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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

这个春天来到的时候张小凡突然跑到了世界外面。外面是什么呢?外面是针对里面来说的。说到世界里面,我想很多象我这样的,当然不是指那些象张小凡那样哧溜一声就溜到外面去的人,一定都很清楚。我很肯定,跑到世界外面去的不会只有张小凡一个。这当然不是我妒忌张小凡这个很可能是唯一的幸运儿,就故意把人往多里说,我也希望自己能到外面去,但是我又怕,人少了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比如你象往常那样,穿着睡衣就往罗森跑,老远就看见蓝蓝白白的招牌,你心头一热,越发觉得鱼豆腐的香气似乎在你呼吸的空气里氤氲。可是你一头冲进去的时候发现店堂里空空荡荡的,明亮的灯光下连鬼影子也藏不住,往日的大妈们虽然没有什么笑脸,可好歹还有一张脸。你就有些纳闷了。你转过身走出店堂,发现其实马路上也很少人,连勤快的出租车司机也不见了踪影。这下你就会有点心慌了,说不上来的心慌。我就怕这个。虽然大家都说张小凡去了世界外面,可万一我去了却找不到她了,而且那边并不是那些人,而只是张小凡那一个,那我就会害怕了。我虽然不太哭,可一样会害怕,而且会比那些碰着点事儿就哭的女孩子更害怕。怕,本来就是放在心里的,再把藏着怕的那一小部分心藏到更里面的地方去,就更不容易找到了,也更不容易消灭了。

从外表上来看,张小凡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你不可能从她宽宽大大的男式衬衫里看出她的胸部发育得还不是很完整。我最早看到她的时候以为她是个热爱摇滚的小孩,她扎着两只曲里拐弯的小辫,穿黑色的T恤,披一件蓝黑小格子的衬衫,黑色的布裤子,这就是明亮的张小凡。明亮对于张小凡来说是一天中很短暂的一段时间,是指下午3点半以后到晚上6点之间。这个时候的张小凡就穿这样的衣服。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看到她。那时我已经走得很累了,我想上厕所。这个城市什么都不缺,独独缺厕所。在我们那儿可不一样,你只要走到田里去,蹲下来就能拉屎,抬起头还能看到天空,有时会有只鸟正巧经过。肚子开始绞痛,在我快要憋不住的时候,我迅速跑进了一幢居民楼,对着一层楼梯上唯一没装防盗门的那扇门开始猛敲。张小凡探出了头。

张小凡家的厕所很漂亮。有一扇窗,装了磨砂玻璃。玻璃的表面凹凹凸凸的,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是水珠结在了上面,就伸手摸了摸。蓝色的,微微透着荧荧的紫,我觉得夜晚的天空都不会有这样梦幻的颜色。手纸非常柔软,和玉米叶子没得一比,而且有一点点湿气,我一口气撕下好多。

我对张小凡说我喜欢她家的厕所,她就笑了,哈哈大笑。我后来抚摸她的时候也听见了这样的笑声,很响很放肆,可惜浑身上下花枝乱颤的只有她的一头蓬蓬乱的黑发。她的乳房很小,握在手里象握只小麻雀一样,颤不起来。

张小凡说她没有夜晚,虽然她很喜欢夜晚。可是因为要工作,不停的工作,她来不及看她喜欢的夜晚。张小凡的工作态度是很认真的。她每天晚上6点种准时洗头洗澡,洗完澡后浑身抹上牛奶,在房里做50个仰卧起坐,然后冲干净,穿上衣服。衣服总是很紧身,为了看上去更吸引人,她总是戴上一个挺得高高的胸罩,这样她的衣服就被撑得绷绷的。她拖着鞋啪嗒啪嗒走出门,到楼下新村里一家理发店吹头发,半个小时后她上来,长发乖乖的伏在她背上,她要头发飘,头发就轻轻的在她耳边翻飞,象蝴蝶一样翩翩。然后她就坐在床上化妆,她化妆很快,因为她只突出重点。我前面说过,张小凡是长得很普通的,但是她没有一样五官是长得不好的。她的眼睛尤其漂亮,她就只涂涂抹抹她的眼睛。先在眼睑上抹一层肉色的眼影粉,再画一层深紫色的眼影,涂上睫毛膏,这样张小凡就可以算得上漂亮了。最后她会在耳边喷一点香水。我不知道这香水叫什么,因为她和我都不会念那上面的英青。她用香水时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的,她告诉我他们都很好,不仅让她检查,而且还让她检查得很彻底,还担心她不能继续她的检查工作,就给她钱,还送她小玩意。她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香水瓶。黄色的香水晃了晃,晃出一种花香。

张小凡从来不让我去等她下班,她说这工作需要耐心,她怕我等不及。每次她袅袅亭亭的出门去,总在我额头上“吧”的亲一下。我就在她房里呆着,有时呆着呆着就睡着了。醒过来发现流了一枕的哈喇子,一想到张小凡香喷喷的脸会贴在这上面就觉得很不好意思,比把内裤弄得精湿还不好意思。我的内裤通常是干净的,因为我还没遇上我愿意和他做爱的男人,就不会沾上粘粘乎乎的脏东西。但是我也有底下“呼”一热,一股暖流泻下的时候,通常那时侯我在抚摸张小凡或者是轮到她来抚摸我,要不就是在我一个人看毛片的时候。我看毛片是很有选择的,我不喜欢看最常见的美国式性交,一男一女,客气几句开始干,一拉一送的,我几乎听得见噗噗噗的声音,象足一本教材。我喜欢看日本式的,小小的女孩子,有着明显的受虐倾向,还没发育完全的身体被粗鲁的一把打开。张小凡是知道我的喜好的,她什么都不说。她就是这样,老是忽视我的心理。这一点我很不满意。不过我从来都没告诉过她,我想她是不会知道的。这就是我的优点,我从来不告诉别人真相,会让他们感到不舒服的真相。我们工厂里就有一位老大姐,对我的生活很关心,因为只有我愿意听她唠叨她女儿的不肖脸上还备好了各种表情。她于是把我当成了贴心人,常常带些好吃的来,那些菜味道也确实好。我面对她的好意很感动,就决定一辈子都不告诉她其实她每次穿白衬衣时戴个黑胸罩简直丑死了,她穿的袜子太厚不适宜穿高跟鞋,等等等等。所以张小凡既没有机会知道我对她忽视我顾影自怜心理的不满,也没有机会知道我几乎每晚都会把她的枕头弄脏的事实了,反正她回来的晚,枕头早就干了。

这就是我一开始刚住到张小凡她家的情况,后来就不是那样了,因为我睡不着了。我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她的床底下有一只箱子,暗红色的,上了锁,那是我有一次不小心把拖鞋踢到了床底下,跪在地上掀开粉红色的床单扒拉时发现的。打小我就对箱子,橱柜、上了锁的抽屉感兴趣,总要想尽办法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举个例子,我妈妈有个小铁皮箱,里面有几张发了黄的照片,照片上我们伟大的领袖毛爷爷挥着手一脸慈祥。这我可不感兴趣,我就继续往下翻,看到了几个红本本,本本里还有一张妈妈的黑白小照片。照片里的妈妈很年轻,梳着两只小麻花辫,坐在长椅上看着书,很专注的样子。有长椅,有黑忽忽的草地,应该是在一个公园里拍的吧。这个公园叫什么呢,现在还在吗?我很想问问妈妈,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动过她东西了,所以一直憋在肚子里,到现在也没发出个芽来。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一点,我这个习惯是由来已久的,并不是因为张小凡才这样的,这样一想,我心里就舒坦了许多。我找了根铅丝,拗几拗,对准锁眼捅了几下,锁就开了。箱盖子上一层浮灰,我手一碰,就印上了几个手指头印。打开,里面塞得满满的。

现在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给你一个小箱子,你会在里面放些什么?

在我这个年龄,我会放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是丢又舍不得,平常又不会想到去用的东西,可能会是一个特别别致、已经用光了的香水瓶;一些式样老旧却还坏不掉的小首饰,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瞎猜测,我就是抱着这样猜猜看的心情开始翻这只小箱子的。

最上面是许多封信,信封都很别致,几乎没有重复的,一个个张了口,好象还有说不完的话。我小心地拿开这些信,底下是些照片,彩色的。拿开这些后,箱子就空出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小玩意了,有还剩一点点黄色液体的小香水瓶子,有一张大大的X光片,有一颗图章,还有两把黑色的小辫子,它们被两根黑皮筋扎的紧紧的,看的出来是被齐刀剪了的。这是张小凡的吗?

如果你突然得了很多好东西,你会怎么做?我会把它们很小心的藏起来,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总之我是舍不得一下子就享受掉的。小时候吃饭总是爸爸妈妈搛菜给我,铺在白白的米饭上,看着都香,可是我舍不得吃。我会把它们扒拉到一边,在白饭里挖个洞,把这些菜埋进去,然后在上面盖上厚厚的米饭。我小心的吃,注意不要轻易碰到这个藏满宝贝的洞。那时侯我每次都想象自己是只小白兔,有满满一洞过冬的粮食。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总是这样想象。我最初的想象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现在我面对一箱子有关张小凡的宝贝,心里自然是兴奋得不得了,所以我没有马上动手去看,我拼命按耐住自己的好奇,轻轻关上箱子,把它推回床下的老地方,然后一头扑到张小凡的枕头上,想想就忍不住笑。

那天晚上张小凡很早就回来了,大概是10点多钟的样子吧,她一进门就喊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对自己的工作抱怨,“我今天晚上不想再检查了,看来看去都差不多,都不是我想要的。算了,我们看片子吧。”

那个晚上我们过的很快乐,我们一起看了一张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片子里的女孩真算得上是个小尤物了,我便忍不住叹气,我一觉得幸福就叹气。张小凡开始脱衣服,也许是看了片子的关系,她表现得很大胆,“哗”一声就把紧身的黑色上衣卷过胸,衣服上的金线悉悉嗦嗦闪成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溪。张小凡的皮肤很白,在晕晕的光里散着柔和的光泽,我就忍不住亲了她一下,她哈哈大笑。

那个晚上我们真的是很快乐。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依偎在我的怀里了,我不断的低下头吻她,她的脸小小的,在一堆如云黑发上,更是玲珑可爱。她的乳房、她的腰肢、她的大腿……我们赤裸了。我的手指很大胆的伸进那个黑洞,洞很深,我的手指很短,短得无法渡到彼岸。我的内裤一片精湿。整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拼尽了力气要更深的进入。我的手指带我回家了。

张小凡叫起来的声音很好听,沙沙的,有一声没一声,整个过程里她始终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我扶她去洗澡的时候她懒懒的靠着我走,蜷进浴缸里的时候她抬起眼看我,茸茸的睫毛下眼神靡靡蒙蒙,“你也不是的,不是的。”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听得清清。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什么呢?

我是从第二天晚上张小凡踢踢踏踏出了家门不久后开始看那只小箱子的。我先看的是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很明显就是张小凡,她的外形并没有很大变化。最上面的那张照片是96年9月18日,她穿了条红格子背带裙,站在毛爷爷的像前很灿烂的笑,一口小白牙几乎全在外面了。毛爷爷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往前指。顺着他老人家手指的方向,阳光照出一溜金光大道。

接下来的好几张照片里,张小凡或左顾,或右盼,或低头不语,或坚定往前看,总之都是春色满面,喜气洋洋。在我草草翻过五六张后,我瞪大了眼睛。这是一张拍摄于1998年3月的照片,张小凡没有扎起她的小辫子,她的长发堆在肩上,脖子里扎了根小丝巾,头微微的靠在旁边的男孩肩上,非常妩媚的望着镜头。男孩半长不长的发,刚齐下巴,下巴上还有几根没剃干净的小胡子,敞着格子衬衫,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双手在胸口抱着,微微斜着头。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我迅速的翻下去,结果发现这张是这些照片里唯一一张合影。他们坐在小铁桥上,桥下有流水,也有粉红的落花。这张照片定下的时间里,它们都还在着。“咔嚓”一声过去后,水仍在往前流,把那些粉红的落花带到了什么地方呢?什么时候它们的粉红开始颓去呢?张小凡和男孩站了起来,他们开始走路,张小凡就走到了现在这里,那个男孩呢?他走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会松开手呢?又是什么时候松开的呢?“时光一次次的冲击着,终于从他们紧握的双手里穿过。”张小凡跑到世界外面去以后,我还是住在她家里,她的东西就成了我的东西。有一次我把这张照片给一个朋友看,还跟他说了张小凡的事,这小子就文绉绉的评了一句。不过我那时可没有对时光什么的发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只露了一次面的男生,他是谁?

“你每天晚上检查的是什么东西?”

有一个早上我们都醒得很早,我点上根“中南海”,靠在床头,张小凡趴在我胸口画圈圈。听了我的问题,她兴致勃勃的抬起身子,“人呗,男人,我的男人,我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只记得他的那个,我叫它孩子,我知道它,”她说着,手指轻轻划过我平坦的小腹,张小凡的手指很细长,抚摩起来也是纤纤的。

“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不是我不记得了,他的脸已经刻在了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儿。可是他太聪明了,他会想尽办法躲开我的,你说他会不会整过容?所以我只想找到他的小弟弟,只有它不会骗我。”说着,她用手揪了揪我的面皮。

他,他,他是谁?是那个男生吗?

我不好意思问张小凡,可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要找到他,并且告诉他,张小凡在找他,整夜整夜地找。他逃不开的。

现在我变得很忙了。和张小凡一样,白天我在家里睡觉,夜晚她前脚出门了我后脚就开始工作。我要帮助张小凡找到那个男生。她在屋里找,我就到屋外找。我到屋顶上去。

我第1次踩到顶楼的天台的时候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夜晚离我很近很近,我看得到灰闷闷的天空,象我那条靛蓝的裙子洗得发了旧。没几颗星星,它们象长在藤蔓上的虾米,东一粒西一粒,少得可怜。关于虾米是否长在藤蔓上,我也考证不出来,反正张小凡告诉我的时候是信誓旦旦的,我相信她不会骗我。

风很大,我站在栏杆前往下望,裤子鼓了风,一个劲向下拽我。在上面转悠了半天,我发现我到不了任何一个窗口。我觉得我是只小蚂蚁,围着一只火柴盒转,就算我爬过这个火柴盒的每一个点、每一条线、整个的趴到它光滑的面上,我还是看不到里面的火柴长了几个头。

这个发现让我很泄气,张小凡肯定也和我有过同样的想法,然后发现是行不通的,所以她只好亲自去找她的小弟弟。小弟弟,现在在哪儿呢?

我迷恋上了屋顶。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永远不要下来。

每一幢大楼的屋顶其实都是不同的。我大手大脚的趴在屋顶上,听它的心脏跳动。有时它们跳得快、有时它们跳得慢,很少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大楼和人是不同的,它们完完全全睡着的时候心脏是不跳的。我和每幢大楼都会呆上一个礼拜,这样我就知道它们喜欢什么了。它们有的喜欢摇滚,我听到它们的肚子里会传来惊哩桄榔的声音,太吵了,我的耳膜嗡嗡的。有几个周末的晚上大楼也听悠悠晃的爵士乐,我趴在它们的肚子上面跟着一起晃,好几次差点又流了一边的哈喇子。跟它们呆得越久,我就越喜欢它们,因为很多时候它们都是寂寞的。好多人进去,也有好多人出去,没有人会为一幢楼房停留。

张小凡的工作看来要比我辛苦许多。因为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她现在已经开始往脸上扑粉了,可是那些粉粉的粉象大楼的墙皮一样,一剥就掉,露出里面水泥墙的颜色。她的眼睛黯淡了,象一只冬天的小麻雀,扑腾了几下翅膀,还是没飞起来。我想捅一捅,让它动起来。她涂得长长的眼睫毛往下一关,就挡住了我的手指。我只好盯着她看,等她的睛什么时候再张开,忽闪一下。她现在常常这样垂下眼睛,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只好继续和屋顶交朋友。

那天我去的一片屋顶都很矮,它们不是用水泥砌起来的,一块块的砖瓦挨挨挤挤。屋顶已经很老很老了,我听到它叹气的声音,我就问它在想什么呢?它说它想燃烧,它说那些野草胳肢得它很不舒服。我就用手指帮它抠嵌在上面的野草,小猫就是这时候悄没声息的蹲到我面前的。它浑身都是黑的,就眼珠子是碧绿生青的,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它。我趴在屋顶上的时候它一直陪着我,一声不吭。等屋顶睡塌实了我就溜下墙根,它跟着我也哧溜下来了。我就把它抱回了家。

那天张小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敲门声音的时候正准备换睡衣。她一直自己带钥匙,所以开门前我还犹豫了一会儿。门一开,就有一股酒气扑过来。一个男人扶着张小凡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张小凡的脸通通红,她斜在男人身上进了屋,然后往床上一躺。男人往床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她挥挥手象要赶一只苍蝇,男人就直了身,上上下下看了我两眼就出去了,临走还轻轻带上了门。

张小凡这一躺就躺了整整一个礼拜。因为药物过敏她出了一身药疹。我这才知道她有脑血管痉挛的毛病。以前她每次来那个总会皱着眉吃一把药,现在才知道她每个月的那段日子总会供血量不足,头就会痛,一痛就大把吃药。结果这次她不知又吃了什么药,过敏了,生出一堆小红点,脸上尤其厉害。

我后来再想这段日子,才知道那其实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刚开始两天,她发很高的烧,又不能用药压下去,只能躺在床上用冰毛巾敷。后来发到40度了,我送她去医院,她乖乖的任我牵着她的手,叫她坐下就坐下,眼睛迷迷蒙蒙的看着我跑来跑去,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柴胡后她靠在椅子上吊针。头歪在一边,黑黑的发斜披下来,覆住半边额。吊到一半她就睡着了,烧得干干的唇微微张着,要不是在医院,我真想用自己粉红的舌头一遍遍舔过,一点点洇湿。

几乎每天下午我都会带她去吊针,我们走在上海的大街上,我就象牵着我那不懂事的小妹妹在夕阳下的土埂上走,小手胖胖的,指着路边摇曳的狗尾巴草。吊针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讲腿上摊开的杂志上的故事,偶尔我也会起来,出去抽根烟。医院里是不允许抽烟的,我站在大街上,看自己慢慢吐出的烟圈飘啊飘,飘到汽车轮子底下去。

吊完针,我们就去公园坐坐。最后一瓶药水吊完的那个下午,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望着眼前绿盈盈的草地慢悠悠地跟我说她前些天做过的梦。

那个梦是这样的。她来到一个跳舞的地方,一个大圆筒当头罩下来,她就在密闭的圆筒里跳舞。她很累,想停下来,可是一个声音阻止了她,说这里的规矩是除非她停下来的那个瞬间她贴在圆筒上的双手正好和外面的一双手位置吻合,否则她不可以停下来。这话刚结束,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圆筒外面是有一双手的,可是圆筒很快就重新变回了不透明,她又得开始不停旋转。

草地上没有小孩子,因为在养护阶段,不许人进去,草地上除了草还是草。张小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她说她不准备再找他了,她说她已经找不到她的小弟弟了,她说她现在才知道,小弟弟虽然小,可是已经很邪恶了,她不想再和它捉迷藏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看我。

说完这些话后的第3天,她脸上的斑斑点点还没完全褪去,她就一下子没了。我想她不会再愿意呆在这个世界里了,她带着她一脸灰灰的影子跑到世界外面去了,肯定的。她会在那里重新白嫩起来,她还会记得我吗?

我和我的小猫呆在她呆过的房间里。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大海上漂,抓了一块木板。张小凡就在我的旁边,她对我说,一定要活下去。说完,她就在一个大浪后没了影。我就漂到了一片田野里。我爬起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到一间小木屋,我推门进去,倒头就睡。我想醒过来是因为我看到一本照相本,我想看清照片里的人模样,我就努力醒过来。我看到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对我笑,我拼命的想他会不会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刚想到这里,照片上的男孩身边就多了一个扛着渔网的男人。我就知道了他才是我的丈夫,我黧黑的丈夫。

梦的最后,是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在路上走。

我想结婚了。

我不要我的屋顶了,我要带着我的猫咪上路,找我的丈夫。 DrsV2qzRp/dcdoLFBHXu6qn/QvYVfTBimtBhJor1F3g7P4jcVZM5FG1SM52WjJ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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