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去,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啊,隔了记忆,添了想象,再丝丝缕缕的拉扯出来,甜的,益发甜。苦的,却又不甚苦了。
不是没必要为过去忧伤,是实实在在的忧伤因为隔了太久,已经做不出来。
灵子在上海的家,曾经在一个七凹八凸的棚户区里,往前走几步,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往后走几步,是一片微微发黄的法国老房子。两年前开始了市政动迁,很多机器开进来,横扫了曲曲弯弯的弄堂,老房子被一幢幢推倒,地上露出深深的坑来。
那些掉下来的砖头,当时东一块、西一块地卧着躺着,现在又到了哪里去了呢?
灵子的十几年光阴被现在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楼取代,再也没了考证的可能。
但她一直记得那个下午。被她一个沙包扔到眼睛上的小队长一边抽抽嗒嗒地往老师办公室走,一边指着她大声喊,“野孩子,没人要!灵子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同在一个棚户区,一个班,有什么家长里短不传得纷纷扬扬的?
灵子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谩骂,呆了一呆,竟楞在原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话后来又听见几次,都是在她受到表扬得意扬扬站起时,不知什么地方就响起这样的声音,“神气什么,她连爸爸妈妈都没有!”
回家问妈妈的时候还很气愤,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年春天,窗外的无花果树叶在阳光的手指下索索翻过,哗哗作响。灵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一年,她念小学三年级。
母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人言象刀,只是这刀磨得也忒快了,那么早就下了手。
影片里,披着红色披风的金发少年飞奔上楼,大大的楼梯盘旋着上升,象奶油拉花。
强抑着惊喜的少年轻轻旋开了卧室。
他的未婚妻和他的父亲双双赤裸着躺在床上。
他无法相信。
捂住双眼,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的腰撞上了雕花的扶拦,直翻了出去。
红色的披风鼓了起来,象他瞪大的无法相信的双眼。
十岁的灵子一级级踏上木梯,木梯在她的脚下轻轻呻吟。
木梯通向阁楼,阁楼黑古隆冬。
还有两级,她的头即将探出楼梯口。
但是许多人过来摇那梯子,她的脚踩空了,就这么滑了下去。
飞翔的鸟被季节的寒流所伤,直直坠落。
灵子没有哭。她再也不想去学校,当晚就发作了扁桃体炎。总是要有一个出口的,没有变了泪水流出来,那就升了体温四散到空气里好了。灵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隔壁的针织厂房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会有人吹小号。声音不激越,也不悲凉,因了断断续续,三声两声的,倒象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淡淡的阳光移到墙上,黄黄的。
许许多多比她大的孩子,怀里抱着不知被谁塞进来的玩具,毛绒绒的,(也许一开始就存在着,和小孩子一同长到这般大的时候,适时地成为一个更弱的象征,弱者在将比自己更弱的头粗暴地压进怀里时会不得不强大起来)。
他们排着队走进一座预设的大钟,(多少年过去,那座钟一直在)。
钟面上黑洞黑古隆冬,从走进到将头探出黑洞,每个孩子童年的恶梦中这段路重复着出现。一不留神就会滑进恐惧的无底,尖叫伴随着冷汗,醒来。失败的挫败感。
终于路到了尽头,想张望一下界限外的脑袋卡在了洞口,午夜的钟声从零点开始。一滴泪水滴下来,标志着这个点。分针不容质疑地一直走,零点引起的声音在扩大。
一滴泪水一直流下去,雨刷机械地扫,玻璃上不再有水珠,也不再有任何一块干净的地方。
小孩子的脑袋圆满地被切割,十二格,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划断。一岁一岁。一直流下去的那滴泪水被分针机械地涂满整个钟面。
钟面上不再有一个点的标志,也不再有任何一块干净的地方。十二格的岁月,完整的分离。童年永远留在恶梦中的路上。涂满的钟面,你想象不出那后面能看见什么。
那个满满的界面,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世界,可是在那后面,在由一道流下去的泪水的后面,隐藏着黑古隆冬的黑洞。
一个孩子一生的神秘。就这么,隔着一道泪水,透明的分离。咫尺。天涯。
灵子的怀里没有长出某个玩具,或某种比它更柔软的东西,她的恐惧包住她,她小小的头颅粗暴地被压进一团无限伸展的空间里。这里比她住着的小木屋,呆过的教室,记忆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那一面之外回响的钟声。
她就这样,跟着那些比她大好多的孩子鱼贯的进入了另一个界面。
现在,灵子的童年只剩下了恐惧的想象。她的身体活在童年里,童年不在场,但她却活在那里面。
这是一个无法成立的现在时态,她就这样清楚地夹在两个界限里。
界限客观存在。
2
一个星期后灵子回到了学校。
她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而且是不好的不同。
最好大家都看不见她存在,最好自己不存在。
说话、做事都轻手轻脚的,她开始安静,不再活泼泼笑,也不再高声说话,甚至,不再举手发言。
也有很难过的时候。每当老师提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叫了好几个人起来回答,都没回答出来的时候,灵子心里就很痒痒,很想举手说,老师,我会。但是回答上来了又能怎么样,她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了吗?别人还是会说她是野孩子!
好几次,老师都带了期望的眼光看灵子,她只好头一低,装作写笔记。心里却很焦急,巴不得快快有人能够回答上来。这种恨铁不成钢,自己又不好插手的事儿多了,心里就很烦。灵子本来可是一个很好动的人。
只好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了。
上课下课,都在台板里放一本故事书看。很容易的,就被故事里的情节吸引了,不知不觉就下了课,不知不觉的,一天就这么过去。
好几次被老师没收了,也不去领,也不主动承认错误。
一放学就往家赶,做完作业就站在窗前看那棵无花果树。春天到了,种子开始发芽,小鸡破壳而出,燕子飞回来筑巢……自己也是春天出生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她了呢?既然现在的妈妈不是自己的亲妈妈,那这棵无花果树会不会又被砍掉呢?
未来不确定的很,怎样发生都可以。
只是这样的放弃,还会有下一次么?还会不会有人,轻轻抱起她,放进温暖的怀?
灵子不敢想。
也只好读好书,过一天算一天了。
转眼就是几个夏天。
中学报名前的那个晚上和往常一样的闷热,吃过晚饭,灵子正准备收拾了碗筷去洗,母亲叫住了她。
“灵子,你过来,先坐下,妈跟你商量件事儿。”
她不明白母亲语气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凝重,一定是有大件事发生了。
“妈的颈椎痛啊,”说着按一按颈子,“恐怕不能再踏衣服了。”
母亲的表情很为难,“你看,你的学费、书簿费,是不是……”
为人父母,之所以辛苦,是因为责任重大。
你不再只是一个人。
灵子缓缓起身,“妈,您别做了,本来身体就不好。至于学费什么的,您看着办好了。”
培育自己,已经很不容易,又不是为了一时之欢诞下她,何用歉疚?
母亲长出一口气,“妈也是没办法啊,妈想替你申请减免,就怕你会受委屈啊。”灵子微笑,“没什么的,妈,我功课好就行了。”
真的只需念好书就行么?
学校并非世外桃源,一样有有色眼镜,一样有嫌贫爱富,一样见高攀,见低踩……本来就是一个小社会,什么现象都有。
中学和小学的方向正好相反。路上先要经过仄仄的弹硌路,一小条一小条的青板石,缝隙里夹满了青苔。弄堂两旁都是矮矮的人家。这里和老式里弄房子又不同,因为是棚户区,很多都是经私房改建的,一层楼再翻建个阁楼。
灵子家隔壁邻居比较有钱,造了三层楼,翻修时踩坏了灵子家的屋顶,只随随便便拖了几块石棉瓦盖上。明摆着看灵子家孤儿寡母的好欺侮。夜里又常有野猫在屋顶兴奋地跑来跑去,一到雨季,就是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亲钉上好几层塑料纸,雨水积多了,坠得塑料纸沉沉地,盛不住了就滴滴答答地顺着板缝往下滴。
夏天尤其惨,常常是一场暴雨后,屋里积了一砖高的水。起先还和母亲两人轮流拿了塑料盆舀水,后来发现一个规律,雨过天晴了,外面地干了,家里的水就会下去。
慢慢地习惯了,在家里搭一条砖路,床砌得比饭桌还高半个头,母亲每次都要踏着凳子上去,灵子索性侧了身子当鞍马跳。
一样过日子。
灵子好心情,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错雨阁,钉在阁楼梁上。
晚上读书,伴着滴滴落落雨打石棉瓦声,并不觉得心烦。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所以,读书人最是天真。
穷人自有穷开心。
整条弄堂几乎都是工人阶级的天下,却家家莳花弄草,莺飞燕舞的,煞是热闹。爬藤的五星花,开黄花的丝瓜,一串红的芯子可以抽出来吮蜜,甜甜的一滴,还有表面疙疙瘩瘩、金黄金黄的金铃子,剖开来一粒粒种籽上裹着红色的果浆。
中学时念课文,读到鲁迅的《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不禁莞尔。后来特地去绍兴参观了,不过尔尔。但是在少年心中,自然总是最美,充满了生机。
灵子愿意相信,自己心灵丰富,比起那些住高楼大厦铁窗子的孩子更幸福。
弄堂是曲里拐弯的,一直绕到尽头,一座大铁门关一座高高的煤山。据说从前是坟场,专门收殓一些路倒或无钱下葬的穷人。
这里是男孩子的天下,路过这里,灵子从不东张西望。
从这条弄堂绕出,过一条横马路,又是一条弄堂。这就比较齐整了。一侧有高高的泡桐树,开紫紫白白的花,风一过,落一地。大大的花朵,引不起什么怜惜,灵子照样踏上去,并不特别绕道而行。不知道当年林黛玉葬的是小小细碎花瓣,还是大朵大朵的?
灵子私底以为还是小花比较遭人怜。所谓弱不禁风,也是容易蹂躏了。
就跟做人一样,哭哭啼啼的、病病歪歪的、手足无措的,通常比较受欢迎。有谁听说过女强人大行其道的?
弄堂尽头是一所辅读学校。偶尔会见到几个大头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进去。笨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个个眼睛大大的,脸上挂着呵呵的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说明有些问题就算你想破头了,答案还是在那儿好好地在着,只是你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而已。
圣经上说,鸟儿不收不种,照样饿不死。
那是不是人类不思考了,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智商就是这么回事。低了,无法思考;高了,不会思考。就是这不高不低的,一辈子被自己扰着,不得安宁。
灵子叹口气。
这样的路线,一走就走了七年。
她所有的心事,路都知道。
清晨是她最爱的。校园正对着一片法租界老洋房,老洋房的定义就是可以浮想联翩。家家楼上一方小阳台,现在是搁了拖把扫帚的,倒过去几十年,没准有烫了大发卷的摩登女郎探出身子跟隔壁抹了发油的小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话。
地方开阔疏朗,树影婆娑,很适合背书。一个人翻了书本踱来踱去,踱到心平静气了,一天就正式开始了。
这个法子,简单却卓有成效。
七年,除去大雨倾盆,灵子天天如此。
九月一日,开学的第一天,她走进校门的时候还不曾想过,这样一片小区,是她除去家以外,真正愿意呆着的地方。
3
那天是记忆犹新的,因了印痕太深,磨之,竟磨灭不去。
背着书包向校门走去的时候灵子还是很兴奋的,毕竟是老牌的市重点中学,心里有点沾沾自喜。
校门口站着两排值勤的高年级学生,臂上挂着红袖章。后面是彩旗飘飘,远处的黑板报也很鲜艳,依稀可见“欢迎新生”的字样。灵子兴冲冲往里走,眼角瞥到左边橱窗前围了三五学生,不禁好奇,又盯了一眼。赫然在目的竟是白纸黑字,龙飞凤舞着减免名单,只觉太阳金光射入眼,射得眼睛一阵刺痛。
既然已给人方便,又何必苦苦相逼,定要揭出伤疤示人?
心一沉,却仍做没事般往教室方向走去。
暗自祈祷,但愿自己班上的同学不要有什么好奇心。
正对面一座建筑,中央对称,很大气,这是学校的高中部。
穿过主楼,是一座近100平米的小花园。密密麻麻种了树木花草,挤挤挨挨着,抢那一方蓝天。
初中部的三层楼房明显只有十数年的历史,为了欢迎新生,特地粉白了墙,离地那段还漆成鲜绿色,配上鲜红的门窗。
教室里已经有了几个同学,灵子按桌角名号坐下。
都是半大大孩子,不久就熟络了,正在互相打听对方入学成绩,门口出现一个中年女老师,矮矮的,戴一副眼镜。
老师走进教室,一直走到灵子位置边,停下,看一看桌角上贴着的名字,再抬起头看一看灵子。
“你是灵子同学吧?”
灵子不知为何,陡地起一个突。老师脸上都是笑,连褶子里都带着笑。
“是。”
“你的事啊,”故意压低声音,“我都听说了。”
拍拍灵子肩膀,“我们都会帮助你的,你放心。你先到我办公室里等着,我有话要对你说。”
办公室里坐了好些老师,见灵子进来,纷纷抬了头看她。
灵子不知道那位中年女老师的位置在哪里,只好站在窗前。
窗外有树。
不一会儿,老师推门进来。
一边和同事说了几句天凉了,秋天已经来了,一边走到座位上,取过一个空的雀巢咖啡瓶,倒了水,再走回来。仿佛才意识到窗边的灵子,招手示意她过来。
自己拖开椅子坐下。
“听说你妈妈身体不好?”
灵子点点头。
“你父母离婚了?”
都是事实,灵子只好再点点头。
“生活有没有问题?”
没吃过西餐,不懂得刀叉的用法,并不代表没营养或者吃不饱。
“还算过得去吧。”
办公室很静,灵子只觉得所有人都竖了耳朵听她的回答。
许是疑心吧。
“学校很关心你,老师们知道了你的情况后都很同情你,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提出来。”
“不,我现在不需要什么。我不觉得我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两样,我真的不觉得,妈妈她很爱我。我会努力读书报答她的。”
老师脸上的兴奋淡了几层,却仍余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你母亲替你申请了减免学杂费。
你的情况和其他同学不同,平时生活要节俭,要艰苦朴素,不要和其他同学比吃比穿。”
灵子再点点头。
老师抬起头,手摩挲着玻璃瓶,一边打量灵子。
沉吟半响。“你身上穿的衣服倒挺好看的。你妈妈给买的?”
“不,是妈妈做的。”
因为要升中学了,母亲一个星期前就开始给灵子做新衣,是用单位同事送的旧衣服拼拼改改的。手巧,就是有办法。一件旧的确良衬衣,母亲做成了镶拼式。另一条简简单单花裙子,母亲踏了荷叶边。
早上穿新衣时,灵子还是高兴了一阵的。女孩子嘛,免不了爱美,站在镜子前好一会儿照。
“你要注意影响。否则,别的同学会怎么看,啊?你妈妈把你养大不容易,你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灵子很想问问她,别的同学穿得好看,她是不是也会这么说?
区别一早注定。
老师是不是在等她,等她忍不住“哇”一声哭将出来,好亲切地揽她入怀,树一个关心学生之模范先锋榜样?
灵子心生反感,他们并不真爱她,并不顾及她。
她只沉默,面无表情的木木站着。
老师终于没有问出她想要的标准答案,终于转回头,随便地挥一挥手。
那一年刚开始实行教改,小学五年级即毕业升学,进初中继续读六年级课程,名曰“初中预备班”。
这些老师,大多是从各小学校抽调上来,上面说了,看考核成绩,做得好的,可以留在中学任教。否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初中与小学,虽一级之差,职称待遇,却不含糊。
老师一心要做些丰功伟绩,打稳坚实基础。见灵子不配合,不由恼火。
她是灵子的班主任,兼年级组长。
4
灵子沿着墙走,这里朝北,晒不到太阳,可她还是觉得头昏眼花。等挨进教室,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坐了不少学生了。她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同桌也是一个女孩子,圆圆脸,大眼睛,看见她,很热情的打招呼。
“你是不是叫灵子?我叫……”
灵子只茫然点一点头。她和她们是不同的,她们可以穿新衣,她们不会因为这个被老师批评,她们是堂堂正正坐在教室里的,她们不欠学校一分钱……
而她呢?
这是她的错吗?不是。是母亲的错吗?也不是。那,究竟是谁的错?
同桌见她沉默,觉得无趣,转了头和后排女生说话。
“你今年夏天有没有出去玩?”
“没有啊,我在家看电视,有时去同学家玩。本来我爸说要带我去黄山的,我妈不同意,她说什么‘出门三分险’,就没让我去。”
“哎呀,那多没劲啊。我爸说我考上市重点,应该奖励,带我去北戴河了。”
出门旅游?一定很开心。可是灵子除了家和学校,几乎哪儿都没去过。母亲是不赞成她去别人家串门的,说自己家穷,去多了让人讨厌。家里又很简陋,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一样都没有,就算灵子想招待同学,也觉得寒碜,开不了口。
以后有钱了,就哪里都可以去了。母亲不是一直说,书读好了,以后什么都有了?
正想着,上课的铃声响了。
“同学们,第一堂课是校会课,请大家排队到阶梯教室上课。”
一个年级近两百号人,两个两个一排的队伍拖拖拉拉了半里地,灵子夹在人群中移动着,没来由地觉得温暖。
就算他们不喜欢她,不愿意和她为伍,但是排队,让她的身边总是有个伴。
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分钟。
阶梯教室里的黄椅子,一级级地排上去。她在四班,坐的位置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教室。
先是校长宣布了校纪校规,鼓励了一番又提了些要求。什么一年紧,年年紧;一年松,年年松之类的。
校长走下去以后,年级组长上台了。她仍旧一脸的笑,照例说了些欢迎新同学的话。但是灵子觉得她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经过一排又一排,一直落到了灵子身上。
“在我们这个集体大家庭里,有这样一位同学。她的母亲患了癌症,后来父母又离婚了,生活很艰苦。她在这样的环境里仍然坚持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我们学校。她就是小初一四班的灵子同学。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老师的眼光一直盯着她,把她钉在了座位上,无处可逃。
她只好站起来。
掌声稀稀拉拉的,更多的学生光顾了回头看她。
灵子一级级走下,直走到百多十人面前的那个高出地面数十公分的讲台,她永远记得那阶梯教室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椅子上,一个个和她一般大身体,扭过头看着她慢慢走近,再朝着她,目送她站到讲台上。
终于站到了台前,终于要大声宣扬家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之奈何?
灵子大脑一片空白。说不上是悲愤还是厌恶,只麻木着。
这个早上的事情太多了,她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想着要镇定,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浑身却轻轻地抖,直抖。
只得握紧双拳。
老师走了过来,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按在她肩膀上。她奇怪那样粗暴的手怎么还会有温度,透了她薄薄衬衣传过来?自己的肩胛骨是不是太瘦,会不会戳痛老师肉嘟嘟的手呢?
低着头站了多久呢?
立了意不配合。
她还不是演员,她这辈子都不想做演员,不想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上台,照本宣读一番。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演员?是因为有人需要他们吗?又是谁,需要他们呢?
电视上、报纸上,无数次,灵子看到受了捐助的学生深深一鞠躬,说感谢老师、感谢党、感谢社会。灵子很想抓住他们的手,问一问他们,他们真心愿意这样抛头露面?
确实,如果没有那些伸出双手、掏出钱包的好心人,他们的日子或许会过得更苦。可是既然是做好事、做好人,为什么不能彻底一些?难道非得有个仪式证明吗?非要把那些孩子推上前台,在众目睽睽中生活?
同情可以转化为爱,但它永远都不是爱本身。
那些大人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又有什么权利,打破一个孩子生活的平静?
灵子站在台上时就暗暗发誓,以后自己工作了,也要去帮助那些贫穷的孩子,但她不会让他们知道。那样他们就不会背上负担。
这个负担不能说沉,背上了,却再也卸不下来。
别人对她千般坏,她都可以置之不理,并不往心里去。
别人稍稍对她好些,她就受宠若惊,想尽办法也要偿还。
刚和哲明恋爱时,哲明见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很是不解。他总觉得灵子和她是有距离的,她不愿接受他对她的好,这让他觉得自己受了伤,以为她并不稀罕他的保护。
后来遇见了西渡,灵子就一头栽了进去。西渡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可以对他好,爱怎样好就可以怎样好。她每天下班为他带酸奶,为他煲黑鱼汤做皮蛋瘦肉粥,帮他洗衣服。他们走在路上,他看什么东西久了,下一次她来见他,一准替他带来。
她迷上了那种感觉,一古脑的给。
受与施,两个极端。不是在这头,就是一下子跑到了另一头去。
还是古话说得好,施比受有福。
5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灵子醒了过来。老师的声音很震耳,就在耳边响着,却听不真切,应该是最后的总结陈词了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师怎么那么慷慨激昂呢?
“同学们,灵子同学是你们中的一员,虽然她的个人遭遇很不幸,但是我们要伸出友爱的双手,关心她,帮助她,让她深切体会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学生是很知道老师的心意的。不久办公室里就堆了一些衣服,有的新,有的旧。也有捐款,都是一个个硬币。小学时箭竹开花,为了拯救大熊猫,同学们也捐过款。那时很流行捐硬币,表示是砸破了储蓄罐捧出来的。老师把衣服卷成一包让灵子带了回去,钱她数了数,装在塑料袋里,说是要给灵子收着,以后订书报时用。
“我女儿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回去给你理理,能穿的你就拿去穿。”
老师亲热的拉着灵子的手。
那天放学后,她就叫灵子去她家拿衣服。
教工宿舍楼和学校只隔了两条弄堂,灵子跟在老师身后。天色已经灰下来了。
站在楼道前,老师停住了脚步。
“你就在楼下等着,我会拿下来给你的。”
楼顶上不知谁家养了鸽子,在天空一圈圈地盘旋,飞不远,因为家在那儿。
暮霭沉沉,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好奇的看她一眼,又匆匆离去。
老师下来了。手里拎着一包衣服。
灵子就这么拎回家。衣服挺多的,却没有一件合身。老师的女儿明显偏胖,衣服都是宽袍大袖的,颜色大多是粉红鹅黄的路子,和灵子本身并不搭调。
还不能不穿。老师说了,“这些衣服式样都是我为女儿选的,都没怎么穿,料子还挺好的。你们年龄差不多,应该可以穿。”
灵子就穿着这些衣服在校园里来来去去。套在那样乡俗的颜色里,心里越来越渴望灰色。灰色是宽容的颜色。再亮的杏黄、再艳的桃红,搁一块儿调,一准出来个灰色。在那么多颜色里,灰色不张扬,等闲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安全。
她希望可以混在人群里。
这场“送温暖”活动整整持续了1个多月,以在年级中发起捐款活动为序曲,继而通过慰问家人推向高潮,最后是灵子一篇饱含深情的感谢信加决心书,为整个活动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老师显然没有去过棚户区。她站在门前踌躇了良久。屋里比路面要低下一极,虽然是40瓦的电灯泡,可因为朝北,晒不到太阳,又没有窗,关上门就是一片漆黑。
屋里就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吃饭桌子。
母亲躺在床上,这出戏虽然没有预先彩排过,但演戏,谁不会演?
其实母亲痊愈也有好几年了,虽然还拿不到复工单,但还不至于整天卧病在床,什么事都不干。
不过既然老师带了班干部来,总不能让他们高兴而来,扫兴而归吧。
老师坐了一会儿,也没喝灵子倒的凉白开,放下两盒人参蜂皇浆就告辞了。
灵子送到路口。
第二天早读课,老师叫灵子出来,“学校对你的事很重视,校领导也想具体了解一下情况。这样吧,你就写一写你的切身体会,写一写同学、老师是怎么以具体的行动帮助你的。要有具体的事例。”
为了写好那封信,老师还特意批准灵子免修了一节体育课。
一改再改,终于洋洋洒洒成千言。
文章最后是拍了胸脯的表决心。“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的殷切期望,长大成为有用人材,报效祖国。”
先是在自己班的主题班会上捧了纸朗读,后来站到阶梯教室的讲台上朗读,再后来是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在全校师生的面前朗读。
不知道有没有人感动得抹眼泪?
灵子自己也无所谓了。第一次站在班级同学面前朗读的时候,她的声音象蚊子一样轻,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一直烧到耳朵根。
念得多了,也豁出去了。反正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了,翻来覆去地说,只不过为了应景。有谁会仔细听?
三月五日学雷锋,后来又加了个好少年赖宁,这样的日子是一定要念的,而且是在“沪警会堂”这样的大礼堂里念。
6
灵子愿意相信老师是一心为她好,也愿意相信同学友情也比海更深厚,可是……
课间吃点心时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的议论。
“不要脸,骗学校的钱!不要脸,连点心都要骗!”
“她家真那么穷吗?不会吧。”
“哎呀,管她呢。”
渐渐灵子幻听,总觉这声音四面八方传来,裹了她,拖她进无边黑暗。
再努力地喊,外面的人也不会听见。
自修课的时候没有老师。衣服后领的帽子里常常会有一个个小小的废纸团,团得紧紧的,啪的扔过来,很多次,就砸在她头上。开始她还会回头去看,张张脸都很严肃地做着功课。再转回头,一片窃窃的笑声。
同桌的人缘很好,下课后,和几个女生聚在一起,那阵子她们热衷选美女、丑女。
每次她们都宣布,灵子是班里长得最难看的女生。男生就“哄”地笑。又过了一阵子,下课后的黑板上常常出现两个名字,并排着,一个是她,另一个,是班里长得最丑、成绩也最差的男生。
灵子究竟是女孩子。每天听到、看到这些,表面上还撑着不动声色,回到家就拿了镜子细细看,看眼睛,眼睛水灵;看鼻子,不挺也不塌;嘴唇长的也很周正。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越看越觉得自己五官分明,都能算清秀呢?
不久养成了习惯,出门要照镜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还是照镜子。
母亲见了直数落,“才丁点大,就那么喜欢打扮,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灵子一次次对着镜中女孩轻轻念,“我不丑,我一点都不丑,我是可爱的。”
一直念到双颊微红,两眼炯炯,这才放心展开书本。
每次排座位,总没人愿意和她坐,虽然还不至于当了老师的面说,却是满脸的不乐意。生怕和她近了,拉上干系,自己也受了同学的冷落。
谁说孩子是最最天真无邪的?
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孤独。灵子不怪她们。她们并不足够强,强到可以独当一面。
喜欢上孤零零的“零”字,喜欢把最后一点拉成长长一竖,张开的一撇一捺象煞自己的两只臂膀,紧紧护住自己。
起初灵子最怕课外活动课,集合完毕,自由活动的哨子一吹,大家呼啦啦散去,偌大的操场上只余灵子一人。他们拉帮结伙,跳“踏脚板”、打三毛球,谁人会得上前拉一下她的手,说,灵子,过来一起玩?
孤独是很简单的。越是人声鼎沸,因为都不属于你,就越是对比分明了。
平克·弗洛依德的《The Wall》的MTV里,有这样一个情节:
男孩的父亲被一发炮弹送上了天,男孩从此没了父亲。
他一个人在公园玩。看到别的小孩在转木马,他也想站上去。
他拉拉一个老爷爷的手,指指木马。
老爷爷一边咕哝,“你爸爸妈妈呢?怎么让你一个人玩?”
说着,还是把小男孩放到了旋转木马上。
他就跟着老爷爷的孙子一起玩。一起转啊转,再跟着那个男孩从滑梯上滑下来。
老爷爷站在滑梯底下守着,看到自己孙子滑下来就一把抱起他。
没人等着他。没人等在滑梯旁抱起他。
最后老爷爷带着自己的孙子回家。
老爷爷左手牵着孙子小手,在前面走着。
男孩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
走了几步他奔上去,一把牵住老爷爷右手。
老爷爷吃惊地看看他,“你爸爸妈妈呢?”,说着,摔掉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再奔上去,再牵住老爷爷的手。
“走开,走开!”,老爷爷说着,再次摔开他的手。
这次他留在了原地。看着他们手牵着手远去。
男孩还是长大了。
人总会慢慢地习惯一些东西。
灵子习惯了孤独。
一个人在小花园里散步,和花花草草说说话,有时觉得自己象《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自己这样顾影自怜,是不是太矫情了?没来由地讨厌自己。
看着地上蚂蚁爬,看它们井然有序地前进、转弯,不知道为什么,她强烈嫉妒它们的平安无事。
这样的悠闲自得,她没有,它们怎么可以有?
花园里有个小池子,灵子拈了蚂蚁放下去,看着它们没命的挣扎,心里平静许多。有的竟然游到了岸边,灵子吹一口气,它们只好重新开始挣扎。
看它们划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就拣一片树叶,盛了它们到岸上。等到恢复了差不多,又开始东爬西爬了,再把它们掀进池子里。
一节课转眼打发。
心情出奇的好。
灵子发现这个方法很管用。晚上做功课,40瓦的台灯罩子上,总有飞蝇绕来绕去的不肯走。她在心里数一、二、三,再过5分钟,要是你还不飞走,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飞蝇不知道几分钟后自己的结局,照旧飞来飞去。
灵子取了装圆珠笔芯的长条塑料袋,轻轻对上去。
练得多了,一套一个准。
紧紧捏住另一头,举了塑料袋放在灯炮上烤。
40瓦的灯泡,开了一会儿就很烫了。冬天的时候手冷,放在灯泡上取暖,不一会儿就烫得受不了。
飞蝇在袋子中左冲右突,逃到哪一头,她就把那一头移到灯泡下面。
没多久,袋子上就布满一层水汽,很小很小的小水珠,是这只飞蝇身上的吗?
飞蝇不动了,灵子就把袋子拿下来,凉快一会儿,再烤。
总是它死,不得好死。
有时来不及要做功课,没耐心一直拿着,灵子就把塑料袋封了口,搁在灯罩上。
功课做着做着就忘了。
等到要熄灯的时候才发现,拿下来一看,小飞蝇早就烤焦了。
每次做这样的事,心里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高兴,只是特别特别平静。
好象看到有个更巨大的神灵,一模一样对待自己。
升上初一后,母亲当她是大人,为她配了一把房门钥匙。又怕她掉了,拿了根黄绳子穿起来,挂在脖颈上。
阁楼房梁上挂一只夹子,有时放学回家,灵子忍不住在夹子上夹一叠纸,取下钥匙,缠在手上抽,直抽得纸屑屑雪片般散落。
这些习惯一直保持到她考进大学过宿舍生活结束。
她想安静,安静。
第一次听到Jim Hendrix的吉他,她就喜欢上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喜欢音乐的,那些流行歌,太吵,都应该“安静地走开”。别人以为吵的音乐,她听了,却能安静下来。
越吵的音乐,越容易安静。
就象水面上堆满肥皂泡沫,她轻轻闭上眼睛闭上嘴,沉下水面。
黑黑的发盖住她的脸。泡沫填满缺口。安静的水面。
心里的声音太多了,每天都在自己的声音里过日子,怎么静得下来?
只有外面的声音压过了,才会有片刻的安静。
7
也有同样孤独的小孩。成绩特别差,上课总被老师叫起来训斥的;被怀疑偷人东西、不干不净的……有时也会跑了来,不久就受不了灵子沉默,她连郭富城都不知道!灵子又多一条罪状,“乡下人,假清高!”
功课依旧非常好。益发觉得学问才是最最公正无私的,你花了精力去学,自然会得到相应的回报。每次老师出道难解的数学题,总会点了名让灵子在黑板上一一演示;作文几乎篇篇都会被语文老师摊在桌上念……只有这些时候,灵子是挺直了腰坐得笔笔直的。
喜欢上看书。看《茶花女》的时候哭了三天,把自己想成那个可怜的风尘女子,自己会不会象她那样呢?为了爱人的幸福,宁可做出负他的样子?要是自己爱上了,应该也会放手的。受委屈,多么隐忍的爱,那才是真爱吧。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要是他真爱过她,他会后悔一辈子,会在心里,掂着她一辈子。
越想越觉得悲伤。被自己那么沉重的爱感动,想想就哭。
市重点中学,原是以分数为重的,同学不再欺她贫穷,时有人拿了作业本子过来向她请教。她一律有问必答,却仍旧不多话。谁想抄作业?尽管拿去。
渐渐,愿意亲近她的人多了起来。
只是每一年的3月5日,学雷锋、学赖宁的日子,全校师生齐集沪警会堂,灵子仍要站在台上,宣读那一年一度的总结报告。老师是爱护有加的,同学是团结友爱的,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是觉得无比温暖的。
温暖的初中4年里,她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尽管妈妈的手很巧,可以把老师女儿穿剩下的衣服拼拼接接,改成一件新衣服。可是旧衣服就应该不合身,否则就不是旧衣服了,老师循循善诱,她点点头。
第一次在《少年文艺》上发文章,拿到15元稿费,她买了一堆零食请客。老师开始担忧她的世界观,找了她去谈心,这孩子,怎么这么大手大脚呢?
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春节,灵子给母亲买了一件ELLE的羽绒衣,金色的,1千多块。那天晚上母亲喝了一点酒,话就有些多。说起过去的那些日子,母亲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天晚上她才知道,读中学的那阵子,她心底里说不出的苦,母亲是全看在眼里了。那时侯,她在学校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进家门那一刻,总是高高兴兴的喊,“妈,我回来了!”神色自若。只是夜里睡着了,总有泪水不受控制滑下。母亲担心泪水流进耳朵会得中耳炎,半夜里一次次替她轻轻拭去。
初中升学考前,学校开家长动员大会,班主任做母亲思想工作,劝她让灵子放弃高中,“读了高中有什么意思?反正你们以后也读不起大学!不如考个师范算了!”末了语重心长加一句,“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
就连母亲嫡亲哥哥也派了大儿子来做代表。
“你领养她,不就是为了她能背你这个包袱吗?把她培养好了你有什么好处?女儿总是要出嫁的,是人家的人!再说了,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呢!辛辛苦苦读到高中,再回过头来念中专,不是走弯路吗!”
那天晚上正好停电,摇曳的烛光里,母亲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交给灵子志愿表,上面齐刷刷一排高中。
九月开学,灵子再次跨进本校高中部。
转年文理分班,新来的班主任很年轻,温文的气质,静静象一滴水,轻易不指责人非。从头到尾,她从没向灵子打探过什么。每个月发助学金,封在信封里,悄悄放在灵子手边。
灵子与她一见如故。
不久进入高三,备战气氛空前浓烈。
灵子唯一的志愿是江南第一学府。
母亲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跑去学校找老师。
“她的成绩,老师您看,有把握吗?”
考不上一流的,很有可能会掉到三类四类学校去。
“这种事,很难说的。现在要她考二类学校,她会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意志力一松掉,说不定连二类学校都考不上。还是让她拼拼看吧。苹果,要跳一跳,才摘得到。”
送母亲出去的时候,还特别强调一句,“我不当她是我学生的。我们,是朋友。”
母亲回来复述给灵子听,灵子更觉得热血沸腾,一意要做出些成绩,否则对不起这样的好老师。
棚户区的热闹一直要持续到晚上十点,电视机的声音不绝于耳。灵子一放学就赶回家睡觉,睡到夜里静下来了才起来念书。一直念到早上,直接背了书包去学堂。
忽一日,初中时那位热心宣传事业的年级组长找到教室,招手要灵子走廊上说话。
“最近我们在搞一个‘向云南平边县小朋友送温暖’的活动,你能不能写篇自身的体会啊?我们觉得两者结合起来比较好,更富有感染力。”
那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学教师也已经牢牢扎根,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立意要她再自己揭开伤口……灵子一时气愤,竟无语凝噎。
“灵子,怎么不去做题?下节课要分析的。”
灵子未料班主任会得拔刀相救,头一低,转进教室。隐隐听见老师微微提高声调,“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比高考更重要的?”
一颗心终于放下,安心开始做题。
这一年,难得的平静。
再苦再累,心里都舒坦。
不久开始填写高考志愿,老师特意找到灵子,“家庭情况这一栏,不必拘泥。别人怎样写,你也怎样写。”
七月,灵子考进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
一直到整理书籍纸张,灵子都不敢相信,整整七年的中学生活,真的是走到了头。
那一天,突然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说,她铺开纸笔开始写。
“一切都过去了。你们给了我健康的身体,也给了我足够的智慧;你们让我经受许多屈辱,我也因此更坚强。所以,我并不怨你们。”写完封好,轻轻压在箱子底。
经过这七年,班上同学中,已经有几个成了灵子的死党。
毕业留言册上,有同学写,“很羡慕你拥有如此完整的自信。”
谁说贫困家庭的孩子难成材?
谁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全?
灵子觉得自己很健康。
现在,头上的太阳金光灿烂,万丈光芒中一条笔笔直光明大道。顶多再熬四年,她就可以让母亲过上幸福生活了。
灵子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