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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上海的孤独

1

西渡工作的小酒吧,客观点说,不太象一个摇滚酒吧,主要是布置上没什么特点。不过酒吧虽然其貌不扬,气氛倒也自由。这得归功于那位酷爱摇滚乐的酒吧主人。

西渡弹琴的样子很酷,有客人为他画了幅速写,就画在酒吧进门的那堵墙上。客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有些就固定了下来。他们大多是附近戏校年轻的学生仔,或是些将头发染得红红黄黄,穿宽宽大大裤子的小孩。有时他和他们一起喝杯酒,有时也聊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总也热不起来。

歌唱得多了,感情自然淡了,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灵子似乎并不明白。

“西渡,唱那首唱那首,高旗的《魔幻蓝天》,”一边还转了头跟身边的朋友絮絮叨叨,“你知道这首歌吗?西渡唱得可好了,他总说这是一首很快乐的歌,可我每次听都觉得很悲伤。”说着,也不看台上的西渡,自顾自就哼了起来。

“天,这样的蔚蓝,仿佛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

灵子毕竟是他的女朋友,又有她的朋友在场,西渡不想让她太没面子。

西渡在台上唱着,就见灵子很起劲的摇头晃脑着,还不时的跟朋友说着。

“你知道么,听说作这首歌的时候歌手刚吸过致幻剂呢,你听呀,听得出来吗?”

灵子她,真的懂音乐吗?西渡开始怀疑。

上海这个城市里,宣布自己喜欢摇滚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也,越来越白领化了。因为这是一种让自己与众不同起来的最简单的方法。结果就是,摇滚被很多人推着,推到了这个城市的表面。

浮在水面上的人多了,那么这种现象,包括带来这种现象的文化,就可以称之为经典了。

西渡下班了就跟灵子说,“歌是靠听的,同样一首歌,每个人的感觉都会不一样,你不要老是在意那些玩意儿,什么歌手怎么怎么啦,跟谁谁谁又有一腿啦,俗不俗啊,你?”

灵子每次都点头说好,来酒吧的次数却有增无减,每次几乎都带了不同的朋友来,西渡真是觉得烦了。

“西渡,唱许巍的《两天》吧,好不好?”西渡就知道她准又会对别人说,“这首歌,是我认识他那天他唱的,我们就是因为这首歌认识的。”

果然,那边灵子开口了,“这首歌,是……”

西渡别过头,故意躲开灵子的眼神。

他不准备唱那首歌。这是他和灵子一见钟情的那一刻,他唱的。他不希望在那么多人面前唱这首歌,那是他心爱的歌,也是他心爱的记忆。

灵子失望得噘起了嘴,只低着头转着面前的可乐瓶。

就唱前半部分好了,安慰安慰她。西渡不忍。

灵子听着听着就抬起了头,西渡知道自己草草了事,不愿正视她,偏她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那天晚上她数落他。

“你这首歌唱得不如以前那么有激情了。怎么回事啊?”

“唱了几百遍了,能不烦?”西渡没好气。

“你怎么不高兴了?对不起,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她伸手挽住他。

暗地里,灵子对小音抱怨。

“我也知道去多了他会烦我,可我能不去吗?去酒吧的女孩子那么多,很多都比我漂亮,我不盯着点,保不准就跟别人了。我要让她们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

小音不想泼她冷水,西渡还是你的私有物品不成?嘴上安慰她。

“他又不是只看外表的,他没那么浅,再说了,你到底了解他。”

“他就是一点都不理解我,还说我拿他炫耀,其实我是怕去多了又不怎么消费,老板会有闲话,每次都骗了朋友过去看,他以为我愿意?”灵子委屈得扁扁嘴。

西渡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不想掩饰他的疲倦,也无法掩饰。他只低头,一言不发。心里不是恐慌,只是淡漠了。他是多么的热爱音乐,这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兴趣。但是为了生活,他出卖了他的最爱,他心里清楚,感觉是手心里掬起的一小汪水,用一点,就少一点。而这样的卖唱是会磨去他所有的感觉的,对音乐最初最纯的感受力。

但是现实总是赤裸裸的,他要生活。为了还能达到勉强的平衡,很多歌,他可以投入他所有感情的歌,他避而不唱。

他已经退到了他心里能承受的最后极限。所以对他的工作,他是一点也热爱不起来的。

灵子她,怎么就是不明白?

2

她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她很麻利的支起小餐桌,打开盒饭。房间里弥漫着大排的气味,他抽了抽鼻子。

“快来吃吧,待会儿就凉了。”

他一声不吭。

“你最近怎么不练琴了?”

“光练琴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听,听多了就会有感觉。”

她看看他,缩回身子开始吃饭。

“上次你朋友不是说浦东那边有个啤酒城要歌手吗?”

“怎么了?”

“你去试试啊!工资是多少的?”

“好象是45分钟100元。”

“那不比你现在的工作好?又省力,钱又多。你啊,就是不愿意多赚钱!”

“你懂什么!这钱不好赚的,否则,他们自己怎么不去唱?”

“条件很苛刻吗?”

“哎呀,我不想去!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最烦别人管我的事!”

“现在做什么不需要钱?买衣服要钱、吃盒饭要钱、租房子要钱,连你换弦都是一笔开销!”

灵子是吃过苦的人,不会假清高说什么钱有什么好,不要老是钱钱钱什么的。说那样话的人本身至大幸福,因为还没有到那山穷水尽、因为一文钱看尽白眼的地步。

“租房子?这房子是你租的?一个月多少钱?”西渡吃惊。

“你以为?现在哪有那么好的人了,1个月要1千块呢!”灵子没好气,本来是打算瞒着他的,没想到自己说漏了嘴,算了,就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辛苦。

西渡沉默。他倒是没想到灵子为他做了那么多。

“你一直想要一把美芬,还想要一个能做出80个效果的效果器,加起来就是1万多了,”灵子的语气变得很温柔很温柔,“要是能把那活儿接下来,你想想看,一天100,一个月就是3000,除去500块的生活费,每个月可以存2,500块。”

她把手轻轻盖在西渡手上,“顶多只要半年,半年,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了。要是你两个场子都做,1个月就可以存3,500块,只要4个月!4个月,还不是眨眼就过?”灵子越说越兴奋,眼里放出光来。

良久,西渡终于点点头。“这个星期六,你陪我去吧。”

她满意的冲他笑笑。是那种咪咪眼,很妩媚的笑。她不敢太得意,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在她的眼里,他始终都是个孩子,被关在家里,天花板上的一个水迹都能看上个把钟头的孩子。轻轻蹲在他面前,她抱住他,脸颊贴着脸颊。

她走后,房间里的空气不再流动得那么快,虽然沿街的马路上仍然有车子跑动的声音,但他还是觉得静了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城市也不打算接受,这里的机会太多,逼得他气喘吁吁,停不下来。这里离他的故乡也太远了,终究不是他能呆一辈子的地方,他不想重新开始。

故乡,想到故乡,他的唇往上弯了弯。故乡不是很美,但生动。可以在田野里跑,可以揪一个萝卜下来拿袖子擦一擦就往嘴里塞,别人家搁在墙头上的豆豉用手抄一把拔脚就开溜……

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可是长大了,却压根儿不同。他喜欢想问题。

刚念书的时候拿了爸爸妈妈给的钱买铅笔。柜台里一支红的,一支蓝的,他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买那支蓝的,可是一转身,问题就来了。他一直在想那支红色铅笔的命运。谁会买走它,又是哪些人当初买走了一支又一支其他的铅笔,独独剩下这两支?如果他当初买走的不是这支蓝的而是那支红的,那么现在这支蓝铅笔会在哪儿呢?它的主人又是怎样的呢?想了很久也想得累了,他决定把另一支铅笔也买回来。可惜事与愿违,那支被他惦记了很久的铅笔终究还是被人买走了,他为此懊丧了很久。

现在他对着天花板也是一肚子的懊丧,很多次了,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现实,经不起细细推敲。这点她和他很不同。她对问题的思考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衍生。

或许,她是对的?

3

灵子回到家就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这台IBM ThinkPad T是她上班1年后存钱买的,现在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不会说她闲话也不会搬弄是非,不会计较她的家境也不会计较她的出身,她觉得安全。

腾讯QQ用户登陆的对话框跳了出来。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用户号码,这台电脑上星期她借给西渡玩,刚刚拿回来。那么那个陌生的QQ号码应该是西渡的了。灵子突然好奇,他在网上,是什么身份?

迅速登录,灵子打上了刚才记下的号码,一个扎根辫子,酷酷的男孩头像跳了出来。是挺象他的,灵子莞尔。打开看基本资料,原来,他为自己取的网名是——“卖身不卖艺”。

在他的个人资料里,他这样写:省份——在别处。

个人说明:卖身,是为了要生存;不卖艺,是不想让自己变质。

卖身,什么是卖身?

灵子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坐着,出神了很久。

西渡的工资才1千多块,一天一包中南海,午饭、晚饭加夜宵,还有时不时的请客,每个月都捱不到月底。西渡义气灵子是知道的,他的朋友又都是玩音乐的,个个穷得叮当响,又不会想到节约,西渡知道了,就会请他们吃饭。久了习惯成自然,动不动就打个电话来,“我没钱了,请我吃饭吧。”

好几次灵子看不下去,便说,请他们来家里吃顿便饭吧,咱们自己做,总比外面饭馆的便宜。

西渡总是摆摆手打断她,“你让他们怎么过来?他们连坐车的钱都没有。”

结果就是两人打了车飞奔过去请客,怕他们饿久了会饿坏。

灵子只好一边生气,一边安慰自己,他对朋友都可以这么好,对我,总不会差吧。

“人家说,朋友是手足,手足一只不能少;女朋友是衣服,衣服随时可以换,你觉得呢?”

“断手断脚在马路上走的人有,你什么时候看见有人不穿衣服在路上走?傻瓜,想什么呢,你?”

灵子偷偷笑。

西渡对自己实在是吝啬的,没钱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对灵子讲,每天就吃两包方便面。灵子看见,于心不忍,见他皮夹里没钱了就偷偷塞两张进去,又怕他多心,也不提起。西渡好几次搂着灵子得意,“灵子你对我太好了,唉,否则我早走了,哪还会呆到现在还舍不得?”

小音知道了嗤之以鼻,“他是舍不得你的人,还是你的钱?”

灵子就涨红了脸反驳,“胡说,我又没什么钱,他哪里是那种人?”

“他就是吃定你爱他,才会这样!他的朋友难道不清楚,他才赚多少钱,他们吃的还不都是你的?也没听他们说个谢字,太不自觉了!”小音愤愤。

灵子嘴上硬,心里到底不踏实,偷偷套他的话。

“要是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穷学生,你还会不会和我恋爱?”

西渡不以为然,“喜欢了那就是恋爱,恋爱谁讲钱不钱的?”

他会不会觉得和自己在一起也是在卖身?

下午还怂恿他去找工作,他分明是不情愿的,答应得也勉勉强强,自己竟没看出来。

平日也有态度嚣张的时候,比如“今天是我请客”,“这种无用东西买来干什么,都是钱啊”等等,自己有什么权利干涉他的消费?他是一直容忍着,从来不声不响。再说了,租房子、补贴他,都是自己愿意的。既然念念不忘,又何谈忘我付出呢?

灵子汗颜。

自己已经是个社会人了,就继续在这现实社会里跌打滚爬好了。而西渡,西渡是有才华的,灵子不愿西渡磨了自己的棱棱角角。早些年,灵子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有志于文学的热血青年呢?成天抱了书看,看得喜欢了心就痒痒,就提笔模仿一篇,也不投稿,更不轻易示人,只自己欣赏着。慢慢的熟悉了各种笔法,倒也有了自己的风格。

但,那又怎样呢?能吃饱肚子养活家人么?灵子念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个人网站正成气候,就有同学找了她来做执笔,负责电影、书籍的介绍。这工作灵子喜欢,只是一周八篇文章,每篇300来字,按1块钱30个字来算,每个月也就3张钞票。这还不算租片的开销呢,如何够活?

所以,什么叫自由?哪里又有真正的自由呢?若是真能做到“卖身不卖艺”,倒也是另一种大自由了。

而灵子自己,归到根,还是个现实的人,比如去客户那里,就一定不会选择印有小篆的蓝袍子;比如在恒温的办公室里,耳朵再寂寞也只能望着CD干瞪眼……摇滚是听的,听的时候也摇摆,也愤怒,也蔑视,也想大声地对着不顺眼的一切一切说去他娘的,滚他妈的,可是,真的能吗?

上班的时候卑躬屈膝,对老板谄媚的笑;发现加班费算错了,就立马掏出计算器,然后在第一时间冲向人事部;偶尔和上司顶个嘴的架势是有的,递辞职信的胆儿是没的……

灵子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打工赚钱,好歹知道“人是自由的”这句话和那句“人生来是平等的”一样,是真理,可是不现实。

从小到大,自己又有过多少自由?

连全心全意读书这样小小心愿都不得实现。

大学4年,多少同学花前月下、多少同学闲庭信步,她灵子统统没份。整天骑个破单车东奔西跑,赶着做家教做市场调查,存了钱交学费住宿费,还要负担自己的生活开销,偶有节余还要投资参考书籍。有同学啧啧赞叹,说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有女强人风范,可敬可敬。殊不知当事人早已不堪负荷,好几次都想掉头就走,不必看那些防盗门后戒备的双眼。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苦就苦点好了,灵子不想再勉强他。

只是灵子自己,从小到大,又有谁如此宽容过?

4

没有人天生喜欢吃苦,谁不想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

也想过走,离开这个现实的社会。只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很多人都说她不象上海人。是,她的人,从懂事以后一直都住在这座城市里。但,这不是她的地方。

有人指着她,说她是“穷光蛋”;

有人对她说,你是“拖油瓶”,很大很大的拖油瓶;

有人告诉她,你应该做家务,没必要把书读得那么好;

有人示意她,你想赚钱?你就要付出代价。

这就是这个城市,对她的态度,对一个穷孩子的态度。

等她长大,终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后,再没有人追问她的过去。

城市不可爱,不过是太现实。

所以这个城市,永远开不出恣意生长的野花。

灵子的出生地并不在这里。

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江南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好季节。

那块小地方,有田野,田野里有花有草还有小水瓜。有土沟,土沟里有青蛙有龙虾可以叉可以钓总之可以吃。有高高的稻草垛,稻草垛上晒太阳是秋天最舒服的享受。

灵子的父亲十九岁就结了婚,和远乡一个17岁的女子。是奶奶做的主。

奶奶是一眼相中灵子她妈的,长得四乡八里的水灵不说,会扭秧歌、唱文戏,在当地文工团里也算得一根台柱子。

奶奶家里算是书香门第,父辈都是私塾里的先生,因此挑媳妇首要是文气。唱文戏的女子,自然认得几个字,奶奶看了一眼就默许了。

少年夫妻,生理因素更大于心理因素,婚前没怎么交流过,婚后感情倒也好。

灵子有一次翻家里五斗橱,看见一张水粉彩照,色上得极其粉艳,嘴唇是鲜红的,父亲身上的军装是翠绿的,皮肤个个雪雪白,脸颊两侧各一块红晕。

端的是郎才女貌呢。

父亲是个头脑活络的人,最早是入了生产大队做会计,天天蹲在大队办公室里不用种地不用日晒风吹雨淋,村里谁人不羡慕?

结婚度蜜月时去了上海,本想捎点退烧药什么的带回家,进了上海药店倒有一个大发现,乡下田里蓬蓬勃勃长的薄荷草,村里人晒干了烧着熏蚊子的东西,在上海倒能卖个好价钱。他特地跑了好多药房,详详细细了解了加工过程后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那时刚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不久,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放手做,先是做通了家里人的思想工作,在村里造了个谣,说他老父亲需要薄荷草治病。村里的薄荷草收完了,就跑到邻近村庄偷偷摸摸收购了大量的薄荷草。

再准备两只大桶,把草倒进桶用开水煮,把上面飘的一层油收起来,再熬,熬到基本都是黄澄澄了,倒进瓶封起来。一吨草只能提炼一两纯油,等到封满一瓶了,他专门跑到上海,托了朋友卖给药房。

那时的国际市场,一两纯薄荷精的价格跟蛇毒差不多,远远高于黄金。

后来村民都不愿再种劳什子薄荷草,他收不到,自己又不愿意种,自然做不下去。不过那时已经很有些积蓄了。

先是搬到镇上,盖了一层砖瓦房。

这一年他有了第一个女儿。

在学了几天科学致富后他又瞄准了乡下田里用的暖棚,这次他雇了人,又进了一批机器,专门下乡收购废旧塑料,先加工成塑料粒子,再加工成红的塑料盆、黑的塑料桶。慢慢的有了自己的厂房。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媳妇又给他生了个没把的;二是废塑料加工厂的牌子挂起来了。

再接着,他到别处开了几家分厂。

在他盖起了镇上第二座三层大楼房的时候(第一座是镇长家的房子),灵子,他的第三个女儿诞生了。

女儿的“哇哇”一声哭,让他等待了10个月的想头落了空,他一声不吭,心里很懊丧。他处处想和镇长别苗头,可是镇长家一子一女,该有的全有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自己这里却连生三女,连个能传宗接代的都没有。他蹲在家门口抽了会儿烟,转身去找镇上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妇女主任。

“不行,你都超生两胎了,怎么还生?!”妇女主任没好气。

“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嘛,我罚款一分不会少,你就让我再生一个吧。这次要再不是男孩,我不生了!我从此断了这个念!”

“不行!要是大家都学你,我这工作还怎么做?”

“不会的,不会的,我媳妇一怀孕,我就带她走,到别处生去!”

“不是我不帮你啊,生三个,也就算了,生四个,也太过分了吧,人都有嘴有眼的,要是捅到上面去,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三个?三个没问题?”

妇女主任无心的一句话,竟然整个儿改变了灵子的命运。

他先做媳妇的思想工作。

“把小三子送走,这里户口一注销,你就再替我生一个。”

接着开始请客。

等镇上所有关节都打通,灵子已经3岁。

抱她走的那天,生身母亲眼睛哭得象核桃。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总归心痛的呀。”

5

这些情节,是生身母亲告诉她的。

她拉住灵子双手,才40多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腰身明显的臃肿,背也开始佝偻,一点想象不出当年满台飞的倩影。

灵子不忍,毕竟是重逢。如果是电视剧,应该有一集来专门介绍。所有当事人会执手相看泪眼,将那伤心事从头细说。

可惜隔了20年。记忆中没有的亲情,表情上一时做不出来。絮絮叨叨的叙述嘛,可以当故事来听。

这是自己的事吗?灵子看一眼养母。

长大后,养母偶尔也会提起她刚被抱来时的情景。据说灵子是一手攥只白萝卜一手紧紧捏住红山芋进的家门。养母见了好笑,就喂她吃苹果、吃梨,灵子这才放开了手,萝卜和山芋骨碌碌滚得不见影子,就象此后消失无影踪的生身父母。

她第一次看到他们,以及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是在她大学毕业刚刚开始上班的第三个星期天。

“你爸爸他做生意亏本了,欠了银行几十万,不过我们这是三角债务,要是底下的肯把钱结给我们,我们不欠人家多少的。

现在家是回不去了,房子也封掉了,你大姐二姐都嫁人了,也没什么关系。

就是你这个小弟弟,刚刚18岁,连身份证都没领呢,我们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家里还有个远房表哥在重庆做科长,我们准备去投奔他。

我和你爸可以在当地随便找个活干。你弟弟还小呢……”

说着,拍一拍身边男孩的肩膀。说是男孩,膀大腰圆的,比灵子都高出快一个头了。

“我们家里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啊,还是名牌大学的呢,光彩!这是祖坟冒了青烟!

你现在也上班了,我听说,现在一个大学生一个月工资好几千呢,够养活好几个呢。”

他们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一直,她在明,他们在暗。想见,不想见,全由了他们做主。

“这房子,真不错,挺大的!”说着打量一下房间,“就是离市区远了点。”

“这有什么?我只要站在马路当中,票子一挥,什么地方不能去?”一旁的弟弟开了口。

“小孩子,别说话!”

这就是她的弟弟了。灵子仔细打量他。

他长得不差。他们姐弟,从外表上来说,几乎是相象的。都是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据说,他脑子算是很聪明的。

“去年过年,家里没钱,他去搓麻将,一夜赢回两千多。”

“灵子,我们也知道当初把你送走,很不应该,是我们自私,妈不好,没把你守着。都是你爸这个老封建,一定要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一旁的中年男人低了头,嘴里唉唉的直叹气。“小三子啊,爸不好,让你受苦了。”

小时闯了祸,母亲就算心痛,仍旧照打不误。一共两口人,发了脾气就收不了场,只好打了再说。

难怪一个家庭非得有爸有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教育起孩子来也方便。

“你看,都是因为你,你三姐才吃了这么多苦!”

“都是你们不好,你们要是真爱我,当初应该送我到上海的,现在我也可以念大学,过好日子了。三姐现在是上海人,不比我幸福多少倍?她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怎么会轮到她到上海来?”

这倒是事实,灵子心里从来都没怨过他们。

他们给了她健康的身体,可以在这个社会顶风冒雨的打拼。

他们给了她聪明的头脑,可以在这个社会立足做一番事业。

他们给了她普通的外表,不特别讨人爱也不会讨人嫌,可以安安心心靠双手吃饭。

没有不负责任的随便扔掉,还把她送到了上海,够好了。

根本上,她的记忆里没有他们。算不算陌路?

谁又会对一个陌生人提什么要求?

不过他们对她倒是很亲热,好象从来,他们就是一家人,从不曾分开过。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很关切的脸。

“有啊。”

“女孩子嘛,总是要出嫁的。男朋友家境好不好?”

“还可以,过得去。”

“家里房子有吗?”

“有吧。”

“一定要有房子啊,最好小两口住出去,要不然,你可要受气。”

他们关心她的婚事?

灵子的两个姐姐,大姐长得极俊俏,乡里人都叫她“大鸽子”。高中毕业没多久,就有媒人找上门来,说是受了邻县公安局长所托,为他的独生子提亲。

大姐长的好,命似乎也特别好,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每次回娘家,给父母弟弟带点衣服礼物,乡里都夸她孝顺。她是父母挂在嘴边的骄傲。

二姐就没那么幸运了,长得普普通通的,高中毕业想外出打工,被父亲拦下了。想打工?何必跑那么远,就在家里帮着干好了。

二姐在父亲的废塑料加工厂里整整干了7年。

吃住全包,没有工资。想到市里去玩,还得看父母麻将是否搓得好,好了,就掏出几十零用钱。不好了,脸一拉,“玩什么玩,玩得心都野了!还不去上班?”

日久容易生情。二姐后来就和工厂里的男孩子好上了。

父亲知道了,大发雷霆。不过生米已煮成熟饭,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姐婚后,仍旧住在家里,夫妻俩还是每天在父亲的厂里干活。

要是自己没被送到上海,又是什么样的命运安排?

灵子无法想象。

“那你出嫁了,你母亲怎么办?”

养母看看灵子,笑一笑,“我自己会安排的。你们就不必操心啦。”

他们自顾自说下去。

“你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好,需要人照顾。你出嫁了,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照顾得到?

要是弟弟过来,男孩子嘛,做的事又多,搬东西什么的顶方便。

让他在上海找个工作干起来,又可以照顾你妈妈,你看,怎么样?”

他们都冲着她说话,丝毫不重视一旁静静坐着的养母。

灵子反正是要出嫁的,就让弟弟先住进来,等养母死了,这房子就是他们的了。他们不必在重庆辗转,可以回上海,重新开始。

这样的计划,要是当事人齐齐配合,可以说是完美的。

“是你们把我生出来。可是,要是没有我母亲的养育,我不可能考上大学。可以说,没有她,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如果我现在仍在乡下,自力更生已经不错。你们会对大姐提什么要求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送走的女儿,再好再坏,和你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就当没生过好了。”

“可是……”

可是什么,这样的父母,几时记得有她?他们一帆风顺的时候,她们母女俩正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他们可曾接济过一分半毛?也就是陌生人。

慢慢的在别处盖了分厂,儿子也等到了,父亲的心就开始不安分了。他开始养女人,通宵搓麻将……和小说里老套的故事情节一样,女人骗走了他的钱,父亲孑然一身回到了家乡。

他准备从此收心,守着家里最后一个厂,守着老婆孩子,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只是下坡的路,有惯性带着,轻易刹不下来。

一个上晚班的工人打瞌睡,袖子卷进了机器里。夜深人静,事情又发生得太快,来不及断电,就已经卷到了喉咙口。

一条人命,父亲赔了十几万。

那年父亲48,从此一蹶不振。

不是不惨的。

灵子不会幸灾乐祸,但也不会难过得痛哭失声。

既然他们可以不在意她,那她也可以做到不在意。

年过七旬的前八百伴集团老板和田一夫在花园饭店做演讲时声泪俱下,灵子听了,也很难过。

7

他们走了,走得时候很不高兴。

目的没有达到,当然开心不起来。

灵子拒绝得干脆,不留一星半点的回转余地。

“我只认一个母亲,我小的时候,再苦,她都没有放弃我。我长大了,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只有她才是我的责任。”

说着,轻轻坐到养母身边去,右手握住她的左手。

小学4年级那年春天,父母正式离婚,母亲争取了灵子的抚养权。“她和她爸爸,并没有血缘关系。再说了,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爷。”

当时母亲的月工资是31块2毛5人民币,再加上父亲每月40元的赡养费,如何应付日涨的时价?

彼时的华亭路已经是人们后来心中的样子了,只不过规模再小一点。一个个摊头挤挤挨挨着,卖些时新款式,颇成气候了。

母亲念中专的时候就包下了全家人缝缝补补的活,自信手艺还不错,就央了邻居介绍,去一个小老板处领了裁剪好的衣片来加工。

春天做夏天的裙,夏天做秋天的衣,永远提早一个季。

灵子最喜欢一种粉红缎小裙子,4片裙片,每一片裙摆处都镶3道波浪花边。花边也由母亲用压脚板密密踏得,缝完一片又一片,但见这翻天覆地的粉红波浪从缝纫机上一直铺泻到地板上。

这样一条裙子的人工费,是4元钱。

母亲一天紧赶慢赶,可以完成3条。

紧赶慢赶的定义是每天天蒙蒙亮就起来开工,直做到夜深人静,吃饭也是囫囵下去。灵子已经习惯,在电动马达的“嗡嗡”声中睡去。

夏天很热的时候,邻居们都坐在屋外乘风凉。灵子坐在无花果树下,只看见家里灯光晕黄。电动马达的声音很吵,母亲关了门窗,只一架小小电扇,“咣铛咣铛”地转。灵子进屋为母亲打扇,不久就被赶了出来。

房间里蒸笼也似,“你一进来,又增加了一个人,两个人就是74度,你想热死我?”

母亲头也不抬,小背心已经粘在后背上,一摊汗渍。

那一年,灵子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番茄炒蛋,不过做得最多的还是放点油、放点盐,炒一海碗青菜。

作业做完了就站在母亲身后,捏了拳头一下下捶打。

每次买菜母亲都趁了自由市场快落市的时候去,一大堆菜,也就几毛钱。

手却是巧的,菜堆里拣出的白菜叶子再黄,回去拿开水一穿,都能腌出酸酸辣辣的好味道。

长大后有一次看电视,说日本人把晒干的柿子当作冬天到来的象征,屋外的墙上一排排的干柿子,让灵子想起了记忆中母亲晒的豇豆干。一年夏天,长豇豆大丰收,跌到5分钱1斤,母亲买了100斤,全部开水烫了,晾在竹竿上一层层地晒干。再装袋,压掉空气,想吃的时候取出来,配着五花肉一起烧,那个香!

总是可以活下去的,只好中差的区分。

那些年,母女俩真正相依为命。

事后养母埋怨灵子,“他们毕竟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就每月拿几百块钱出来孝敬他们,也是应该。”

灵子只当没听见。

钱赚来辛苦,再让人麻将台上失了去,心里总归不舒服。

他们并不缺少生活费,这么少的钱,只怕小来几圈都嫌拿不出手,不如没有。

“你不应该恨他们的,他们那时也没办法,想生儿子,这种想法在乡下很正常的。”

有恨吗?没有恨吗?还有追究的必要吗?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

低低的天花板上斑斑的水迹,一个一个哭着的故事,都是过去。 eDByat/WqL334bZNKjhkZbWpur9hSf9IRdt9k0kKSxMa8p3xBpH26JHY26fJqv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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