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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1213与961312
走走

1、写作

1

眼下我最该写的,是一本关于瑜伽体验的书。从为何有如此想法开始写起。我可能会讲到花钱流汗的重要。当然了,也会有些爱情的花絮穿插其中——这肯定与我真实生活风马牛不相及,我敢保证。至于数量么,至少可以印到三万册,出版社答应了。他们等着呢。我打算让编辑继续等下去。编辑总归是有耐心的,我想。那就先写这个中篇吧。

写这个中篇的念头,产生在9月25日下午。念头产生的一个小时之前,我和三个同事坐在作协食堂里,我们议论着陈良宇,我们都说着普通话。我们坐在小厅里,围着一张四方桌,那比在外大厅坐成一排说话舒服得多。那时我刚开始在大学里念“文艺学”的研究生,那些专业术语既不迷人也不可爱,但我得频繁地见到它们。我压根没有想到我将动笔写个中篇。告诉我明年有中篇写作大赛的那个男人并不是我的同事,他的办公室在我的办公室隔壁。他走进来,站在我旁边,对我说了这件事。你怎么又走神了?我男友问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在想我的中篇。

在这个四万字的中篇里,我想描写我的女班主任们,由于她们的严厉,引起我青春期自以为地动山摇的叛逆。我会描写其中一位推搡我,书包里的东西掉了一地的情景。她不知道有几件是我从一家小杂货商店里偷来的。我第一次偷的东西是只橘子。我偷了一个星期,坐在板凳上的胖老太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古怪,我害怕她告诉我母亲,她会把我打得疼上好几天。我换了条路去学校。我打架时摔破了脸,被一个体育老师送进了中山医院,我告诉医生,不要通知我母亲。我的右脸被缝了七针,我母亲哭着把我领回了家。我以前没有想过我母亲会哭。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酷一点,我总是一身白或者一身黑,鼻梁上再架一副矫正近视的黑色蜂窝眼镜。当我意识到我长得太矮了,只能站在倒数第二排的时候,我很沮丧(我倒从没为我的小乳房感到自卑过)。我念初中时的那几位女班主任一年两次把我送去沪警会堂的主席台,她们让我写感激涕零的报告,我想回家,但我得先在她们的监视下写完,她们逼我放弃体育课,告诉我得在念完报告后深深鞠一躬。“感谢党和人民给了我们全家阳光雨露般的温暖”。每次都在稀稀拉拉的掌声里结束。我想我已经在第一本小说里描写过这些。我初二的时候来了月经,当时正好在家里。我找了不少书看。早自修时我开始在课堂上想像我的女班主任在被窝里的样子,与一根不太好看的阳具混杂在一起。夜晚她勤奋喊叫。她才起床不久。我可以从小学一年级,因为我家穷,不顾我一脸的失望,不许我和全班一起游览浦江的那位开始写起。几天前的傍晚我经过那里,顺便散了散步。喇叭里的女人不时号召游客上去玩玩。那是几艘旧轮船。稍远一些的江面,一些轮船摇过,就像挺着大肚子过街的孕妇,与此同时乞丐和小贩长久地廝磨着我。你打算写回忆录?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会产生特殊的文学效果吗?一个记仇的形象,这不太好,我朝我男友点点头。

为了纪念我一点都不骇人听闻的童年,我写了不少东西。我母亲发现我在书里仔细描绘她如何打我时,脸色还是很好看。棍棒底下出孝子,她笑嘻嘻说道,你看你都不用担心写不出东西。确实,说起我母亲对我的体罚,我马上就可以口若悬河。臀部以下三分处,最吃痛,但不伤筋动骨,是最适合挨打的部位,挨打时小孩应该趴在长凳上,不能乱扭乱动,以免用力不均。我母亲有几次向邻居传授经验,她们个个听得点头称是。这有损我的隐私权,我跟她抗议过。你去申请解除收养关系好了。我母亲知道法庭的门在哪,我只知道青少年心理热线的电话号码。登报解除可不可以?那你得花钱。我没有钱。我悲愤地跑出家门,跑到街心花园里,在一群小孩中担任了领袖,用小石块狠狠打击了另一群,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我上初中后我母亲当众打过我一次。我作业做得飞快,当同学问我借回家抄时,我总是二话不说就把作业本给了人。我母亲知道后,当着校门口满满一堆学生老师的面,把巴掌挥到我的脸上,我当即决定不跟她说一句话了。忘记我自己的誓言只用了两天。你新的中篇就叫《挨打》吧,我没意见。我母亲表示支持。

但我想写一个我无法预料的作品。在这个作品中,我不打算玩弄技巧,我也不会像几年前写作时那样,尽情发泄我那压抑已久的情绪,那时故事在我心里乱说乱动。自从我迷上法国新小说后,故事比笔调冷得更快。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写作环境的要求也提高了。但那些会打断我,妨碍我专心挑选词语的人是不会消失的。比如每天上午十点半过后(我刚准备投入写作的时候),我所在的这层楼面,就会出现一个学拉小提琴的家伙,他傻呵呵地练着那几段,断断续续持续到下午三点。我把他想像成一个胖嘟嘟的五岁男孩,他怎么可能成为未来伟大的小提琴家?我男友倒喜欢,他小时候想学钢琴,他妈妈把他送去练了柔道。希望他在她眼前消失,我相信这是她的初衷,为了不让他的丁丁冬冬影响她做饭的好情绪。那时她脸蛋和身段都还漂亮,和自己第一任黑人丈夫离了婚,迅速和一个法国同胞结了婚。她从没想过把自己的混血黑姑娘培养成一个小提琴手。至于她的小儿子,柔道显然能释放过剩精力。小提琴我不讨厌,但就在文学作品里出现好了,“梁祝”得去音乐会听吧,我怎么能在噪音里写作!我用不高兴的语气说道。你眼睛里只有写作,你不爱我,将来也不会是好母亲。我不反对我男友的抗议。你最爱的人得是你自己。这是我母亲说过的话。如果我有了小孩,会不会为他破例?不过眼下离那一天还远。我更希望能随我心欲消失的是我男友。他太热爱音乐了(这让他弥补了自己童年的遗憾),他刚买了吉他。傍晚五点钟开始,我就得忍受他法语情歌的舒缓节奏。有时他刚下班回来,就在客厅里打起游戏。他用操纵杆拳打脚踢,挥刀,射击,得射到脑浆迸流才算彻底消灭一个斧头鬼。他为什么不喜欢种种花草养养金鱼?有天晚上他说起他十八岁前的乡村生活。农场里有牛有羊,还种了很多香草。他母亲自己挤奶做奶酪。第二天我给他带回来一盆“百里香”一盆“迷迭香”。我姐姐的名字就叫“迷迭香”(Rosemary),他对我说。两个月后那些香气扑鼻的绿叶儿枯死了一大半。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我搬出去住,或者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不过搬家是相当费劲的事。即使我搬出去住,很快还是会和现在一样。在我认识他之前,我能在一张简陋的白色电脑桌前一坐就是好几小时。那时每天写上几千字不是问题。认识他没多久,我就一个人去了淮海路,买了几双高跟凉鞋,几条丝绸连衫裙和一些漂亮背心。我不是个有钱人,那几个星期却大手大脚。夏天开始没多久,我们就差点分道扬镳。他的前女友决定来中国重修旧好,她借口身上没钱,不肯住他在附近看好的一个一室户,住进了他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头一个星期,没人再去我那里打断我了。我开始晚上睡不着觉。我不相信那个女人能重新得到他,我觉得结果会相反,但说老实话,我必须承认,我当时没那么自信。我开始上网阅读关于水瓶座的文章,有一些文章说水瓶座男人一旦认定某个女人,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另一些文章则声称,水瓶座男人恋旧。我一会倍受鼓舞一会回到痛苦,最后我关掉了所有网页。

我开始求助于我的护身符,我在大理一个画家朋友开的古玩店里买的,为此差一点和我最好的朋友闹翻,但她还是借给我四千块钱。那是一块和田玉,城墙建在宽宽的护城河水上,墙头趴着一只老虎。画家朋友告诉我,虎、湖都是“福”的谐音。我平躺在床上,把我的福气紧握在手心里,祈祷它能使那对男女争吵不断。他曾告诉过我,他最不喜欢她吵架时的样子。她还打过他耳光。

两个星期后,我忘了是星期几,她把堆进那个小房间里的衣服和鞋子搬去了飞机场。他没有帮她,他在上班。前一天晚上他再次告诉她,他确认不再爱她了。他跟我发誓说每晚他都独自一人呆在另一间房间里。她在浴室里留下一个橘黄色的小瓶子。他继续用它固定发型。此外还有一些零碎。显然我只会在失去理智到极点的时候才会动手扔掉它们。一个月后我无意中提到了嘈杂。就像睡在马路边,我评价那幢立在路口的高层建筑。

我们搬进这套二十八楼的公寓之前看了三天房子,它是最贵的一套。因为AA制的缘故,我心里并不乐意。但我最后还是决定在租赁合同上签字。我们被它的安静迷住了。我自己原来租的那套是新式里弄公房。一小室一大厅,厅里有四扇落地大窗,窗户外面是一个钢筋混凝土围出的院子,没有树木,有蓝天。我真怀念它!我在许多地方租过房间,还在一个夸张摆放大遗像的房间里住了三个月。我租过带顶层阁楼的房间,我把自己可怜巴巴塞进阁楼,把底下大房间再以房租的价格租出去。但我在那里写完了两本书。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独身生活真是愚蠢透顶。我中止租房合同后房东很高兴,她新租出去的价格每月上涨了三百元。如今它被布置一新,俨然成了一家三口的快乐小窝。他们不知道在它前面一幢的二楼,我高中时的初恋小情人在那里长大。在这里我打算怀念他一下。高考放榜那天,他在电视上看到我的名字排进复旦大学后,一路狂奔到我家。冲进弄堂后,一个阳台上的花盆因为台风的关系落到了他脚边。他在我家楼下用高音喇叭般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尖细得走了样。我在他胸前一边哭一边笑,他把我抱起来旋转了几圈,我哭笑得更厉害了。我算理解了为什么人们要说“喜极而泣”。我母亲很快跑来干预。我们立即躲进屋里。进大学后我周末才能见到他,我跟他夸夸其谈自己的社团生活,建议他也参加诗社话剧社,但他只对如何及格感兴趣了。交通大学的国际金融专业迅速把他变成了个愁眉苦脸的小男人。如今他在日本,他知道我从事写作,他不知道有两年时间我每天都能看见他父母家的阳台。

拿到钥匙之后,我甚至请了一个本地风水师傅鉴定。我向我男友宣布,风水很好,我们不会分手(至少在这套房子里),我的写作事业前途光明。我没想过会住多长时间。两个多月过去了,我的一些纸箱还堆在房间里没有打开。等我写完这个,我要好好整理屋子。我男友已经不信我的信誓旦旦。这次我又说了这句话。最长不超过四万字,因此关键问题是写什么。一晃两天过去了,离国庆节还有三天,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傍晚我下楼,小区里的孩子穿着溜冰鞋在广场上来来去去。试试看往前走,一个妈妈鼓励她的女儿。为什么我不试试宏大叙事?

我可以写写文革、地震、改革、洪水、腐败……首先我必须准备许多资料,我会在资料与资料间犹豫不决。大半年后,随着大赛截止日期来临,我将变得紧张,我和我男友的关系糟糕了。不久我将重新变得心平气和,告诉自己那些事并不值得写成一个中篇。当然我得花上一段时间原谅我自己:如果我写了,我就有了赢取一等奖三万元现金的可能性。还有我母亲,她一直期待我能有获奖那一天。我没上过托儿所和幼儿园,我五岁生日那一天,她送了我一本成语词典,当我明白过来她要我每天背出一页的时候,我一下子傻眼了。她连我生日都不放过!那天晚上我打算睡觉前,她翻开第一页,我只记得爱屋及乌和安步当车,她狠狠打了我手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为了教我写作文,把我带去东安公园玩绳网。我跟你一起玩,她说。她呆在我旁边,让我描述绳网顶端那只孙悟空的形象。还好,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新游戏。我读书后最喜欢的就是作文课。我喜欢在那些小方格里填写一连串的成语。用成语得有个限度,一次只能用一个。多亏了我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老师。

假如我马上就投入一段爱情故事的创作,在年底前把它写完,然后第一个交到大赛评委手上,会怎样呢?写爱情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只要稍稍交代认识那个人的过程,两个人上起床来就很容易。一方总会把另一方给予的爱随地乱扔。二十五岁前我不懂得这是一种保持自己身心健康的方式。类似用三棱针、粗毫针或小尖刀刺破穴位浅表脉络的放血疗法。爱这种热毒,如果不外泄掉一些,会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不过我想起了我母亲的口头禅。做事要知己知彼。我相信有不少参赛者会写到爱情。评委们坐得舒舒服服的,喝着茶聊着天,看着一堆接一堆干柴烈火迅速变成灰烬。

我突然想到上网搜索一下“写作”这个词条。在“GOOGLE”约15,500,000项符合“写作”的查询结果中,第一位是“写作世界•您的写作世界•写作您的世界!”,大号蓝字下的黑色小字是“写作世界正在恢复中……”。“百度”给出的第一条是“写作赚钱不是梦,天喜蛛公司完你作家梦!”我十五年前拿到第一笔稿费,十四元,如今我快三十了,却一无所有。我的大学同学和我所有的朋友们都有自己的房产。我母亲也有。我得每个月交房租。我很少参加请客吃饭。我不再交新朋友。我的那些专栏耗去我不少精力(但还没耗尽),我得写得尽量妙趣横生。好啦,也许我言过其实,还是打开“百度”这条看个究竟吧。一共八点事项,到了最后两点才让人恍然大悟。我有没有必要在这里提到它们?(知道该俱乐部为想写作赚钱的用户提供容量邮箱,每个租金一千元就足够了)。在一组名为账号的数字下面,他们热情洋溢地鼓舞道:朋友您想改写历史吗?请马上加入吧[注册鑫天众俱乐部邮箱],它使您天天见喜,梦想成真!

几乎每天夜里我都会做梦。我没做过令我醒来后激动万分的梦。总之我没为梦坐立不安过。只有一次,我梦到自己左边下牙脱落,我从床上坐起来,认为我的近亲中有人要死了。凌晨时我打电话给我母亲,她意识还没完全恢复清楚,但她说她身体很好。我立即想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确信他们中的一位就要死了。我不知道他们如今置身何处。我明白人终有一死。我希望我能在自己家里死去。也许我的孙辈发现我穿着睡衣在床上一动不动时以为我睡着了。能在睡梦中死去,说明前世积了德。我母亲常常这么讲。我确信我会死于脑血管痉挛,对此我确信无疑。我十四岁就开始头疼。我不喜欢我的男友们抚摸我的脑袋。我的后脑勺很丑陋,它像年久失修的路面一样高低不平。头疼时我不想睁开眼睛。有时会想呕吐。我把脑袋侧过来放在枕头上,不敢让我的痛区受到压抑。我觉得我的某根血管会像发黄发黏的橡皮筋一样碎成一小段一小段。我想像我的头盖骨下面装满了无处可去的鲜血,有一定的温度。我的胡思乱想在里面上下扑腾,它们被淹过腹部,然后是脑袋,当它们发亮的眼睛闭上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我的灵魂穿过隧道升入空中。我开始服用止疼片,我总是随身带着它们,我不想急匆匆地在路上寻找药店。我能睡着了,我的记忆力变糟糕了,令人欣慰的是我那亲爱的母亲一切幸免。

2

我的前男友在MSN上问我,最近过得可好。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我压根没有想到,我前男友离开后的一年零四个月,我的个人写作史会是一片空白。

那是在前年三月份,我结婚三个月,一个夜晚我被一位女朋友约去酒吧见面,她乘船从香港出发,刚游完普陀。和她一起的还有几个编辑编导以及一个台湾老头。他们都起劲地说着话。我本该礼貌地坐到十点就直接走人,那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我可爱的女朋友是那么善解人意,她为我叫来了她的另一个朋友。他出现了,坐到了我的旁边。我现在可以这样总结,假如我没问他要MSN地址,我们聊天的机会就没那么频繁了。他并不是作家,而是一个文笔古怪的乐评人。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在我丈夫身后的工作台上和他聊天。他开始跟我谈论法国的新小说,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图森与加伊。他第二天不用上班了?我丈夫问我。凌晨二三点钟我才关机。为了解开这个疑问,我丈夫请他出来吃饭。当我丈夫发现他带了女朋友一起出席,脸色变得和缓。

我穿了一件完全不袒胸露背的连衣裙去见他。裙子很宽松,没有装拉链,更像是个口袋。我没戴胸罩。屋里很热,他打开了电扇。他蹲在我面前,立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裤裆鼓了起来。活蹦乱跳的性冲动使我们迅速一丝不挂。到了我该回家的时候了,到了我恢复镇定的时候了。可我并不打算相安无事,我提出了离婚。我这么做在我一些女友看来很不成熟,我也许真的不成熟,但我不喜欢撒谎。我没有婚姻和家庭的观念。我想起我一位女友的故事,她结婚后她迷恋了几年的另一个男人跟她说,我担心你会逼我离婚,现在我们安全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她在办公桌的显眼位置放着自己的结婚照。我无法想像我的身体被一个又亲又摸后直接交到另一个手上。他也对他年轻的女友提出了分手,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她。我的离婚事件帮助我写出了一本书,明年我会出版它,人们不久之后就会看到。书一出版,我就会提醒他买一本。唉,在那本书写完之前,我们就已经分手。是我这么对他说的,去玩吧,不用太早回来,我喜欢一个人呆着。我有足够的时间写作了。有天晚上他没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夜,我烦躁地等着他发短信。他给我发的是:宝宝,我大概要出轨了。

我第一次遇到一个我想出轨的男孩是在我念高二时(如果不是为了参加这次写作大赛,我永远也不会想起他了)。是一个笔友。他写信告诉我,他在黄河边的村庄里长大(我忘了他叫什么)。那时他在华东理工大学念大专。我知道在他的村庄里他非常优秀。夏天的傍晚我穿着海军衫白西短,成功地找到了他。他马上就想拥抱我。我打算再等等。暑假结束后我就失去了兴趣。不久我收到了他朋友的来信。这个不幸的男孩经受了一次无情的打击,掉了好几斤肉(我想像不出他只剩骨头的模样)。我写了回信:只是由于学业繁忙才想终止交往。是的,与他的傻头傻脑,鼻子总发出重重的呼气声可没什么关系。我当时怎么会觉得他那种直截了当的表白,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简单抚弄的方式很吸引人呢?我分好几次撕掉了他所有来信。当我抱着他送我的大熊宝宝犹豫不决时,我的初恋小情人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用一种无精打采的语气告诉他,我在整理旧东西。我小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大娃娃,大得不成比例,它替我挨打,我妈妈想警告我时就让它吃苦头,用尺子打它,它全身都破了。在我看来,他妈妈肯定学过儿童心理学。

我完全可以不厌其烦地叙述我的罗曼史,我在别的文章中已经写过一些,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写童年也让人精神放松。我曾经花一年时间写过一个寓意深重的故事,但我得冒读者们看不懂的风险。评论家们则跟心理医生一样,习惯收了钱后再去耐心倾听分析作家们的心里话。

我男友问过我不止一次,为什么我会选择写作?我说不写的话我会很难受(事实上至少这回,恰恰相反,几天里我已经头疼了好几次)。这不是实话。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某年某月某日那天,我发现我在看一叠报纸。我那时是做广告的,负责把一些东西说成是好东西。那天下午我无事可做,就从办公室出去花了一元钱买了一叠报纸。看完这些得有很长一段时间,等太阳下完山我就可以回家。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会儿是花枝招展的时尚,一会儿在勾心斗角的职场,一会儿又陷入了痛苦万分的爱情,然后忽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发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印在标题下面。我正要绕过那个写秋高气爽天空碧蓝的小长方块,但是那个名字用一股奇怪的力量攥住了我。走走,我跟自己说,这家伙是要走到哪里去呢?

有必要告诉读者,“走”,在古汉语和现代日语中都是奔跑的意思。我喜欢跑。我的头经常疼,吃下止疼片后很想砰砰地撞上什么人,在一个浮光掠影的世界里跌跌撞撞,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头脑清醒时的感受。有人跑起来很可笑,上了年纪或者拖着笨重的脂肪,鞋跟发出笃笃的幸灾乐祸声,勇敢地追赶一辆公共汽车。我也喜欢漫无边际地在路上走。高楼遮得住太阳,穷街陋巷里风一阵接一阵。走走,我能想像那人一边写作一边晃荡胳膊的样子。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名字,我脑子那时在想什么?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驱使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多少让我身边的同事有些吃惊,不过她们还是各就各位。然后我的脸部开始绽放出喜不自禁的大花瓣,她们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对着我怀疑地打量起来。我站了起来,挥动手上的报纸,还是觉得不足以表达,站到了离我最近的同事面前,开始向她宣布一个好消息(谁也没有怀疑)。

我重新坐回自己座位时心脏跳得厉害。我重读了那篇文章,“我”在文章里讲述了“我”爬一座山的经过。它很陡峭,有缆车直达山顶,但“我”决心爬上去。“我”终于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真是人间美景尽收眼底。爬山可真是乏味透顶,且不说位移等于零,那些时不时扑面而来的小飞虫简直把我烦死了。草木平庸,我还不如去植物园满足我的好奇心呢。还有随处可见的塑料瓶子,假模假式的神仙传说。我应该把那张报纸塞进垃圾桶。当我伸出双手时,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名字。走走,她如此完美,她和我年龄相同,有柔软的皮肤,她有作家低沉的声音,她抽烟,她的指甲平平便于打字。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我租来的小屋。我发现走走正在等着我。她向我走近了,神情慌张脸色绯红。她开始修饰她自己。她把头发梳成了整齐的马尾。她的鼻孔里露出了一根黑色鼻毛。我拔掉了它。第二天我为自己印了名片,不论走到哪里,都让人们使用我的新名字。

我收集“走走”的那些文章,在我一天工作结束之后,我就会打开剪贴簿。我试着像喜欢那个名字一样喜欢那些东西。可惜行不通。我取消了关注,我本来打算让那人为我一直写下去的。我把我新写的一篇东西寄给了同一张报纸的编辑先生。不过这是不是当时的具体情形?我不太能确切记住了。

不过不止一次,我发现那位走走在与我较劲(我为此如坐针毡)。看起来对方同样了解我的写作计划。我刚写完我父亲,那专栏印上杂志几天后我就看见一篇写母亲的文章署了同样的名字。我希望等我母亲死的时候再写她。我父亲要是还在世的话我肯定不会动用一个单词。可是已经有人写了“我母亲”。不久前我在我常去的文学网站上发现了一个帖子,帖子里是我的一个中篇。写那帖子的人在底下注明:这个小说是我知道的“走走”写的,刚才在论坛上看到了一篇作品,署名也是“走走”,开始还以为是同一个人,细一看,才知道不是。很快有人跟帖:当然不是,和这个“走走”比,那个写得要差些。第三张帖是:唉,偶知道差啦,别那么直接嘛,怎么这也有个“走走”?最先贴帖的人对此予以反驳:这个“走走”是早就有的,不是“也”啊妹妹。我差一点儿就补充说明关于我的笔名的来龙去脉。这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错。在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之前,我就在石康的小说里发现了“女作家走走”,她与“我”一起签约,还把手伸进男作家的衣服里面。我的一些朋友大吃一惊,以至于纷纷跑来问我。我对他们说这纯属巧合。有几个“走走”在写作,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我对我那个“走走”可是感激不尽。当然,我成为一个作家,那简直是命中注定的,“走走”只不过不小心动了一下开关而已。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其他东西都跌进了黑暗,只有一件东西奕奕不舍地发着光亮,那就是一种叙述的欲望,它有无数的变形,令我目不暇接,我想我的一生都会被它牵系住。

小时候我母亲经常琢磨我长大以后能干些什么。在她的想像里,做一个重点中学的老师就不错。你跟年轻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得年轻,不会被人遗忘。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听起来如此美好。我母亲希望我这辈子平庸幸福。尽管那时我看起来和弄堂里的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自己是块美玉,藏在石头里。不过人们总是缺乏慧眼。我总是念念不忘那位女编辑,虽然那本杂志卖得如此之好,但她说的那些话枯燥无味,为什么没有人怀疑她的水平?那时我还很年轻,一个大学生,去拜见一位给年轻人看的文学杂志的老编辑,聆听她对我处女作的评价。螺旋状的楼梯上可以并排走两个人,但那天空无一人,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是通过一阵隔了房门传出的笑声找到她的。她用了一些正面的赞美之辞,紧接而来了一排冷淡拒绝的词语,那才是关键。如今每次天气变化,就像一次我坐船到桃花岛,下船时还是非凡的阳光明媚,转眼大雨倾盆,我就会想起她。她说那些话时还表现得小心翼翼,说完低下头,用手揉着眼睛,这表明她比我更遗憾似的。很好,她终于放下了手,继续写吧,写你自己的东西,年轻人。回学校的路上我再一次走进了那家小书店,像往常一样,我飞快地翻动书页,迅速扫视,在一些精彩片段处停下手指,然后默默地背诵。但我那记忆的吸盘吸不住它们了。我转身出去了。

我不再使用我那叠漂亮的文稿纸了。周六我回到家,我母亲和往常一样为我做了饭菜,不,我不吃生姜,我尖叫起来,她端走了那碗汤,那几个嵌了黄色生姜末的肉丸子伴随她缓慢的脚步一沉一浮。最近又写了点什么?她用上一副高高兴兴的语气。我大声咀嚼起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找到一份实习的工作,我把在广告公司写文案的过程尽量讲得有趣,我母亲很快忘记了我当作家的梦想。但是那梦想,在我一个人躺在凉爽的席子上,四周一片黑暗的时候,随意地,悠闲地,发起光来。

几个月后我把那张报纸带回了家。我母亲看了看我,伸手从缝纫机抽屉里取出老花眼镜,她看了起来,接着又看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看得我的脸都有些变红了。为什么要叫“走走”这个名字?她把报纸翻过去看了看另一面。隔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不好,什么东西都会走掉,还是叫“来来”好。不,我喜欢,我告诉她。第二天我看见那个小长方块被压在擦得雪亮的玻璃台板下。兴奋已经过去了,我知道,我得用那个名字展示我的天赋了。

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我从各种报纸上剪下“走走”的文章,仔细研究它们的起承转合,只消一天,就可以从中找出全新的一篇。她(种种迹象表明她和我同样性别)应该有双和我类似的小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而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在场,渴望着一行又一行字在WORD文档中出现。有时她很久都写不出一个字来,我一样被痛苦折磨。不久我计划让自己的照片出现在了一份小报上。这份报纸我现在还珍藏着,上面的人头很小很模糊。照片是我让当时的男友照的,我趴在电脑前,头发遮掉整个前额,我的脸微微仰起,眼睛里流露出被忧郁纠缠的聪慧。

看到照片后我高兴了一阵,然后决定去见见我那位老朋友。她把许多信息都藏进了文字,我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我找到了那幢房子,雨从天上飘洒下来,我躲进楼道,我知道她家就在我背后的那扇房门里。我等了很久,我按了几次门铃,没有人,我没有见到她。于是我转身走了。我在街上逛了逛后回家了。我在楼道口碰见了我母亲,她正打算开门,臂弯里夹了一把红色的广告伞,手里捧着一纸袋生煎。

那天之后,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作家。我买了美容卡,常常躺在白色的小床上任人呵护,音乐若有若无,脑子里的灵感一个接一个,下蛋一般。我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沿着碎石子砌成的花坛散步,花坛里种的植物我一样也认不出,那些老家伙们穿着袜子经过我身旁,眼里只有那些能给他们健康希望的碎石子。我打算去琉璃工坊买个漂亮的纸镇装饰我那简朴的书桌,那块玻璃居然要七百块!我悲哀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作家呢?我相信我的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苦笑,女营业员尖着嗓子喊道,你是个作家?

3

我得动笔了,十一月三日,星期五,我计划写这样一个中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从照片上看起来满不错的年轻女作家(这总比写一个倒霉的杀手要更容易些),她不停地被她大脑里的人物驱使,写下一个又一个抒情的故事。她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那里只有四堵墙和一张桌子。她有一台电脑,但她总是忍不住上“淘宝网”,看看那些可爱的衣服鞋子小皮包(这里我将站出来替她说话,她只想换换脑子,这对她的写作很有帮助)。她最富有创造力的表现是那些成语,它们无所不在。那些成语学会了自我繁殖,她得跟它们进行殊死搏斗,才能达到所谓简洁的程度。你整夜整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她的男友疑心重重。她打开她所有的邮箱,在收件箱里搜索五年前的情书重新阅读。有些情书被她用在了前几本书里。天很蓝的日子她偶尔也会从家里走出来,有一次她朝公园走去,刚走到路口炒栗子的大锅旁就开始后悔不迭,我得回去工作了(是啊,公园,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还是等小说写完吧,那可有的是时间)。于是她回到了她的书桌旁。当然我会允许她睡觉,这个可怜的家伙,不时会闹点头疼,得让她吃下四片去痛片才管用,在等药性发作完这段时间,她可以躺着,也可以看看碟,也许去练练瑜伽?那样她的身体状况会更好一些。

这个灵感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当时我正躺在我男友身边,他像平常一样把被子卷得紧紧的,不停地出着汗。我光着脚走进客厅,倒了一杯水喝。房间里阳光灿烂,我注意到餐桌上一盒已经吃掉一半的菠萝片,边缘变成了浅褐色。我往杯里倒了点桦树叶天然健身糖浆,同时满意地注意到,我的手在阳光下如此苍白,缺乏血色。楼道里小提琴又开始吱吱嘎嘎,这一切使我脆弱而敏感的内心产生了一片茫然,这种茫然在阳光的逼视下慢慢往后退缩,滋出一股忧伤的烟雾。烟雾让我如此惬意。我再一次醒来是因为我男友的声音,他看着我说你怎么睡在地上?我告诉他我的构思奔跑得如此迅速,使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立即打开了黑色的手提电脑。女主人公走走的形象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清晰。她向我走来,她的步伐散漫而晃荡,东张西望,一副到处仔细观察的样子(女人当然会被路边橱窗吸引,这就需要像我这样一个女作家运用想像及修饰的能力)。她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拖到地面的麻布袍子,颜色当然得是象征神秘的黑色(在女作家看来,皱巴巴无疑等同于优雅,麻布则证明她像逃出宫殿的公主一般任性不羁)。她有时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有时长时间地思考着。一心爱着她的男人对她的严肃不知所措,但是不消多久,她就轻盈地转向他,赤着脚,站在他的脚背上跳起舞来(要不要写写那男人其实挪不动几步?)……我的男友这时看出了问题,他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对作家的刻画是模式化的?我当然意识到了,我告诉他我更倾向于把作家描写成大家接受的作家模样,而不是她自己的形象。让她自己出来说话吧,我的男友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才能让她出来说话?给她钱?把装满钱的信封趁她趴在电脑前打磕睡的时候塞到她手边?要不要扣掉作者所得税?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她的电脑开着,黑底白字母的键盘在荧屏的蓝光里一动不动,仿佛死盯着我看。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她坐在电脑前,在打下最后一行字之前,因为突然的一根血管爆裂,静静地死去了。她的绝笔未竟之作成了文坛最大的悬念,一传十十传百般迅速地传播开来,她死后的名气越来越大,在某个纪念日人们设置了鼦尾续鼦大奖赛,一等奖三万元……唉我的灵感总是打断我正常的思绪,不过我很满意这个想法,正打算从后往前逆流而上构建她短暂而动人的一生,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今天晚饭我来做吧,奶油金枪鱼意面,你一定会喜欢的。她说着,拿起了沙发上的手提包,我去买菜。我和你一起去。沙发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把他那只白白的长了黑汗毛的手伸出来,搂住了她的腰。

我本来认为他们是不会出去太久的,没想到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我简直无法再等下去了,两个小时,至少两千字,这真让人极度痛苦。她还继续浪费着时间。她披上围裙进了厨房,那男人(我如今对他真是深切憎恶,尽管他长得还不错)打起了游戏。但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瑜伽的深呼吸对我的确有好处,我告诉自己,她这是在体验生活,再动笔一定会比原先一个人时好得多(这也正是女作家不可或缺的)。

但事实将证明我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一个月后我发现她开始常常出去玩了,周末的时候她又连同那男人一起消失了。男人完全是女人进步的障碍物,尤其对女作家而言。他们侵犯她的空间,对她原本自由的创作时间一再蚕食,刚开始还像是根鱼刺,后来就会习惯了(什么东西人不能习惯?)。当然,每个女作家在每一部小说里总得提一提男人,即使她还是个处女或者早已绝经多年,她也得让男人纠缠上那么一会儿,可总得摆脱他们。男人要总趴在她们身上她们就会不复存在。至于做家务,这件事就更糟糕了!女作家们普遍的做法是请个保姆料理她们的生活,至少是钟点工,我怎么可能让一个美丽的女作家洗碗洗锅,任那些油腻腻堵塞下水道般堵上她复杂如蛛网般的大脑?眼下她看起来基本还和以前一样,甚至兴高采烈许多,衣着也精致了,但总之,那个男人,眼下他们住在一起,想躲开他是不可能的,怎么才能让他停止侵犯?趁她一个人在家时我找上门去跟她谈了谈。我告诉她,写作纯粹是她个人的事,那个男人除了能帮助她内分泌正常之外,对她再没更多的好处。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向洗手间。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从她的双腿间流了下来,它们玷污了我每一个灵感!我气愤得跌跌撞撞走向她。别急,她用眼角瞄着我,压低了嗓门,他能提供记忆,需要很多很多记忆,然后是挑选,仔细地,一点一滴地,融入小说里。

我打算耐心等待。有时我觉得这个中篇小说已经完成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它在杂志上的样子,黑色的小字,分成两栏或是三栏;一张三万元的支票,在各种好奇和尊敬的目光注视下交到我的手上,我用手指磨着它的边缘,心不在焉地说着感谢话,它不像新的百元纸币那样干脆;令人飘飘然的采访;我母亲欢喜的笑容。我约了一些朋友喝茶吃饭,以充沛的热情详细谈起这个“小东西”。大概两年前的秋天,其中的一位曾经提供给我一些素材,关于一个村庄的变迁史,我告诉他我和那故事一起呆了两年,但我必须先写完这一部。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他告诉了我更多的故事。真不错,我得把它们记下来(我知道我用不上它们,所以得更加小心呵护),同时我补充了一些想像,我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作家。他说真好,你总算又开始写了。是啊,我兴奋地点头。就这样,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我母亲对我说,你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小说书了,很快你就要被人忘掉了。哦亲爱的妈妈,我想那些老师可不会忘了我。教师节的时候我回高中看了看,那些人基本还在。体育老师对我的八百米速度记忆犹新,你总爱卡着上课铃进学校。物理老师说我写他的那篇东西堪称优秀之作,幸好那时被我没收了,至今我还保存着呢。我可没把版权给他。显而易见,他们从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天起,就意识到了我身上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是时候了,这种与众不同将真正地、完整地显现出来。一个作家,伟大的作家,将不吝把她娇小的侧影夹入肥胖的文学史里。

把你的小说先放一边,我们出去旅行吧。我的男友轻轻吻了吻我的前额。在他看来,写作可不仅仅是一种高雅的消遣,而是艺术。在法国,得熟悉辞典,有相当的自信才敢拿起笔,他们是受到天使启示的,他说,正是这一点,我深深被你吸引。他在法语培训中心教书,得经过三层昏昏暗暗的楼面(一所业余大学就安置在那肮脏的地砖上),到了第四层,日光突然白净了。小教室里包着黑蓝色的软壁纸,他稳稳当当地走进来,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但他有双有神的眼睛。他很快就把MSN地址写上了黑板。每天晚饭后我们在网上聊到深夜。我有时会在空气里捕捉到他的眼睛和嘴唇。现在,就是从这两片薄嘴唇里吐出了多么诱人的字眼啊。夏天结束后我就一直关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很少开窗,噪音比不新鲜的空气更伤害我脆弱的神经。上一次旅游我们去了普陀山,一起乘坐了好几次快艇,草木还茂盛,啤酒淡得像冷开水,不久开始连续下雨,鞋子上沾满泥巴。虽然花了不少钱,我可没后悔过。上上一次我们去了一座人烟稀少的大山,只有一间小餐馆,菜烧得清淡极了,才第三天我就开始想念上海咖啡馆里的甜品。那个小镇惟一的大型建筑是一个广场和一只铜马。每次出发前我总是列出极其明确的单子,每天需要更换的内衣裤,护肤品,对付腋毛的剃刀,有时还有一瓶矿泉水。好吧,我们去旅行。这次我们选择了一个海边城市。一个被蓝色包围的温暖城市,网上是这么说的。

那地方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出租车费便宜了些,咖啡馆的灯光一样昏暗,广场正中有一个规则的大花坛,当然,喷泉是必需的。人们穿得随随便便,完全无视我每天早上神伤良久的精心打扮。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再次引用了《圣经》,我男友却东张西望。你看那老板,他完全是因为胖才张大了嘴喘气,还有那个,我猜她马上要点烟了。我顺着他眼光看去,眼前真是一片寻常景象,人们吵吵着说话,每张嘴都在一张一合。我沮丧地重新打量我男友,这个看起来很快乐的家伙正笨拙地使用着中文。我把毛衣领子竖了起来,又一次忧伤地陷入了可贵的沉默。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旅游地图,景点是现成的,排得密密麻麻,我们走,我说,我们去看看,可我男友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我只好独自一人出发了。在海边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水不蓝,但也黄得不算过分,我平静地在沙滩上散着步,同时暗中想到自己没有忘记涂上防晒霜,不过我马上甩了甩头发,这可是个庸俗的想法,同忘情山水的女作家没有一点儿关系。我只是甩了甩头发,顺便用手掠了掠,居然就甩出了一张女人脸来,这脸笑嘻嘻的,真是不知从何而来,她如此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点也没有防备,因此吃惊不小。我定睛细看了一会儿,逐渐就消除了恐惧,这脸我实在很眼熟。她开始冲我微笑,同我讲起话来,那声音我也很熟悉,好像一直住在我的耳朵里,今天只不过现了现原形。你想到些什么?快告诉我。她一遍遍地对我说。我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我又想到该背对着阳光),我开始努力搜索我的词汇,大海是永远喝不完的啤酒,永远有下一杯。这句不漂亮,不如你以前想出的那些。她凭什么判断?我有点心烦。我只是一个不太妥帖的过客,却被惊人清晰地映进一双男孩的眼。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我真是很想弄明白这张脸究竟是谁的,但同时我还在努力想像我能给她些什么。在一片无名的海边,就是斜对面,那片礁石上,那时我正站着,天色昏暗,他穿得很明亮。你穿了些什么?黑色毛衣,裸出脖子,没有化妆因此并不那么美丽,但你知道,脂粉只是用来蛊惑那些幼稚的灵魂,但恰恰因为如此他才向我走近。这是你第一次看见他?可能在更早的某一天,在某处花园里,在某张桌子旁,樱花花瓣不停地往桌上掉,树枝晃动,我的长发低垂的那一天。那时你们没有说话?渐渐地我不再计较这张奇怪的脸了,我开始渐渐地进入了我叙述的故事。没有,我在同我男友说话,但我对他微笑了,那个下午,我们其实是一起度过的,啊我真想摸摸他的脸,好告诉我自己,他是真实的,活生生的。那么这次在海边,你会跟他说些什么?说说我的小时候,一直说到我住进海边旅馆的昨天。接下来呢,你们会做什么?他说,我带你去我的房间。他的步子很大,他自己一个人在前面走。他推开了门。床吱吱嘎嘎地响了。又来这些!脸不耐烦地喊。她一激动声音就有点沙哑。我想想,对了,我低下头跟着他向前走去,等我再抬起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了。他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我开始寻找,一直找到脚都抬不动,我发现自己就在那处花园里,他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怀里拥着一个女孩子,他们俩好奇地望着我。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我转过身去,我男友站在我背后,他乐不可支,笑得直打抖,他的脸因为睡足了觉显得又胖又亮。

很好,把它们写下来吧。脸说完就跑了个没影。我如释重负,但还是回忆了一番刚才都说到哪了。一个小孩手指上勾着一根气球线跑过我面前,太阳晒得我有点热起来了。

我猜想那脸就住在我头发里,我决定不碰头发了,可我男友说我头发很乱,还有点脏。我洗得很用力,但她没有出现。后来我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还是没有出现。她还挺好打发的,然后我就出去吃晚饭了。第二天早晨我又去了海边,以为她还会出来吓我一跳,可她仍旧没有出现。那天晚上我们回了上海。

4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那副习以为常,让我实在没法吃惊的样子。今天晚上我去看一个展览,一个朋友告诉我,我胖了。当他说到“胖”字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矮胖的、面容憔悴的女士形象,脚上的靴子还是上一季的老模样。我告诉他这位女士已经被无情的写作压力摧毁了。我一边进一步解释一边挤到放着食品的长桌前,每一种涂酱小面包都被我拈进嘴里。当我从人群里往外挤的时候,我瞥见了走走,她一只手握着一瓶啤酒,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想她是有意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她的眼神真让人无法忍受,直勾勾的,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时她倒露出孩子气的一笑。我转身出了展览大厅,她跟着我,我猛然转过身去,她也停下了脚步,她又咧出牙笑了。你到底要什么?我低声问她,同时向她走去。人呢?突然,一记闪电样的疼痛从我的左脑掠过,我哼了一声捂住脑袋。她不就想要回她的名字吗?我捂着半边脑袋四处搜索,可是什么人也没有,街上开始下雨。

我拦了出租车回家,我男友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他坐起来抱住我,袖子管上冰凉的铜钮扣正贴到我面颊上。几分钟后我就开始哗拉哗拉用纸擤鼻涕。在我模糊的泪水和白纸间,我看见有件黑色衣服向我走来。她一屁股坐在了我另一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另一只手向茶几伸去,摸索起餐巾纸。头疼,我用撒娇的声音对我男友说,同时灵巧地躲进他怀里,注意没留下任何空隙。他把我盘起的头发拆了下来,开始替我按摩。她无声地用纸擦着眼睛,鼻子和嘴,身子靠在沙发另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她穿上什么衣服,她就是走走,她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就别想再把她推出去了,就像她那只大屁股一样,已经牢牢地坚定地坐在了我家沙发上。我不想让我男友看见她,也许她会抢走他?她会跟着我走进家门,在那棵盆栽幸福树下坐着,吃桌上的巧克力。她会仔细嗅闻一旁迷迭香的香气,突然站起来浇下一盒在冰箱里放过期的牛奶。她抱怨这个冬天持续的大雾而空调遥控器不好使。我的男友也许毫无表情地继续摆弄他的“模拟城市”游戏,也许脸上现出诧异的神情。够了,我无法再忍受了,但是她这时站了起来,露出我熟悉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向电脑走去。她打开了那个名为“写作”的WORD文档,就像她一直都坐在那里打字似的,继续按起了键盘。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她,她还坐在那里,手搁在键盘上,但是换了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右手边的烟灰缸里有几截长短不一的香烟头。我想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这惊动了她,她朝我笑了笑,自以为俏皮地眨了眨眼。怎么样?写得还顺利吗?我问。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她说,有好几种可能性。她拖着屁股下的椅子向我挪了过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的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把头靠在了我肚子上。写完这个就不再写了,好不好?为什么?我问。没为什么,她说,只是那样更好。你不该来这里,我说,你打乱了我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她回答。

当然,我的生活还在继续。我可怜的男友总算明白了,我同面前这台电脑是难以分开了。他看不到我其实是在和走走四目相视,有时我们也会促膝谈上几句,我越来越喜欢她的眼神了,总是流露出我琢磨不透的含义。但我也清楚她的危险性,以致于我决定克服掉自己的不适应,尽可能地让她呆在我身边。这样做,部分原因是为了随时掌握她的写作进度,更主要的,是在我男友动不动就消失上一两小时时不至于怀疑到她。

“写作”这个职业很莫名其妙,你不觉得你很平庸?除了写作你还会干什么?你一无所长。平庸的作家……毫无意义。这番话只能说明走走的狡诈,写作,对我只是一个单纯的用来消遣的爱好,也许有时我靠它挣点小钱,但她却以邪恶的方式批评,她知不知道我在某个圈子的确也还有些小名声?我给她看最新的一期《今日风采》杂志,在“她们都吃DOVE巧克力”广告栏目中,我骨感的小脸微微侧向一侧。那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更有价值?生活,走走回答,你对生活不感兴趣,所以你写不好,这不能怪任何人。可我有名,我获得了这样的名声充分地说明了我写作的价值,我告诉你,你在妒忌我。

我可从来没有真正生过她气。在这个冬天几个可数的有阳光的日子,我们悠闲地在盲道上散步。盲道能帮助人体验行走,走走宣布,我闭着眼沿着它向前走,想像一下我会不会撞到什么人身上,盲道是神秘的。确实,这神秘的每一步都是那么不舒服,我每向前走一步都暗自生气。尽管靴子底薄了些,可我还是常常挺直腰背大步流星把她甩在后边。我能想像出她双唇紧闭的样子,每次我和我男友一起出门,我都会双唇紧闭上几分钟,然后大声喊出来,你不能走慢一点?他立即转过身来。他总会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每次散完步,我都要问走走,你有灵感了吗?我敢肯定你一定有更好的想法了。她只是叹口气说,啊,你怎么能那么性急?但我断定散步对我们的写作事业一定有好处,于是我把自己的MSN名字改为“在路上,文思泉涌”。三天来有一个有趣的反应,一位网友以为我开始转行写起了手机小说,他说他很担心,边走路边专心使用大拇指对交通安全不利。

你看起来太疲倦了,我男友一边说一边把一些番茄肉酱拨到我的白盘子上。据说一星期吃上至少十小勺番茄酱,可以延缓衰老。酸酸红红的酱在我舌头上经过,我想像它们立刻对皱纹产生了效果。够了,够了,当我男友试图再次把酱拨进我盘子里的时候,我挪走了盘子,那些具有强抗氧化作用的活性成分不幸掉下了一滴。你看起来太疲倦了,你每天在电脑前坐这么久肯定对健康很不利,看看,你的屁股又大了一圈。一个中篇小说而已,我说。可你睡觉的时候还在想,昨天你说梦话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需要放松,我们需要做爱。我茫然地看着他。走走仍然坐在沙发上不动。你今天总算刮胡子了,这里,下巴上,还不够干净。我仔细地端详他,他新剪了头发,两边鬓角修得很短,头顶被定型水撮出一个小尖。我也很想,但是,晚上是我最有感觉的时候,我不想打断。我男友二话不说拿起一本书从我和茶几之间挤了出去,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然后轻快地对走走点了一下头。我们一起走回到电脑旁。

我们以每天一千字的进度向前发展,现在已经快有一万八千字了。尽管离我想要的四万字还有很大一段空白,但这只手工制作的小船如今算是有了雏形,也正因为如此,它在结局未知的大海里看起来是那么的摇摆颠簸,可疑之处比比皆是。我无法迫使自己不去考虑这些疑点。我躺在床上感觉很困,睡眠像深蓝的夜空缓缓展开,打算铺盖住我的每个角落,但是疑点狡猾地钻进了罩子,它们挂在离我眼睛最近的地方,渐渐聚焦成一个明晃晃的大月亮。我不得不清醒地重新审视:从总体上看是不是失于轻巧了?(轻巧会在整体上显出另一种单薄来)是不是缺乏思想深度?(虽然就像苹果里的维生素C一样,种苹果的人和吃苹果的人,实在很难在种的时候想到它,或者边吃边去想它)人物经历还有没有其他可能?(还得与性格自圆其说地合二为一)天亮之后我的头隐隐作痛,没有具体的哪一块区域,只是一小部分不满困在我脑子里出不去,我只好去找走走,希望她能尽量修改得完美,帮我的不满找到出去的门。但就像啃大饼,两边总也啃不齐一样,一扇门刚被打开,马上又多出一扇门来。而且我高估了她的执行力,认为她能充分表达出我想要的效果。有天早晨我告诉她,细节太多情节太少,她先是点起一支烟,然后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甚至扯到细节决定成败上,然后又建议我大胆尝试“叙述的冒险”。小说不再是冒险的叙述,你懂么?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发现她脸上正在散发出一种可能只有我这样热衷于观察生活的人能够觉察到的淡薄光泽。我明白,我说,但你必须控制自己的乐趣,你知道,我们是要去拿奖的。我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慷慨激昂,开始讲述这笔三万元奖金对我的重要性。

我现在很穷,我说,三万元,相当于一个月两千五,我现在工作的杂志社一个月给我两千……我敢说你从没见过有钱人,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你去找个有钱男人吧,也不用在这里逼我写了,承认吧,你其实也想过舒服日子。可别把我带坏了,你以为女作家都会那样,尤其是像我这样,长得还不错的,对不对?美女作家背后都得有个不伦的恋人,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打量我,又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皮肤,她的手指迅速缩了回去,你得注意保养了。你到底是谁?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我?我很正常,没生过大病,小时候一直咳嗽,她说,还有点关节炎。我不是说那个,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说,写作不是件严肃的事儿吗?我自认为我是严肃的,你瞧,我从没写过电视剧。有人给我算过命,说三十五岁前我能过得不错,可惜晚景凄凉,她语调平淡地说。你听清楚了,我在同你说眼下,这次比赛,对我来说是件重要的事,你可能也需要钱,我知道,否则你赖在我家干什么?我们努力得奖,然后我会分你一半,你就可以穿着漂亮衣服在街上走来走去,你马上就会有新的男朋友。我认为我们俩的合作很可笑,她转过身去。

从这天开始,我就避免和她呆在一间屋子里。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呆在客厅里,客厅里有足够的阳光,它们在明亮的木头地板上制造出一些线条一些形状。不过我还是满意地注意到,走走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了,她有很大的黑眼圈,脸上总在出痘痘,有一天她告诉我牙肉肿了。可怜的走走,一想到这些都在证明她已绞尽脑汁,我的心就欢欣鼓舞。我坚持她应该多注意休息,但我等着这个中篇的最后结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的女朋友请我出去吃火锅。她向所有的朋友介绍我这个知名作家,并努力解释美女与作家最好不要并置的原因,这倒不难,因为他们一致认为我算得上是个美女。但是很快,非常快,一个不断说话的中心人物出现了。那是一个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他始终认为他曾经的副主编身份使他有义务保持房间的噪音在60分贝以上。他那娇小的老婆顺从地望着他时,始终有一种溢于言表的幸福神情,她几次动了动手指,那枚“要好几万”的戒指不太自信不太闪烁地亮了几亮。她长得不漂亮,头经常转来转去,自以为有如花笑厣在不经意中泼洒,然而酒窝不够深。我的女朋友第一个发现了我脖子上的项链,并由此推断出我并不喜欢她送我的那些——你为什么不戴呢?我很自责因为我自以为了解你。

啊那男人太猥琐了。我忘了是谁鄙夷地开始了这样一个话题。从他大学时期的诗人身份开始,然后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女孩出现了,故事向悲剧接近了,关于有妇之夫对处女的欺骗。这时一位朋友不失时机地要落井下石,因为二十几岁的女孩没谈过恋爱本身就有问题,立刻有人打断了她,最不幸的是那位前处女在肚子里照出了一个孩子。我的女朋友立刻把那诗人叫作鼻涕虫,只有前副主编真诚热情地替那位不在场的男人辩护,三次讲述了自己招聘他时认才不认人的大将风范。

这个话题结束后那些朋友们开始以不同的组合形式无视起大圆桌面的距离,我斜对面的一位女士在我正同嵌进牙缝的金针菇做不露声色的斗争时,带着一抹羡慕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皮肤真好。她的眼睛居然能穿透我的层层化妆品护肤品接触到我的面皮?然而,事实证明用舌尖战胜金针菇的纠缠是不可能的。

终于在晚上十点半,我回到了自己房间。正在发生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走走正坐在我男朋友的大腿上。给我一个吻,她笑着用法语说,今天晚上,本来有男人请我单独去看电影,我拒绝了。他真的给了她一个吻。DUDU,我大声喊,DUDU,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了?笑容从我男友的脸上消失了,你为什么要大喊大叫?他一脸狐疑地轻声问我。看看你在做些什么?还有你,你的椅子不在这里,在那个房间,你得坐在电脑那里,如果你不马上站起来我就要动手了。走走顺从地站了起来,扭了扭腰和屁股,然后把那只大屁股重新挪回了老地方。告诉我,那小说什么时候能结束?我问她,你还有多少字。两万字,她回答。

今天你真漂亮,你出门前我忘了告诉你这一点,我男朋友跟着我走进卧室。但是,我摘下耳环,我不舒服,很不舒服,我难过地告诉他。那么我们早点睡吧,他马上说,把已经搭在我肩膀上的双手又垂了下去,你去洗个澡,我替你铺床,给你开好电热毯。不,我不想洗了,我很困,就一个晚上,没有关系吧。这意味着我们今晚又不能做爱了?这种情况不好,每个法国人都会同意我的观点,性生活很重要,为什么你又不舒服了?是你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还是你不再爱我了?你真让我担心。

马上就会全都过去了,全部,我保证,我喃喃地说,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你太累了,我可怜的小家伙,你真的要继续写下去?明天,一半结束了,总的来看,我写得不差,你会看到奖金的。他笑了,捧起了他胸前的小脑袋,一个文学天才的神秘而复杂的小脑袋,在那上面吻了一下。

只过了一会儿,我就让我男友发现,我已经睡着了。他在考虑是否要关掉台灯,最终它把灯罩转向墙角。他极其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而我,我平躺在床上,很不舒服地穿着睡衣。有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他会不会去找走走了?这么一想,我的心脏就有飞快的一道疼痛掠过。我集中注意力听着房门外的动静,我甚至半坐起身子,这时候门锁缓慢地开始转动,我的男友走了进来,他摸了摸我的脸,在那张睡着的嘴唇上亲了亲,我知道那嘴唇柔软温暖。他努力不碰到我的头,从另一侧取走了他的枕头,然后再次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室。再过了一会儿,我真的睡着了。

我突然醒了过来,是因为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令人蜷缩的寒冷。我冒着这种寒冷伸出手去,发现身上的被子仍旧是两条。我把电热毯的开关调到了“高”,但是寒冷对我毫不放松,仍然紧紧抓住我不放。与此同时一些面团在被揉捏,它们在我的大脑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不可知的形状。我注意到自己的鼻子里发出了哼哼的声音。门锁开始旋转。

我看到我的男友坐在了床边,笨手笨脚地把体温计捅进我嘴里。走走躲在他的身后,他黑色的羽绒背心挡住了她的身体,由于看到他们已经明目张胆地呆在了一起,我愤怒地呻吟了几声。面团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我不断地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为此只能不断地喘着粗气。我去给你买药,说完这句我男友就消失了。

走走,你走吧。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就在刚才,在寒冷来临前,我还做了个快乐的梦。我是一个普通的白领,在一间广告公司努力地工作,一下班我就赶回家,和我的男友围坐在一张小餐桌边,电视里的明星唱着歌儿,我们的筷子清脆地敲着白瓷盘。然而现在,我却置身于这冰窟窿一般的被子里。

走走,我不想再走那条路了,那是一条永远也不会平坦的黑暗的路,所有的路灯都被走过的人们打灭了,有时它在你脚下上升了,你以为你可以一直走到天上,但就在那时,它又一次急转直下。再坚持坚持吧,我知道,你只是想停下来歇歇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走走替我压了压被子。我男朋友呢,他在哪儿?他去给你买药了。走走一边回答,一边伸出右胳膊指了指。她明明指着一堵墙,那堵墙有二十八层楼那么高。我知道,他走了,他也走了。我悲伤地喃喃自语。但是我在你身边。走走说得很慢,很清晰,她把她的手搁在了我的额头上,是另一种柔软的凉,面团缩小了一些。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告诉你他去给你买药了。走走不高兴地提高了音量,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的手里多了一面镜子,我看到了我的脸,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我只是想休息休息,好了我会接着走下去的。发点烧没什么,别烧坏了脑子。走走提醒我。我们等他把药买回来吧。会好的,黑暗即将过去,走走像个诗人一样抒情起来,她抬起头想看看天空,但她只看见了天花板,光明就是因为黑暗才显得如此光明。物极必反,我补充道。

我们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窗户边缘有些发亮了,分针在耳边哒哒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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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心里话,我觉得整天躺着真是让人累坏了。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安静地躺着。因为浑身骨头酸疼的缘故,我几小时才轻轻动一下胳膊或晃一晃膝盖。我男朋友在其他房间里悄然地走动,偶尔进来安慰我几句,他说我得了Workaholism,不过不算太严重,只是压力太大神经紧张,还说我对写作太过热情了。只有活在苦难中的人才会想到拿起笔,而笔又会使人加倍苦难,就像蛇吃自己的尾巴一样。我们结婚吧,我提议,我想过一种绝对正常平凡的生活。等你好了,你看你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你也是,胡子那么长都不去刮。有时进来看我的是走走,她审视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掠过,这时我就极力将面团往前推,它们笨拙的身形足以掩护住我所有聪慧的光芒。于是,她只能看到一具一动不动的身体。文学天才令人绝望地冬眠了。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睡去,醒来。当我发现坐在我床边的是我男友时,我就用眼睛递给他微笑,他也总是重复那几样:喂我吃好吃的东西;说乖,多休息,多睡;给我看好玩的小广告。有一则是这样的,出现一个洞(我们女人都自以为知道那个神秘的暗示),一根手指在那里面旋转、出入,镜头拉远,一个男人正捣鼓自己的腋窝。但我提防着走走,她是难以捉摸的存在,有时她很静,用相当轻的声音在我身旁朗读小说,有时她突然扑到我身上,扒开我的眼皮看我的思想,幸好,那几次都是我迷迷糊糊快进入梦乡的时候,思想就算有,也已经向四面八方解散了。

为了巩固我眼下的温馨生活,我和男友决定去婺源。

我们租下了一户农民家的四合院,小院不大,种了许多花。空气新鲜。还没到深夜,就已经一片寂静。人们慢悠悠地行走,摩托车的声音像是油溅进水里,哔卜爆几下就消失了。我的男友选择了浪漫的白窗帘,下部一溜小褶子显得更是轻盈。我给我们俩一人买了一双羊皮拖鞋,它们释放着簇新的皮革味儿。我们穿着它们在院子里散步,在阳光下惬意地躺着。我不时地向男友表达着我对阳光的热爱,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那时我特别喜欢买彩色橡皮。有一种有香味的橡皮,做成非常好看的水果颜色。还有果冻一样透明的。我小心地保护着那层透明纸。我还喜欢买信纸。印上画的信纸比有颜色的信纸要贵。在我好朋友们生日前的那一晚,在做完功课以后,我用钢笔在那些信纸上给她们写很长很长的信,再折成千纸鹤的形状第二天放进她们的铅笔盒里。她们也给我写类似的信,但她们喜欢用原珠笔。我是从十六岁开始写情书的。此外,我也给我的母亲和老师们写信。我明白了,它们是你的热身运动,写这些信使你在某一天,成了一个作家,我男友脸上带着一丝笑容望着我。你的生日是在一个半月后,我也会给你写一封信的,在信里我会告诉你很多事。我只希望你身体好,能陪我做很多事,那样的你就很可爱,我们会住在我父母家的农庄里,有马和牛,四周都是田野,再远处还有海。这里的花都没香味,我从花朵上方直起腰来。我们可以在农庄里种上香草,它们有很浓的香味,你可以想像一下那种乡下生活,间间屋子都宽敞明亮,浆洗过的雪白床单,我们可以养一条大狗。很美,我同意。

总的来看,关于我的童年和他的农庄,话题可以无休无止展开下去。我很愿意让我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时候,最好是上学前,在我母亲给我那本成语词典之前的日子。那以后是一段漫长的和文字打交道的迷失的长廊,我现在就算想起我母亲把我写的第一篇作文拿给家里亲朋好友看时的神情,我也会飞快地晃一下脑袋,那样她摆出的那副洋洋得意就嗖地飞出了围墙。而我一岁到五岁那段日子,在那片安宁愉快的记忆区里有一只三斤重的麻鸭,它在屋子里大摇大摆地走着,俨然屋子的主人,我母亲在它脖子上系了根红布带,叫它鸭莉莉。每天它都生一个蛋。我母亲从过年前开始喂养它,到红五月时居委会的女人们上门做工作,说是城市不准养鸡鸭。事实上它死后很久我才成为我母亲的养女,但我母亲反复的叙述已经足以让它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

我未来的婆婆为我寄来了邀请函,并在另一封信里告诉我,没必要拖延,想结就结,想离就离。爱是生活中第一位的,她写道。但出国手续不可能一天就办完。她还告诉我她很惊讶地得知我已经决定放弃写作,她说她之前告诉她的朋友们说她儿子的另一半是一位作家。因为写作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我想有自己的生活,在回信中我这样解释。我本打算给你寄几本费米娜奖作品去,现在我给你寄上的是一本与众不同的香草烹调小册子,我未来的婆婆在那本花花绿绿的小书第一页上这样写。

我从网上下载打印了需要的表格,毕恭毕敬地面带微笑地填写它们,每一个字母都务求倾斜六十度(我母亲曾经训练过我写英文花体字,为此她买了一支“英雄”金笔,金笔尖在纸上滑行时的爽快感确实无与伦比)。我的男友陪我逛商店,等待着欣赏我穿上大衣的样子,还有长筒靴,羊毛短裙。挑选给他家人的礼物也给了我很大的乐趣,我认真地看着水印国画,然后向他解释黄宾虹与黄飞鸿的区别。不久在我和我未来的公公之间发生了一次愉快的网上聊天,他建议我找一个博物馆解说员的工作。当然,不是马上,您得先欣赏法国的美丽,之后,您的生活,它们也许可以这样安排。在那次大约十五分钟的谈话里,他告诉我法国的生活费用昂贵。是的是的,我笑着冲摄像头点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笔我存在母亲那里的稿费。那个数字不够大,也许承担不起一定水准的生活,哪怕只有三个月。因此,您可能还需要再做一些兼职,我未来的公公继续说道,在法国很难找工作。我不由得提起一口气,期待着他来一个新的转折。我们已做好准备,在最初,让我们先这么假设,您可以和我们一起吃住,如果您愿意的话,直到……好吧,热烈欢迎您来法国,我们会做您的向导。

我周围的人们开始以一种令我愉快的方式羡慕起我眼下的生活来。我的女朋友送了我一套“法国香颂精选”CD,她认为我的声音将会变得跟那些CD里的女声一样柔和。我另一个女朋友送了我一套法国品牌的内衣,胸罩固然才巴掌大,手感倒如绸缎一般。我的母亲突然意识到她将要失去我了,她频繁地给我打电话,还要求我每周必须有一个晚上与她一起度过。她在餐桌边费尽周折地打听一些关于我的性生活的细节,还用天真的口吻问我,他们那里真的很大吗?

但是,总是有那么一些时候,无法避免地我成了一个人。有一次,我就在无遮拦的阳光下看见了走走。她背朝我坐着,额头支在她的双手上,我想她是在思考着什么,她似乎萎缩得很厉害,我不想去看她的脸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她向我转过了头。别放弃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滴泪水轻微地颤抖了很久终于掉了下来。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放弃了我,他们曾经咒骂过老天不给他们一个儿子,只是一顿饭,就有人开出了那个可怜小女孩的死亡证明,她被带到了上海的大马路上,你已经不记得那些情景了吗?那时她站在路边,她的胸前有一块牌子,写着她的出生日期,她低垂着头,因为害怕,双手绞在一块,人越来越多,他们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任他们围观的,将是一个著名的作家。我低下头,不去看她因为激动略略涨红的面孔,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地上,地上有些饼干碎屑,蚂蚁们在工作。小时候我就喜欢用很长时间研究它们的行走路线。有比现在更大的快乐,但是你不想要,她喊着,一边向我走近,我很害怕,于是我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样一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歪到了地上,我的男友在厨房里唤我,汤好了,我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我懒洋洋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餐厅里,蜡烛已经点上,昏昏味味,空气里是蔬菜汤的味儿,我的男友眼睛闪闪,举着汤勺等着我。他不知道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个正在萎缩的走走。我能感到她在我身边颤抖着,好像随时都可能倒进我怀里。有几次,我低垂下眼睛小心向我怀里看,有过那么一次,我感觉她的手匆匆地摸了摸我的手。嗯,实在太好喝了,我赞叹地望着我的男友,他褐色的卷发,他看法国CANAL+搞笑节目时张开嘴大笑的表情,我想告诉他我觉得幸福,真想一辈子这样下去。但我只是继续喝着汤,胡椒的辛辣在我的喉咙里,像烛光一样一跳一跳。

(发表于《青年文学》08年第7期) MZNWK0pyhwTIOhqHewVQzJo8EdSrHXyVzUTt/Av+YPI89B2t8/GXPIOtBQbguH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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