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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她

认识她到现在,我换过三处房子。

第一处房子在小区深处,房子前面是一小片绿地,但没什么植物,我和前夫在那里住了一年。我搬走不久,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换成了厚厚的防盗门。然而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怎么改变,只是多了一些治疗心脏的药片。我站在那里,一边为他拜托我的那些植物浇水,一边内疚地想,为什么我会渴望变故呢?

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结婚了的时候,她很惊讶。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替我高兴。她说我不适合婚姻。也许,早些时候,那时还没任何男人出现,我可以从我家的阁楼出发,选择一条笔直的大道,走向与如今截然不同的生活。但那样,我还会认识她吗?

我已经记不起具体时间了。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个初冬的夜晚,一个饭局上。一些陌生的中年男人,他们都比我有钱,闹哄哄的。在她之前还有个年轻女孩,旁若无人,那女孩说自己是作家,更是美女。每次这样的饭局都能见到几个新的漂亮女孩,只有那一次,我多了一个朋友。

第一眼,她并没有吸引到我。她化了妆,穿一件紫色的长大衣,样式简洁,因此不太容易过时(去年冬天她还在穿)。她的笑,她亮得有些发尖的声音,她整个人,就像一本封面开始卷角的时尚杂志。头发倒是乌黑(她从不染发)。那女孩再次指出自己是美女作家后,她开始向她提问。问题挺尖锐。我这个不曾说出任何话的家伙,看着她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久另一位就冷下了脸,默默地吃起菜来,那家餐馆最美味的鸡汤还没上她就走了。

女作家“砰”地关上门后她向我转过身子,在我的右手边,隔开几个位置,她的视线撞在了我的视线上,我向她笑了,她有没有向我眨了眨眼?总之,神态愉快、亲密,就像那是我们共谋的一样。两个陌生人,心照不宣,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我讨厌那女孩儿。这游戏后来我们又玩过一次,两个女人,我仍然扮演柔弱的不吭声的那个。拿话气气不喜欢的另一个女人,其实没什么意义,但就是很有意思。我喜欢这游戏,它有一丝淡淡的邪恶的味道。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和她走到了一起。

我们提前离开,站在马路边互相看着,她比我高小半个头。我仿佛听见她的靴子咔嗒咔嗒拍打着地面,那时我还不习惯穿高跟鞋。穿球鞋的文艺女青年到头来沦为小资女人。在穿着打扮上,我正在步她后尘。

不久她就邀请我去了她的单身宿舍,走廊上这样的小单间里,女孩们看着电视节目,没人注意到我们。看看,我的家。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道。似乎有一些窘迫,尽管我脸上什么都没流露。一张床,对着一台电视机,一只电话机,一盏日光灯。一些杂志和书不规矩地靠在墙边。没人能看出她是从这宿舍走出的,从头发(经常做护理的)到脚(那些动辄上千,擦得亮亮的各式皮鞋)。每周她都会去美容院做一次脸,但痘痘不放过她,它们坚硬地留在那里。在我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听得出对方是个男人。要是我只能呆在这样的小屋里迟早会发疯。她还在跟他说话。

那一年再晚些日子,圣诞那天,我去领了证。照片上的我穿着一件红毛衣,戴了隐形眼镜,脑袋偏向左歪着,微笑着,那个笑容因这次婚姻而起,但笑得很含蓄,很不尽兴。男人F那时在哪儿?潜伏在我的婚姻里,哪一处对他有利的地形?我还看不见他。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我只知道,未来不可预知。几个月后F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一晃一年,就消失不见了。他拖着的那只大旅行箱像一个大摇大摆的女人屁股,他们一起出了小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那辆车很快转过一个弯,它没排放出什么看得见的尾气来。

那是一个很静寂的瞬间。

那样的静寂还有过一次。

那一次,我和她,还有她的另一个女友,沿着一条马路,走在中午的阳光里。那条路从来都不空旷,但在记忆里,却因为阳光晃眼而空旷。她一直说着那个男人,高大,有肚腩了,戴着眼镜,她满眼只是他,世界简化到如此地步。我从来没想过需要关注那人。对她来说,有妇之夫是个新兴事物。她有那么多疑问悬而未决。那天就新发生了一个。如今我打开回忆的盒子,还能听到她尖利的声音持续着。他出了车祸,她想去看他,哪怕贴在窗子上看一眼。她想象他的腿无力地耷在床上,她想象他心里来来回回地念着她的名字,同时还需要坐起身体喝妻子送来的汤。那妻子挺漂亮,有着像男人一样干净利落的短头发。她焦躁地在路上走来走去,我缓慢地跟在她身后,实际上我可能停下过几次脚步,她的另一个女友一直在劝着什么。突然,她莫名其妙地拔高了声音,她说她恨那女人,恨不得她死掉。她有什么错?我反问她,是你在抢她老公。她怒气冲天地看着我,眼睛都翻了起来,我把脸转开了。她仇恨的目光射在我的后背上。为了不让她做出冲到医院去的蠢事来,我们用手臂一左一右圈住她,后来,她放弃了,用挺冷漠的眼神敌对地盯着我们看了看。我想所有的小孩都拿这样的眼神看过人。我挽着她,视线却越过了她,路边是一些简陋的房子,门都开着,那几个狭小的空间一览无遗,我仿佛看到她那间小屋了,那屋子像是一排牢房中的一间,她就在那里,给自己用彩色蜡笔画了个白马王子。在那些简陋的平房前,有几个痰盂里种了太阳花。再往上,能看见瓦片缝里几棵孤零零的草,再上面是天空了,白白的,不记得是不是有云。

恨。十五岁那年我听母亲说过一次,以后就再没听到过了,或者说,很少听到过这个动词了。恨原是爱的产物,取自爱身上的肋骨。我把自己的胳膊轻轻从她臂弯里抽了出来,告诉她,我爱她。我们沿着马路一路走下去。如此静寂,有什么东西停滞了一般。

之前有三个女人和F有关。其中两个是女作家。她们都像野地里的女战士,远远表白过,贴身纠缠过。F选择了一条大道,那是个处女,他好像返回了青春期。可我们认识了。我离婚后听到过一些有关那次见面的版本:据说我的脑血管痉挛病犯了,只能静卧在那里,他为我买来了止痛片,于是我整个倒进了他怀里。另一个版本认为我在同他讨论萨特时,情欲突然涌上。这些都是我的熟人,诸如报纸编辑、杂志写手们讲的故事。这些故事如今也已消失不见。

很早以前,我就离开了笔直的大道。

我第一次搬家不久,她也搬了家。两家离得很近。她经常让我去她家陪她。我们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去,又是高跟鞋,哒哒地敲打着阴郁的地面。走进电梯,按下按钮,缓缓上升,走出电梯,走进她的世界。

她开了门,打开鞋柜,一双显眼的男人的拖鞋,她将我的球鞋搁在那双鞋旁边。她让我换上她的拖鞋。我没有穿拖鞋,我穿着袜子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示意我坐下,她笔直地坐在那里,但不久她就开始盘起了腿,双手相握着搁在两脚中间。除了对坐的我们,整个世界好像空无一人。

我无法容忍那具奶白的大皮革沙发,我走过去靠在玻璃门上,看着外面的阳台。远处是些看起来小小的民居,没有一棵树,即使有,我也从来分辨不清那些树的名字,当然,悬铃木还是认识的,因为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树。总之,这套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全是玻璃、钢和大理石,没有一丁点绿意,也晒不到多少太阳,这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总有些苍白。和我住的那一套很不一样。那一套是新石库门里弄房,一路走进去都能看见叶子。当然,比她住过的宿舍好了很多,她给我看过她在那间宿舍里手写的情书,让我想起我初恋时最初的几个惊慌的早晨。我喜欢古色古香的信纸,我想起我写完第一封情书后拿在手里的手感,那些信纸都是簇新的,精挑细选的墨水笔,我不喜欢那些散发香气的圆珠笔。其实不管有没有气味,初恋都是不祥。我的思绪怎么就跑远了呢?看来她已无法忍受,喊了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来。

她没有领我参观。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卧室,想象出他们的亲昵劲儿,我这么认为。我见过她和那男人在一起。他给人谦虚有礼的印象,他精心保持着面具。那股学者派头准能俘获很多芳心。他挣着钱,和女孩们的感情开着玩笑。我理解他,换了我,也会这么做。她终于离开他后他仍然不说分手。爱,不爱,真是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这种拖延有着戏剧性的张力。作为作家,我有时会刻意安排这样的情节。但在现实生活里,我只会不耐烦地关机。

我介绍了我用的阿姨给她认识。那阿姨有滚圆的身子,裹在衣服里,小鼻子小眼,干起活来像只母鸡,很显眼地在房间里扑来扑去。

那段日子我们频繁见面。我从没告诉过她,我不喜欢她在餐馆里的做派。小姐,她喊,音量每次都很大,两个三声念得足足的,这种不时在我耳边响起的响亮常常让整个餐厅显出鸦雀无声来。她坚决地对服务员表达着不满。我有一种冲动,想捂住她嘴,像老练的杀手那样,给手枪装上消音器。我一动不动。她充满怨愤的眼神显然积压已久,但她的倾诉很难达到预期效果。我用冷静的头脑冷静地看着她。你不应该那么想。不,你应该放弃。在我的否定句后接着而来的是她更猛烈的倾诉,我盯着盘子看,皱起眉头,仿佛以前从没见到过那些食物一样。

我的分析,她的倾诉,都很熟门熟路,都可以滔滔上一两个小时:很爱他。不,以后你还会再爱上其他人。为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所以才应该立刻停止继续付出,那是个感情无底洞。他很爱孩子,孩子还小,所以不能离婚。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刻办到,孩子知道父母貌合神离。我们应该还讨论过自私,伤害与被伤害有定数之类。深夜她照旧打电话来,我皱着眉头凝视双手或翻阅起杂志来。有一次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坐在F上面举着电话,他起先还盯着我看,我们一同等着她最后能打住话头,后来他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不好意思。她带哭腔的声音倒是很有礼貌,她都自顾自地说了那么久,然后就是一声叹气,像从很久以前的秦香莲那里悠悠传来。没事。我回答她的声音好像更遥远。我从来没有不怀好意地让她听见过我们急促的呼吸声,一次都没有。

第一次听到她说打算分手的话,我如释重负。我忘了我都做了些什么,不至于跳起来,但绝对很兴奋,我鼓励了她很久,才将她送出门。她走过我身边时转向我,坚毅地给了我一个女兵执行任务式的微笑,背影尤其匹配高跟鞋,干脆果敢,我敢肯定,我的热线生活就要结束了。

那天早晨登上地铁一号线后,我在最靠里的车门边找了个位置。我没有急着告诉我前夫,我们相对站了好几站,我们一言不发。最后我还是开口了。我想离开你了,这六个字之后,上帝吩咐摩西举手向红海伸杖了,顷刻之间,我们之间,我们和其他人之间,海水分开,成了条条陌路。我小心翼翼不去看他,但我还是能看见他的橘色T恤。我曾经依偎在这阳光的颜色旁。结婚前他说过他想赌一把。此刻大海已重新合拢,他已买下另一处房子,他正做着别的什么事。六月到九月,办离婚证前的那一整个夏天,他只打来过一次电话,说我残忍,说着说着哭了。他不知道,丘比特们整天在窗外叽叽咕咕,互相打赌是否还有天长地久。

还是在我家里,她告诉我,他们又在一起了,然后不厌其烦地讲述每一个小细节。我像是看话剧一样看着她。这个女人。她脸上一个接一个的痘痘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涨得通红。她怎么就离不开他。我悲哀地意识到我无法帮她。三年来,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我都以为会成定局了。那三年,不管她走到哪里,人未到,怨气早已无声抵达。人到了,也是站在房间中央,连外套也不脱,她带来的浮躁情绪如此丰满,都快溢出我的小屋了。她唠唠叨叨地用着“讨厌”这个词,那架势仿佛永远不会住嘴。有几次我们吵翻了,最后还是和好了。你气色看起来很好嘛,她的女朋友们大呼小叫。这种时刻屈指能数。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她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她还是好看的,尖下巴,大眼睛。我可怜的小姑娘。

你知道他前妻是个多善良的女人吗?硬被他现在这个橇掉的。她话语里的仇视让我难受。你怎么知道他现在的妻子就不善良就不可怜?什么叫一语激起千层浪,这就是。可我没法把脸扭向另一边,我就是要死盯着她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神总是难以伪装的。她的眼睛深处蹲伏着一对疯狂绝望的小怪物。你别说了,你真的爱过吗?你像我这样痛苦过吗?我懂她话里的意思。其实谁没经历过这些呢?痛苦不会找漏一个主儿。好人,坏人,卑劣的人,高尚的人,谁都会被找上。那些灰暗的吃药自杀的生活。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恭敬地擦拭它们,结果亮得走了形。

她开始落泪,悄无声息,不加节约,好像那是别人的眼泪。我总是很想抱抱她。但我从没走过去,我怕我笨拙的伸手会让她敏捷地避开。不就是爱嘛,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不,没有他我什么事都没法做。我惊讶不已,为了心中无人我可以一天写上一万字。她面前的热巧克力还剩下不多的一小丝热气了。你总该向前看吧。可我自己也知道,没什么事总该如此,必须如此。我把她的巧克力向她面前推推,她果然握住了它却没喝。为了能够激发她体内荷尔蒙的化学反应,从而产生出类似特殊抗忧郁药物SSRIS的效应,我总是建议她点巧克力喝。她很少全身松弛下来过,也从来没有趴手趴脚过,她的胳膊总是交叉出一个锐角来,仿佛坐在她面前的除了我,还有一个隐形的判官,她必须高傲地面对他,不能软软地苦苦哀求他。

但是阿姨告诉我,她为那男人拿拖鞋,替他脱袜子穿袜子,给他按摩。我的脸发烧了,真是丢人啊。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把鼠标掼得重了一些。做小伏低,那一刹那,冒出这样的词来。我见过我母亲为我继父做这些事。我见过我男朋友母亲向她的老男友摇晃起屁股。厌恶。两个母亲事后都意识到了,我肯定。是的,厌恶。那男人给我母亲提供了一套可以洗热水澡的公房,她就受宠若惊得为他捶背,替他烧热水泡脚了。另一个,在那老母亲生日时送上了一副镶红宝石的耳环,她问他,是真的吗?他点点头,她就欣喜若狂得不知道嘴巴该亲他哪儿了,她把手叉在了自己的腰里,背对着他扭起腰来,眼睛往后扫着他。一切都让我光火。不,说成光火并不贴切。十五岁那年,我就又烦恼又愤恨地决定,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讨好男人的境地。如果能够办到,我真恨不得把那样丢人的女人统统扔进大海里,大海会卷走她们的,把她们粉碎成无数细碎的泡沫。但我矫枉过正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找那些小说,或者碟片来看。那些女人都有着美好的看起来洁净的身体,任人龌龊地使用着,我几乎无法忍受那些卑微的表情了,但还是目不转睛。我无法轻易挣脱这种诱惑,有一次,我从早看到了晚。好像我和小说中的女人被捆在了一起。

和F一起生活的那一年,我和高中的女友在酒吧里重逢了。隔得远远的,她面朝我跳着舞。后来她去了我家几次,我们坐在地板上,她坐在我背后搂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脊梁伸直了,我们僵硬地这么坐了一会,她的手滑了下去,拿起了烟。现在怎么办?我问她,没有回头。我们去开房间吧,她说。

脱衣服的过程没什么两样,但我在浴室里待得真够久的。她把灯全关了。我已经卸掉了隐形眼镜,什么都离得很远,都不能一眼望到尽头,我终于摸到了床沿。床是单人床,简单乏味,毫无风格可言,在这样的床上,我能走多远?

我没注意到那天是几号,我该记日记的。

我被撞得很疼,这就是那晚的全部。我敢肯定她做的方式不对,可我不确定该怎么做。她的小腹很平坦,像一个男孩子一样,趴在我身上。笨男孩,只知道用骨头撞我。我开始抚摸她,我的手很小,比普通人的都小,手指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向肯定是对的,但我到不了那儿,要是我能到达那儿,也许我们就有希望了。后来我内心放弃了。这次旅程如此重要,我需要持续前进,且必须到达终点,但我内心放弃了。我只知道,得与男人共同生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就是那晚的情况。后来我又试过几次,每次都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回去。那些缓缓挤压过来的皮肤,没留下任何形式的印记。

我只和她一起去做过足底按摩。那仅有的一次让人实在难忘。我从未听见过,谁的叫声如此汹涌。那是个盲人按摩院。我们躺在两张并排的折叠椅上,她双手捧着一本杂志。两个瞎了眼的中年男人,坐在我们脚边的小凳子上,用白毛巾包起我们的脚。她一直都是个女孩模样,她却在那双手下扭动起了身子。好痒啊,她喊道。好酸啊,她喊道。她大声地自顾自地呻吟起来,边呻吟,边笑,似乎是想让那盲人住手。一个小妇人。她的声音有些不像话了。我注意到其他人向她张望过来。我还注意到为我按摩脚的男人,脸朝她那边转了过去。她像是就要到高潮了,偏着头,露出光洁整齐的小细牙来。她没注意到我的烦躁。

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上帝,它在天庭站了多久。它可能一直都在那儿,目睹着我看着她。

我喜欢和漂亮女孩交往。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多大岁数?八岁?十岁?那些女孩的胸都像我的胸一样平坦,她们的屁股,只要不比我的肥就行。八岁时我抢过同桌的肉馒头,劈手就夺,那个可怜的戴眼镜小男孩,他奋力保卫他奶奶给他买的馒头,最后它终于从他紧握的手中掉了出来,连同那只塑料袋。他恶狠狠地对着我吐口水,我的衣服上有他的口水了。前排的那个扎小辫女孩儿,两手托腮,装模作样地看着课本。她知道我是为她抢的。上课时那男孩用铅笔戳了我一下,我差点叫出声来。

十岁时我出手帮了一个女孩打群架,那个下午恐怕无人记起了,男孩们看起来充满恶意,我们退到了沙滤水槽上。那女孩贴着我的后背。后来我摔了下去。是她把她推下去的,男孩们七嘴八舌。体育老师把我抬上黄鱼车,一起去看医生。医生温文尔雅。得好好给你缝,要不然你就破相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可我不记得那张和蔼的脸了。他在我脸上缝了七针。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凑近了来看。看不太出,她说,那医生技术不错。我颧骨处的皮肤上仍能隐约看出那女孩留给我的印记。说实话,我不太记得那女孩的脸了,更别提她看到我再次出现在教室里时贼溜溜怯生生的眼神,可我仍然能够说出她的名字。

这都是些多么平淡无奇的记忆啊,就像她爱过的那男人一样。再强烈都会归于平淡。

那些不重要的饭局,她和我都会一起参加。我们本不该这么打上车送上门的,我们不是没有钱,我们自己可以点菜,边吃边说话。现在想想,当时那样化妆换衣服,得有多麻烦啊。我们每个星期都会有几天,来和那些男人吃饭。他们,总是中年男人们,他们劝诱她喝酒。我专注地吃着菜,心无旁骛。男人们对我很快失去了询问的兴趣。他们相互递着话,然后会有一个,站起来,端起酒杯盯着她看,边让服务员替她满上边笑着,他们都不记得清理自己的鼻孔,大张着,几根鼻毛跟着一起,贪婪地嗅她身上的味道。她的香水一直在换。其他男人坐着,脸上都是怂恿,如果有女人,多半是幸灾乐祸,我记得有一位,用手指梳理着长发,带着微微的嘲讽的笑。他们似乎巴望她喝得站不住脚,最后只能躺倒在包房里的沙发上,任谁都能看看。她喝得脸红红的,好像无助地大笑着,尖着嗓门说话,微微喘着气。我好像听见,许多人在喊我的绰号。来呀,有本事你来拿呀。男孩子们把我的书包高高地抛起,越过我的头顶,我左奔右突,跳起来想抓住那只书包,几乎总是扑空。就这样跳上好几分钟,什么也没捞着,却还气喘吁吁,笑着向他们求饶,还给我吧还给我吧。书包最后落了下来,铅笔盒从里面翻滚出来,它们乱作一团。幸好,我和她都没有足够大的胸脯。那些肉若是足够大,就会不知好歹地跟着瞎蹦跶瞎折腾。有那么一瞬,气结住了,我想着能揍谁一顿。揍男孩,可以冲着胸脯正中心踹上一脚。揍女孩,可以像电影里那样,扇上一耳光。你怎么了,你还好吧。我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喊着我,气再次顺畅了。接下来,杯盘叮当,我继续吃,世界归于饭局。

许多次,许多次,人们当我是透明人。我们一起坐进出租车。那些男人,真讨厌。听不出是冷漠还是心满意足。那些饭局直到F去了其他城市,直到我有了新的男友。如今我租的房子离她家很远了。这房子,一间是起居室兼卧房,一间是我的工作室。房子之前空关了一年。我用白色和绿色重新刷了刷墙,刷得很随意,不够雅致,油漆的气味让我的头疼了一天。这里的煤气灶我还没用过。那么多的饭局,现在又都邀请了谁?那时候我们还年轻。女人们都还年轻,很可能,比那时的我们更年轻。而她已经结婚了。她应该只和她法定的丈夫吃晚饭。那男人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回去,当他上班去了而她又在家无事可干时,她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呢?我仿佛看见她睡到很晚起床,然后坐在电视机前,用一只手托着头。还只是正午。

奇怪我从不无聊。我只会打开电脑打字。门窗紧闭,远离人们的喧嚷。窗外有两棵树,不远处就是对面的居民楼。空调转动,在它混浊的呼吸里我沉湎于难以描述的小小的快乐。这长之又长,无从描绘的虚无之途由她而起。六月的某一天,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你写一篇关于我俩的小说吧,她说。她以为我会写出什么呢?手指交叉握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竭力睁出清纯来。她的嘴长得不太好看,微笑才好。她会选一件花裙子,化纤材料,挺胸收腰的款式,贴着她的身。真希望她别再买那些二流牌子的衣服了,我简直无法忍受。为什么不知道试试天然材料呢,尤其是我钟爱有加的真丝、亚麻。她抱怨说她的工资不够高。谁都这么抱怨。我没吭声。她更愿意素面朝天,她像对着相机一样对我摆起了POSE,她知道,看起来,她是那么美好。可我差不多被恶魔附了体。我想让她看看她不想看到的。我用讥诮的目光盯着她,看她的脸因为痛苦而轻微痉挛。她向后退缩了,她向我求饶,不要写了,你会毁了我的幸福的。我继续不动声色地打字。那么多年,我终于抓住她了。她两眼紧闭,她用发尖的声音让我停手。电脑,真是件有力的工具,它浑身散发着热气,一副黑色塑料制成的热手铐。它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回我这里。她不知道,我从小喜欢虐待蚂蚁苍蝇。那么你们呢?作为读者,你们观望着。你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们,这么卖力地演出,你们却不觉得这出戏有什么意思。可她不希望我再写下去了,不希望有人知道她的故事。她生怕打扰她的生活,她以为文学真会产生什么重要的影响呢。

有些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我不禁抖了一下。我确信她诅咒了我,或者至少已经起意。

我会在哪一天失去她呢?

她给我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说:还是别写那个了吧。她称这小说为“那个”。不行,我在心里说,真的不行了。她没打电话给我,因为我提前关机了。她倒是很有当权者派头,但我同样勇气可嘉百折不挠。我会一个劲地往下写,盲目而坚定。幸好她没拥有让人闭嘴的权力。如果她还住在我家附近,没准会风卷残云般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电脑桌前,看到不堪忍受的细节就停下来,眼睛像刀一样插下去再看上一遍。

我自以为是个作家。可我是在创作吗?我只是信手打字。创作,一个夸张得有些严肃的大词儿,大师们才创作。而我只有中等天赋。她一直安慰我,说我足够勤奋,可光有勤奋有什么用。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没什么东西想买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字。过去我只在脑血管痉挛发作的时候休息。那种钝痛。来得慢去得也慢。那时我禁不住怀疑,是否五十几岁就会一命呜呼。我差不多成了各种止疼药的专家。她总是禁止我。你不能再吃药了,她会这么命令我。一个晚上,疼痛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我在她家沙发上躺下,她像一只小猫蹑手蹑脚走来。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吧,她提议。两片夹满碎果冻与炒鸡蛋的“三明治”。真是难吃。我忍着痛吃完。那些柔滑的小果冻。尽管那一夜如此难熬,可当我重新打量它的时候,它真的温馨动人。

最近我有了新的嗜好,逛“淘宝”。这网站让我沉溺了多久?我已经是4颗心的买家了。可是钱包和我过不去,真不该有那么多欲望,我没法做其他事了。我逼着自己关掉网页,但某些关键词,比如鳄鱼皮鸵鸟皮小山羊皮却在大脑里翻滚。无法平息,又不知如何选择。我喜欢动物毛皮,它们温暖,有暗色的光泽,散发出微弱的臭味。这臭味充满野性,让我联想到古铜色,或是金褐色,湿漉漉的。可她身上一点与生俱来的气味都没有。

我对她到底了解多少。

我们一起外出旅游的时候,我见过她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她从不锁门。她全身赤裸,用白毛巾紧紧裹住长发。她的胸部只是稍大的蓓蕾,但从腰到臀部,葫芦一样。当我看到她站在灯光下被我看着,眼神和光线一样平静时,是什么感觉?她和那男人在一起后决定要隆胸。我说了很多失败的例子给她听。真是蠢货的想法。这全都是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有双下巴的认为政治与生活无关的男人。这三年,在她看来是恋爱的三年,她把心全都放到了他身上。她为他辩解,说他从没说过她什么,那她为什么一心要为自己增加两筒硅胶?

那男人是一场含混的骚动。她为他掉过多少眼泪。泪珠子挂着,擦不去一样。服务生经过我们身边时都将步子放轻了,目光却是探寻的,不礼貌的。我用眼睛盯视他们,让他们快点走开。她看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抽着鼻子,从桌上拿起餐巾纸,捂着,闷声擤着鼻涕。

我想见见他,我温和地说,我想让他知道你那么痛苦。

她停下手,把餐巾纸丢下了。腰部明显地往前倾了倾,带着点警惕苍白地瞧着我的脸,好像在寻找什么。她说她会在外面等我。然后站起来,昂着头离开。咖啡馆洁白的天花板,好像要俯冲下来把我压扁。

我们沉默着一起走回家。沉默像夜一样,在那一晚越来越深。快到她家时她说我和他挺像的,她说我总是换男朋友。我说我没玩弄别人感情。她说他是真心爱她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这跟我没关系,我没资格批评她。我们针锋相对了一会,然后她又开始哭。我把我遭受过的最坏经历都告诉了她,只是为了纠正她提醒她,我也曾经像她一样单纯(这话说得很不严密,难道我现在就不单纯了?)。我告诉她的最坏经历是有人在我酒里下了迷药,我一直在受摆布,第二天只留下我努力接受这一切。你真的没喝太多吗?她问我。我说我没喝多。他也真是的,到现在都不给我打电话。她说的当然是那个有双下巴的老混蛋。怎么啦,我问她,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怎么又绕回他身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掏出手机看,发出沉沉的叹气。我什么都不多说了,保留起我的忠告。

我们各自回了家。我爬上床,突然间一阵疲倦感袭来。那个早晨我都没有如此筋疲力尽。那个早晨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张大床上,赤裸的九十来斤肉,压在纠缠的被单上。我闻到一缕自己腋下的,湿了又干的汗味。同事在电话里问我,采访进行得如何。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的疑惑,甚至怀疑。我故意撑起一种精神饱满的语气。很顺利,我说,昨晚只用一小时就结束了,回了趟家,看看我妈。那同事和我一起住。她不再说什么了。那天稍晚些,我确实回了自己家。我母亲看我拖着脚进门,郁郁寡欢地进了自己小房间,她跟了过来,把房间门微微推开,但她没有进来,只是从门缝里问我,中午想吃点什么。很久以后,一道细长的光线从那道门缝里劈进我的小房间,我始终没开灯,躺在床上看着那条光线,像是一条小路。我希望它能通向我的童年。小的时候,母亲总是让我多睡觉,是在一张又窄又矮的小床上。我喜欢躺在床上听她在楼下踩缝纫机。那声音令人安心,哒哒哒,哒哒哒,那声音不让人思考因此能催眠人。那些时光,那些夜晚,多么遥远。没人那样摆弄起我。被人那样摆弄。你不想吃点什么吗?我母亲又问我。我没有接话,她就回了自己房间。

一开始,我可能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无非是以清洁、干净,来要求自己的肉体,尽量避免各种臭气。想打嗝时拼命屏住呼吸。想放屁时努力收缩括约肌。鼻涕之类的黏液,背过身低下头清理干净。头屑用洗发水对付。一天洗一次澡。大小排泄物,反正人人都避免不了。二十岁时我的肚子里有了个胚胎,我一直没有觉察到,发现它已经存在着了,先是害怕、抵触,慢慢却产生了一些神秘的影响。在我孤身一人时,走在路上,晚上或是清晨,我留神注意它缓慢生长的进程。我厌恶过它,因为它不管我是什么状态,不管我正经历着恐惧与忧虑,它仍然一点一点,无情地生长。这么不慎重的生长只能面临消亡。它被彻底掏走后我却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不安的迷恋,迷恋像浴室里的热气,包裹在我周围,保护着我的子宫。然而这身体背叛了我,让我蒙羞,我开始害怕它,我以前始终没有过自我厌恶。我再也没有用手碰触过自己那地方。

缝纫机的声音,我母亲的,现在被电脑键盘的声音取代,在屋里,在我身边,我尝试通过这台黑色的机器写出我和她来。这可能吗?

怎样向一个先天全盲人解释白色,F曾经这样问我。把他领到雪地里,白有清冷和虚空的特性。是什么时候,我理解了这种特性?不是整个肉体的,而是局部的,心脏或者大脑,这样白,这样空洞。一开始,只是一个白点,一夜又一夜,直到很多感情,再也想不起来。这种白,仿佛是盛装的我躺在一张崭新的床上,化着妆,被鲜花拥挤着,我感觉到自己处在一片露天广场上,每个人都可以走到床边,有些手颤抖着,有些手冰凉,有些手发烫,每个人都在对我说话,那些话,挤压我的耳膜,嗡嗡起来,一开始,我靠想念一些人来远离这张床,远离床边的这些人。我想她,想F,还有我的前夫,我想他们正在各自的房间里安睡,不必忍受这些手,又想到也许她还醒着,像我一样,忧郁地看着上方。但她在想那个男人,我敢确认这点。床越来越旧了,装着破旧的我,在人群里航行,压抑着嘎吱嘎吱声。

她和我说过很多有关那男人的故事。我常常想起那些事来。他夜里经常失眠,他说他很孤独,他不喜欢打高尔夫,也不会跳贴面舞,对爵士乐毫无兴趣。他五岁那年冬天的时候有了个小妹妹,他的父母总是在吵架,他九岁开始为妹妹做饭,给她编故事,故事一般是这样的:一场灾难过后,只剩下他和她,他为她找到了一个安全又温暖的山洞。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撩起她的裙子(我见过她那些有点走形的软塌塌的粉红棉内裤)。皮沙发湿了。她说她最大的心愿是和他一起过夜,并排躺着,由他温柔地帮她脱衣,她可以把头枕在他手臂上,充满爱意地摸他的脸,幸福地直叹气,然后一起睡着。

他为什么为她而着迷?我说的并不是她,我那位女友,而是指更加普遍意义的“她”,他对女人的审美观念是怎样的。我知道他换过一些女友,结过两次婚。这个大块头,没什么漂亮的肌肉,我想象着那摊软肉在她身上颤抖,她漂亮的长腿高高举起,开得大大的,连叫喊都充斥着他的节奏。为什么要管这叫做爱。

没事的时候,我就去她住的公寓楼下马路上溜达,希望能碰到那男人。在床上滚来滚去,表情既痛苦又甜蜜,喃喃地说些情话,用指尖或者唾液毫不客气地让那东西直起来,这些我都会。我缓缓地走过绿色的大铁门,期盼着他正好从她那里出来。有几次,倒让我看到她正好出门,她的脸在人群中毫无表情,看起来很无趣,有一次她梳了麻花辫,有些俏皮模样了。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那男人,总算有收获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看着他的脸,鼓鼓胖胖,柔软又可耻地带着点红晕,我怎么会想起她的大腿,它们裸着,伸向天花板。庞然的穿着黑西装的肉体从我身边移动开去。我只好向相反方向走开。还有一天,我看到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小区大门,进了马路斜对面的一家茶餐厅。

最终,我通过她认识了他。这很容易。她固然谨慎,对我却没什么提防。那个下午,在他们曾经一起呆过的茶餐厅,我正和她闲谈,他走了进来,没对我来什么客套,只是简单把一张名片摆到我面前。我偷偷观察她,她似乎专心致志地对付奶茶里的珍珠。等着看好了,会发生些什么。

要不要吃冰淇淋,男人问我们。他想看我们的舌头呢。就舔给他看。把火炬形状的冰淇淋均匀地舔成一个圆球,越舔越小。她比我吃得快,用狐疑的不耐烦的态度撕着餐巾纸。男人靠在椅背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小圆桌茫然地站在阳光下面。我不主动说话。她也不。我们三个只是坐在那里,在他点起的香烟味道里,看着餐厅里那些人。终于他把目光转向我,问我为什么叫走走,我告诉了他。是吗,古汉语里,走是跑的意思?他重复着我的话。在日语里也是,她补充说。

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吧,他说。

我们慢慢地在人行道上往前走,她和我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他今天不需要工作了?我问她。她没理我,回过头去对他说,走走就住这附近。她为什么要指出这一点。于是那男人问我住在哪里?我含混地朝马路对面指了指。在那边,我说,老房子。

现在老洋房很贵,他想当然。是老式里弄房子,晚上有鼻涕虫。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小时候住的是石库门,他说,高中还要自己倒马桶。这话并没安慰到我,相反,我想起自己花一千元租的小屋来,我仿佛看到了那间既有饭桌又有电脑桌的卧室,甚至闻到了北墙根石灰墙发出的湿霉气味。

他们和我一起来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平时都是开车,今天走了那么多路,她这样抱怨。小区深处的房子里传出电视机的声音,我的女朋友在开始朦胧起来的夜色里像块正在融化的太妃糖,柔软地黏在他身上。我一个人进了屋。我和他的第一次,会在这屋里吗?留给我们周旋的空间不大,把头往后仰,挺起胸,看他显出急不可耐,可以用上锋利的门牙,咬得他眼睛里全是欲望,也许可以试试用脚尖,从他小腿内侧一直往上划到大腿根,不过我的小腿不够美。

我和她,完全不相像。她的身材比我的更配衬衣服,但是四肢很机械,我见过她跳舞,见过她练瑜珈,像个有生命的发条人。她笑起来,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嗯嗯嗯,我笑起来,像是一只母鸡,咯咯咯。小——姐,我学着她厌倦了的愤怒语气,咯咯咯笑起来。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和她一样,但这想法让我感到一股实实在在的兴奋,像她一样,摸一摸她摸过的那男人,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最亲密地了解他的身体是什么样的,有哪些部分不同,哪些气味特殊。啊我真渴望知道。在一个阴沉的工作日下午,在一间宾馆客房里(容我提前先把这个过程交代了),我们做了一次,他在我身上不停动了几分钟,我发出嗯嗯嗯的声音,自己也分不出是不是在笑。你的身体原来是这样的,他说。我想知道更多。我实在太想知道了,和她,他有什么感觉。他想都没想,说她比我容易湿多了,好像为了弥补这一句带来的突然沉默,他补充道,但你们是不同的。这个秘密没有让我羞愧,我的脸红了,是因为她这不太体面的秘密。原来她那么容易被他挑逗。

她是不是知道,我跟她有了更多的联系。通过那样一个媒介物,就像鼻涕虫在夜晚用银色的细丝,把两家人家的水斗连在一起一样。很快,有一些感受会一致,我也会在晚上,在床上,在被子里,想起同样一个男人。她不用再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因为我都会知道。

她和以前一样,走路时喜欢亲密地勾着我的手臂,让我分享她和他的秘密。这感觉有点怪,这种热情。我尽量避免见到她。没法和她单独在一起。她来找我,总是他走了之后,她的身体散发出刚被那男人揉软的肉熟气,淡淡的腥气,无声向外过度发散。我不好说什么,这气味让我坐立不安。我希望,以后可以有一个小男孩,不安静的,总是把玩具弄出很大噪音,我会以母亲的态度对他,抢过东西,再咣当咣当从高楼窗户里扔出去。

那男人以一种暧昧的态度对待我们。偶尔几次,三个人一起吃一顿晚饭,他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她却像只熟烂的苹果,甜香袭人,吃着吃着,她就会停下来,十分满意地看他一眼,满意地直皱眉,一会又自顾自笑起来。在餐桌上,男人会说些和他工作有关的事,有些术语,语速又快,这听起来不像是在交流,倒像是在自说自话。她崇拜地看着他。然而我很明白他在说什么,并且经常是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明白了。我敢肯定她从来不看财经类报纸。这使我对她加倍的生气和不耐烦。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黄猫,我非常喜欢它,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我就站在楼梯上,用一根稻草逗弄它。稻草晃动着,猫会来抓它,蹦起来够它,一个接一个跳跃,转一圈回到地上,立刻走上几步,再次弹起来,高度一再升高,直到晕头转向,委屈地呜咽,唉,多脆弱的小家伙呀,真让我激动,最后累得趴下,我会用脚尖不断捅它,直到最终,它从我眼前消失。

事实上,在那次茶餐厅正式认识之后,当我第二次在马路上巧遇那男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起我是谁来。他也没有邀请我去什么地方坐坐。他穿着件条纹衬衫,浅蓝色的,停下脚步,客气地看着我,一副已经认出我,但是记不起名字的样子。最终两人单独坐到一起,是在第四次巧遇之后。她没和你在一起吗?他问我。他还问我是否想喝点什么。我要了一杯鲜榨橙汁。要不,他说话有一种暧昧的亲热劲,来点甜品?我摇了摇头。很快我就会和这男人上床了(我知道这将是个事实),这让我既兴奋又替她悲哀:让他来洞穿我,我再去洞穿她那颗芳心,就像他在洞穿她,而她也一直让我的心空洞一样,这将是个神秘的循环。我把头歪向一边,想想就觉得很开心。我看起来一定像是一个打算坠入情网的蠢女人,因此他把自己的手盖了过来,指尖不知因为什么颤抖了一下。

她在她的屋子里做着什么?敦促阿姨给他炖汤?这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喝过那些汤,原本为他准备的。汤的最上面是金黄的油花,汤勺平平地轻抚过去,香气闪动起来。而他,他在这里跟我一起消磨时间,在我们上床之前,在他妻子电话响起之前。知道那男人要来,小姐会换很多次衣服。多嘴的阿姨。她不会知道,他就在她眼皮底下,只隔一条马路。男人的手开始缓缓上移了。阳光的热度,隔着玻璃,如此热情。小家伙,你从哪里来?男人喃喃自语。阳光笼罩我的背脊,像是她站在高高的阳台窗前看着我们似的。阳光在我的身体外面。在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的记忆就在那里摸索细节,阳光不会照进这间朝北的小屋,这屋子,平静而阴沉。

她领完结婚证的第二天下午,我笑着看着她,递给她我挑选的结婚礼物,用那种高兴的神情,问起她的丈夫。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她的脸上有痘痘残留的肿块,头发也许没洗,油乎乎的,腰间的赘肉在薄薄的化纤T恤里颠动。她用恍惚的神情给我看她手指上的那枚钻戒,好像她不是非常确信它的真假一样。我凑近她。她闻起来,是另一个女人了。

那个肥厚的男人。他清除了他的汗液、油脂味、还有淡淡的烟气后来到我面前。应该对自己好一点。于是我让她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她是苍白的,但又是完全真实的,她绝望地看着我,狂乱地想阻止我。然而我在那男人的重压下了,被压服,被进入,被包裹,被颠三倒四。我的手臂牢牢扣住她的身体。她的脸朝着我,发着烧,她的情人,他就这样,大口吞吐她。潮湿的楔入。男人的额头滴着汗水。我转了个身,将脸埋到床上,承受起她澎湃的愤怒来。这愤怒,在我的体内来回盘旋。就像每次,我站在她身边,想去抱她,却又虚耗着,毫无动静一样,它们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毫无焦点。我不禁开始呜咽、呻吟。叫声失去了控制。

有时我在半夜突然醒来,看见她的脸在天花板上浮现,她的嘴张得很大,像是在叫喊,又像是要吞噬我。屋子里总有微弱的光线。有一次,我也许是希望她能从那天花板上扑下来,粗暴地对待我,我拿起了一本书向上掷去。她的脸静静地消失了。

我的母亲发现了我的不对头,她让我去看她,却又什么都不说。我多么希望她能像那一次一样,审问我,让我挨一耳光。我母亲只扇过我一次耳光,扇完她就出去了,“砰”一下关上她身后的门。她认为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说她恨我。她是否能看出我爱她。直到今天,我都不确信她知道这一点。

事情突然间就全都发生了。

想到那次我母亲悲痛的狂怒,我就有种奇怪的厌恶感。就像是赤身穿了羊毛衣裤,或者脸上涂了厚厚的蜂蜜,偏又黏住几缕头发一样。又下雪了。我很容易受到天气的影响。我选择做一个作家就是因为我不喜欢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必须出门。在空调房里听着天气预报,想象着人们在坏天气里奋力行走,我常常高兴地感恩。这是我生活中堪称美好的一件事。

我的继父曾经问过我,长大后我想做什么。我现在的样子他曾经想象过吗?我现在,坐在椅子上,靠着我母亲吃饭的小方桌,在这个一年刚开始的头一个月里,安静地享受着18度的室温。自从他最终得知自己得了胰腺癌,他就日夜焦虑,到死为止。阴间是不是和冬天一样,阳光很早就退却,只剩下无眠的阴暗?在那里,他只能昏睡,再没有清醒的一刻。

她决定结婚之前来看过我一次。我们并排躺在一起,她说了一夜的话,好像她的体内有一台发动机一样。她在黑暗中哭出声来,有时又咯咯笑,为她曾经经历过的无情。那一夜的大部分时间里,她蜷缩着身体,抱着枕头。我们手握着手,回忆起我们相识的那一天。那天,包间里有大量的烟气,我闯进来,一脚就踏进吵闹里,是你先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不是说你长得很特别,只是你的样子与我之前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你坐在男人们中间,不与任何人交谈,但我看得出来,你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勾引他们,你有一头卷发,你的手指经常缠着发丝玩,看起来很专注,那会让男人觉得你是在做梦,尽管另外一个女孩比你漂亮得多,但我决定要坐在离你更近些的地方。这是她的回忆。那些多得数不清的饭局。那时我正努力成为一名作家,我想过要认识些什么人。我把自己搞得尽可能动人,我知道人们在水果摊前喜欢挑选外表诱人的水果。不止一位,注意过我。有一位,带我去了他家,那个地方很大,在一幢大厦里,他自豪地带我看宽敞的书房,那些书,连绵到天花板,需要梯子才能够得到。我那时很年轻,有点笨拙,我怎么会在那房间里出现。他告诉我一些女作家的名字,都出自他的推荐,至少他这么认为。他让我自己做选择。他用一种坦然的直率看着我,我们先去吃饭,他说。我得到了一顿火锅,并且轻易地脱身了。

说了一夜的话。整整一夜,我们像是一起疾走在积满灰尘的小道上,希望在下一个转角就能见到干净的大道一样。鸟已经开始鸣叫,天亮了,她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们面对面。她的视线落在我的睡衣上,用手指拨弄着那上面的一粒圆扣子,用她那一贯命令加撒娇的方式让我参加她的婚礼。

婚礼是在一处花园里举行的。秋天才刚开始几天,阳光还很耀眼,空气像撒过干燥剂一样,出租车或是汽车在那处花园酒店前停下,很快草坪上都是人。女人们都涂了唇膏,男人们穿着衬衫。她头上的珠子闪闪发光。没人喝醉。结局是她被新郎抬去了酒店房间里。

我母亲扇我耳光的那个下午,我愤恨地想离家出走,我不管你,她说,你走好了。我搬回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浴室只有一只煤饼炉子的棚户区小屋,和一样住棚户区的女孩做朋友。不久我在公园里认识了一个老头,他住好房子,戴金丝边眼镜,送了我许多书和文稿纸。一个周末他带我去了植物园,他尽拣小路走,那些树都比我高,我有时与他并排,有时走在他后面,我想也许会发生什么事,甚至有点害怕了,但他只是在一片草地上坐下,递给我一根香蕉并看着我吃完,然后一脸疲倦地说,好了,我们回去吧。我后来不再出去找乐子了,专心学习,找消遣时就抓苍蝇,用塑料袋套住它们,然后放在台灯上,无比专注地看着它们窜来窜去。

进了高中后我交了一个念大专的笔友,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校园里,他穿着无袖背心,我能够看清他腋窝下的黑毛。第二次我带他去了植物园,我突然想和他玩游戏(我想我是受了琼瑶小说的影响),于是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那天天气不算晴朗,甚至有点阴沉,他狠狠来抓我,我大笑着,试图摆脱他的追捕,他抓住了我,于是扭打一番,试图用腿踢他,他抓紧我的手腕,反背到我身后,于是立刻,被迫投降。手腕还在发红,我又开始欢快地奔跑起来,结果跑进了一个水塘里,那水塘的表面铺满绿色浮萍,我竟以为那是草地。水才淹过小腿。带着挫败感,我紧紧咬住下嘴唇,脸不快地皱了起来。好了,好了,他跳进水塘,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有些冷。我靠在一棵树上,他用腿顶住我的,这样你能暖和一些,他的耳朵都变红了。

我让自己侧躺在床上,用懒洋洋的眼神看过某一个男性。我学习过怎样把头撑在手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有时我蜷起一条腿,那些手会沿着小腿内侧一直到我的膝盖,不会让它们再往上了,于是,它们会寻找另一些被包裹的地方,白色或粉色的棉布,不够丰满的隆起。那些年,时间仿佛变慢,我觉得自己从容不迫,直到那个早晨,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张大床上。我闻到一缕自己腋下的,湿了又干的汗味。它证明,我的身体曾经被不断启动过。汗水从每个毛孔渗出,把皮肤变得黏潮。我迷惑了一两分钟后就走进了浴室,突然间,一种酸楚的怒气攥住了我。我洗干净自己,没有在镜子前停留。前一天晚上,临出门前,我看起来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新鲜,我望着镜子的眼神,甜蜜着,没有一点将被咸水浸泡的预感。没人会期待坏事发生,但要碰到就是会碰到。

她新婚的丈夫,她,和我仍然常常见面,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餐馆里消磨。我算不上一个好的谈话对手,他们俩从一坐下就开始争论,他们毫不费力地从股票谈到汽车,而我惟有倾听和适时点头而已。我能一整晚不说一句话。沉默有时也是一种炫耀,保持沉默就能一直让人开口。直到饭店打烊,不光那两人筋疲力尽,连服务员都没了耐心。

很多次这样无聊的晚餐之后,那丈夫对我产生了好奇,那天晚上她接了一个电话,她说了一刻钟还是半小时?她在餐馆外面的马路上,在两棵树之间走来走去。菜已冰凉,油凝结在表面,那种黏滑成功地阻挡了筷子。我转着茶杯,不发出任何声响,发现他一直看着我。我们别等她了。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给我倒茶。我把餐巾弄到了地上,我弯下腰去拣,头发从一侧肩上光滑地垂下。我直起身子后她走了回来。我看着她,这个在夜幕下马路边徘徊的女人。是谁?说了那么久。那丈夫像一头动物弯起了脊背警觉地提防。没什么,单位里的事。谎言也许是从这一晚开始的,也许更早,像刮风一样,将迅速地蔓延开来,我有种感觉她在看着我。

我还没有形容过那丈夫。F曾说我对男人的认识是要被男人嘲笑的。丈夫,有妇之夫或单身汉,但从外表上,我看不出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什么太大差距。年纪;发型;骨骼大小;粗笨或是灵巧;有无招风耳;留没留小指甲。那丈夫,小骨架,耳朵尺寸普通,牙齿不太整齐,有一次那门牙上沾了片绿菜叶(食物一旦经受了唾液,就有了一种灰败气),额头有点高度(说明他有点小聪明?),走起来人会往上一耸一耸,外八字。没有更整体的印象了。宽容,他那晚对我说,这是个很难做到的词,必须用一辈子去做。

那么,他得宽容她情感的游移了。那个有妇之夫,在我快不记得他的时候,再次进入了我和她的生活。在我家里,她向我描述那老男人的电话内容,他说,他的心突然因为她而疼痛。这不是什么爱慕,只是性的冲动,不,我不敢那样清楚地告诉她。她会再次把整个人滑进对方手中,然后是,“暴风骤雨般的激情”(我敢确认,她会用上这样富于文学审美的修辞),当然少不了爱的再次表白。那些拉手,拥抱,表白,在我和他之间,一样全部都有。我还记得那天,他把我全部脱光以后我感到了冷,我微微哆嗦着等着他,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爱,那种所谓的爱。

她的秘密秘密地发生着。什么时候,她的丈夫才会意识到、知道。

但在那些日子里,她意外地给了我一个吻。是我和她的初吻。这个吻发生在我家沙发上。一个吻,发生在一男一女身上,能使很多动作继续下去。发生在两个性取向正常的女人身上,就只有过去时。我租的屋子在一楼,院子里邻居家那一半草木茂盛,我这一半就只是几平方米荒地。通往院子的整扇门都是窗户,挂着长长的布帘。某天下午,我和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没什么可看的院子。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嘴唇碰到我的。很甜,清甜的气息。我什么都没法做,无可言说的紧张。嘴唇只是缓缓地移动着重心。她的嘴唇又轻又软,温热而不潮湿,没有任何分量。

继父去世之后,继父的亲生女儿要回了那房子。我母亲让我去帮她搬家。那小区,已经完全过时了。房子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很放松,没有虚伪出悲伤来应付她。显得很空,尽管那女儿不在,但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冷冰冰的东西。我看不出来我母亲是否还爱我,在他去世之前,她在这套房子里过得不错,而我曾经试图破坏。

房子跟我记忆中的差不多,但显得狭小了。红木餐桌,就是那些早晨,我母亲为他摆开几小碟下粥小菜的那张。他要求得很精细,碟子要摆放成漂亮的图案,餐具都需要配套,腐乳上要加点白糖,花生米和苔条需要当天油炸,还要有装饰用的餐巾。那张红木大床,他们的床,我敢肯定,那男人的前妻也在上面睡过觉。我母亲弯腰站在床前整理衣服,这也让我想起,那些她弯腰冲洗浴缸的日子,她干得有点气喘吁吁,却泰然地用臀部承受着我继父的审视,他总是留心到我留在浴缸壁上的头发。我在这里闷死了,我抱怨过,可我母亲很满意。她给自己争取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呆,你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她说,但你得懂事一点。过道厅成了我的小房间,但我不能忍受那些天她看那男人的那种样子。像个古代妓女似的奉承的关心。她跑前跑后,蹲在地上给那男人洗脚,那男人额头一皱她就把筷子放下。我不需要这样的妈。看她擦拭我弄得到处都是水的浴室就给我带来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但她撅起屁股的姿势又让我苦恼,我真想骂她几句。

我看过我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个子精灵一样纤小,看书时的面容很娴静,她把自己提供给一个比她大十七岁,戴假牙,留小指(据说是用来掏耳朵),喜欢花大量时间看女人清洁房间的男人。我母亲为他刷洗过多少次浴缸、马桶,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我想象过他在那白色的大浴缸里滑倒,从此悄无声息,为了我也为了我妈,一切就这么结束吧。但我母亲总是打破这种安静,隔上十几分钟她就去敲敲那门,门后便传出水被搅动的声音。有时她会拿上毛巾请求给他搓背。我的房间,连门都没有,正对着浴室。我只能试图什么都不去想。他死了。总算不需要再继续。

我母亲没有对我说起他在医院的那几个月。他恐惧的胰腺癌。房间里也许还有其他病人。她的好几年光阴,几只纸箱子就全打包完了。她看起来很疲倦,因为疲倦,她没法再对我有恨了。

在那平淡而显得不真实的一吻之后,她要求我陪她去见那个男人。我们去了一间晚上才可能热闹起来的酒吧。那男人就在那里,他选择的位置很靠里。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你喜欢什么饮料,随便点,她说。我点了蜂蜜柠檬汁。杯子很高,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用吸管无声地将柠檬片戳烂。果肉末儿飘浮在液体里,使它浑浊了。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吧台后面,总是低着头,不知在干些什么,她的头发染成黄色,身材不错,但脸不太好看。还有一个女孩,穿着黑色制服,一直背着手远远站着,盯着门口看。门敞开着,一束淡淡的日光点到为止般正好投在她脚下。那个吻,我一直在回忆着那种感觉,很笼统的温柔,那个吻之后,应该是两个小女孩羞怯地躺在床上,白色的被单铺开,轻轻落下。但现在,是那男人躺在那里。男人抓住了她的手,是搁在桌上的那只,另一只,还握着杯子。她的手指有些粗胖,一点都不优雅,我突然想到我母亲的手。那样的手,只配哼哼。有纤长手指的女孩,会做脆弱的反抗。晚了,太晚了,她冲那男人喊。

我们离开酒吧时已经是晚上了,可以继续和那丈夫一起吃晚饭。那丈夫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对她一下午和我在一起没发表任何意见。如果他能看到她在房间深处对那胖男人抛媚眼,他会不会变得在乎一点。爱,姑且这么认为吧,总是无情的一方高贵。他不知道,他的夜晚将如此结束:他幸福地看着躺在双人大床上的漂亮妻子,亲着那张脸,一遍又一遍,亲着别人亲过的脸。

我有没有真正爱上过谁?

我母亲扇我耳光那一年,我十五岁。那件事情发生后不久,暑假就到了,我一个人去了外地舅舅家。那两个月,我任性地对待那些发育良好的镇上男孩。很有趣,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有趣。比如,朝那个总在躺椅上看书的男孩扔纸团。他们把我看作是大上海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只有那男孩,他很少看我,我不断地用纸团扔他,终于有一天,他跳起来,怒视着我,我抓住他的汗衫,把他一直拉低到和我一样高,吻了他。他开始心甘情愿忍受我,温顺地走在我背后。我随意地对待他的嘴唇和舌头,有一次,门牙用了力,很淡的血腥味留在了我口腔里。他皱起眉,把我推开了。一个闷热的午后,舅舅一家坐在楼下客堂间里打着麻将,我孤独地躺在床上睡午觉,他偷偷从后楼梯上来看我。我抱住他,允许他抚摸我,又轻轻地扇他巴掌让他住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又幸福又痛苦。但是很快,无聊的情绪上来了,我想拿他怎么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还在不确定地东摸西摸。我抓住了他的,用力抓紧,摇晃它们,他大叫起来,我松开了手,他坐起来,揉了揉那里,看起来非常茫然。房间里安静极了,但什么都没再发生。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一直不喜欢被人拍照。传统的单反相机是一件诡异的发明,它用独眼逼视,嘲笑人们的努力,人们总在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另外一个人。我不介意现在普及了的傻瓜相机,它们特别容易满足,温顺地接受对象所呈现的,不会追问,不会令人不安。像一只单反相机一样观察,窥视,搜索一些被掩藏起来的真相,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虎视眈眈的野兽。

继父去世之后,我母亲搬来和我一起住。她开始怕死。蔬菜用水煮,几乎不放盐。荷包蛋也是。我为自己买了一堆调料,吃饭时不断地打开它们。对于我这种无声的抗议,我母亲熟视无睹。不久我就另租了房子,一个月回去看她一次。她从不开空调。即使下雪天,客厅里的窗也留着一指宽的缝,好让万一泄露的煤气有地方出去。灯光倒都明亮。她长时间地呆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在我住过的房间里,摆着许多盆芦荟。小年夜我打电话给她,问她第二天愿不愿意出来吃晚饭,她说她不想出门,还说外面的东西都很脏,吃了会拉肚子。你现在活得像怪物,我说。我就是怪物,养了你这个小怪物。她回答。

我母亲年轻时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她常常带我去肇嘉浜路花园玩,树下的光线很柔和,草木茂盛地生长。有段时间,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跑着跑着会突然摔上一跤。我母亲认为黑蚂蚁粉能帮助治病。一个又一个下午,她坐在树下,用镊子捉蚂蚁。周日下午,她替我洗头发,记忆中有一个秋天的下午,她让我站着,弯着腰,我的头发垂在自己眼前,她拎着热水瓶,凉得刚好的温水从我头顶滑落。她为我用毛巾擦干头发,让我坐在阳光下,剥“新长发”的糖炒栗子吃。

在我十岁时,我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她带我去花园玩,那里有另一个男人等着。我在他们边上自己玩。我被我母亲抛弃了。可他还在笑,他一边看我,一边对我母亲说着什么,然后她也笑了。那些晴朗的好日子,结局几乎都一样。男人转身离开,她向我走来,她想来拉我的手,我立刻把手塞进口袋里,于是她说,会带我去吃好吃的,抓住我的胳膊,轻轻地拖着我走。在走到“乔家栅”前,我已经变得高高兴兴了。

就这样,我小学毕业那一年,我母亲离婚了。那时我还没有什么感觉。

我母亲再次结婚后变得有些厚颜无耻。继父经常跷起二郎腿看《新民晚报》,一边用他那小指甲敲着桌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我母亲倒茶给他喝,他从她手上拿过来。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的。晚上他们锁上大房间的门,在黑夜里,我听不见什么隐秘的肮脏的声响,有时他们低低地说些什么。想象纠缠着我。他们俩都很瘦,但瘦子完全可以和胖子一样,粗鄙地结合到一块儿。白天时我找机会和我母亲对视,她只是迷惑地看着我,既不畏缩也不热情。

我和他睡了。我告诉她这个事实。她毫无意识似的听着。过了一会儿,她怀疑地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她看起来很吃惊,但她的反应完全不是我之前想象过的。她没有表现出愤怒来,比如打我一耳光之类,这真令我不安。我只好继续刺激她。他的年纪是我们年龄的一倍半,一个那么大的肚子,还有胸毛,你怎么能接受他的?她很快装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你告诉他你爱他?他告诉你他爱你?他让你兴奋了?是她,一脸欢欣地投入那胖子怀抱里,她还在蔑视我。她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件事了?她完全可以像一只小猫一样,用她那涂了亮甲油的指甲抓我的脸。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她朝着桌子说着,喉咙里发出她那种被压低的尖锐,她没有说我恨你之类的话。

到目前为止,我们最后的对话。

一切如此安静。好像没有过她。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为什么不再来电话骚扰我?沉默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像这个冬天被清扫到角落的积雪,总是呆在那里。我们路过它们,已经看不清原来的白色,但就是不化。一言不发、结实的沉默。

我不想像现在这样孤独。

黯淡的无以形容的这个冬天。报纸上说,这是上海解放以来经历过的第一个真正的雪天。如此安静阴沉,让我回想起另一个时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夏天才开始不久,最高气温刚刚到25度。我当着他面把衬衫从头顶脱掉。他把报纸放下了。他过去没正眼看过我。我的准备并不充分,但我想,我不能退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我。裙子从我的腿上滑到了地板上。有点凉,我起了鸡皮疙瘩,浑身都好像麻痹了,耳朵有过短暂的失聪。他咳嗽了,这惊醒了我,他要逃开了。我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都被吓懵了。把衣服穿好,像什么样子。他小声咕哝着,用了一点力挣脱开我的手指,弯下腰拣我的衣服。我听到门开了,我回头看,我母亲站在了门口,她还拿着钥匙。看起来,她更像一个暂时经过的陌生人。

(《上海文学》o9年3月发表,名《女心》) 5gvi6Rp5Ukq1AkjKKJky1XjHiHmMyx0/FNXJyjAI4Qe4iAHzHCvNfbE20fM5Mh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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