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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爱不爱都有罪

“你怎么总是说爱我?这有问题。”前天晚上,DODO突然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半年前我还独自一人生活。我学习法语和瑜珈,给自己起了一个法语名字,Zoe,这个名字源自希腊,意思是脾气古怪的精灵,有艺术天分,有时很乏味。DODO第一次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据说心脏不规则跳动了一次。在一起后,他要我讲过两遍这名字的来历。我买了厚厚的《瑜珈之光》,当我读到有关印度哲学的段落时,我用粗粗的荧光笔划出那些句子。我在临睡前双手紧贴大腿,用腹部作深而长的呼吸,我的瑜珈老师告诉我它能帮助入睡,我不怎么认同这个说法。对于即将到来的三十岁,我也不太惶恐。我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年,我对同桌发誓,三十岁到来之前,我已然英年早逝。应该是名初中生吧。

这个小名叫DODO(法语儿语,睡觉)的家伙,我更愿意称他DADA(法语儿语,骑马)。他则只在手机短信里把我称作“我的小兔”或者,“我的布谷鸟”。

DODO是我年轻时想嫁的那种男人,但我从不认为,如果有一天,我瘫痪在床,他会守在我的病床边,喂我喝他拿手的蔬菜汤。“如果你需要病很久,不可以工作,不可以做爱,我想,我会留一笔钱给你,然后离开你,因为我的人生需要快乐。”

之前,也是出于对快乐的追求,我离开了我的前夫。为此他忍受了一次心脏的小事故,住了院,没有开刀那么严重,当然没那么严重。领完离婚证后他告诉我,他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这一年半,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你说,要离开我。”正是这句话使我认识到自己的罪过,我,一个相貌中上的女子,出版过六本书,我让一个好人夜不能寐。

这个好人,在遇到我之前的六年时间里清心寡欲,他说他清楚自己要找的伴侣是什么样的,见到我后他对自己说,要赌一次。这个好人让我想起了我读书时的一个习惯。那还是一个广泛使用笔记本和笔的年代,每次挑选新本子我都煞费苦心。在第一页写下精心琢磨的一段话后,我就不再喜欢那本本子了。我没有什么想记录给它听的了,但我又不能忘记它,为此只能再买一本新的。感谢我的母亲,她替我找到了活页纸。

自认为熟悉我的男朋友女朋友们总是说我“给人不安全感”,我希望DODO不会。我想我将来的小孩也不会,他会非常清楚他的母亲只是好奇心强了点儿。我的母亲就不那样说我。啊,母亲,这个夏天我几乎没去看望过她。

母亲家不远,如果以办公室为中点,母亲家和DODO家正好处在线段的两端。有几个夜晚,和DODO依偎在一起觉得挺幸福的时候,我想过她正独自一个在那边看着电视剧,心里生出内疚。那时我就对自己说,应该去看看她。但我通常以一通电话了事。

从我十八岁住校开始,到今天我二十八岁,我们一直不怎么见面。住校那四年里,她来看过我三次,还是四次?我可真像她!上一次,为了给她在客厅里装上空调我回去过一次,她告诉我,如今,她只去附近的植物园转转,几乎可以算是足不出户。“有时,几天说不了一句话。”我很难过,可即使我见到她,我们之间的话还是那么少。

“最近稿费不多,是不是你不怎么写了?”此话一出,我的交流欲望即告消失。我知道将来一定有这么一天,我会后悔,自己跟她说的话,实在太少了。这种情绪我告诉过DODO。我先是告诉了他一个梦,梦里我和他刚领完结婚证就吵了一架,起因是他不肯陪我去见我的母亲。

“我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前年她的丈夫离开了她,去年轮到她最小的儿子,今年她接受了一次大手术,眼睛看不见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巴黎郊区的养老院里。也许我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接受了DODO的安慰。此外他还扯到他那位最小的叔叔去世前一晚。我不大记得细节了,因为我开始走神。他的背后是二十八楼的四扇玻璃大窗,云长着云的形状,颜色深黝,就好像兜了一场暴风雨似的。接近圆满的月亮贴在云后跟着移动,低沉而暗淡。“……梦里他说他要搬家了,搬到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去。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我第二任父亲去世前一晚,正好是大年初三,我在暖和的广州,跟现在一样,我和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住在一起。这个男人众多的朋友,不管是同事,还是同屋,连同我,都一致认为,他符合曹雪芹描述的贾宝玉形象,不过对于我来说,他在床上的表现更柔弱些。我想他如今的新婚妻子不会反驳我这个评价。分手后七个月,他被检查出存在脑瘤,据说他不得不剃去了头发。他没那么有魅力了,他的头形不好。有一天我在书架上拿起了我的第二本小说,发现了他的痕迹,我很纳闷我怎么会在二十四岁的年纪如此多愁善感。我离题太远了,现在还来得及回到我第二任父亲身上,他可是我母亲等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当年他煞费苦心亲自熬了一锅接一锅银耳汤并使我母亲坚持活了下来。他是唯一使我母亲又爱又恨的那位。

我的母亲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对第二次婚姻的失望以及与此相关的大小琐事,种种抱怨,都是通过口述的方式使我了然。这都是些使我对爱情沮丧的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结了婚还可以离婚,没什么大不了。在我请她替我保管我的离婚证时她懊丧地补充道,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再嫁,只会走下坡路。那么我就不再嫁了,我说。那样你更不幸福,她气愤地走进厨房。我只好沉默不语。

在结束女中生活后我母亲进了百货公司,立刻爱上了这个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这人是个会计。她没有把这件心事告诉我外婆。我外婆曾经一再告诫她,她应该找个大学生。令她痛苦的是,男人已经结婚了,有四个女儿。她嫁给了他的表弟,不是大学生,智商还有点问题。这让我外婆暴跳如雷,差点和她断绝关系。后来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在癌症病房里,我外婆才知道她最小女儿的秘密。她是从她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这件事的。男人不再介意自己的妻子知道这件事情,他不再精心策划一些借口,他冠冕堂皇地走到病房里,整夜整夜,他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为我母亲烹制汤水。每一天,我都在等他,我不想伤害他的妻子和孩子,但那时是我,得了绝症,我比她们都痛苦。我的母亲这样告诉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希望过她死。但毕竟,她一直活了下来。

和我母亲相反,我更喜欢比我年纪小的男孩,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为此我沾沾自喜。我总是立即指出别人的判断错误,可惜,从没人要求看看我的身份证。有一次我接受了一个比我小五岁男孩的追求,再没人认为我比他小了。我迅速结束了自己的过错。

我生活中的男人屈指难数,我母亲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我第二任父亲去世后她打电话给我,我正在逛街,突然她对我说,三分钟快到了,我要挂了。这是她过去在公共电话间养成的习惯。我甚至没有时间问她,她需不需要我回上海。

我没有回上海。他死后第三天午夜,我母亲躺在床上见到他走进他们的卧室,身上穿着她和他的二女儿两人亲自动手换上的新衣裤。她坐起来大声质问他,那时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答应送她的几件金饰转移走了,我母亲抓着那只空箱子,气得要晕过去。死人比活人好对付,她告诉我,因为她才开了头,他就消失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说到我的感情生活时,常常摇头,就像严厉古板的小学女教师面对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样。在她看来我具备一定的危险性。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在哪里,跟谁,突然生产出一个故事来。有时我想,倘若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肯定融洽不到哪里去,很可能一次微小不过的争吵,就会使我们下定决心永不见面。但我们相识时已经是成年人,理智让我们像真正的好朋友那样,难分难舍。我们共同拥有所有我们交换过的有关男人的细节。到了我们这样一个年龄,经历过的男人就像附生在贝壳上的海藻一样,难以抹干净。每次我有了新的性体验对象,我就会把所有和我睡过的人的名字一一在心头罗列,并标上表示次序的数字。我必须仔细搜索,才不至于遗漏了其中的某一个人。这些海藻有时为我锦上添花,有时则使我伤痕累累。

我把DODO介绍给她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就是去一次餐厅,一起吃顿饭,很简单。之前的每一任,我几乎都带给她看过,有些严重对抗了她的选择标准,那个小我五岁的男孩,因此接受了她两次神情严肃的盘问。在爱情方面她算不得权威人士,但我看着她审讯般咄咄逼人,忍不住笑嘻嘻,让人误以为我和她一鼻孔出气。见过DODO后第二天,她在电话里宣布,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男孩,除了比我小一岁外,没有别的缺点。我没有告诉她,当时我快到达高潮了。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做爱。

到达高潮前几分钟我经常开始走神。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叫唤另一个名字,而不是那个与我做爱的人的名字,对方是否会吃惊得一下子失去力度。但我喃喃说出口的仍是当事者的名字。只有一次,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无意中涌出嘴的是前任男友的名字,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身上的那位已经拉亮了电灯。他不认识我的前任男友,但这个名字恰巧与他的一位好友重合,那时我们三人刚结束了一次旅行。他认为我虽然偎在他怀里,却靠想象让他的好友替代了他。我花费了一些时间告诉他之前的故事以消除他的疑虑,但我讲得过于丰满,非但没让他放下包袱,反而使他更加猜疑,他沉重地推开我,总结说这两个同名男人肯定有某些他不具备的相似之处,这才是我叫错名字的原因。当时我的大脑究竟受了什么支配?后来他告诉我,他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于连夜分手。两个字,三个字,现在是两个音节,简简单单,却足以让一对幸福的情人反目。

我母亲还没见过DODO。从十六岁我初恋到二十五岁我结婚,她分别在两处房子里接见过其中的几位。与我初恋男友的见面安排在寒假,二月份的某一天,离新年还有几天。我们住的是一栋老房子,楼下因为她和我第一任父亲离婚的缘故,被分割成两个房间。在那栋老房子的阁楼上,我和两个男孩,几个女同学,一起分享过一些美好的时光。从前那房子附近是一个法国公共墓地,我母亲只花了五百五十元钱,此外交了百分之六的税金,就把它买了下来,那是在她工作不久,1972年。她告诉我,房子买下来的时候还很不错。可在我的记忆里,它破旧不堪。了解该地区的人不用我解释,什么是棚户区。我四岁的时候,门前还没安装水斗,我母亲常常到路口一个公共水站提自来水。那水站对面有口水井,总是盖着一块厚厚的圆木板。1997年拆迁时我去看过一次,井里有水,而它周围的房子已经不剩什么高度了。现在那儿是几簇高楼。

我曾不止一次回忆起那个下午,为了第一时间看清从远处匆匆走来的男孩,我母亲把额头贴在阁楼玻璃窗上,她必须不时举起袖子管,擦去自己呼出的水雾。见面时间不过半小时,她叮嘱我们务必维持学习成绩。她也没有给他倒水喝,家里没有适合拿出来招待小客人的杯子。男孩有一米八三那么高,我母亲站在楼梯上,我则站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他们说话。男孩显得无拘无束,他不时向我和我母亲送来微笑。他跟我母亲说起他的家世。他住的街区离我家只有一条横马路,入口标有建造年代,就像标有酿造年份的葡萄酒一样,如今成了值得政府保护的优秀建筑。他说他的父母要求他考上交通大学,因此他希望我能考上复旦大学。我回答说我更喜欢去念北京大学,我提到未名湖。我母亲打断我说她不放心我去外地。他几乎不看小说。我母亲告诉他我是个超级书迷,因此早早成了近视眼。她没有时间涉及我的童年,我曾作为少儿武术队员参加过表演赛,她觉得这是一件可以说说的趣事,男孩礼貌地告诉她,他要继续回去做物理习题了。我很担心我母亲要我做同样多的练习题,或者默写几篇英语课文什么的,但她目送男孩远去后什么都没要求。吃过晚饭后,她邀请我一起躺在床上聊天。为了以防万一,她说,我得事先教你点事。那方法是她听去农村插队的好朋友说的。一个多月后春暖花开,我和男孩上了同一张床。有一次月经晚了一个多星期,我特别紧张,我想一定出了问题。围绕腹部我贴掉整整一盒麝香虎骨膏。十年后我开始写性专栏,我想到这个土方,仍然估摸不出它的临床失败率。

我母亲从不掩饰她对我男友身高的重视,她自己身材不高,估计生病前只有一米五三,化疗照光让她的骨质疏松,她因此更矮了。我也不高,还不爱穿高跟鞋。我注意到我母亲生活中的两个男人,两个人身高都只有一米七四。我是为你的后代着想,身高必不可少。我母亲的三层皮眼睛更大了。有钱够不够?足够聪明够不够?对你孝顺够不够?不够,身高这条件必不可少。我母亲一急,声音就开始有点哑。你当时爱那个男人怎么没想到这个条件?我问她。

我对嗓音更有印象。我的初恋男友嗓音尖细,笑起来咯唧作响。DODO的嗓音却像结实的海水,无论涨潮落潮,听来同样浑厚。爱情的发生,有些外在条件很重要。“你爱一个人,需要些什么条件?”我问DODO。“我得喜欢她的身体和外表。我倒是很清楚我不会喜欢哪些女人,没有具体的一二三四,但我就是知道。”我也同样清楚,哪些男人我不可能去喜欢。

DODO爱过的女人并不多。“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爱,而不是和我谈过几个月的恋爱或者上过床。”他和之前的女友断断续续相处了八年,她放弃了设计服装的工作,陪他从巴黎来到上海。他们没有结婚但她把他看作丈夫。去年八月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浦东机场时一定没想过,八个月后她得独自一人回去。她不知道她的情敌在哪里。天知道那会是我。DODO在MSN上用拼音告诉我,“为什么我整天想你?真麻烦”时,我是多么的高兴,立刻拿起电话把这句话转述给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听。我把那个倒霉的女人撂到了一边。我最要好的女朋友提议一起去咖啡馆坐坐,我一边把漂亮的热巧克力搅拌得黑乎乎,一边说起了DODO。一个父母相继失业,为了完成大学学业自己通宵在旅馆打工的男孩。有一个组建了四年的Grunge乐队叫“耳屎”。他还是法国柔道第五名,你想得到吗?你呀,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对我说,我更希望你爱上个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能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只专心写作。我严厉地批评她的想法,她同样很粗暴地提起已经成了过去时的那几位。我们一边喝着浓郁的热巧克力,一边气鼓鼓地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就像我们每次见面一样,她开始说起她的爱情。一个在妻子和她之间来回撒谎的男人。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买了一大堆餐巾纸,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床头的电话常常响起,刚才说到的故事梗概被她的哭腔反复扩充,枝繁叶茂。

我不打算带DODO去我母亲家。拆迁那年我住进了大学宿舍,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离老房子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有了一套新房子。靠近植物园。和他们一起搬完家后我母亲招待我吃了晚餐,然后送我去了公共汽车站。她早就发现我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关系不睦,她决定我们应该减少见面。寒暑假的时候,我呆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打来的饭菜倒是多出许多,真可惜了。你可以多和同学交流交流,多看看书。我母亲在我上车前向我建议。听到她说这些,我忍住气愤,点点头。大学二年级春天,我和几个朋友搬进了一套毛胚房,我们在地上铺起床板,被褥,摆上枕头,几个人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第二任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央求我搬回家住。那一天,我从静安寺的公司出来,换了两辆公共汽车到家,发现母亲已经把从前就说属于我的小房间收拾干净了。我原本只打算看看她就走,但发现她已经为我铺好了床,还在床头柜上放了一大瓶鲜榨黄瓜汁和一盆水果,我决定留下。我去他们从前睡觉的大房间转了一圈,发现写字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全是我的照片。没有一张她丈夫的照片。她把它们藏去了哪里?写到这里我希望没有任何触犯死者的地方,我可不希望他在我关灯睡觉的时候走进屋子,也不想被他的指责吓醒过来。

我母亲坐在她的大床边,床单白底蓝条,干净清爽,她拍拍床沿让我坐下,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不,他死在医院里,这是新的,他从来没在上面躺过。如果是他躺过的床单,我肯定有心理障碍。我依然记得她在大床上只摆了一个枕头。她整晚都在说话,她说到的我第二任父亲那四个女儿我一个都不熟悉。我母亲除了一个亲哥哥,没什么亲戚。我小时候从不跟着母亲走亲访友。日后我也不打算嫁入一个大家庭,庞大的家庭使我心生怯意。我母亲说得口干,趁她去厨房倒水喝的工夫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我说我打算睡了。可能是不想我不高兴,于是她也到房间里去睡了。我其实不想睡。我发现书架上有些书,并认出其中几本是我第二任父亲的。我小心地挑出属于自己的一本开始阅读。我很高兴终于能摆脱一个死人的事情了。

在这套房子里住了两个多月后,我认识了我的前夫。每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和他用电话聊天。我母亲向我抱怨,好几次她都被电话铃声惊醒,她一过八点就上了床。因此一天晚上,我去了他家。我的小床太小了,他一面整理深藏青的床单一面说。没关系,两个人挤一下会很暖和,说完我就去了卫生间洗漱。等我忙完开门出来,发现屋里已经漆黑一团。我在卧室门口迟疑地站了一会,听见他小声说,快过来。我一丝不挂地走过去钻了进去,他的睡衣和床单都还冰凉。我开始主动亲吻他。突然他就来了高潮,这与我的技巧没有任何关系。他有六年没接触过女人了。他瘫在那里,很快进入梦乡。我到清晨时才迷糊睡去。

我开始向我母亲提起他。我想邀请他到我们家来。我母亲不动声色地提起了我过去的几任男友,尤其充满感情地回忆起了我初恋那位。她告诉我她很清楚我都在那座老房子里干了些什么。那时我才十几岁,对性的事情充满求知欲,他也是,我们在阁楼上坐着趴着做起爱来,一点也不担心我母亲也许会在楼下听见。事实上她全知道。她特别满意那个男孩因此总是借故出门,她一走他就把手从我的胸前伸向我的小腹以下。如果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已经听见奇怪的响动,她就小心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只以为她睡着了。她一直很喜欢睡觉。我们轻手轻脚地下楼,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半,我在他身后把门掩上。因为她的讲述,我特地回忆了那四年,好像没有什么精彩片段值得记录下来。

既然我母亲坚持己见,不想再接见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因此那些日子我做了点努力,那年圣诞我就领到了结婚证。我母亲终于同意去我们的新房见见他和他的父母。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餐馆吃饭了,她非常注重卫生。那天是一月一日,他的父母起得比平时更早一点。他们买了许多菜,包括我母亲非常喜欢吃的虾。总体来说他家比我家有钱得多。为了不打破我母亲晚上八点上床睡觉的习惯,晚餐傍晚五点开始。

我们的新房离我母亲家不远,三站路,四点多时她拎了几斤水果出现在门口。他们请她喝茶。他们都喜欢喝茶,有不少好茶叶,但我母亲拒绝了,她担心晚上睡不着觉。她要了白开水,还趁机教育了我一句,结了婚就要安心过日子,日子都是白开水。我当然知道没有任何饮料能像白开水一样每天都喝。我也没有每天出轨。

菜全上桌了,他的父母建议我们坐下来,我母亲一直站在我旁边,此时不得不分开了。她一个人坐到了餐桌另一头。餐桌不大,我母亲离我只有一条半胳膊之遥,她最喜欢的虾就放在她面前。虾很新鲜,个头也很大,肉质富有弹性。我母亲以极快的速度解决它们。她吃得够多了,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我小时候体贴她孝顺她的故事。他们全都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以至于我母亲觉得她的小宝贝当真那么可爱。事实上那时她常常用把尺子对付我。她看着我不停感慨,看看,一晃眼就已经那么大了,再一晃眼,我就可以做外婆了。这真是整个愉快夜晚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他的父母立刻开始同她商量了,他们都是医生,认为他们的专业知识更能胜任带孩子这件事。而你,你身体不好,带孩子很费体力。他们不客气地向她指出事实。她已经不再微笑了,她转向我。我看,你还是生双胞胎比较好,我一个,他们一个,我们可以比赛,她自以为声音很低地补充了一句,看看谁带得更好。那年我才二十五岁,我从未想过生孩子这件事,我很不乐意地摇了摇头。晚餐继续下去,我们继续交谈,继续往嘴里塞东西,往外吐骨头,他的母亲一见我们当中有谁杯子空了,就站起来给满上,但是很显然,气氛已经和刚才不同了。吃水果时我母亲毫不遮掩地打了一个哈欠,人人都能看出,我母亲想回家了。于是我建议由我送她到车站。

她一出门就向我道歉,不该扫大家的兴。我还以为你能开开心心,我说。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她向我抱怨道,你们全是成双作对,看上去都恩恩爱爱。我们可没什么过分亲热的动作,我反驳她。但在我的眼里……她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我伸出我的右胳膊揽住我母亲的肩膀。你不能跟我一起回去了,你现在是有丈夫的人了,我还是一个人。为了平息她微弱的抗议,我答应她会经常回去看她。你快养个孩子给我吧,她请求道。不,有了孩子我谁都不给,我自己带。我冷冷地拒绝了。你走吧,你回你的新家吧。她什么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一个人上了车。我回到我的新家,我丈夫和他的父母坐在沙发上,靠得紧紧的,笑嘻嘻地说着话。就算我想,IKEA的双人小沙发也不允许我和他们掺和到一起。那天晚上我丈夫把我拉进他怀里。我用很坚决的语气告诉他我累了。

一星期后我去看我母亲,她已经忘记了那天晚上对我的失望,但她仍然记得那顿晚餐。他们应该买瓶葡萄酒,而不是可口可乐,我母亲批评道,他们仍然用豆油。我母亲早就开始用我给她买的橄榄油做菜。我很喜欢用橄榄油涂身体。我能将初榨、特纯、混合之间的区别说得头头是道,可我还没到橄榄油行家的地步,没法区分出西班牙、意大利、希腊的产地差异来。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从没想过我会跟一个外国人上床。一想到他们出了名的大阳具,我就忍不住地皱眉头。我认为我会经受不住。可DODO实在太漂亮了。我们俩的第一晚没有做爱,当时我来月经了。早晨我被汽车喇叭声惊醒,我知道他租的公寓靠近一条大马路,可没想到会那么吵。我们开始相互抚摸,我惊讶地发现他比我白那么多。最使我震惊的不是皮肤的差异,是无所不在的体毛。他胸前的黑色小鬈毛尤其有特色,它们自然形成了一个看起来正在熊熊燃烧的愤怒小十字架。我研究了一会后又睡着了。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我起床,发现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咖啡。他已经替我烤好了面包,放在窗前的餐桌上。我刚吃了几口,他告诉我很抱歉,他想一个人呆着。我不想提醒他前一晚他还建议我们第二天去公园。黄油刚开始融化,那会儿吃应该恰到好处。虽然我很饿,我还是决定立刻消失。一小时后他在MSN上对我说道,他认为和我如此迅速地亲近起来,对他的前女友不太尊重。两天前的中午他才送走了她。我建议他留张纸条给我,让我看后悄悄地出门,而不是他跟着我走到电梯口,一边强调不是我的错一边监督着我面带微笑离开。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后就开始哭泣。十五岁那年夏天,我母亲建议我和她一起搬去我第二任父亲家住,因为我偷看了他收藏的几本明清艳情小说,他就把我强行推出了门。不过我母亲坚持认为是我的记忆出了偏差,他嘛,虽然脾气暴了一点,可你只是他的养女,他不会对你动手。她还说我滥用了编故事的能力。如今能得到证实的只有一点,那些以白描手法描述出的中国古代房中术我仍然记忆犹新。不过在MSN上,DODO在听完我讲的故事后,不停向我道歉,还郑重邀请我再去一次他家,好好给他讲讲我过去的经历。

过去我很怕见到男人。初二时我还不敢去离家最近的商店里买卫生纸,那里的售货员是个中年男人。初三时有天傍晚我很想吃碗牛肉拉面,我不想当着一些陌生男人的面吃东西,为此我走了将近两站路,仍然没能找到没有一个男人的面馆。但我很早就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小学两年级时一位戴眼镜的男同学把我带回他家,他递给我一根胡萝卜,在他父母的床上我的身体第一次被压住,我们都穿着衣服,我咬了几口就把一个劲蠕动的他用力推翻了身。他压得我很不舒服。我坐起来,他跟着坐起来要抱我,但是我已经站到了地上。我们都嚼起了胡萝卜。他给我看他父亲的手铐。他父亲是名警察。他有哮喘,还有点结巴。第二年夏天在一辆自行车的前杠上,我的武术老师把手伸进我的外衣下面,他开始抚摸我的时候我感到害怕。他在我耳边不断说着话。他说他的外孙女比我大两岁,胸部发育得很好。那女孩我见过,是个小胖妞。我结结巴巴地问,她妈妈要是发现了怎么办?噢,她小时候我们也那样。那以后我一直躲着他。但我整天想着他和他的外孙女。她不讨厌他乱摸他,在新村的绿树底下,在屋里,在游泳池,在夏天打地铺的席子上。我想不是每个女孩都会碰到这种事情,因此我从未和我的好朋友们谈起过这些话题,出于羞耻,我也没有告诉我母亲。在我的生活中,我有过不少令我羞耻的经历。

在我十二岁之前,星期日的中午和傍晚,我常常需要走上半站路,去街心花园喊我的第一任父亲回家吃饭。他告诉我母亲,他在那里打牌。事实上,让我羞于告诉我母亲的是,只要他不坐在牌桌前,他就明目张胆地盯着街上的女人看。他的嘴微微张开,脊椎往前倾,脑袋随着那些身体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我在他身后大喊一声,他再拼命看上两眼,这才转过身来。那时我早晨走进教室,脑子里总在浮现自己臂带黑纱的模样。我父亲不幸去世了,有一次我被这个萦绕在脑海长达一个早自修的想象折磨得悲痛不已,不由得流下泪来。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他隔着窗子看我洗澡,被路过的邻居逮了个正着,我母亲目瞪口呆了几分钟后立刻决定离婚。那以后我父亲更缺乏自制力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些年轻姑娘的样子倒不贪婪,尽是蠢相。我长大后才从我母亲那里知道,他的两性生活在新婚之夜结束后就被我母亲单方面停止了。他确实有理由那么做。有天晚上,在淮海路,等绿灯亮的那几分钟里,DODO的眼神长久地追随着一个远去的背影,那背影高挑婀娜,臀部丰满得恰到好处,在我看来很值得默默欣赏。我们侧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后一起过了马路,突然DODO用忿忿的语气对我说道,我早就怀疑你不爱我了!我在单位里就想着要早点回家,每天上网看一个菜谱好给他做饭,他却说我不爱他!那我看漂亮女孩你怎么不吃醋呢?吃醋这个词他才跟我学了没多久,说得还很生硬。我松了一口气,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时我宁肯跟一个对爱情不那么在意的家伙打交道了。美的东西人人喜欢,我说。但他很想和我继续讨论下去。美的敌人呢?他问我。我是爱你的,为什么你总是怀疑我?他最好呆在他的家乡小城。和青梅竹马的女友一起慢慢变老,就不用考虑这样的问题。

我十三岁那年7月,我的暑假刚开始,我母亲告诉我,她要带我去见我的亲生父母。我从没去过江苏,也从没看过长江。十岁时我母亲告诉我,我是她领养的孩子。那时我真想到家乡去看一看。心理学家总是宣称,童年影响至关重大。那么很简单就可以推断出,我从那时起就失去了占有某个人的欲望。没有什么是我应该独享的。我还想过要彻底脱离我的父母亲,我看准离家不远的路口新堆起了一堆水泥管,躺进去太阳晒不到,雨淋不着,但我母亲一点不害怕我出走,依然在我犯错误后惩罚我。我在心里狠狠地诅咒她,希望自己立刻成为一个孤儿。

我的探亲之旅从我们坐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汽车在下午出发。车上有许多鸡,我母亲要吐了。司机允许我们睡他车头靠窗的床铺。我坐在我母亲旁边,一本故事书摊开压住我的裙子。晚上汽车开到了江边,等着开上轮船,好穿越长江。灯火通明。我决定下去看看。我母亲不许。我告诉她我很失望,因为我更想坐船。过了长江后司机停了车,他建议我们和他一起去吃点东西。啊,谢谢,我母亲说,我们不饿,我们需要上厕所。一大群女人一起出发了。厕所离饭馆不太远。汽车再次启动后原先的司机坐到了我身旁。路灯一盏接一盏晃过,我母亲用我的故事书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几小时之后的清晨五点,我们在盐城下了车。离我的亲生父母家不远了。为了不让我母亲内疚,我对我不喜欢的那只手只字未提。当天中午,我的亲生父母就在家里庆祝我的到来,在整个吃饭过程中,我被一旁不停叫嚷的弟弟搅得头昏脑胀。为什么你们送掉三姐不送掉我?那样我就可以做上海人了。我的亲生母亲很理解这个古怪的质问,她微笑着看着她最小的儿子。我母亲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如果是个男孩,她是不会要的。可以说,我探亲后更依恋我母亲了,吃饭时我们的椅子靠得更近了。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爱我的母亲,而不是只想要儿子的男性观念的牺牲品。

似乎第一次出门远行总有些事要发生。DODO第一次坐高速火车去巴黎也是在一个特别炎热的天气,车厢里乘客稀稀拉拉,他一个人靠窗坐了四小时。下车时一个女孩紧跟在他背后。当他快出站走到大街上时,她对他说,我想和你做爱。他说不。她又请求了一次。去你妈的,他喊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她漂亮么?我问他。不,我压根没注意。你脸红了吗?他迟迟不吭声。我跟他说了妓佛的故事,告诉他,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至少可以施舍一个吻。

1994年3月,我刚满十六岁,我第一次做爱了。我一点都不兴奋。我们呆在楼下,整座老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人,关上门后没有一点光线,我差点睡着了。我发现我成了那种女人,只有性幻想才能让我兴奋起来。

今天是2006年9月1日星期五,两天前我和DODO刚过掉今年的第二个七夕节,据说这是非常珍贵的,三十八年才有一次,从离我们家最近花店的花价上就可以看出来。那天到处都有捧着花走过的女孩。今年的第一个七夕节我因为头痛,对止疼片的关注程度远超过什么餐厅,DODO只好去了次超市。他一个人做了几样菜,我每样都动一两叉子。我捧着字典跟DODO解释这多出来的一个。很快他用勃起告诉我他的看法。肉体的快乐很短暂,得再过上几天,人们才会在垃圾袋中找到鲜花的尸体。也就是那天晚上,DODO指出我总是说爱他,这有问题。

昨天我告诉了我最要好的女朋友这句话,她指出我让他提心吊胆了。当我告诉她我因为这句话兴起了写小说的念头并确实将它变成了一个开头后,她有些笑意了。她同意我把她的故事一起写进去。写作就是出卖人,这话我经常挂在嘴边。但她从不随随便便谈恋爱,我想不出有什么故事值得我奋不顾身扑上去。为什么我让爱我的那些男人提心吊胆呢?这问题倒值得好好研究。

(发表于《上海文学》2007年2月) QTKU9Q6TjDtet96cToErsBc5nwxtlDEV9qmUAqwY5OVrW8yw9t+NYFII1RucST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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