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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火山旅

火山旅——艮下、离上,流浪之象

此恋人可谓郎才女貌,好一对神仙眷侣,羡慕死多少天下人,但姻缘路上必艰辛劳苦,不得善终。正应了“虽然先笑,后有悲啼”的卦语。

1

跟在房东身后,南和男友西一前一后拐进了一条弄堂。南在前,西在后。通常他们总是并排一起走,一起去超市买盒饭,一起逛街,一起蹲在地上选一些盗版碟。和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他们总是一起。

这个一前一后的画面在记忆里定格。就像一个人对一幢楼房的外观产生了兴趣,他举起相机。在他视力不曾逗留的地方,在胶卷的某个部位,却记录了另一个发生在当时的画面。可能是一个凶手的背影。可能是一个热吻的剪影。可能什么都没有,就是他当时看到的样子。可能无限产生。

这是南后来回想那一晚时,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

对于这个当时没有留心的细节,她只能做出这样的解释,就是她看房心切,所以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也就是说,西并没有她这样高的热情,所以他有些迟疑,一路拖拖拉拉。

在弯过连成一排的三个绿色垃圾桶后,他们看见了一幢房子。

在夜色里它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仰视着它。

除了看见高高的门楼上镌刻着“1930”四个黑色大字外,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能看清的,只有墙壁外依稀的铁饰。

房东转过头来,他们紧赶了几步。

推开一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迎面是一张大大的八仙桌。在昏暗中南几乎撞到桌角上,桌上空无一物。她听见身后的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他及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搬进这幢房子后他们才知道,整幢房子十二家住客订的报纸、信件,以及一些水费电费单子,都会先堆在这张不起眼的方桌上,再由各家领了去。所以,不管有没有人像南一样,曾在心里暗骂过它的碍事,它的存在都是必要的。

绕过八仙桌后他们看见了楼梯。

楼梯高且陡,老式的木头梯子在一列三人的脚下发出连续的“吱吱嘎嘎”声。最后他们在三楼的一扇暗红木门前排成了一路纵队。过道本来可以让两人绰绰有余地通行,但是靠墙的一侧满满当当地塞了两台洗衣机和一个碗橱。在同一个时间段,它只能容纳一个人。

门开了。他们看到了房间。房间朝南,非常干净的一个长方体。正对房门的是一排四扇长窗。窗框漆痕班驳。窗下一张双人床,床头一张写字台,床尾一个电视机柜。

房间的一侧是水泥墙,靠墙竖了一个大衣橱、横了一张长沙发,就已经没什么空隙了。另一侧,是一整扇的房门,被牢牢封死了。看得见门的形状,失去了门的功用。也就是说,和隔壁邻舍,这个房间只一板之隔。

灯光下房东的脸清晰起来,南甚至看清了唾沫箭一样射出的形状。

“你们到底是谁借这个房子?”

“我懂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副样子的。他好像不是上海人吧,有暂住证吗?”

南在房间里转悠了两个来回,把开关逐个儿打开来试了试。床灯、顶灯、日光灯一同亮了。明亮的光里她看见墙上一张淡蓝色的纸,便背着手走了过去。

2

天整个地暗沉了。

太阳血血红地直落进一堆云里的时候,一只小虫飞过来停在窗框上。它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我看见窗外的树叶开始剧烈地摇摆,起风了。

苦悬了一天的太阳力气将尽,转眼就被云堆吃没了顶,我知道小虫很快就会再次拍动起它的翅膀。

总是独个在着。

这种存在我并不介意,我听一任房客,一个戴了眼镜喜欢从眼镜上方翻起眼睛看报纸的中年男人说起过,马一辈子都站在那里睡觉。其实房间也是。对我来说,更多的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睡着。

在我清楚的睡眠里,我想象着墙纸是窗外漠漠的那片蓝,云是那上头走过的光,从上古至今,缓缓拖着步子。变化无时不在,但你感觉不到,这就是我想要的。清晨和傍晚,雪白的鸽子在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弧线,柔软的翅膀齐刷刷扑簌簌扇过,老皮被尖利的爪挠开……

睁着眼睛,想象就是我甜蜜的梦境。

门突然开了,原先住在我里面的、那个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伸手按下了开关,光泻下,阴影迅速退到了墙角。

从他身后闪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看上去很累,神气恹恹地,一屁股陷进了沙发角落里。女孩却饶有兴致,我垂下眼睛,看着她探头探脑走近我。

“房屋地址:亭云路七六一弄十九号三楼。出租间数:一间。面积:13.2平方米。”她跟念歌儿似地大声念着上面的字,然后转过头看了看男孩,男孩的眼睛正落在积了灰的地上。

中年男人说,五百元一个月,需要付三押一。他顿了顿继续说,煤卫合用,而且没有淋浴器。

我看到男孩站起来走到女孩身边,轻轻撞了撞她的手肘。他们走到门外。

男孩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房间不好。厨房和卫生间需要出门,还要下楼梯。你是近视眼,夜里不方便。”

“可是朝南,我喜欢晒得到太阳的房间。”

“没有淋浴器,你洗澡怎么办?”

“我可以买个大盆,打水洗呀。以前没有淋浴器的时候,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男孩不说话了。女孩也沉默了。

女孩转身进了房间,她站在床边看着窗。她是不是在想象每天早上阳光照进来的场景?

我很想告诉她,只要她住进来,只要这天有太阳,那么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橘黄的太阳会隔着窗户温柔的照看她,耐心等她醒来。她可以在阳光里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后,再慢慢起床。她甚至不用再叠被子,只需要将被子反个面,摊在床上,就能在每天晚上都闻到满满的太阳香了。

我相信女孩知道这些,因为我看见她闭上眼,“唔”了一声,表情很陶醉。

3

南很喜欢这个房间。之所以没有立刻租下来,是为了西的态度。她爱他,而且确信他也爱她。他们想同居,同居需要房间,于是他们寻找。寻找本身并不复杂,因为办法有很多,可以通过新式的网络也可以通过传统的中介。但是他们的要求很苛刻。房租不能超过六百元,因为他们的工资都不太高;最好在她的公司附近,不是因为她喜欢睡懒觉,而是她已经预见到了同居的一个必然结果,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可以不早朝,她却得在早上九点之前赶到公司敲卡。所以,就近是一个基本原则。问题是她的公司在繁华路段,房租水涨船高,两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以说,南对这个房间的一见钟情是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的。

问题是,她的同居对象西不喜欢这个房间。

这个结论她一开始就知道。但是在她仔细地回想了那个夜晚以后,她产生了新的疑惑。西说的理由似乎全是为她考虑的,他的情绪隐藏在那两句话的背后。她能追溯到的真实是遗留在影像里的画面,但是画面之外的,当时洋溢的氛围,已经散失在时间的流逝和空气的流动中。

她试图接近真实,事实是她不能。

她无法再知道西不喜欢这个房间的理由。

这个理由并没有直接导致他们最终分手,但它未尝不是一种力量。

当然在那个时候,南不可能意识到这些。

这并非悲剧和喜剧的区别。只是悲剧发生后,人会一遍遍往后看,带着自责与怨气。而喜剧会让人们一个劲地往前。

他们对房东说,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在考虑的一星期内,南努力说服了西。她对他反复强调他们的要求,并告诉他,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星期后,他们租下了这个房间。南把西的妥协看做是他爱她的一种表示。

他们恋爱已经一年多了。

西是一个在酒吧唱歌的歌手。他从来都不唱流行歌曲,不是为了特立独行,只是不喜欢而已。不喜欢自然不会去刻意学,所以他不会唱。认识他的那一晚,南坐在吧台听见他在台上唱地下婴儿的“觉醒”。

她喜欢这种有摇滚风格的歌曲。喜欢,找不出什么理由。甚至喜欢本身,都可以不存在。只有出现了更不喜欢的,才会清楚,什么是自己喜欢的。需要对照物的存在算不算一种真正的存在?

他们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对彼此的外表都满意,而且有足够的共同语言。

他们的共同语言是音乐。因为都喜欢摇滚乐,他们总在周末一起去人挤人的酒吧看一场摇滚演出。南喜欢站在最前排,西总是抱着手站在她身后。等到周围的小孩们开始兴奋得撞来撞去的时候,他就伸出两只胳膊圈住她,把她圈离危险地带。没有演出的日子她就坐在排练房里看他和乐队里的朋友吵吵嚷嚷地排练,这样的下午她从不觉得厌倦。有时他带她去一些不知名的小据点淘五元一张的盗版CD……交集很多,足够打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南是一个日资广告公司的文案。日资公司的特点它都有,比如工资少得可怜,比如职位随着工龄升迁等等。广告公司的特点它同样具备,她常常加班到深夜两点,第二天一早再黑着眼圈红着眼睛赶在九点前跨进公司。

他们通常在周末的下午约会。

她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他。

这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他更觉得自己是一个摇滚歌手。

在他们决定交往的第一天,他一迭声地说她傻。她记得他捧着她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我没有文凭没有生活保障,甚至没有上海户口,你为什么要喜欢上我?”

她说她不在乎。她说她更注重心灵的交流。“我身边的很多男人都毕业于名牌大学,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共同语言。”

“我随时都会离开你。因为爱,所以离开。”

她不懂这句话,这句像诗一样的句子。她知道人会因为恐惧被剥夺的失去而自动放弃。但她还是不懂。她始终都不曾弄懂过。

但是那时,她刚看过安东尼奥尼的《云上的日子》,里面也有类似的情节。美丽的女孩子拒绝爱,走进了修道院。“因为怕无可避免的人生。”

她想她是可以明白他的,于是她点头,说没关系,说他随时都可以走。

他的背后,她的眼前,浑浊的黄浦江水非常缓慢地移动。南没有看西的眼睛,她只看见了铅灰色的水和天。那天没有太阳。

搬进这间房间的第一个晚上,他们都有些兴奋。

这之前,他们总是在树荫下接吻。她靠着树干,双手绕在他的背上,或者是他靠着树干,两手紧搂着她。站得累了,他们就在花坛上坐下。那些花坛有的圆、有的方、有的是六角形,但都是用水泥石子砌的。夏天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到冬天,坐久了,寒气一直从臀部渗上来,渗得手脚冰凉,两眼都是雾气。

西心疼她,总是抱了她坐在他的腿上。可她总担心那寒气会把他的大腿冻成一格一格的,于是隔一小会儿她就伸手去揉搓他的双腿。结果弄得两个人接吻都不安心,西便一个劲地催她回家。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很舒服地在一起。在柔软的床上,温暖的被子里。整夜整夜。

4

过了几天,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女孩独个儿来了。她先把窗子打开,搬进一些东西,又挪出一些东西。看起来与之前并没有很大的不同。我是指整个空间。她皱着眉看了会儿灰色的墙纸,就转身出去打了桶水回来,倒进一些无色的液体。她一下一下刷墙纸的时候我闻到浓浓的气味,怎么形容好呢?就是被包围着,连呼吸都很难,要窒息掉的一种味道。并不温暖,甚至很冷,隔了很多距离的冷。我就在这样冷冷的气味里看着墙纸显出了淡淡的绿色底子,那绿色上竟然还有着些小花。

看了一会儿,我有些倦了。她刷墙的动作并不好看,有几次,力道用错了地方,刷子一下子竖了起来,划破了墙纸。还有几次,她用力过猛,水直溅到了自己脸上,忙不迭举起袖子擦拭。

那天白天,窗外的风景和往日并无二致。

那天夜晚,女孩拖着男孩的手一起走了进来。

冰冷的气味已经散尽,灯光下的夜晚看起来很安静、很柔和。女孩坐在沙发上,男孩斜躺着,头搁在女孩腿上。他们看着对方,眼神很专注。湿润的雾气升腾起来,越来越浓重,我意识到有什么要发生了,因为春天的夜晚,疯狂生长的草地上就有这样的气息,每次闻到,我的皮肤都会开始微微痒起来。

慢慢地,男孩的头开始往上仰,女孩的头开始往下垂。他们吻在了一起。

橙子颜色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泻下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轮廓在光里起伏。

“我们去床上吧。”男孩坐起了身子。

女孩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男孩在前,女孩在后,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床边。

他们坐下。

他吻住她,在他手忙脚乱的摸索下,她的扣子一粒粒开了。她一动不动,只闭着眼,似乎被那绵长的吻定住了身子。

她的皮肤亮亮地闪着光。

在他的手里她往下倒,在床上歪出一条曲线。

他们开始做爱。

这是一个在我的眼皮底下常常发生的情景,一点都不出乎我的意料,生活本来就是这么进行的。两个年轻人,彼此爱着对方,有这样的一个空间让他们相处,没有打扰(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干他们想干的事),那么做爱是一个很可能发生的事件。

激烈的吱吱嘎嘎声兴奋着我,夜晚不再寂寂无声。

这样的声音,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了。

5

床开始摇晃,声音不大,但是连续。平常日子里的阅读和视听已经提供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西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但是不久,响起了轻轻的咳嗽声。声音来自隔壁。他们清晰地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也许不止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存在同样被人清楚的听见。

南突然就紧张了。在一个静谧的夜里,她被这声咳嗽搅得无法集中精神。

西也呆住了。一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应付这样的场景。这和他们受的一贯教育同样有关。性是隐秘的,需要悄悄进行。虽然在任何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段,打开这个城市房间的天花板,可以看到许多对人在交合。但是这不影响大部分人的认知。性需要隐瞒。

南已经不记得她躺在那里竖着耳朵楞了多久,西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能感觉到他在疲软。后来他退出了她的身体,从她身上懒懒地滑下。她闭着眼,感受他的离开。火机“叮”的一声后,她闻到了烟的气味。他反手关上了顶灯,然后打开了音响。

听见他“啪嗒”一声关上灯,她睁开了眼。

黑暗中看不见烟雾游移的样子,但她知道他抽的是“中南海”,他只抽这个。曾经有一次,他剥开“中南海”的海绵嘴给她看,“有没有看到上面细细的针孔?这是活性炭过滤。”他不是一个喜欢改变的人,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前。问题是,不尝试,又怎么会知道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所以尝试不可避免,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反应。与人格和性别无关。

她尽量轻微地转头,头部的重量压着头发在枕上碾过。

像战车笨重地碾过泥路上的花瓣,无声无息地逼着未知的前方。

他放的是一张Joy Division一九八零年三月的专辑,《Closer》。之前他们曾无数次听它,一人戴一只耳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躺下,在门角边

挨着花园

眼神游荡

从篱笆到墙

无从解释

也不做什么

只盯着树看

看那些树叶飘落下来……

那时的视线在远方。蓝的天,绿的树,草地上有小孩在嬉戏。二十三岁的Ian Curtis的声音飘渺在空气里,让她感到湿润。

可是这一晚,同样的声音,她却觉得主唱在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厌烦的、悲观的情绪。在这个突然回归到安静的夜里,她感到了他们之间压抑的沉默。那是她第一次对未来感到茫然,她开始害怕,害怕这样的沉默,害怕失去他。

她就保持着这样的睡姿一直到了天明。其间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窗边天色返青,新的一天已经来到。

她侧过头看西。他的头歪向另一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微笑也没有愤懑。眼睛紧闭着,她看不见他的瞳人,因此也无法看到她的存在。

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同样赤身裸体的她的身边,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甚至皮肤挨着皮肤,在清晨清冷的空气里,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们是那样的亲近,甚至让她觉出了陌生。

这个道理很简单,物极必反。

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在偶然的认识后希望可以继续交往下去,于是需要理由,需要共同点,并且希望可以由这个共同点开始扩散开去,最好可以彼此覆盖彼此。边缘不断地、缓慢地扩张。就像往抽水马桶里扔进一张手纸一样,它不是立刻沉下去,而是一刻不停地,慢慢地湿开。然后有一瞬,它被全部淹没。她就像那张灭了顶的手纸,被一个新的环境完全浸透了,结果是无法呼吸。

她一点都不习惯新的改变。

赤裸的手臂觉着了冷,只是不想动。心似乎离肉体很遥远,可以无视它的感受。

太阳升起来了。

光线渐强,照得她忍不住缩回手,往上拉了拉被子,一直拉到眉毛底下。

这一动,旁边的西就跟着动了。

“哎呀,这光……”他嘟哝了一句,接下去的动作让她吃了一惊。他拎起枕头,倒到床的另一头,继续呼呼大睡。她本来还期望着可以和身边那张脸说上几句话,比如,这太阳真好啊,你睡得怎么样等等。结果,音节还没有变成单词,脸已经变成了两只光脚丫。

她悻悻。看一看闹钟,只有七点多,还可以再睡一个小时。

于是了无睡意的她大张着眼看天花板。没有戴隐型眼镜、深度近视的她只能看到天花板上灰蒙蒙的脏,具体脏在哪儿,看不清。

他们同居生活的第一个早晨,就这样不了了之。

6

女孩总在早上八点起床。闹钟“嘀嘀嘀嘀”响起的时候她会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把抓过床头柜上仍在嘀嘀作响的小机器关掉,然后偷偷瞄一眼睡在一旁的男孩。他的眉头会在那个时候皱一皱,翻个身,转向靠窗的那一边。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后开始穿衣服,然后坐在床边看一会儿他的后脑勺,帮他掖好被角后才轻手轻脚下地。

星期一到星期五,她离开家后一直要到傍晚才回来。周末那两天,在她锁上门后三分钟,可以清楚地听见楼下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半个多小时后她会手里拎了菜再开门进来。

不管什么日子,男孩始终在床上躺到很晚才起来。他们确实不用叠被子,连将被子反个面晒晒太阳的必要也没有。因为男孩起床的时候,通常太阳也已经准备下山了。

女孩离开不久,男孩便把眼睁开了。他并不急着离开床,有时扭开电视,有时打开音响,有时拿起床边的琴,更多的时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望着他,想捕捉他的眼神落到了哪里。后来我发现,他的眼神不是外发的,而是陷进了眼眶里。灰色的眼白铺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淹没了当中的那一点黑。

晚上七点左右他起床,她总能赶在他换衣服之前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简单洗漱后他背上琴,他们一块离开。半小时后她一个人回来,先把窗子统统推开,抖一抖被子,掸一掸床,顺便收拾他换下的脏衣服,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新鲜空气一下子扑进来,温热的烟气四散奔逃,咝咝游出窗外。

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竹竿上,没有拧干的水从衣角往下滴,被打湿的那一小块木地板看起来颜色格外沉实。做完这些后她往床上一躺,看书、看电视,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围绕着日光灯管,蛾子上下翻飞。电视机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书页被风卷着,哗啦哗啦一连翻过好几页。等到电视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楼下传来了钥匙声。男孩回来了。

他睡着的时候她醒着。他醒着的时候她睡着。

在湿润的吻里可以开出幸福的七色花,反之,幸福会枯萎。

而我,再也没有看见第一天晚上那样的吻了。甚至,他们很少坐在一起交谈。

枯萎的花瓣落下来,蜷缩在地上。如果这时给它们热吻,它们会再度复活,回到幸福的枝枝杈杈上去。但是没有。男孩不断的叹气,沉重的叹气像一阵接一阵的飓风,把花瓣彻底给卷走了。

没有一种变化不是潜移默化得来的,所有的改变都需要累积。我想我比女孩更早地意识到了变化的可能性,我说过,我看得多了。

7

三个月后,西离开了南。

最初的悲痛过去后,南重新面对这个事件,发现这是一个单方面预谋的行为。也就是说,在他们亲热的时候,在他们头并头挤在被油烟熏黑的公用小厨房里洗菜做饭的时候,在她呼呼大睡他抽着“中南海”看意甲德甲的时候,甚至在他进入她体内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张楚的旋律始终在他的脑海里阴魂不散,“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塞壬的歌声在遥远的海上飘荡,声波从他的耳、鼻、眼、口里钻进他的心,攥住他,带走了他。

有个成语叫心怀鬼胎,南觉得,把他从她身边带走的力量就是这样的一个胎儿,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被偷偷植到了他们中间。这个胎儿既然成立了就有了它自己的力量,在她以为日子一天天都过得很平静甚至可以用幸福这个词来形容的时候,她乐呵呵地带着它到处跑,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她不知道这个胎儿已经存在了,并且生长。它能呆在哪儿呢?它只能呆在她和西之间的缝隙里吧。她仍旧往前走,日子哗哗的成为身后的过去。痛苦已经在未知的距离被设定,她一路欢歌向前。

胎儿日长夜大,她和西的距离因此被撑开,直到有一天,胎儿最终成型。它需要呱呱坠地,脐带必须被断开。

她和西,无法相连了。

胎儿降生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没有一点征兆。

南记得早上上班她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是她进公司两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记录。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在清晨微蒙的星光里,她突然醒过来,发现他也醒着,他们就做了爱。和之前的几次一样,她任他抚摸,并在他手指的暗示下转过身去。他贴紧她,她觉得他们是那样的严丝合缝,密不可分。他从她身后缓缓进入。他们压抑着呼吸。他什么都没有说。

做完爱以后有些倦,她又睡着了。一睡就睡过了头。

走在上班的路上她心情十分好,她甚至想到了“小别胜新婚”这句话。那天天上有云,身边有风,是冬天里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确切几号她已经不记得了,这个日子如果她想知道,还是可以查出来的,因为西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了日期。那封信她没有丢掉,但是也并不随手可及,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痛楚中把它塞到了哪个角落。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像个孩子般微微咧着嘴,眉头紧皱着,她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额头,希望他的表情可以因此而舒展。

两个星期前他提出想和乐队的朋友一起住,说那样更有利于他的创作,还说他喜欢晚上听音乐,戴耳机不舒服,又怕吵着她,影响她第二天上班。她没说什么。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朋友她也都认识,更主要的是她爱他,所以愿意事事顺着他。她没有对他说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半夜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再在他拍拍她的头后重新进入黑暗,也没有告诉他她已经习惯了被他嶙峋的骨头时不时地戳痛。南是个好女孩,她什么都没说,虽然下意识地,她张了张口。

于是西隔三差五地回来,拿点东西后再离开。南总是趴在窗户边上瞅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弯角。那儿有一排垃圾桶,有时她懒得下楼,便托他把垃圾带下去。他会在转弯前腾出一只手,举起来,摇一摇,并不转身,然后就不见了。她缩回房间继续看电视。

他们已经很久不做爱了。

8

在这对年轻的男孩女孩之前,生活在这里的是驼背中年男人一家。每天晚上,他们都头并头躺在里间的大床上。男人举一张报纸看,有时他的胳膊肘抬起,不小心碰到了女人的脸,就会皱一皱眉,“你脸上涂了什么?那么粘?”女人并不回答,只转过身去,拿背脊对着他。男人看一眼女人睡衣上的格子,继续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

外间沙发上,他们的孩子翻一个身,轻轻地咂一下嘴。

他们在的夜晚始终十分安静。

有时他们也会上下叠在一起,做爱,这是他们唯一的一种姿势。床腿缓慢地嘎吱嘎吱。

男人开始发出闷闷的喘气声。女人突然就开口了:“淋浴器开关检查过了?”

9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铃”地响,南接起来,刚想例行公事的来一句,“您好,某某公司”,听见是西的声音,忍不住就笑了,忍不住就温柔了。

南问,“你起来啦?”西唔了一声。

南继续问,“你吃过饭了吗?”西又唔了一声。一时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他们陷入了沉默。

在沉默中她想起了早晨的甜蜜,决定问问他,今晚会不会和她一起吃饭?今晚还走不走?话刚到嗓子眼,那边先开了口,“我走了。钥匙放在门口的洗衣机里。”顿一顿,声音低下去一半,南几乎想把话筒塞到耳朵里,“我不回来了。对不起。”

“你……”她听明白了,也知道没有听错。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太好了。可我不想这么快安定下来,我现在一点灵感都没了。”

她反应过来,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声音堵在喉咙里,一下子挤了太多,结果一个音节都没能挣出来。

他们互相沉默着,她能感受到他的在,但是她触摸不到他。

右手的话筒被她紧紧地压在脸与手之间,头很重,全部搁在手上。手肘支撑着手,桌子支撑着手肘。西呢?会不会也觉得头很重?他的头,又搁在了哪里?南把五根手指绕在电话线上,从小指绕到大拇指再从大拇指绕回来,绕到无名指的时候,她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嘟嘟嘟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南轻轻地放下电话,再推一推,确信搁好了。这时候同事敲一敲台子,通知她去里面的会议室开会。

她拿上笔拿上纸拿上水杯,先去了茶水间添上热茶,再慢腾腾走进铺了红地毯的会议室。太阳开始往下落了。对面高楼上张挂了很大的一块广告牌子,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像一个叠好的大被窝的剖面图。太阳先把腿伸了进去,再努力地塞进它滚圆的身子,最后,它把头也藏了进去。在太阳的世界里,现在它需要睡觉了,它关上了光亮。天于是黑了。

黑色的天空隔着一层玻璃望着她。她背对它,害怕它会冲破玻璃或者玻璃自动放弃她。她还不想这么早就落进黑暗里。也许总有一天会,早晚都会,但她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就在今夜吧,她就要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了。坐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在缭绕的香烟和水杯口冒出的热气里,南两手冰凉。

会开了两个小时,她想西也想了两个小时。

反反复复泛上来的,只有三个字——不相信。

西在上海是一个人。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几个一同玩音乐的朋友。从他们住的地方搬走以后,他搬去了朋友家住。只带走了随身替换的衣服和一把电箱琴。剩下的衣服、鞋子、香烟,还有另一把木吉他,统统留在了房间里。

她知道他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随时都可能需要离开;他也知道她明白他的处境,尤其是他确信,她还爱着他,不会逼他太甚。所以他放心大胆的走,留下她独自面对一个突然被打断的局面。

10

早上十点,阳光洒进屋子,一个好天。

男孩开始翻身。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睁开了,正对上穿透窗户笔直不拐弯的一束光。他闭上眼,迅速抬起右手挡在脸上。光执拗地从他的指缝里挤进、铺开,他的脸依旧被那束光罩着。他的嘴里发出了一个“shit”的音。随着那个短促的音节,他往床边挪了挪,一直挨到了床沿。光暂时失去了目标,他睁开眼,两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

右手从脑袋底下伸了出来,在空中挥过一道弧,落到了床边的小桌子上。他的手非常苍白,手上的青筋明显突起,像树根般扭来扭去。显而易见,皮肤并不厚实。那样薄薄的一层皮肤,为什么血就透不上来呢?

细长的手指摸索着,终于触到了长方的烟盒,收紧、平平地移到大腿右侧,松开,放下。手再次平平伸出,这次他抓回来的是只塑料打火机。他的身子还是没有动,手指灵活地抽出烟,关节一屈,烟就到了嘴上。再一伸、一屈,“啪嗒”一声,火苗就蹿起来舔着了烟。他的鼻子里发出了沉重粗短的吸气呼气声,蓝色的烟雾一股赶着一股往外喷。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他体内流窜了,他一把掀开被子坐起,将剩下的烟头往地上一扔,垂下的两只脚塞进拖鞋,抬起右脚,将仍在往上细细冒烟的烟头整个踩在了脚下。他的脚在地上来回磨蹭着,慢慢不动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弯下腰。头像突然失去支撑般软软垂下,两只手长长地垂在脚旁,及肩的发倒伏下来,掩住他的脸。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直起腰,拿起一旁的遥控器,打开了音响。

“Riders on the storm,Riders on the storm”,他跟着唱了起来,一边取过一旁的袜子套上,穿上鞋,系好鞋带。

他蹲下来,从床底拖出一个庞大的草绿色军用书包,走到衣橱那里,拉出几件衣服,看了看,扔进袋子,又去书架那里挑了几本书塞进去,然后拿起小桌上堆放着的几只黑色CD包,它们一下子就把书包撑成了四四方方。拉链拉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手,又把CD包统统拿了出来。透明封袋在他手指下一张张翻过,他反复看了很久,终于从中挑出几张重新放进包里,其余的,仍旧搁回了桌上。

拖着书包原地转了一圈后他拉上拉链。叹一口气,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一支笔。他写得很慢,笔尖在纸上停停划划。终于他放下笔,“唉”了一声后将纸压在一只玻璃杯下面。

他转身在床边坐下了,将一把木吉他放在自己腿上。他的手指飞快地舞动起来,几段旋律后,他放下琴,将它靠在了一边床角,“啪”地一声关上音响,拎起地上另一把黑色的电箱琴,站起来,掂了掂,一把甩上右肩膀,左手拎起书包,环顾一周。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绿色的墙纸又脏了。

他的手指尖在墙上一路拖去,最终落在了圆圆的门把手上。

门在他的身后合上。

木板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声音远去,又移近。有一瞬,脚步声没了。随后响起“悉里哗拉”一声,闷闷的。脚步声再次在楼道回响,越来越轻,渐渐听不见。

淡淡的烟味,有气无力地浮着。他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跑出去,游动着,搅得空气里热热的,渗到我的皮肤里,有些温暖的湿气。

明亮的阳光这会儿已经延到了床前地上,照着那摊灰色的烟印子。

11

物是人非事事非。

谁都害怕触景生情,可是南没有力气将西的东西打包归整,只好每天面对这些和他有关的物什。

索性不见也是可以做到的,她可以回到母亲身边。但是她还记得执意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天母亲冷冷的眼神。

母亲不是南的亲身母亲。她年轻时生了一场大病,不能生育,于是领养了她。

她的书一直念得很好,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一路遇见的都是绿灯。找工作也顺当,没让母亲操过什么心。母亲对她很满意,总说没有辜负一片苦心等等。结果到了找对象的时候,她却让母亲一下失望到底。

和西确认了恋爱关系以后,一个周末的傍晚,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南也一头钻了进去。

该说的她都说了,也不知道母亲听进去多少,反正她照旧洗菜切菜,沥一沥水后往油锅里倒上油,倒上菜,“哧拉”一声,话就被菜香油烟气给淹没了。菜炒完了,母亲在围裙上擦一擦手,把厨房门打开,伸头冲客厅里喊,“老汪,吃饭了。”

老汪是南的父亲。当然了,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

他合上报纸,取下老花眼镜,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饭桌边。

南也走到了饭桌边,摆上三副碗筷。

那餐饭和往常的任何一餐一样,母亲说股市又跌了,这下全都被套牢了,父亲就埋怨,叫你别炒别炒你非要炒,怨谁呢,你?南照例一旁劝着,炒了玩玩呗,可以防止老年痴呆症,谁还指望着靠这个发家致富呀?母亲突然就开口了,本来还指望着你找个好人家接我过去享福呢,现在啊,不动我这房子的脑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老汪有些莫名其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搛了一筷子青菜放进自己碗里。

“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一个上海人,有什么用?什么人不好找去找个乡下人?我看你呀,骨子里就是个乡下人。”

母亲就说了这么多。第二天一早照旧为南做好早饭喊她起床。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付完三个月的房租后南回家收拾东西,母亲靠在她的房门口,看着她把橱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看着她把衣服和书本都堆到床上,等到她开始捆扎的时候母亲叹了口气。

下面是母亲的原话:

“自己也是大人了,事情想想清楚再做,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算了,我也是多事。你找谁我都不管,我管不着啊。自己当心点,别人再好,总没妈照顾得好。”

行李挺多的,书和一年四季的衣服,还有一台电脑。南知道母亲不会喜欢西,所以没有叫他来帮她搬家。父亲想帮她把东西搬出去,但是母亲拦住了他。她推着他进了卧室,并且关上了门。南一个人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总算把东西全部搬上了出租车的后车厢。

然后她就上了车。更好的生活在等着她,她相信。相比而言,母亲的态度实在不算什么。

父母数十年的养育之恩抵不上和一个男人耳鬓厮磨的渴望,南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自私的坏小囡,可惜当她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事实已经证明了她的失败。她害怕自己会在母亲面前失声痛哭,面对至亲的人她只能选择逃避。

面对本身是难免的,但是面对的时间长短可以选择。于是南尽可能地呆在公司里。

除此以外,她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不想见朋友,因为不想诉说。就像一个伤口开始流血的时候,你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时间过去,它自动愈合;或者是把它捂起来,不去看它的样子。伤口总会好的,会结上一层暗红的痂。那时便觉得痒,便要伸手去挠。诉说的心情大抵如是,忍不住地要把那痂揭开,看看当初的伤口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在小心翼翼地剥去痂以后,或者看见粉红的新肉,或者伤口再次流血。但无论如何,这次的流血不比当初,真正的伤痛已经过去。

南还在最初的流血期,所以她只想一个人守着,守着伤口结上痂。

这段时间让她重新仔细地审视了她的工作环境,之前的两年时间里她并不认为它是她事业上的一个很好选择。公司不够大,客户不够多,说出去名声不够响,发出来的银子也就那几个,她一直很想跳槽,奔向更光明的未来。

可是在她需要疗伤的时候,她发现公司是一个相当宽容的环境。偌大的办公桌上,密密的文件架是一堵安全的矮墙。墙外有墙外的世界,只消伸伸脖子,把背挺挺直就能看见。不想看的时候可以窝在椅子里,只对着面前一台笔记本电脑。她可以冠冕堂皇的泡在公司里,享受晚上八点以后一顿饭三十元的津贴,九点以后还可以打车回去。

没有人过来问她在做些什么。

一直在这样的宽容里而不自知,她有些内疚,又有几分感激。

她从网上下载了最新的QQ聊天软件,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漫画书里常见的美女头,大眼睛、尖下颏、卷曲的头发披在肩上。她整日整日挂在线上,于是不断地有人来敲门,请求通过她的验证。只要用户资料上的性别显示为男,她都一下加其为好友。来者不拒地渴望,渴望认识新的人,新的男人。她在渴望可能。

她不再听音乐,因为不能听,虽然西留给她许多碟。流行歌的歌词总是很煽情,句句都会让她拐弯抹角想到西;摇滚的歌曲又会让她联想起西唱歌时的样子,一想到他她就会哭。

每天她都在公司呆到凌晨两三点,一直呆到呵欠连天,连眼都睁不开的时候才回家。可下了车一拐进弄堂,远远看见自己三楼的房间,无法遏制的幻觉立刻产生。她总觉得屋里有灯光,有灯光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念头浮起的同时另一种清醒迅速的钻出,并很快覆盖了前面的想法。因为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挽起窗帘,让阳光晒一晒被子。在她的房间楼下,有一盏很多年前的路灯,路灯始终没坏。昏黄的灯光照在窗玻璃上,会产生奇怪的反光,这个反光聚在玻璃的某一处,就形成了一个光圈,明晃晃的,乍一看,真像是屋里的光透出的亮。

事实她是知道的。可她对自己的幻觉无能为力。

幻觉带来一瞬的狂喜,随后被清醒带来的绝望淹没,于是心中充满了绝望。就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先打开底楼的大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就掉进了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丝的光。

楼道灯的开关,在她住的房间里。西在的时候,她总是准时下班,那时夕阳还有余辉。

12

那天深夜,女孩一个人回来。她拿起桌上的纸看了一会,把它用力皱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再过了一会她又把纸团从桶里拣了出来,抚平了,拉开抽屉塞了进去。床上,男孩离开的被窝松松地留着空缺。她脱了衣服钻进去,随手关上灯。

很快,窗外将传来第一声鸟叫。

这是拉响整幢房子声音的导线,随后,各种声音将接踵而至。声音不懈冲击,把星星冲得涣散,把夜幕冲出一个缺口,太阳便从里面掉了下来。

散落在整个大地上的光一并照亮了屋子,女孩从被窝里钻出。她站在床上,先将左边窗帘拉开,拧住窗帘转几圈,松松挽一个结。再往右跨两步,重复同样的动作。

窗帘很好看,嫩嫩的粉红底子上修长的银色百合,我很喜欢。在他们搬进来之前,那对中年夫妇只用几张旧报纸糊住最靠床的两排窗户。日子久了,报纸泛了黄,我看着,像看一个污渍印上了身。

他们搬进来住的那天晚上,女孩爬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扯下报纸。量了量窗户尺寸后她转身出去了,再走进来时手里多了两块布。在床沿坐下,她开始缝布边。男孩在一旁摆弄他的琴。

“我很喜欢百合花。跟你说个故事吧:有一晚,一个书生看见一个女子躺在床上,她的脸特别娇艳,但是她一动不动,他不禁自言自语,‘你是睡着了吗?’女子动了动嘴唇,‘不,我死了。’‘怎么可能呢?’‘是的,我真的已经死了。’书生不信,伸手抚摸女子的黑发。女子睁开了眼,‘你愿意等我复活吗?’书生点头。‘那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你去海边找大大的扇贝壳,替我掘一个坟。然后去寻找从天上落下的,经过漫长时间后被磨得圆圆的小石子,用它们装饰我的坟。’书生点点头。‘然后你要坐在我的坟旁等,等一百年。’书生再点点头。‘一百年是很漫长的,你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月亮再升起、落下。要看很多很多遍。’书生说,‘没关系,我等。’女子说,‘好,我一定会和你相会的。’她闭上眼,闭上唇。长发从书生的指缝中漏下。书生真的这么做了。他坐在女子的坟前等。然后有一天,一百年到了,从坟里开出了一朵细细茎子的百合花。它弯下来,‘啪’地和他接了个吻。”

男孩笑了笑,“是你编的鬼故事吗?很好听。”他的手指从琴上飞快地掠过,声音像鸟一样扑着翅膀飞起。

女孩歪着头用牙咬线头,“你喜欢花吗?”

“还行。我喜欢地里长的花,采下来的我不喜欢,没有生命了。”

女孩点点头,她站起来,抖开布,把它们穿上铁杆子,挂到了窗框上。

那阵子,窗帘每天飞呀飞地,布上的百合花似乎活了,我看着它们荡进来荡出去,想象那一个吻的滋味。

现在女孩天天把它们挽起来,百合只好一动不动地垂在那里,好像坟里睡着的那个女人。

没有新鲜游动的空气,没有滴答流淌的音乐,空间是死寂的,时间在安静里变得没有分别。

13

西宣布不再回来的第一个深夜,南一个人用脚尖探索着上楼,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时刻。她上了一楼后,顺着楼面走了几步,竟然找不到继续上楼的楼梯,在黑暗中她焦急地寻找,好几次,手摸上了别家的房门。她非常非常害怕,因为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不小心跨错了一级台阶,结果掉进了地狱。不知道在那里转了多久后,她的手又摸到了楼梯扶手。

她上楼,转一个弯,继续往前走到底,摸到自己的房门,打开,反手开灯。

重新进入光明。在光明中她打量着房间,并不乱,没有她想象中的狼籍。

她始终都坚持,西的本性很善良,他并不想伤害她,即使伤害难免,他都会把这种伤害减轻到最低限度。

虽然同居的第一晚,两个人都不太适应,但他们还是在这间房间里继续生活着,没有人提出异议。她以为他和她一样,已经逐渐适应了。

事实证明,那只是她以为。

所以她仍旧留在这间屋子里生活,而他选择了离开。离开这间两个人一起住的屋子的同时离开了她。

两个人,交往了一年多,有共同语言,彼此说着我爱你,可以以身相许;她不介意让他看见早上没有化妆、头发乱蓬蓬眼睛浮肿的样子,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赤身裸体、对着镜子练拳击的笨拙姿势;在她发药疹满脸满身都是小红点的时候,他为她涂药水,并且仍旧在夜晚关灯时探过身来吻一吻她;在他的脚趾甲生了甲沟炎肿起老大一个包后,她满心怜惜地打来水为他洗脚、消毒,用针挑破发炎的地方,洒上头孢药粉……这样的两个人总是足够相爱,足够了解了吧,至少南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她认为他们是心灵相通的。在他们的对话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句子,“我懂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你的”、“我最了解你”。问题是,真的能吗?真的可以了解对方吗?她连他要离开她的想法都不知道。

都说相识、相知,接触使原本陌生的人有了交集,但是这种接触,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肉体接触是很容易做到的,但是心灵呢?心灵可不可以被接触呢?随着时间的累积,两个人确实不再陌生,可是他们对对方的熟悉,又是些什么呢?是身体的认知,是皮肤的触感,是他或她的生活习惯……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如果只可以做到肉体接触,那人和人,她或她,他或他,有区别吗?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南陷入了疑惑。

这个问题,她分别问了男性朋友甲和女性朋友乙。

他们各自都有着心爱的人。

甲说,“可以。需要时间,需要爱,一定能做到。”

南问,“那这种了解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呢?”

“她的想法,她会怎样做,我一定都可以知道。”

乙先是反问南,“为什么不可以呢?”接着说,“但是两个人需要坦白。他告诉我他的想法,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如果什么都靠猜,太累了。”

南越发不明白了。

她突然想起他们同居一个多月后,西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他说,“我终于开始习惯你的存在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当着她面换衣服,她听着,只当这是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的表示,便走到他背后,伸手搂住了他。

现在她将那句话重新拣出来咀嚼,竟咂摸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这句话其实是他们两人同居关系的第一个分水岭。也就是说,在西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并不习惯南的朝夕存在。他的不习惯掩饰得很好,心里的情绪只在他心里翻江倒海。隔了一层皮肤,南没能感受到什么。

那么,他们同居关系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分水岭,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记忆的触角循着旧路返回,能看到的除了芳草萋萋还是芳草萋萋。幸福的过往在短时间内不至于立刻萎谢。搜索在这里开始停滞不前,每一个局部看起来都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但是等待沦陷的、挖空的大洞就在某一块下隐藏,耐心等待着稍有不慎的某一瞬间真相大白。徘徊良久,记忆最终选择了捷径,直接跳回他们同居前的日子。

14

“他明白自己天生就不能与任何女人朝夕相处,是个十足的单身汉胚子。他要尽力为自己创造一种没有任何女人提着箱子走进来的生活。那就是他的房里只有一张床的原因……你知道吗?我和托马斯有共同的感受,我从没和任何一个女朋友同居过。”

男孩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女孩看着桌子中央小小一碗烛。烛光借了水力,有些发飘。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雪地上走,路过一根又一根电线杆。我的鞋子陷进厚厚的雪,一步一个坑。可是当我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想看一看自己留下的脚印,却看到我当时的女友跟在我的身后,她把我的脚印全都弄乱了。我很恼火,一下子醒过来。”

女孩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在自己的五官里,最为标致的就是这双眼睛。在这双眼睛里,她倾注了许多实质的内容。阅读过的铅字、经过的人事,层层叠叠,进深与岁月等长,而解读这些需要花上同样漫长的时间。她希望他能专注她的眼。她就这么张着,吸着他。

意识集中于此,偶尔飘离她,飘到与男孩同样的角度,仔细地审视。无可挑剔。她满意地微笑,不时点一点头。

“我知道,你是能明白我的。”男孩微笑着,伸出手,将她的手拳入掌心。“尽管那张床很大,托马斯还是告诉他的情人们,只要有外人在身边他就不能入睡,半夜之后都得用车把她们送回去。可是我好想抱住你睡觉,真正的睡觉。早上赖在被子里不起来,也不许你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你听见了吗?如果我们不做爱,我们永远都不会分离。等我们再大一点,我们就去领个孩子,教他念顾城的诗,告诉他,星星和月亮是怎么来的。”

她听见那句话时心里惊住了,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做爱?但她的眼睛没有流露出什么,她想,换一个女孩,或许不是这样的表现。她毕竟比她们道高一尺。他选择她,是有道理的。而且,那惊也只是悬在半空中,坐实了的,是她的不相信。她不相信他就能克制住自己的性欲。她自己小小的好胜心把她拉低了,从那刻起,她和他先前的女友们站在了一起。

站在过去与更久远过去的分界之间,南清清楚楚看见了这些,她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古代有一位著名的预言家,有一天,他与国王拾级而上。楼梯盘旋回转,一层又一层。他对国王说,“你走上第一层,看见宫墙和里面的草地,宫女和小厮在打打闹闹;你走上第二层,还是看见宫墙和里面的草地,宫女和小厮在打打闹闹;你走上一层又一层,历史就是这样重复的。”

往日的欢乐与现时的苦痛并不具备任何特殊性。但是,出于公平起见,游戏必须继续进行,直到终点。她所能做的,就是在时间的推动下,一步不停。究竟还要走出多远,停下的那一刻,她才能知道。

15

女孩每天都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出门。她的颧骨比以前更高了,眼睛投射下的巨大阴影和原本的杏仁眼合成两个巨大的黑色椭圆,占了她巴掌大一张脸的近三分之一。鲜血在流经此处时被卷进了这片阴暗的沼泽,没了出头之日。整张脸的颜色也因这沉重的三分之一黑被拖得暗淡了下去,看不到一点血色。

早上八点,闹钟为她准时响起。她挽好窗帘后下床,半小时后出门,直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她才拖了沉沉的步子回来。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把被窝叠成小小长条,然后一点一点钻进去,在双腿全部进去后她不再动了。靠在床头,她的手从内衣领子伸进去,拽出一个红丝线穿着的坠子。那是一个尖锥状的薄片,上面有一个个紫色的圈圈图案,从大到小。她把它紧紧握在右手手心里,左手合着,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

这个坠子是他们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男孩为女孩戴上的。

女孩背对着他,依偎在他怀里。男孩从脖子上摘下项链,“这是我在厦门海边拣的钉螺,自己磨的。”

她微微侧一侧头,卷曲的黑发顺滑到肩上,露出一截白皙颈子,把红丝线衬得很是分明。

阒无人声的黑夜里,她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急促。尖利的声音像一根铁丝穿起她,把她从原先的坐姿拗成了跪姿。整齐的被窝重新摊开,她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铁丝也厌倦了,在突然的一个瞬间抽离。她瘫下去,趴在被子上。

红丝线还是一样鲜艳着。

16

南开始热衷一切的测试。心理测试、星座测试、电脑算命……等等等等。为什么总是会遇上同一种人?为什么又总是在自以为得到的时候失去?南相信这一切早已经在她的出生年月日里写上了。好朋友玉米曾这样分析她,说南你是不是很没安全感才会那么宿命?也许吧,谁知道呢,相信就是相信了,就像她相信爱一样。因为相信这些,她连带着相信心诚则灵这句话,相信自己只要握着他留给她的坠子(那就相当于古代的信物了),坚持每晚想念,一定可以让他感知这一切。他的耳朵会因此变红变烫,变成超市里透明薄膜下封着的西红柿。

冬天的西红柿冰凉冰凉,酸。南小口小口地啃啮。 T5fn3Y8noKJPB4idKFO/a+qVoUtVKkJgXF4GzdS3ROwGnA2F4scSOh8yAhMVqc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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