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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产的小孩就在这个春天找到了我

每个人都可以有许多生活的样子,象我,只要遇见了一个人并愿意和他(也可以是她)在一起,那么我就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了。我没有想象过那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光看到一个人是想象不完全他领口下半隐半现的裸体的。结果就是我常常通过他们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这算被动还是主动呢?我在一种生活里呆着,并没有渴望过什么,所以我是被动地改变了我的生活。不过如果没有我拎着行李从自己家的床上睡到另一个人身边,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从而慢慢把我原来同样位置的那部分生活赶出去。而且很奇怪,一旦原来那部分生活被推出去后,它就会随着创造它的那个人一起,一下子消失。

生活是没有影子的存在。老人们会说,任何东西都是有影子的,要是没有黑忽忽的影子,就是不干净的东西。而一个好好的人,要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就要倒霉了,所以很少有人看得到生活。如果你把生活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一定是你的灵魂自个儿跑出去,和另外一个时空说话了,那个时候你的肉体一下子没了灵魂的支撑,就会空下来,你就会生病,一场大病。或者更严重的,你的肉体也一起去了那个时空。而在这个时空里,别人会说,你死了。

我流产的小孩就在这个春天找到了我。

这个小孩其实不应该叫小孩。因为它只在我的肚子里存在过很短的一段时间,50几天。我想它不可能在我的肚子里,那么小的地方,拖着黑忽忽的影子走路。它是什么性别的,我都不知道,我根本没看见过它的样子,但我还是认出了它。

我已经从张小凡家搬出来了,搬到很高很高的一幢楼里的第18层。搬出来的那个下午来了许多人,有看热闹的,也有来帮忙的。我没注意那只黑色的猫咪,等我想起它的时候,我已经在新房间里了,它也不在了。

我没有很多钱,所以只好买一些二手家电,于是我啪啦啪啦翻黄页,再打电话叫厂里的哥们。他们帮我运回了一台绿色的National半自动洗衣机和一台白色的益友冰箱,花了我636块钱。我一想,值,就请他们三更半夜的出去吃火锅。吃完火锅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我和他们告别了,一个人在路上走。那条路的两旁有许多树,有风过去过来,轻微的哗哗翻书的声音。一辆白色的出租车停在了我的身边。它滑过来的声音几乎没有,所以我微微吓了一跳。不过我还是上了车,因为吃得太饱,走路就很累了。最近我总觉得累,出去逛街都只穿拖鞋。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好把书一本本的往下看。天蒙蒙亮了才睡觉,每次醒过来都看见帘子在风里动,翻个身接着睡,天就一点点黑下来了。

我整个身子蜷在后座上,头靠着靠垫。喝了点酒,头有点晕,今晚可以不用看书了。车开得非常稳,几乎感觉不到它在动,但我睁了睁眼,看见树在往后退。我继续打瞌睡。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车已经停在了我住的大楼前。我准备付钱,我刚这么想,头上的车灯就亮了。我伸头过去看计价器。驾驶座是空的,没有司机。

我的手抖了很久才撞开车门,附近没有一个人、一辆车。

我奔进大楼,不敢往后看一眼,所有听过的鬼故事、看过的鬼电影全部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冲出来,我感觉到它们已经快到我大脑了。如果它们淹到大脑这边来,我就会无法控制害怕,当我脑电波的波长和怨灵的波长一致的时候,怨灵就会被召唤来。我很怕很怕我不知道的东西,所以我拼命的想我听过的最吵闹的音乐,潘多拉的那段扫弦怎么哼?

大楼停电了。我不能乘电梯。我在18层的楼梯间奔跑。很黑,没有一丝光,死寂的。我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粗粗的喘气声……我哼歌,冲出口的一个音符在狭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只好又退回来,我打亮打火机,小小的火苗突然亮起在黑洞洞的楼道,巨大的阴影在墙上随着我的手抖来抖去,好象随时准备从墙上扑出来,一下子把我压倒在地。那是另一个空间的守门神,靠近了,就会把我吸进去,吸进无底的黑暗。

我在没有光的空间里奔向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门,摸到开关,啪的按下,和我离开时同样凌乱的房间在日光灯下一下子展现。关上门,我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非常非常热,在1分钟内我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它的声音的。它的声音很小很小,如果不是因为夜已经很深了,房间特别静,我是不会听到它在的。

是那种呜呜噎噎的声音,离得很近,可是我打开了所有的灯还是找不到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它。但我就是知道它。它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我的小腹也开始断断续续的痛,是那种痛起来象一把钩子把人吊起来的痛,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痛了。痛就是这么回事,过去了就再也想不起来了。但是我只是想不起来,并不是不知道。痛过以后我就记起了那种痛。我还记起了那家医院的手术床。我躺在那上面是因为我怀孕了,可是我不能生下它。痛过以后我就没有烦恼了。我知道它在床边的红色塑料桶里,但我没去看,一眼也没有。既然一切都过去了。我就拖着身子到外面的休息室里休息了。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它。它在我的子宫里一共呆了54天,但是隔了一张肚皮,我没法看见它。如果我的肚皮是透明的,想看的时候只要撩起衣服,那我会更早的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会更早的从我身体里消失。但是它一声不响,就这么隐秘的躲在那儿。躲了54天。第55天的早上,一把钳子钳住了它,它还是一声不吭。它是原地在着的,可是巨大的力量拽住它,它一点一点离开。它哭了。泪水是淡淡的红,它还不够大,没有力气哭出惨烈的鲜红。泪水一点一点渗到白色的卫生巾上。淡红的它的泪水和白色的卫生巾一起被我扔进了黑色的垃圾袋。我只知道这是血,是手术后很正常的反应。就算我知道这是它的眼泪,我会难过吗?会。但我是为自己哭。我会因为难过而把它永远收藏吗?不会。因为它的眼泪放久了会发出难闻的气味。

它就有了怨气。为什么我制造了它又喊来一把钳子把它拖走;为什么它被扔进红色塑料桶了我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就走过去;为什么我对它的眼泪无动于衷;为什么日子过去了那么久都3年了我从来没有想念过它……它不明白的事很多,它生了很久的闷气,闷气束缚住它让它既上不了天堂也进不了地狱,它想回去,回到那个温暖黑暗的地方,它就来找我了。

我小时侯家里挺穷的,夏天吃西瓜是一件很隆重的大事。有一次我发高烧发到39度,身上滚滚烫,我妈就出去买了只西瓜回来。上面有深绿色的竖条的花纹,打横切开,红的瓤,黑的籽,我妈给我一把调羹让我挖了吃。我吃完以后,我妈还拿调羹刮了很久,就听见很清脆的刮刮声。刮到后来西瓜已经没有红色了,瓜皮薄下去很多,拿灯一照,透得出光来。

流产的手术原理和这差不多。

西瓜流出红色汁水的时候我馋得一口咬上去,我想过我的调羹给西瓜带来的痛苦吗?很多年过去了,西瓜已经不再希奇。在我差不多都不怎么吃西瓜的时候童年的一把调羹伸进了我的子宫让我想起了那只被刮到透明的西瓜。

调羹在我的子宫里刮了一遍,我痛得大脑一片空白。这次刮下来的瓤没人希罕,被随手扔进了塑料桶。

调羹停止以后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终于一切都过去了。

我没有怨过它,虽然它让我翻江倒海的痛了一阵子。我不怨任何人。可我也不会再让它回来。

它应该是很小很小的吧,所以我蹲下身,我要告诉它,我和它是平等的,平等的意思就是我并不欠它一个温暖的窝。

我就这样,在亮着很白很白的日光灯的房间里对它说话。

那一年是哪一年呢?算了,这已经不太重要,反正那一年,我把自己交给了一张床上躺着的另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他呢?不知道,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或更坏。在某个时候,你很喜欢的一个人开始吻你。你闭上眼睛张开嘴,接纳另一条舌头在里面纠缠翻滚,你的大脑开始空白,脸开始发热,你的手圈上了他的脖颈。他的手开始隔着衣服抚摸你,慢慢的衣服扣子就开了,紧张,紧张得不知怎样去阻止,而且越阻止那双手就越固执,渐渐你就不会去反抗了,因为为了反抗而反抗是莫名其妙的,你想通了这一点后就在几分钟后赤裸在另一双眼睛面前了。除非你的内裤还没来得及换条干净的或者是你的胸罩土哩吧唧的很难看,你的自尊心(爱美的,不愿意让他认为你是不美的,而不是出于维护贞操的)逼迫着你不断反抗,你想出种种理由拒绝他,比如你不可以胡来,你不是一个随便和人上床的姑娘,等等等等。侥幸逃过这一次后,下次的约会前你一定会洗澡,洗得香喷喷的,并且换上你满意的内衣,它必须具有如下功效,纯洁的颜色让他联想起你的纯洁,比如白底蓝花或小碎花;可爱的颜色让他联想起你的可爱,比如粉红的底子上小白兔笑嘻嘻;妖惑的颜色让他联想起你的妖惑,比如黑色镂空花纹的(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能穿上这种内衣的人一早就穿上了,从认识某个可以上床的人开始就做好了相关准备工作)。

我认识的一个姑娘第1次做爱后痛哭流涕,她哭的不是她的处女膜破了,再也不能跟别人说她是纯洁的,从来都是。她哭因为她觉得羞愧,她用的胸罩是妈妈给改的,旧得发了黄,连带着她的肉体也象洗不干净一样脏兮兮。当然她不会在男方搂着她指天发誓说要珍惜她时说明真相。她是聪明的。每个女人都是聪明的。但是,聪明有被聪明误的那一天。

我那一天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推来推去的,就让他把衣服给脱光了,不是夏天,所以有点冷,就依偎住了他。被进入的瞬间是非常非常快乐的,因为那种痛可以把人的心系在秋千架上,忽悠一声荡出去老高,然后又一下,就又被惯性拽了回来,再荡,再回来。喘气、呻吟是因为要强忍住大声呼唤的快乐。呼唤什么呢?自由了?看到更多的风景了?不知道,所有寂寂的少女的时光全部都过去了,这一刻,是不孤单的。

用心的打扮、精心的选择衣服、看许多书培养自己的谈吐,难道不是为了潜在的这一刻吗?每个女孩都知道,打破自己等待的总有人在,这是一个潜伏在暗处却不知道为什么潜伏那么久的潜在存在。

我也是。之前我过了很多一个人的时光。一个人,意味着你照镜子,发现自己出奇美丽却不知道该给谁看,该给谁留下深刻的、美好的印象。走到街上寻找那个潜在存在?选择太多等于没选择。就很泄气的一个人守着自己的美丽,守到这美丽在镜中越来越淡,淡成一张极其普通的脸。一天又过去了。(我就这样走向那个潜伏在暗处的人,越来越近。)

总是有些故事背景的,不是牵扯了什么人就是牵扯了什么活动要不就牵扯了某个地方,特定的场合特定的可能性。就认识了。

我叙述的声音是很娓娓道来的那种,我说得慢,一开始是怕太快了它听不明白,慢慢的我发现这个速度正合适,我可以陷入自己的回忆,再丝丝缕缕的从过去中将美好的那部分一点一点抽离。其实没有不美好,过去的事情现在回头去想,是想不出什么的,除了自己的心情。喜欢一个人,因为喜欢自己有事做了,而且有个对象让你实施一切你想做的。你可以半夜跑到他楼下偷偷数亮灯的那个房间,然后回家赶一封情书出来,告诉他昨夜你在怎样的微风中感受他的存在。恋爱就是让很多人找到了可以去做的事,这个城市就没有那么多人无聊的坐着站着睡着了。

我后来迷上了做爱。无聊的时候就算打一个喷嚏,很快旁边就会响起另一声喷嚏。要不就是两个人都呆呆望着对方,不知道该干什么。然后就会有一个人提议,我们做爱吧。做完爱大家就有些累了,点支烟,有一搭没一搭说上几句,在音乐里我们睡过去,一段时间就在呼吸中此起彼伏的掉下来。时间也是有惯性的,从一个茫茫未知的空间还是从一个巨大的手指缝呢,顺着固定的次序接二连三的掉下来。掉到我们的生活里,掉到我们的饭碗里,掉到我们的呻吟我们的喘气我们的微笑我们的泪水里。慢慢的渗透,等到时间确定它的触角已经碰到了我们的一切,它收拢它的身体,然后慢慢收紧,它不需要的东西从它的触角中掉下去,象做完爱后随地乱抛的卫生纸一样被抛掉,抛到我们的脑后。剩下的一团被时间紧紧攥住,成了我们的记忆。于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第1次做爱的季节、地点、对象,却想不起自己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裤。我们错误的认为记忆的选择性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记忆,却不知道这只是时间随手抓了一把,抓到什么算什么。

在无数次的做爱中我有了一个孩子。(无数次并不是真的多到数不清,谁会知道自己会和某个人做几次爱呢?谁又能知道自己的某次做爱就是和某个人的最后一次呢?甚至是一生的最后一次呢?)我带着它做许多事,和没有它一样。我上街看好看衣服,我去酒吧喝酒跟老外聊天,我依旧和他一次次的做爱。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不存在。

我没想过要这个生命。我有什么资格把它留下来呢?留下来让它变成人形,受人歧视受竞争的压力受寂寞的煎熬受爱情的失失得得?很多次意识到我在老去,我就无限恐惧。我怕死,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什么了。虽然现在我一眨眼打几个字的工夫世界上就发生了杀人、抢劫、强奸,我一样不知道,但我在。“在”意味着你最终是有可能知道的,“不在了”就是连头发丝的可能性也没了。我有什么权利要它留下来,强迫它再经历一遍我的恐惧呢?制造它的时候是不知道它的,也就是说这是一次人为事故。所以我迅速的手脚麻利的清理了事故现场。我不认为我对不起它。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环顾了房间,还是没看见什么。窗外的天已经发白,房间里的灯已经看不出亮了。我关了灯,一个灰灰的影子在墙角。没有声音。

很累。一夜没睡,又说了那么多话,我真的想睡。我就睡了。

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我回想了一下昨晚发生的,就想打个电话给我的朋友。

朋友们都很忙,没有空听我胡扯。出去逛了一圈,买了4个小包子回来吃。那一晚它没有来找我。它再也没有来过。

有一个白天我上网,看到一个笑话。说是周喻被气死后,跑到阎王那里哭诉,一心想再上到人间复仇。阎王同意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周喻得交出他的智慧。周喻大惑不解,说没有了智慧又怎么和诸葛亮斗呢?阎王但笑不语。周喻复仇心切,同意了这个条件。于是那一天,人间多了一声“哇哇”大哭,阿斗出世了。

我忍俊不禁,对着电脑哈哈笑,笑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个墙角的小灰影子。它还好吗?去了哪里呢?它从我身体里出来,再从我身边走过。我不会去找它。但我不会忘记它曾经存在过,并且来找过我。

那天晚上以后我的睡眠发生了质的改变,我和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一样,到了11点就忍不住的一个接一个打呵欠,倒头就可以跌到黑甜乡里去。我不再失眠。我的脸开始圆,有一天我照镜子,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对我说,我的尖下巴戳痛了他,说完就很温柔的吻我。那时我很喜欢把小尖下巴搁在男生的肩头上。现在这个小尖下巴成了双下巴。

已经很久了吧,我都一个人睡。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上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坨肉。什么时候有的呢,我都不知道。这就是变化吗?在我面对Andreas M Kaufmann的录像作品《录像绘画5号》时,我只觉得自己始终看着一个人物头像的正面,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这个人物头像从正面转到了侧面再转到了背面。时光就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流逝了么?

这坨肉长在腹部,它不算太大,不至于在我走路、奔跑的时候也一起走路、一起奔跑。我开始有意识的饿自己,可是不管我饿了多久,它还是隔了我的上衣鼓出来。我努力的吸气,挺直腰部走路,但我还是可以意识到它的存在。每天我坚持做100个仰卧起坐,可我身上的这坨肉,怎么也去不掉。我的健身教练也很奇怪,他测试后很肯定的告诉我,这坨肉不是脂肪,是肉。

不多不少,就是这些。很多日子过去了,这些肉还是这些肉,没有变得更多或更少,没有随着我的运动变成汗水蒸发在空气里,也没有转化成更多的脂肪。还是一坨肉。完整的、不依不饶的,长在我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就想,想不明白呢。 24FkB235k/wfdehOv33uhOnuqIzheS4YlkOgcOTP8DJgcW0vyJVDXFVSuSNB6o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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