人在车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车”,不过被枪毙了。
贾纯:人在车上看风景,风景在车外看人。这样多好?呵呵。
南:——上海野生动物园。
贾纯:是啊,这词确实适合那里。
虽然已经在广告公司干了两年多,可南还是不知道对“文案”这个职业的正确定义。有一点她倒是清楚,那就是比起她以前从事的企划工作而言,文案真的是非常轻松。因为企画需要严密的逻辑,需要在一堆数据的基础上分析出正确的市场定位,然后开动脑子,想出更好更合适的推广办法。而这些杀死脑细胞想出来的点子,还需要经历市场的考验,玩不得半点虚。
向那些比她更不了解文案这个职业的朋友解释时,她总是这样说明,“你们看到的任何一个广告的文字部分,都应该是文案拟出来的。”通常接到工作任务后,她会去资料库抱一堆杂志翻翻标题,或者上网浏览浏览,文案基本就做出来了。
没有人说好,也没有人说不好。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对工作,她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上班下班,再上班再下班。
南需要这样的规律,就像她需要身边有个人一样。
5
2007—01—1514:13:35
南:真害怕回家啊。就算回家了也睡不着,天天要很累很累才不会失眠。
贾纯:房子闹鬼?说到失眠,我绝对不会为一些烦心事失眠,偶尔失眠也是因为心情激动,想着第二天要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其实,孤独使人思考,你要珍惜这种孤独。
南:有些东西是沉在灵魂里的。我不是不思考,只是难免睹物思人。
贾纯:再租个房子。
南:太累了,以前搬家一个晚上就行,但是现在我有些力不从心。
贾纯:想离开一个环境,当然不容易。这也说明,经过一年的积累,你的家具比以前多了。
那天晚上南依旧一个人呆在公司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和白天没什么两样。她沿着排成一溜的文件柜缓慢地走。地毯上的花纹是一些有颜色的正方块,规规矩矩地排成两行。红、黄、蓝、绿,还有粉红的,彼此错开着。颜色相同的,总也排不到一块儿去。
越往外,色块也越脏,有斑斑的黑色污迹。她蹲下身,看着那些污迹。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擦。她用力地擦,擦到食指热辣辣地,整个指腹被压平了一块。污迹还是污迹。
这就没办法了。南直起身子,继续缓慢地挪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一口水,坐下。
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悲伤是同等体积同等密度的。身处的空间越大,需要承受的悲伤就越稀薄。所以在自己的小屋里,她最悲伤。所以她不想回去。
她就这样一口一口啜完一杯水,走到茶水间续上热水,再走回座位上。尿急了,她就关上办公室的玻璃门,走到电梯那儿。电梯一排三乘,在晚上八点以后,正常工作的只有靠右手的那一乘。电梯上来的速度很合她的心跳,也很缓慢,甚至听得见吱吱嘎嘎摇上来的声音。她坐电梯下到一楼。一楼的洗手间永远不会上锁。
这样上上下下几次以后,保安上来锁门,南只好拎上包回家。
6
每天早上我都默默地看着女孩起床,穿衣。男孩在的时候,她会在前一晚翻箱倒柜地找衣服,然后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她还常常坐在床上翻看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然后一下跳起来,冲到大衣橱前,把衣服取出来,一件件摊在床上比划,那时的床总会突然地五颜六色起来,一直到她搭配出满意的一套后,床才会重新恢复床的样子。
自从男孩离开后,她就再没花过心思打扮自己,她几乎不太照镜子了。她总是穿一件黑色的毛衣,那衣服罩在她身上,大得可以飞出一只鸟。外面披上一件长到脚面的羽绒外套,烟灰色的,可以竖起来的高领子,密密遮住脸。
她不再轻手轻脚,而是径直开门出去,并不随手掩上。有时住在隔壁房间的邻居们会在路过时偷偷张望一眼。我想他们一定会感叹,女孩儿家的房间也可以这么乱。
换下的衣服、脏乎乎的牛仔裤、袜子,不是扔在床上,就是堆在角落里。她不再趴到窗边张望,窗户也再没被打开过。窗玻璃已经很脏了,就像一个没洗过的牛奶瓶,从外面看里面或者从里面看外面,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到后来,因为她总在深夜回来,她连窗帘都懒得束起了,帘上的百合就这么一直耷拉着脑袋。
那时做下的饭菜现在还搁在冰箱里头,偶尔打开,就是一股子难闻的怪味。
城市的灰从四面八方聚拢,钻到我的骨头里,再钻出来,到处游荡,随意地留在这里那里。它们也从她的鼻孔、嘴巴、耳朵进去,兜一圈后再通过一个喷嚏出来。她于是频繁地打着喷嚏。
7
2007—01—1623:50:16
南:我又感冒了。别人说,感冒的时候相亲比较容易成功,你说我要不要去相亲?
贾纯:为什么要相亲?
南:增加一个认识人的途径而已,就跟网友见面一样。
贾纯:正当对方看你楚楚可怜要关心你的时候,你冷不丁一个喷嚏全喷在他脸上了。他定睛一看,却见你鼻子下还挂着一根面条。
南:这时候应该打出——你需要泰诺!
贾纯:加一句,不含PPA。
南的办公室在市中心高级写字楼的第十九层,几乎是全封闭的,很少有人会想起去打开窗透透新鲜空气,因为有恒温的中央空调,不冷也不热。即使想到了,实现也很困难,需要打一个电话到大楼物业管理办公室,过上个把小时后,会有穿深蓝制服的男生上来,拿把螺丝起子拧几下,开出一掌宽的口子。到了下班的时候,需要再打一个电话过去,请他们再上来一次,把窗子给关上,再把螺丝拧紧了。
开窗和关窗的人,在同一天里,总不是同一个。她注意过。
和以往的冬天相比,这个冬天并不特别冷,可是南持续不断地感冒。被传染——再传染给其他同事——好了不到几天工夫——再被还没痊愈的同事给传染上……
有科学这样解释,恋爱中的人因为荷尔蒙的改变,免疫力会增加,体质会特别好些,比较不容易感冒。
而南,她刚失恋。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病菌。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现在的她都不属于谁了。没谁管着她,也没谁会来保护她。自己?早些日子这个自己走掉了,现在别人不要了,它再回来敲她的门,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做不到习惯。
有时候重新习惯,比新认识更难,因为有从前的印象左右着。
所以她更希望会有新的人进入,填补掉西撑开的空档。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对一切毫不设防。被填满,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个完全不设防的人,是一个病人。
南病得不轻。
8
2007—01—2020:56:43
南:我不知道对你什么感情,但是觉得挺温暖。
贾纯:这是因为你刚失恋,随便有人肯听你诉说你就觉得温暖了。
南: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贾纯:荷尔蒙分泌过多;精神幻象;杀死时间和空间的理由;代表对个人世界的否定……
南:那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呢?
贾纯:没有绝对的。一见,不一定要钟情,但是不能有厌恶吧。如果不是看得顺眼,再怎么日久也不会生情。除非是在一个孤岛上,没有别的选择,要是有人来就会破坏暂时的和平。日久生情,其实是很难的。两个人频率、波的震动得在一点上。再后来,肉体接触,要是不和谐,还是会崩。所以,没有纯粹的爱情这个概念。
南:我觉得自己很软弱。现在还可以依赖工作,以后呢?“我需要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人爱我,我需要很多很多钱。”以前看亦舒的《喜宝》,直到今天,才知道那里面的沉重。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其实想穿了,爱与不爱,都是心里的幻象吧。
贾纯:你想得太多了,这是受伤的表现。我从来不想以后怎么样,也没想过要依靠什么。
只是在想,以后不知道是谁会来依靠我。
9
刷牙、洗脸、戴上隐型眼镜。这是南每天早上必然的程序。有时她会在水龙头那里碰见邻居,她就一声不吭端了脸盆再退回屋里。坐在椅子上发一会儿呆,再开门出去。
洗漱以后她回房间梳头,往脸上抹点面霜,再习惯性走到床边看一看。床上不再有贪睡的西了。然后她背上包,带上门,步行去公司。公司离她住的地方两站路远,只有在雨天,她才会在站牌下等着公车从远处的街角吱吱嘎嘎地晃过来。
在离公司两条马路的街口有个大饼铺子,安徽大娘烙出来的韭菜蛋饼很香。每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她会在这里逗留两分钟,用兜里的一元五角钱换一只饼。第一次买饼的时候,大娘把饼装进塑料袋里,就这么敞着递给她。她接过塑料袋,随手打了个结。她觉得这样饼的香气就不会跑掉了。可是大娘阻止她,她说孩子,这样饼没法透气,时间长了就蔫了,就不好吃了。
南试着比较了一回,果真。从此再买饼,都把口子敞得大大的。
她就这样拎着一只新鲜出炉的饼继续向前走,走进写字楼,再等着电梯下来。电梯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她走进办公室她的座位旁坐下。
每天她都会进入这个巨大的塑料袋,就像她手里的饼一样。
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为手里的饼敞一个口子,但是晚了。西是不是也像这饼一样,觉得透不过气呢?可谁又会想到要为她敞一个口子,让她透透新鲜空气呢?敞开口子,最终是为了能更好的满足自己。而她,又能最终更好的满足谁呢?她想不出有谁。
没有付出,自然没有回报,这不能怪谁。
10
2007—01—2416:07:18
南:刚才西打电话给我,说他还是爱我的,但他希望我可以不要那么在乎他……
贾纯:你的前男友真有个性,藕断丝还连。
南:他是那种很犹豫的性格,又固执……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像陀螺,他一个电话,又让我失魂。
贾纯:不过,为了你的将来考虑,别去找他了。还是现实一点吧,他又没有上海户口,工资也不高。
南:我想等他,等他真的成熟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
贾纯:你准备等他几年?
南:三、五年吧。如果等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或者我自己,真的可以放弃彼此了,我会放手。
贾纯:你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他了吗?要知道,告诉我,最多能缓解你一时的痛苦,告诉他,两个人一起寻求解决之道。
南:如果让他知道我等他,他会有压力。
11
今天是星期五,我知道她在之后的两天里哪也不会去,她将始终呆在屋里。她会举一本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不吃饭,从清晨一直到深夜。她总是睡在床边,很靠外。同样的位置,男孩曾经睡过一个又一个下午。床里被她乱扔一气的衣裤占据着,它们被她的随意设置成很多形状,看过去,有时是高高的一堆,有时又是绵延的一条。
有时她睡去,书从她手边滑脱。翻个身,书上就多了一道褶子。电视始终开着,到满屏幕的雪花白,总还是有声音。等她再睁开眼,新一天的节目已经开始上演。
钥匙转动门锁,她回来了。她的耳朵里插着耳机,她一定是不想说话。她这是在学那个男孩的动作呢。好几次,她扑过去摇男孩的手,拿掉他的耳机,看着我呀,跟我说说话吧。男孩看她的眼神是莫名其妙的,他轻轻推开她,别吵,让我听音乐。
她开始翻箱倒柜,把每个抽屉都拉开,在里面扒拉,不时拿起一版药片,翻到背面瞧一瞧。不一会儿,桌子上就堆起了一小堆。我看着她剥开,一粒一粒放进嘴,喝水,吞下,再喝水,再吞下。
她慢慢走到床边,摘下耳机,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关上灯。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五颜六色的画面。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哇”的一声,女孩从床上坐起,伏下身子,她开始呕吐,吐了一地。然后抹一抹嘴,重新躺下。
12
南已经失眠很久了,每天在公司熬到两三点回家,还是睡不着。只要一想到她的思念会让西的耳朵浅浅燃烧,他同样会辗转难眠,她就逼着自己拼命地想,狠狠地想,想每一个细节。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衣服?第一句对白发生在怎样的场景?第一个吻又是在什么时候?第一声叹息呢,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天一个接一个地亮了。
她突然就泄气了,突然就想睡了。她吃了一把克感敏,把家里所有吃剩的都归拢来。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一觉睡到周一早上去上班。就着水吞下药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是平静的,她甚至在想,西,西是谁?她觉得她已经有些忘记他了,在美美睡上一觉后她会彻底地忘记。在黑暗里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头开始重,已经看到了黑暗在向她招手。有多少药片?它们有那么重吗?它们不是应该呆在胃里的吗?怎么都跑到头上去了?
难受开始了,形容不出的那种难受,没有明显的痛,就是觉得无法呼吸,拼命地想呼吸。
后悔的念头冒出来,南开始后悔吃多了药,她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一个向左的箭头在脑子里重复出现,那是电脑WORD界面撤消键入的符号。她第一次意识到,吃下去的东西很难再掏出来了。有一个瞬间,她甚至听到一种呼唤,从某个模模糊糊的方向传来。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喊着妈妈,是谁?
小时候,和妈妈走很远很远的林荫路,去妈妈单位玩。路上有一个小园子,地上有绿草,草丛里有一粒粒红红的小果子。南最喜欢把那些红果子揪下来,把它们揿到衣服上。妈妈,妈妈,你看,那么多红脸蛋。以后你再问我要,我就把它们给你。
妈妈总是问她要红脸蛋,真讨厌啊。午睡以后就会来检查她的红脸蛋,有,就是睡着了;没有,就是没睡着。睡不着怎么办呢,南可不想让妈妈打她的屁股,就把头闷在被子里,闷啊闷,闷啊闷,闷得脸蛋红扑扑。
妈妈,我在外面,我过得不好,我不会笑了。
妈妈,我现在想睡了,你来检查吧,我会有很红很红的红脸蛋,你不会再失望了。
妈妈,我还是睡不着。妈妈,我不再骗你了,你把我的头拉出来吧。我闷啊,我快透不过气了。
妈妈,你听见了吗?妈妈,你帮帮我吧。
妈妈,我现在是一个人了。他走了,像你当初告诉我的那样。
妈妈,我知道你还爱我,你对我好,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谈了。
妈妈,我真的难受。
妈妈,你听见了吗?妈妈,你帮帮我吧。
南的手伸到了胸口抓着,什么东西,堆了一层又一层?她要把自己解开,她不想对妈妈有任何秘密,她要把自己摊平,摊得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个褶子,藏不住一点影子。妈妈,你把我拎起来吧,用力地抖,把我重新抖得透明。然后带我走,带你孤独的孩子离开这个房间,一直带到太阳底下。我会跟你走的,妈妈。
胃开始翻,兜底的,通过她张开的嘴倾倒出来。
已经没有不能消化的药片了,胃于是没了痛苦。头却还是晕。
南在迷迷糊糊的难受中睡去。
在黑黑的夜里,她好像看见母亲轻轻开门进来,向她走来,她想举起手阻止母亲。她还记得她吐出的东西弄脏了地,她不想再把母亲弄脏了。可是母亲好像没看见,她就站在床边,站在一堆来不及消化的药片里,絮絮地说,窗要关的,要关的,饭要吃的,要吃的。
南醒过来的时候是周日下午,太阳很好,隔着玻璃窗它看着她,她也看着它。她想笑一笑,但是眼泪就下来了。她突然就心疼了,心疼自己的身体。不管灌多少酒吃多少药,彻夜不眠还是连睡三天三夜,它都在,一直在。没有它,她的心,怎么可能再为另一具身体跳得失去规则?
她需要妈妈,她的身体也需要她呀。
我们要做好孩子。好孩子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南坐起来,紧紧地抱住自己。
13
太阳快往西走了,这个周末眼看就要过去了。我默默地看着她。她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个下午她扫了地,拖了地板,看起来,稍微整洁了些。她原本挺爱清洁的,男孩在的时候三天拖一次地板,七天擦一次窗玻璃,两个人穿的衣服全都齐齐整整地收在柜子里,就和那时的玉珍一样。玉珍是个闲不住的女子,干完屋外的活就干屋内的,墙上糊的纸趟得溜光,床上叠的被四四方方,柱子穿的衣裳全都齐齐整整的收在柜子里。没事就打桶水回来,蹲在地上擦地板……正想着,门上传来“咚咚”的敲击声。
女孩一下转过头,瞪着房门看。眼光很迅猛,门外的那只手似乎没有防备,被钉住一般,敲击声猝然停止。女孩静静等了一会,重新垂下了头。眼光顺着她的眼睛落到了地上,那只手重新得了自由,“咚咚”声再次响起。
“谁啊?”女孩拔高了声音问,有些颤。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
“啊,妈,你等等,我就来。”女孩迅速跳下床,向房门走去。走到沙发旁,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跑回床边。蹲下,掀起垂到地上的床单,从床底下拖出一把木琴,靠在沙发旁的墙角边,然后笑嘻嘻地开了门。
“妈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口气半是嗔半是娇,“坐车坐了很久吧,累不累?”
“还算方便,换两部车。就是路太远了,颠了我一个半小时。你很久不回去了,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带回去洗的吗?”
“我这里有洗衣机,自己会洗。你手上拎的是什么?”
“哦,棉拖鞋。刚给你做的,你不是最怕冷吗?试试看。”
她们肩并肩坐在床上。女人打量了一圈,眼光就落到了那把琴上。“不知怎么了,昨晚右眼皮老跳,不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吗?想想我就有点担心你。现在看到他的琴在,我就放心了。他会照顾你的。”
女孩一个劲点头,笑容很甜蜜,“他啊,去跑场赚钱了,他说想和我结婚。”
女人笑笑,“你高兴就好,高兴就好啊。”
14
2007—01—2814:15:37
南:西有两把琴,一把木的,一把电的。他带走了电的。木的他暂时不需要,所以留下了。我一直将那把木琴塞在床底下,我不想看见它。但是听见母亲敲门喊我的声音,我立刻将琴拖了出来,靠在墙角。
我希望母亲相信我好好的。我也会努力好好的。
可是,你知道吗?那真的很痛苦,就像看见血从身上一滴滴滴下去,你知道死不了,也以为可以麻木了,但是动一动,伤口处彻心的痛。然后这血,一落到地面,就被吸收了,你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少了多少。不完整着,一直到整个人都虚空。
贾纯:冬天一定会过去,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南南的春天也该来了呀。
南:其实真的应该高兴才对。因为再也不会失去了,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15
2007—01—2910:47:21
南:昨天晚上和老朋友聚会,地点就在我以前男朋友工作酒吧隔壁的一家咖啡书店。结束后路过酒吧,看到他。他不愿意和我说话,只问我朋友,我过得好吗?我朋友说不好,说我不想看见他的东西所以每天很晚回家。他说他一安顿下来,就把东西拿走。他说他只想要擦肩而过的爱情。
贾纯:你男朋友真是有福不会享啊。
南:什么是福呢?可能对他来说,因为我认真了,让他苦不堪言也难说。贾纯,你觉得什么才算是擦肩而过的爱情呢?
贾纯:宁静、温柔、旖旎。还要加上激情。
南:那你有过吗?
贾纯:有啊,那是一种黑暗里的香气。
一个夏天的夜晚,贾纯乘上十一点的那一班公交车。车厢并不空落,也不拥挤,恰到好处的距离。
车子开始起动,似乎摇动了一只香水瓶,香气随着车身的颠簸晃荡着,晃进他的鼻子。那种香气,很难形容。甜蜜的,无法拒绝的,想躲进去得一丝安慰的。像一个角落,他忍不住想进去呆上一会儿。
他顺着香气寻找。他的手边是另一只手,他们都握着同一根杆子。他的拳头大。另一个,小了好几圈。头上的顶灯“扑”地熄掉,他只来得及看见那只赤裸的手臂上一层淡金。现在他们都在黑暗里了。他偷偷侧一点眉眼。身边的女孩有一头长发,随着车子的动荡微微地摇晃。她的皮肤,在并不阴沉的黑暗里,非常干净的白。他想伸过手去碰一碰,就碰一下。
没有对话。没有对视。玫瑰花瓣上迷人的露水,夕阳西下时穿过人行道的风,他在自己的幻想里徘徊。只要他伸出手,他就可以抚摸;只要他闭上眼,他就可以做梦。所有的可能在相对静止里被车厢的摇晃揉搓着,磨得他的心一丝丝难耐。
她动了,移到车门的地方。他跟着移动,站在她的身后。
这里离他的目的地,还有三站路。但是他听到了一种召唤,他得跟着去。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一前一后的影子在洒了月光的路上连续向前。拐进了弄堂,再看着她进了楼道。灯亮了,香气淡了,他一点点醒过来。
他转身步行回家。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她的香气闭上眼就可以闻到。忙不迭的睁开眼,又渺在了空气里,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他提笔给她写信的时候就这样,闭一闭眼闻一闻香气,记住了就睁开眼,忘记了就再闭上。他的信就在眼睛的开开合合里,在香气的断断续续里,重复着大家熟悉的三个字。
他揣上信去找她。
她在楼下的花坛前浇花,他看着她的背影。她就这么一直弯着腰,他们在寂静的黄昏前对抗。最后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小孩,小孩拿了他的信奔向她,喊着“大姐姐、大姐姐。”
他收到了她的回信。信的最后她告诉他,她要搬家了,但她还是会坐那一班公交车。她希望他们还可以碰到。
他将信折好,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信上没有她的香。他叹一口气。到了夜晚,还是忍不住看着表等着乘那辆公交车。
“这就是擦肩而过的爱情啊。”贾纯这样总结,南听到贾纯的叹气在听筒里转悠着,不忍心,把听筒稍微挪开点,那口气就“哧”地一声散去了。
16
2007—01—3013:47:13
南:上海现在一阵阵地下雨。雨停了,天就更冷了。泪水干了,人也更硬了一层。是不是?
贾纯:泪水是有重量的,所以流泪可以减肥。但是没听说泪水可以变硬的,因为泪水毕竟不是胶水。泪水肯定是要干的,这样比较符合物理学的原理。泪水干了,人的心不一定会变硬,因为这种简单的物理现象无法引起化学反应。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得多,反而证明你的泪还没有干。
17
我看着女孩从门边走到床边,再从床边走到门边。她闭紧双眼与双唇,赤着脚,左脚尖抵着右脚跟,提起左脚,再将左脚跟抵着右脚尖。开始是缓慢的,膝盖碰到了床,就转个身继续。几个来回后,换脚的速度加快,有一瞬,脚尖没有抵到脚跟,而是往前插了大半步,两只脚交互在一起,摇晃着,颠倒了女孩。她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随后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呼吸绵长,像是睡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机械地拖着步子,拖到床边,就这么面朝下倒下去。上半身在床里,冲着墙,下半身还是拖在地上,像一个僵局,对峙着。我总觉得那两条绵软的腿是种在地里的,地大,要把它们收回,连带了那仆倒的上半身。好几次,我都确信看见了那两条腿拽着她床上的身子慢慢往地上拖,身子拖过床,把她身下的床单犁出一道皱褶。腰部悬到了床沿,扭成一个S,扭着扭着就盘到了地上,就被带到了地板下。地板下是什么?黑暗的?亮的?是一个点还是一个像我一样大的空间?我想我看不见她了,过了一会儿,我再往那个方向看。床下的下半身确实不见了。她已经全部躺到了被子里,被子遮得严实,连脚尖也看不见,只有一头黑发剩在外面。
我突然觉得这情景和玉珍睡过去的那天很相似。
那天天气不好,满天的大雾,隔开三米远的东西就跟蒙在纱帐里似的。柱子咂咂嘴翻个身,一只手臂甩出去,一下砸到了床板上,他的手划拉了几秒钟后就把眼睁开了。“玉珍……”他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玉珍合衣坐在墙角,她的头靠着墙。一晚上她的头不知往下磕了多少次,磕几下她就醒了。她的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里面的黑眼仁了。
柱子穿好衣服经过玉珍身边时,他往下落的眼神和玉珍从肿眼包里硬是挤出的一道视线撞在了一块儿。
他从她身边迈过去,很小心地没有碰到她。
玉珍从墙角里站了出来,刚一起身就打了个趔趄,她弯下腰捶了一会儿腿。
快到晌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掉在还没散干净的雾里,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水浦蛋。但太阳终究是出来了。
玉珍穿了件簇新的红花衣服、蓝布裤子。乌黑的头发跟个姑娘家似的,编成五股子麻花辫,一直斜搭到肩上。她很用力地扎紧了辫梢,绕了一箍又一箍。绕着绕着,她的眼神就散了架。
她把床整干净后脱了鞋上床,鞋也是新的,鞋头上还绣了几朵小花。鞋子摆得好好的,头冲着门。她跪在窗边,仰头看着朦昧的太阳。光柔柔的,一点都不扎人。树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绿。天有些转暖了。
玉珍睡下了,睡在渐渐开始明媚起来的光里。
后来柱子进来了,他的速度很猛,冲到床边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到了她干净的鞋上。抓住她的辫子,把她的头一点点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一直拽到脖根了,那根辫子还没散开。她的脸有些歪,眼睛闭着,嘴唇咧咧着。
太阳就是在这时挣破了包住它的雾,它跟破了皮流出来的蛋黄一样,汪汪地、艳艳地,搞了一地。
18
2007—01—3110:39:27
贾纯:连续紧张了一周,放松下来的时候特别空虚。要是在上海,我还可以找你聊天……你特别特别寂寞的时候怎么办?
南:吃“克感敏”,昏睡一天。
贾纯:吃药不好,身子会坏的,而且会对药产生依赖心理。
南:可我宁可昏睡也不要清醒的孤独。
人是不是都很害怕有空档的空间?南想起以前去西工作的酒吧玩,一到晚上十点,他演唱结束,琴还没挂上墙,音箱里就会即时响起其他的音乐,迅速填满他抽身离开的空档。
再比如,人会在不饿的时候往嘴里丢东西吃;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呆久了,就想另外再拉个人进来填充;两个人之间沉默的时间长了,也会制造出一些声音来填充彼此的距离,或者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或者是呻吟、喘气、重重的呼吸,否则,大家都会觉得不自在。
相比之下,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容易害怕,是不是因为女人身上多了一个洞的缘故?
南在十四岁初潮之前,虽然接受过一次生理常识课的教育,但她对自己身上的那个小洞的具体位置、模样,一点都不清楚。她可以说自己是知道的,但是“知道”和“被感受到”是不一样的两个概念。“知道”是在大脑中形成一个概念,而“被感受到”是身体所有的皮肤、细胞都打开,去呼吸,去体验,去感受。在它还没有向她证明它的存在之前,她无法感受到,就像没有一个女人可以真正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子宫是在什么时刻开始孕育一个生命一样。总是需要其他一些东西来证明一种存在。比如鲜红的经血、没有准时到来的月经、试纸上出现的两道红线……这就是存在的相对性。而没有意识到的存在,是等同于不存在的。在她初潮之前的十四年时光里,她吃、她听、她看、她鼻子塞,但她从没想过她的生活里需要一个男人,就是因为那时她不认为自己身上有多余的空档。
南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玉米。同为女人,别人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想知道。
她们窝在写字楼的大堂沙发里,男人和女人来来去去。
玉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反问南,“那你说,一个女人要是没有第一次,是不是就不太会想那事儿?”
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个朋友,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美国人,他们聊得很开心,后来男人来中国看她。她见到他后很吃惊,因为他竟然是半身瘫痪,他是坐在轮椅上来到她面前的。”
“那后来呢?”南赶忙追问。
“她现在已经在办出国签证了。她说她犹豫过,不过她相信自己是爱他的。但是你知道吗?那个男人明确告诉她,他没有做爱的能力。”
“我敢打赌,她以后一定会出轨。”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说她不会。她说她知道那事儿,但是她一点都不想。你知道吗?她还是处女。”
她们都沉默了。
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想的,反正南在感受到那个洞的存在后,便萌生了填充的欲望。这其实是一个饮鸩止渴的想法,千百年来很多女人为此付出了代价。南只是其中的一个。她和她们一样,也是用某个男人的阴茎来填充,但这只能是暂时。被填充过的洞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需要填充,于是欲望开始成正比增长,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而且,男人的阴茎并不长在女人可以随手拿到的地方。欲望在心里膨胀,几乎要把胸膛撑破,必须排掉一些才能正常呼吸。有人把这欲望叫做寂寞。在声音里在眼神里在轻微的叹气里,心里再也装不下的欲望被一点一点地排泄出去。
南知道自己身上的洞已经很大了,别人或许无法从穿着衣服走着坐着的她的身上看到这个事实,但这却无法隐瞒她自己。她越来越觉得寂寞了。
19
2007—02—0200:16:46
南:现在你一不在了,我就觉得特无聊。
贾纯:其实在与不在,需要用心体会。可能我在跟你聊天,但是我不在;也可能,我没跟你聊天,但是我却在。
20
每晚临睡前,女孩都会一个人折腾许久。
有时她屈了腿坐在镜子前,举一把乌金梳子梳头。白白的小手从上到下,再从上到下。她微微侧着头,把头发全部梳到脑后,露出光光的前额。头发在那只手底下顺服,纹丝不乱。突然她就摔了梳子,把头颈往前用力一折,头发来不及收住,全部飞了出去。黑色的发根分界出黑与白,细长的颈子就像窗帘上细长的百合花梗子。区别是,窗帘上的梗子很好地顶着一朵大花,不偏不倚。她的颈子却是越弯越低,一直抵到地上。黑色的发铺开,绕着缠着,把她小小的脚包围。
有时她梳好头后,会端端正正地对着镜子凝视自己,再慢慢把两只手插进发里。手在某一瞬疯狂地动作起来,和发纠缠着,搅动着,分不清是什么在用力。看着看着我觉得是手不想让发停下来。再看一会儿,又觉得是发像海里的水藻,铺天盖地,不让手上岸。看得我眼花缭乱,不明所已。
很多夜晚我就这么看着,不可能离她更近也不可能离她更远。
有时她脱光衣服站在地上,冬天,没几分钟,她小麦黄的皮肤上就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
她喃喃着:“抱抱,抱抱。”
以前这个时候,男孩就会走过去,把她的头按在胸前,双手环住她小小的身子。
现在,她只能将自己的双手交叉着从胸前穿过,指尖分别扣着背后两边肩胛骨。
21
2007—02—0411:08:19
南:今天是立春啊。中午路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广场,想到你。
南:不管以后怎样吧,至少你陪我看到了春天。我曾经以为我的感冒不会好了,也曾经以为这个冬天太漫长。在我还有能力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认识了你。真的希望——我们的认识是有意义的。
打上这句话后南就下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落荒而逃,她不知道自己对贾纯究竟是什么感情,她也不是很清楚,向他流露出的情绪是什么。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不止这一件。
“我知道我自己,就像我知道这个城市。”对西,对贾纯,对她自己,她都曾经这样说过。问题是,知道的,总是已经发生了的。比如疼痛、比如火灾。
22
2007—02—0514:23:08
贾纯: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南:你觉得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贾纯:对一个理智的人来说,为0。
南:那你何出此言呢?
贾纯:感觉啊。
南:我不会爱上一个对我没感觉的人。
贾纯:你的意思是说,只有当你确定别人对你有感觉了你才去爱?
南:因为感觉是两个人都能相通的。如果他没有,就说明他并不和我在一个波上。
23
Thu,7Feb 200723:44:41,南收到了贾纯的第一封E—mail:
“我是白羊座的男人。白羊座的男人你千万不要去爱,爱了,肯定会吃苦头,尤其是对于你这样一个迫切想找个人在身边陪着的女人来说。因为一般情况下,白羊座的热度只有三分钟,无法持久。这主要是因为这只羊还没长大。以前有人给我算命,说二十八岁才能碰到结婚对象,我也喜欢晚婚。我是信命的。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是金牛座的。金牛座女孩对爱的占有欲很强,疑心也重。而你说话,又像极白羊座,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很难想象金牛座女孩子也会这样说话。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金牛座,但从来没这样说话。看来,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你的眼神很锐利,只有天蝎座才有那种令白羊座胆战心惊的眼神,因为那种眼神似乎能穿透人的心,那天晚上咱们见面时我跟你提到过吧?我承认这种方式对白羊座极具杀伤力,但是还没杀到爱的地步。之所以那么问你,是因为看到这样的话:QQ上,你说在你还有能力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认识了我。你又说,‘路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广场,想到你。’”
“有这样一句话,‘我和你经过的每个地方都变成捆绑我记忆的墙’——于是我就反问了:‘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不需要疗伤是假的,你现在还在冲动中,应该静下心来,好好过上一段一个人的生活。我觉得,上了二十岁,单身的日子就不多了,好好珍惜,逍遥几年。”
贾纯知道南只是觉得心里空,想抓点东西塞进去。他让她觉得温暖,不是一把冰冷的手术钳,而是一团棉花,她就抓住了,并且准备塞到伤口上,堵一堵血。就像洪水来的时候,人们会用黄沙包堵住决口一样。是本能,是需要,不是爱。
24
2007—02—0815:30:06
南:我没指望和你发生新感情。只是西给我带来这样大的痛苦是我不曾料到的。
贾纯:忘记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当一切不再拥有,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