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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到你
走走

第一章 昏沉沉

1

星期五,时针刚指到五点半,灵子就走到小音桌子前。

“今天去不去西渡工作的酒吧玩?”

“不去,不去,都去了那么多回了,你不厌哪。”

“不厌。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灵子扯小音袖子管。

“小姐,拜托,你可别再扯了,我这可是Ferragamo的,你不心疼我心疼。”

“那你就陪我去。小音,我一个人去那儿坐着,又不认识别的人,很没劲的。”

“西渡不陪你吗?”

“他要上班的,再说了,他有他的朋友。你就陪我去吧,好不好?”

“你这哪里是在泡吧啊,分明是在泡人嘛。”

灵子脸红红,也不分辩,只笑嘻嘻摆弄小音桌上铅笔。

“好好好,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你得先陪我逛街,我想看看美美有什么新品。”

快8点的时候,灵子就不停的看表,示意小音跟她走,小音故意磨磨蹭蹭,这件衣服挺不错的,我想试试看,哎呀,那件也不错,一起看看吧。急得灵子转来转去,索性拖了小音就走。

上气不接下气赶到酒吧,头上的顶灯正好扑地熄掉。西渡走上台。

那天他穿一件橙黄T恤,那样自然的颜色,可以让人想起田野的颜色,被酒吧昏暗的灯光一打,却似是而非,有着说不清的暧昧。

他的头发不时的披下来,披住脸上的种种表情。灵子忍不住盯着西渡看,看也看不够。打一开始她就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就低下了头偷偷的笑,笑容还没从嘴角边消失干净呢就又抬了头找西渡。

小音在一旁看着,只觉灵子脸上表情丰富,西渡唱到“My girl,mygirl,don't lie to me,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时灵子就皱了眉,神情是那样的忧伤;西渡唱郑钧的“赤裸裸”时灵子就在下面摇头晃脑的跟着打拍子……

小音自己并不喜欢这些,觉得太过吵闹,灵子就跟她解释,说是念书时就听过这些,尤其是NIRVANA的那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那时只是看歌词大意,觉得是一个女子背叛了心爱的人,男子痛不欲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她,昨晚,是在哪里过的夜。

“认识西渡以后,才知道这首歌原来是一首古老的美国民谣,说的是一对相爱的情人,有一天晚上,女孩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男孩去找她,找了好久,才在密林深处发现了女孩。女孩躺在那儿,头已经被砍掉……”

说着又抬了头看西渡。

可是西渡的眼睛一直在天花板和地板间飘来飘去,他就没正眼看过灵子。

西渡对灵子的感情,又有多少深?小音暗暗叹一口气。

10点钟西渡下了班,灵子刚站起来,他就几大步跨到她面前。

“你下次别来了好吗?我觉得不自在。”说完也不看灵子,转身就走到了吧台旁。

灵子僵在那里,笑了一半的嘴角有些歪。象一只小虫子高高兴兴爬树,爬到一半一滴松油滴下来,不偏不倚裹住它,动都来不及动。

小音很有些不平,就去拉灵子,“咱们下次再也不来了!”

灵子转过头,扯一扯嘴角,“其实,我是有些过分,你想想,谁愿意被人看着干活呢。狄更斯小时侯在鞋厂贴商标,不是还说那些贵妇人看他的眼神虽然怜悯,却也象看猴耍把戏一样。我们上班,一看到老板走到身后,不是也会浑身紧张么。”说着,伸了手覆在小小碗烛上,“只是我实在喜欢听他唱歌啊。”

说着,转了头去看西渡。他正和自己乐队的哥们在一起嘻嘻哈哈灌啤酒。灵子就远远指着为小音介绍。

“满脸黑胡子的那个是主唱,挺热情的,以前还是复旦的学生呢,后来读了两年计算机就自动退了学。他自己写了几首歌,很不错;

那个看上去很酷的男孩子是北京人,贝司手,他最喜欢表现自己。北京人嘛,嘴皮功夫到底好;旁边的那个是鼓手,今年才19岁;西渡是他们的吉他手,我觉得他的音乐感觉最好……”

西渡是灵子的男朋友,据说是玩英式摇滚的。

什么是英式摇滚?小音不知道。只记得有一次看杂志,正好看到一篇文章介绍一支英国的摇滚乐队,说是乐队要搞巡回演出,出发的时候带了一个可卡因贩子,一个心理医生。巡回了一半不到就辞退了心理医生,可卡因贩子倒是留了下来。

这样的乐队能做出什么样的音乐?小音很怀疑。又是些什么人听呢?西渡他们,真的喜欢这些?

听灵子说,西渡自己组建了一支乐队,平时就在酒吧里弹弹吉他唱些崔健、高旗的歌,一个月也就一千来块工资吧,要钱没钱,要学历没学历,真不知道他身上哪点让灵子着了迷。

灵子念大学的时候似乎交过一个男友,听说很有钱,毕业那会儿还风传她不久就会结婚,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话就淡了。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在爱情里折腾,怕是要弄得伤筋动骨了,小音有些担心,也不好说什么。虽说是好朋友,有些旁观者清的话,还是要放在自个儿心里揣着的。

2

转眼,又是一个星期五。

不知不觉就初秋了,也只一个星期罢,酒吧外面的一溜桌椅还在,大大的遮阳伞却已经撤走了。

灵子把自己蜷得小小的,缩在一张椅子里,一头乌黑的卷发随意扎了个辫子甩在肩上,脸上几绺凌乱的碎发。她专心致志地咬着手指甲,两条腿伸得笔笔直,正好搁在一旁的花坛上。

酒吧的门开开合合,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信号灯红、绿、黄的跳来跳去。

“灵子!”小音一手拿瓶酸奶,一手挽两只硕大购物袋袅袅亭亭过来。

“坐啊。”灵子头也不抬,继续歪着头慢慢用牙磨指甲,时不时看一看是否咬齐了边。

“哎呀,我是不是迟到了?”小音说着“砰”的放下手里的袋子,抬腕看表。

“等您大小姐逛完马路,什么节目都结束了。”灵子没好气。

“对不起,对不起,西渡呢?他是不是唱完了?”小音探头张望。

周末的酒吧里塞了许多人。灵子突然听见一把女声悲切切。

“我拿这烟去烫,去烫,满以为会烫个洞出来,哪想到,只有些许焦痕,一吹就散了,还是我这烟的灰烬。他怎么就不痛呢?!你说,你说!”

接下来会有桌椅摇撼的声音吧,灵子不由得侧耳细听,却仍是一室的嘈杂。转了头去看,只见一帮年轻的孩子,言谈举止间,分明是附近戏校的学生。臂弯里靠着美娇娘,呼呼喝喝的,十分扎眼。

灵子微微皱了皱眉。

“小音,你有没有听见有个女孩子在抱怨?”

“抱怨?什么抱怨?哎,西渡去哪了?”小音东张西望。

“西渡和他朋友一块儿出去玩了。灵子有些心不在焉。近来似乎出现了幻听,总是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在埋怨爱侣。是不是因为自己工作太辛苦了?”

“哎呀,你就别咬手指甲了,再咬,就没了。”小音有时候口气就象个当妈的。

灵子想想觉得好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咬手指甲这个坏习惯是从小就有的,每次都咬得秃秃的。那时母亲隔一周就要检查一次,一看没有新指甲长出来,就是一顿好打。偏灵子倔强,死不认错不说,还强词夺理,说是指甲里有钙,咬指甲是为了补钙。母亲气得脸发白,磨了鸡蛋壳做成粉,让灵子喝。

钙是补了,习惯却也没改。母亲后来试过很多种法子,涂辣椒水、用针戳,想得到的法子都试了一遍,可这个习惯象那历经风吹雨打刀砍火烧的蓬蓬野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最终是母亲放弃了。

一直到现在,灵子心里难受的时候、闲得无聊的时候,还是会一个人坐着,慢慢地,机械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大脑在那样的时候通常保持了一种疲惫的状态。一片空白。不想也不能改变,哪怕是稍稍移动一下坐姿。

血珠一点一点绽放成亮丽,在灯光下如同一朵绝艳的玫瑰。

一种痛,可以转移另一种,灵子不愿意心痛。

有一日和朋友常德坐在长廊上喝咖啡,说到后来一时无话,灵子又开始细细咬指甲,常德坐在一旁呆呆看着,看着她咬完一只手再咬另一只手,竟大赞灵子可爱。

“法国少女最喜当众咬指甲,自是天真无邪,十分可爱。”

又凑近了细细打量灵子,灵子大惑,不明白他在看什么。

“欧洲人眼中最性感女郎,应有点点芝麻雀斑。”灵子笑得前仰后合,第一次咬指甲咬得半途而废。

“情人眼里出西施”,灵子不以为怪,常德对她的隐隐心意她是明了的。只是当事人手中拿好的,是早已安排好的剧本,时间不同,场合不同,情节自然不同。怎能轻举妄动,随意更改?

“要是跟小音说,这咬指甲里还有许多名堂,她一定又会说我狡辩。”

灵子凝视自己秃秃指头,忍不住地笑。

“笑什么嘛,真搞不懂你,算了,来看看我新买的鞋子。”小音一边说,一边麻利的从一只塑料袋里取出一只大纸盒。

一双驼色的浅口鞋。鞋面制成褶皱,鞋头尖如锥子,微微上翘,散发出浓浓的女人味。

“我在美美看到过这种式样,要几千块。今天我把长乐路、陕西路、淮海路、襄阳路兜了个遍,总算被我找到了。开价890,后来被我还到600,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不错,挺适合你的。”

“是吧,还不错吧,你啊,就是不会打扮自己,一天到晚牛仔裤,运动鞋,你也不难受?还有这头发,那么黑,那么厚,一点层次感都没有,整个儿一朵乌云扣在脑门上。”

灵子扑哧一下笑出来,“你有完没完?我不像你,你成熟,你妩媚,你性感,我嘛,就做你的陪衬人好了。”说完,继续啃她的手指甲。

“灵子,电话!”穿着黑色制服的Waiter探出头来。

“肯定是西渡的!”灵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冲进酒吧。

“你啊,算是中了西渡的邪了。”小音随口咕哝了一句。

透过玻璃窗看过去,灵子已经坐上了吧台。

3

“我要和朋友出去玩,今天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回去吧。”西渡的声音隔了话筒传过来,一字一字。

“那我跟你一起去玩?好不好?”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西渡有些不耐烦了,“我哥们已经说我了,到哪儿都带上女朋友,烦不烦啊?”

“那我……”

“你放心,这里都是男的,听说新天地的LUNA有菲律宾乐队演出,咱们瞧瞧去,看看是他们的技术好,还是……唉,不说了,他们在等我呢。”说着,“啪”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兀自“嘟嘟嘟嘟”空响着,黑色的听筒慢慢从手里滑脱,悠悠的荡来荡去。

灵子定一定神,挂上听筒。

美好的周末、浪漫的周末、整整等待了一星期的周末,就这样烟消云散。

“小音,来,进来喝酒。”灵子伸手唤小音。

“我才不喝酒呢,酒精对皮肤不好。你也别喝了,我这儿有酸奶,自然又健康。”

小音说着递上手里的大瓶光明酸奶,她对自己的皮肤是很重视的。逛街逛得口渴了,从来不喝可乐、雪碧,一概称之为“垃圾饮料”。有时为了应酬,陪客户去酒吧,也只点“白俄罗斯”这样掺了很多牛奶的饮料。

光有学识谈吐,没有一张漂亮面孔,金龟婿不会自动找上门。小音心里很清楚。

灵子摆摆手。

“给我一杯‘长岛冰茶’。”说着伸手掏钱。小音只看见她的手在口袋里迅速地划拉来划拉去的,一会儿拿出一张出租车票、一会儿又掏出一张IC卡,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扒拉出一堆硬币,又稀哩哗啦的滚落了一地。忙不迭蹲下去拾,手指在地上飞快地划动着,一连拣了好几次都没能全部拣起来。

“灵子,灵子,你怎么了?”

灵子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玻璃杯。

小音无奈,只好陪灵子一同坐在了吧台上。吧台的高脚凳高高的,脚悬得不着边际,晃不起来又踮不着地,人就象在半空里,不知身在何方,情归何处。小音不习惯,索性袖了手一旁站着。

长岛冰茶缓缓流进喉咙,热辣辣的刺着,刺得灵子眼眶微微泛红。

“难道哥们真的比女朋友更重要?”一脸不甘心的怨怼。

“怎么?非要你绑着我,我绑着你才罢休?”小音开玩笑。

“我一星期才见他几次面?他平常干吗不去玩?”

“看你平常也是个挺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明白,你们是在恋爱,两个人有交点,但是两个人还是两个人,你们的生活是不同的。他不可能为你改变,你也一样啊。”

都说恋爱让人愚昧,平时挺通透的灵子也……自己现在是没恋爱,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那样呢?算了,连男朋友都没有,有什么可想的。小音苦笑笑。

刚认识西渡的时候,他到上海才一个多月,没什么朋友,星期六星期天就和灵子粘在一块儿,有时瞎逛,有时就坐在人民广场的长凳上说说话,看着鸽子飞下来吃金色的玉米粒儿,蹒跚几步再“扑”一下飞到半空。

后来,他的朋友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他不再需要她。好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呢……

熟悉的旋律适时地响起,把回忆打断。灵子打开手机。

“你现在在哪里?”

一听是西渡的声音,灵子连眼神都温柔了,“我还在酒吧,跟小音在一起。”

“你来接我好不好?我喝多了,人很难受,想吐。”

灵子约了小音一块去。

远远就看见西渡扶着墙过来,脚步踉跄。

“对不起,灵子,我喝多了。”

“你不是说去切磋琴艺的吗?怎么会喝醉?你说话不算数!”灵子心痛,声音陡然提高八度。

“他们灌我嘛,你是知道我的。”

“是啊,酒量不好还要逞能,你就喜欢装豪气!”

“来者不拒,来者不拒!”

“看看你交的狐朋狗友!还做音乐呢,整天吃喝玩乐的,不学好!”

“灵子,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不要对我那么凶了。”西渡的声音软软的,“我们打车回去吧,好不好?”

灵子怔一怔,心里不禁泛起丝丝柔情。一旁的小音已经招停了一辆计程车。

一进门西渡就开始吐,灵子本不想理他,终于不忍,绞了一把热毛巾替他擦拭嘴角。

“灵子,你在吗?”西渡摸索着抓住她的手。

“在,我在。”她轻轻拍一拍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瘦,粗粗躁躁的,细细长长的青筋蜿蜒着。

前几天朋友常德去喝朋友的喜酒,第二天碰到灵子,就跟她说,“哎呀,我这手今天可烫了一天了。”

灵子摸一摸他的手,“不烫嘛,怎么,你觉得不舒服,发烧了?”

“不是。是我这手啊,昨天被新娘吻过了!昨晚我们闹新房,想了一个游戏,把新娘的眼睛蒙起来,让她摸十个男嘉宾的手,看看她是不是认得出她丈夫的手,认定以后还要吻一下的。她蒙上眼睛前还摸了很久她丈夫的手,说记住了我们才开始的。她丈夫排在第二个,她一下就过去了。我排在第四个,她一摸就不肯放手了,说就是这种感觉。她表姐就在旁边起哄,说这只手选得可真不错。别人就说,是不是?你要是肯定了就要重重的吻一下。她毫不犹豫就吻了。哈哈哈。”

“那她丈夫什么表情?”灵子好奇。

“当然很尴尬……”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西渡的声音低低的,好象走了太多的路,终于支持不住。

“你以前很温柔的,你记不记得?那一晚,风拂乱了你的头发,你的脸,隐在月色里,无法分辨,你很温柔,牵住我的手,那时我就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灵子静静的听着。

“是我不好,我应该陪着你。我以后不和他们在一起玩了,我不想,失去你……”

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睡了。

“如果那个新娘是我,我一定不会吻错手的。”灵子轻轻拿起他的手,放进被窝,“你的手上有那么多茧子,你哪个手指的指甲缺一块,我都很清楚。我决不会认错。”

4

关上灯,锁上门,灵子疲累得软软靠在门上。一旁的小音看看表,推了推灵子。

“小音,我不想睡觉,我睡不着。你陪我走走吧。”

可能是喝多了酒,去接西渡的时候灵子的头已经很痛了。折腾了一阵后痛得更是厉害,就象有人拿了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走一步就震一下。路上的树影也跟在风的后面起劲摇,摇得灵子一阵阵晕。小音就交了伞给灵子,让她拄着走。

她们刚从西渡家出来那会儿天气还正常,走出去一站地就有了风,风一阵一阵刮,小音就站住了。

小音化妆是很精心的,新买的LANCOME睫毛膏刷出的左右两排齐齐小扇子忽闪忽闪。灵子每次看见都觉得美得有些不真实,象两只鸟,张开了翅膀等着,随时要飞的样子。无奈这睫毛膏不防水,一下雨就是两个大黑眼圈。

小音由此至讨厌下雨。她抬头看了会儿天,天色黑黑的,也分不清哪是乌云。

“你把钥匙给我,我回去拿把伞,你在这儿等着就行。”

灵子很想对她说,都这么晚了,妆糊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没人看,淋淋雨倒挺好的。她张了张嘴,小音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雨最终还是没有泻下来,伞也就没了防水的作用,做拐棍倒挺合适。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

看到绿色的华氏大药房灵子就直直走过去了。小音赶忙阻拦。

“灵子你别吃药了,药和爱情一样,你不想着它,久了它就离开你了。”

灵子摇摇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板“克感敏”。

她吃这药已经有些日子了。

“克感敏”是个很普通的药,9毛钱就能买到12粒,惹不着什么官司也治不好什么病,不过对她的偏头疼倒还挺管用,尤其是一口气吃下一大把的时候。

朋友常德知道她很依赖这种药片,就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克感敏”。灵子在网上一次次看见他的名字,没找过他。

她们在上街沿坐下,灵子开始吃药。先2粒下去。小音开始说起她在厦门鼓浪屿的生活。在她的描述里灵子看到夜里浓重的海一次次漫过来,潮声回响着,很安静的夜晚。

“我站在海边,把拖鞋扔在身后,当海漫过拖鞋时,我就往岸上退一步。”

每次海都比前一次更靠近,更靠近什么呢?它总是要回去的,带不走的就留下来,就在漫长的等待下一次涨潮中死掉了。海怎么不理它的孩子了呢?

小音是站在岸边吧,她的表情应该很悠闲,她会赤着脚吧,她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呢?在暗夜里,她看着海,这会是一副美丽的画面。可是她还是怕死,她的陶醉的心,有一部分给了一双拖鞋。她用眼角余光看着自己的拖鞋。远远的,但是认真的。

头还是在痛,灵子知道是脑血管在痉挛,可她想象不出来痉挛的脑血管和痛有什么关系。痉挛是抽筋么?血液在血管里走来走去都走不通,它就不耐烦了么?不耐烦就会生气了,生气的血管会有什么动作呢,不知道。反正它的动作应该很大,牵扯了痛神经,灵子就开始感到痛了。痛到受不了了就开始吃药。药是很温柔的,慢慢抚摸着狂躁的血管,血管不依,就会有很多很多的药上去催眠,血管就安静地睡了,灵子也睡了。

这一睡,是整整一天。因为灵子吃下去的是半板药片,6粒。

灵子第二次往嘴里倒药的时候有两个警察看着她们。他们站在马路对面,旁边停着摩托车,摩托车是蓝蓝白白的颜色吧,灵子记不大清了,也没认真记过。警察向她们走过来了,不是为了问路吧,灵子想。警察就开口了。他们弯下很高大的身子,表情很和蔼。

“你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呢?”

小音就说,“我们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现在累了,想歇一歇。”说着扭头指了指远方。

警察们直起身子,朝远处看了一看。

事情应该结束了吧,灵子想,可是没有呢。他们又一次弯下身子,他们还不相信吗?

其实,谁又能相信谁呢?如果他们没有穿了巡警的制服,小音会这样诚诚恳恳的对待他们吗?对于随随便便上来搭讪的陌生男人,在一排昏暗的树下,灵子觉得美丽的小音是不会开口的。

5

现在他们的手指着马路对面。马路对面是一所很有名的戏校。

“你们是那里的学生吗?”

当然不是。可是小音听了似乎很高兴。小音已经不算太小了,戏校的美女又很多,被人这样的误解是很说明小音的魅力的,于是小音点点头。

“是啊,我们是戏文专业的。”为什么要撒谎呢?这就需要寻找一个动机出来。她会不会认为顺着他们的话说更容易打发他们呢?可是,明显的,他们越来越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她为什么不说自己是表演专业的呢?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表还不够那样自信呢?

“戏文专业是学什么的?那些电视剧是不是你们写的?”一个警察刚问完,另一个警察又仔细的打量着她们。

“听说你们学校的美女都被大款包了,是不是?”

小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哎呀,现在的女大学生开放着呢,纺大、师大的女孩子好看是好看,也没什么好追的,这种人,眼界老高的。要泡老外的,是不是啊?”

“你们在忙什么?”小音仰着脖子。

小音是寂寞了吧,灵子想,自己倒还好,还有男朋友西渡可以说说话。

可是西渡他,他真的属于自己吗?

“我们啊,在巡逻,马上就要下班了,”一个警察看看表,捅捅另一个,“伙计,走了走了,还有一圈,美丽的小姐们,再见!”

他们终于走了。马路上起了一阵轰鸣后又回复了寂静。

灵子的头还是突突的痛。

灵子第三次往嘴里倒药的时候小音开始叹气了,小音说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她说没有爱情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那她为什么又要叹气呢?灵子摇摇头,小音在骗自己呢。灵子就扭了头去看小音的表情,路灯很黄很暗,小音的侧脸被高高洒下来的树影弄得斑斑驳驳的,看不太清。

那天晚上她们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了。走到一家医院对面的一幢楼下,她们看到两个男孩子坐在台阶上弹吉他。她们也坐过去,坐在他们旁边的台阶上。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日本人,头上绑着白色的发带。

他们唱得不好,弹得也不好,是远远不如西渡的。灵子一直清清楚楚记得第1次听见西渡唱歌时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砰”的碎了,碎出止也止不住的泪来。而他们,还是在排练阶段吧,所以灵子也没有怎么认真听,也不说话,只是把眼睛茫茫的投向远方。

远方有什么东西可看呢?有车、有灯、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路人。很多人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想着要去远方,可是再远的远方,又能远到哪里去呢?

应该是很晚了,因为附近几个日式酒吧的门都在开开合合。有小姐从门里出来,转眼就散向几个路口。

身边的男孩子还在继续弹着琴,他们会在以后的日子想起这个夜晚吗?即使他们想起了,他们的模糊记忆里只有两个女孩子。两个不声不响的,一直呆在那儿的,即使他们起身走了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的两个女孩。在他们的眼睛里,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灵子很想盯住他们的眼睛细细看,看一看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个晚上小音一直默默的陪着灵子,她是刻意避开不谈西渡的,他不求上进,不想多赚钱,不愿意承担责任,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照顾灵子……虽然她很想劝灵子离开他,但她看出灵子还不想这么快清醒,说了也是白说的。

小音决定保持沉默。

她一直相信那个传说,相信上帝把人造好的时候一男一女配得好好,但那天上帝有些内分泌失调,就把好端端的一对人拆开了,一个扔到东边,一个扔到西边,扔到后来手酸了,就随手一丢,这就比较近了。所以有些人,很快的找到了另一半,而有些人,却找了一辈子。

6

“呆着,只是呆着,都那么难。”这句话是灵子第二天醒过来后说的。

头痛了,吃药了,刮风了,下雨了,日子就过去了。哪天呢,小音说,改变的只有你自己,周围的,都是静止的。灵子就说,不对吧,很多事发生后又没了,而发生,是一个动词。对于一个动词,能不能说自己是静止的呢?

头已经不怎么痛了,可药性还没过去。母亲在厅里看京剧,唱念做打得正热闹。这热闹,在耳边遥遥的传过,是天边滚滚的春雷,响则响,人却还在后半夜的梦里钝着,不甚分明。

昨天回来得是太晚了,都快凌晨3点,没想到刚插进钥匙,门就开了。母亲披着衣服站在厅里,灵子那时药性已经发作,人昏昏的,也不记得母亲说过些什么,抑或是什么都没有说?

近来母亲沉默了许多,平时上班倒不觉得,一早一晚,两个人见了面也只是打几句哈哈。逢到双休日,母女两个在厅里,一个看书,一个结绒线,各自埋头,空气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流也流不动,只有小狗佳佳跑来跑去,时不时的叫上两声,更显出了沉沉的寂静。

母亲虽然从来都没说过什么,但灵子心里清楚,母亲并不满意西渡。

是,西渡是没什么好,可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的头发很长。他从来都不会象哲明那样,洗个头都去蒂凡尼。每次修理头发,从来不会超过5块钱。

他很瘦,让人想起一句看不懂的诗,“很秀很瘦的兽”。而哲明,西装革履下啤酒肚已经忽隐忽现。

穿着朴素。T恤,牛仔。穿起牛仔裤来特别有样子,再脏都只看得出颓废。而颓废么,是可以提升到气质的高度的。哲明呢,哲明的领带窄了宽,宽了窄;西服也是单排扣变双排,双排变三粒;后开气儿、不开气、双气地变个没完。

西渡每星期上5天班,在一家小酒吧里自弹自唱。一天两个小时,从晚上的8点到10点。一小时30元。每个月总有几个夜晚,他会请假。有时是为了去看一些地下酒吧的摇滚演出;有时是为了去看一部小剧场电影;有时什么都不为。所以他的月收入总在1000元左右摇摆。哲明呢,周一到周五,一早出门,半夜回家,周六、周日还要负责新人培训。薪水自是丰厚,可是,可是总不能看着薪水过一辈子吧。

母亲是不是觉得西渡的收入太少了呢?

还有,西渡没有上海户口,又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西渡家在农村,上有哥哥姐姐,家里亲戚一大堆……想着想着,灵子就觉得烦,又懒得起来,只好翻个身继续睡,睡又睡不着,老是想起昨晚西渡踉踉跄跄的脚步,想想就心痛了。

星期天早上灵子去看西渡,阳光很好,公车很挤,空气里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终于下了车,走在路上,灵子深深呼吸。马上就能看见西渡了,步伐渐渐紧。

转到拐角处,一个白发老太太悠悠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小小竹篮子,一块蓝布,湿湿的润着一排素净白兰花。灵子从小就喜欢这花,含蓄着香,隐隐的沁人心神。

小时候家里贫寒,没有零用钱,母亲轻易不给买。灵子记得分明,一次是中考,一次是高考,母亲一早赶到小菜场买了来,小小的两朵,并排别在白衬衫上。答题时也有紧张得一手汗的时候,但是定下神来闻闻这花香,心会得自动静下来。

灵子定定神,转眼就是几年光阴,这花倒是一样的干净。老太太抬头看看她,笑得慈祥,说,姑娘你要吗?

灵子现在拐进了弄堂。淡淡的花香薄薄地蒙住她,她能感觉到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她身体外面干着急,进不来。她松一口气。

西渡住在二楼,这栋房子是30年代的老房子。有高高的拱门,门廊上镌着“1930”几个字。认识灵子以前他一直住在酒吧里,晚上就睡在沙发座上。酒吧每天营业到凌晨2点,他也只能干坐着耗到2点,等酒吧关门了再休息。酒吧还兼营中午的客饭,早上10点就开门营业了,有时实在倦得慌,只好到上海图书馆的公共阅览室里趴着睡觉。

灵子知道后就暗暗留了心,找了中介看房子,想到西渡每天很晚下班,又有朋友要交际,住得远了,就得等夜宵车,这夜宵车半个多小时才来一部,等到猴年马月?灵子不忍。偏酒吧开在闹市,这地段房价金贵,稍稍象样一点的,动辄上千。好容易选中一套房子,电视、空调、淋浴器,样样不缺,月租1千元,又因为是市级建筑保护单位,正轮上几十年1次的大整修。

一切就绪,灵子领了西渡来看房子。其时,整栋房子外面正架起密密脚手架,遮天蔽日的,还有工人上上下下地敲敲打打。

“这房子,好是好,就是吵了点,你让我怎么听音乐啊?”西渡里里外外地看了个遍。

“就快修好了,你就先将就了住下吧,”怕他不愿住下,又柔声劝说,“反正是我同学的房子,不住白不住的。”

她知道西渡是喜欢静的,否则他怎么沉下心来作词作曲?只得先委屈他了,灵子心里歉疚。好在这整修洋房的工作已近尾声,西渡应该可以安心住下了。

想着想着,便到了门口。

7

一打开门,倏地暗下来,厚厚的帘子吸走了城市的光与影,象进了另一个世界。

西渡还在蒙头大睡。

灵子开始收拾他的脏衣裤,打开洗衣机,统统丢进去。她并不准备轻手轻脚,反正他也该醒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醒是醒了,可还恋着梦乡。洗衣机轰隆隆转着,新的一天才开始。

可是,什么是天?

如果用“暗了”、“亮了”来分割一天与另一天,在远古时代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距离那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年代也有122年了。托马斯·爱迪生发明了电灯,给人类带来了光明的同时也抹杀了一天与另一天的区别。有人呆在家里闭门不出,有人在写字楼里上班,办公室里至始至终亮着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灯模糊了暗与亮的界限,失去了渐变。总不能说是灯亮了,一天开始,灯暗了,一天结束吧。还有,盲人又该怎么办呢?

他思考了很久,结果发现定义“天”的人和那些接受这个定义的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大自然里其实并不存在“天”,并不存在这种分割,它是线上的绵延,两头都没有终点。比远古更古,比新世纪更新。人在自然里面因为两头都望不着,就有了茫茫的恐惧,只能盯着眼前看,“天”就这样产生了。好在人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是个痛处,抓不着的痒,便惺惺的互相勉励要高瞻远瞩,并以此教导后人,于是就有了一拨又一拨多看了几个“天”的人。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从床上爬起来。

灵子正在卫生间里忙碌着,把衣服捞出来,放进一旁的甩水桶里。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卫生间的灯光在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瓷砖里折来折去,折成一种青白。他不喜欢这儿。每次在这里呆久了,他就不敢立刻出门,生怕自己的脸也被染成那种青青白白。

“你起来啦,饿不饿?”灵子直起身子,很温柔的看向他。

“你先别忙了,咱们出去吃吧。我好饿。”

饭馆很小,照例的,一份回锅肉,一份青菜。西渡搛几块肉,堆在她碗里,她只甜甜一笑。

走在路上,他的左手,她的右手,慢慢靠近,再慢慢地,她小小的手掌,滑进他温暖的掌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会么?灵子偷偷看西渡。

“你爱我吗?”

“今天我吃得好饱,你呢?”

“你现在爱我吗?”

“你想不想去公园走走?今天天气很好的。”

“你会永远爱我吗?”

“说什么呢,嘟嘟囔囔的,烦不烦啊,你。”西渡不耐烦,步子就大了起来。

手,滑脱。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可是,两个人毕竟交往快1年了,西渡还从来没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呢。

西渡是灵子第二个男朋友,她不想再和其他人走过凝视、交谈、执手、再到彼此熟悉彼此的呼吸这样漫长的过程。

他到底爱不爱她?他心里,有她么?

这个下午,他们在襄阳路服饰市场逛了好久。迷宫一样的市场,没有一家店可以奢侈到让人认出。走到第二圈时,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其实每家店都是不同的,但是如果一下子有许多店,卖的东西又是大同小异,个性就是一种徒劳的挣扎。想明白这个道理她很高兴,那样她可以省下许多钱。穿什么、怎么穿其实一点都不重要,Who care who you are?

因为是星期天,来逛市场的人很多,放眼望去,只有黑压压的头。好几次,拥挤的人流涌向灵子,都是西渡牵着她手,挡在她面前,灵子忍不住将脸贴向西渡。他的后背宽宽的,虽然肩胛骨瘦瘦的突起,她仍然觉得很温暖。

抬起头看西渡,他的侧面被长发半遮着,看不真切,灵子想象得出西渡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看了几次后,西渡的大手就按在了她的一头乱发上。

“看什么看,你,看路!”

灵子吐吐舌头。西渡总爱故意板着脸大声数落她,每次她都会乖乖的点头,他就怜爱的抱一抱她。她喜欢这种感觉,一下子把自己变得好小好小,好似童年时拎着父亲的拖鞋小心翼翼送到跟前,等着那双厚厚带老茧的大手拍拍她的小脑瓜。

她已经渴望很多年了,被人管着也被人宠着。

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便是“你给我好好读书”。平素母亲的脸上是很少有笑容的,字写得不好要打,偷懒要打,不承认错误要打,闯了祸了当然更要打。

母亲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希望太重,重到细嫩的皮肤承担不起,一块一块的淤青。最喜欢用一把半圆剖面竹尺子打手心,打一下就肿成一道棱。

灵子从没怨过。她知道这世上,独母亲真正爱她、为她好。

母亲是很喜欢孩子的,结婚3个月后怀了孕,可是在一次身体检查中她的卵巢被查出得了恶性肿瘤,不可能再生育。

灵子被抱来的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母亲问人讨了无花果枝节,插在门口泥地里。

无花果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花就结在果里。看表面,只见硕果累累,好象从来不曾年轻过。

像煞母亲一生。

摘去整个卵巢后,母亲28岁的时候就进入了更年期。

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一天有好几次,莫名其妙地就会出虚汗,脸色绯红。母亲说这是她最难过的时候,尤其是下午5点多钟左右。

这个时候灵子千万不能闯祸,否则肯定逃不掉重重一顿打。

不发作的时候母亲其实还是很亲切的。

春天的午后陪灵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夏天的傍晚和她排排坐在院子里,指北斗七星给她看;秋天的黄昏带着灵子去林荫路散步,踩得路上的黄叶子一嘎吱嘎吱响;冬天的夜里坐在她床前,讲白雪公主和王子在一起快乐的生活。

因为身体虚弱,她不能象别的妈妈那样,抱着孩子一边散步、一边讲故事。灵子羡慕了好几次后母亲终于想了一个折中办法,买了一把长条凳,母女俩一前一后跨坐着,她的双手牢牢环住小灵子,一起摇啊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向外婆问声‘好’,外婆叫我好宝宝。”

外婆家在老城厢,她没去过几次,因为外婆似乎并不高兴见到她们母女两个。她自管自搓麻将,高声地笑。

母亲站在一旁,说“你看,囡囡又大了”。

外婆手不停,眼皮也不抬。“啪”地摔出一个东风来。

母亲又说,“囡囡现在学习毛笔字了,写得蛮象模象样的。”

外婆仍旧一声不响。

既不管坐也不管茶,更别说是管饭了。

一起搓麻将的姑姑奶奶就打圆场,说哎呀真不容易,小孩一眨眼都这么大了。说着就伸手摸灵子脑袋,也不好好摸,只随意撸一把,原本就不听话的卷头发这下翘得更是厉害。灵子很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眼瞪过去,慌得她们赶忙把手缩回牌桌上,“唷,这小孩被伊娘宠坏脱了,碰都碰不得的。”

麻将声音愈发响亮。

母亲站了一会儿只好说,“妈,我走了。”

最后一次,她声音依旧耳语般压得低低,“妈,囡囡长大了会有出息的,会有的。”

轻手轻脚退出去,从此灵子再也没去过那张四方麻将桌。

外婆是无疾而终的,死的时候没有经历什么痛苦,连医院里的病号饭都不曾吃过一口。

外婆去世第二天,母亲的大哥找上门来。

“你还是去一次吧,不管她以前对你怎么样,你终究是她养的。”

“哥啊,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狠心不认她,她心里什么时候有过我这个女儿?病不是我要生的,穷也不是我希望的,我这样的女儿,她还不如没有呢。”

灵子曾经问过母亲,“她毕竟是你妈,她死了你都不去看她,你会不会做噩梦?”

“我没做错什么,站在阎王爷面前我都问心无愧。”

灵子的童年记忆,大都在那条暗红色的长凳上。长凳和她一起,听过许许多多故事,什么三个和尚没水吃、什么七仙女下凡啦等等。每次母亲累了,总会这样说,“从前有个故事、故事里有只兔子、兔子跑了、故事没了。”灵子就乖乖的站起来,上楼去练毛笔字。

只是这样的欢乐也很短暂。

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更年期,覆盖了灵子的整个童年、少年,直到有一天,母亲真正苍老。

没有人知道灵子是多么希望有人可以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她,哄她入睡;在做噩梦的时候推醒她,喂她喝一口热茶,再讲个美丽的童话故事给她听。

只有阳光。

只有阳光是慷慨无私的,爱抚她,陪她长大。

8

他们在推推搡搡里缓慢移动着,随波逐流的感觉很好。没有什么东西是特别需要的,但也不想空着手出去。灵子摸摸裤兜,还有一张100块钱的新票子。

“这条裤子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一条米黄色的裤子,很温暖的灯心绒,灵子眯起眼想象一下他穿上的样子。

几年前她去乡下玩,爬到高高的稻草垛上睡觉,田野的味道是干爽的,象蛋炒饭一样,香得不拖泥带水。她希望他能穿上那条裤子,也发出那样的香味。

“喜欢就试试看好啦。”一旁的女摊主帮腔。

西渡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拿着裤子进了更衣室。

他穿上的样子果然不错,灵子很高兴。西渡也很高兴,他说他姐姐也有一条那样颜色的裤子。

西渡从初中开始就和姐姐在城里生活,姐弟俩的感情很深。

“要多少钱?”

“110块。”

“那么贵?便宜点行不行?”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摊主一边将裤子塞进塑料袋,一边说,“哎呀,看你们诚心啦,70块钱算了。”

“算了,我不要了,太贵了。”西渡拉灵子的手。

“没关系的,算我送给你好了。”

西渡果真穿上了那条裤子,灵子故意放慢脚步。

西渡的背影瘦瘦的,是她看过无数次的。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我曾经希望你可以穷困潦倒,可以落魄街头,那时我依然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就会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会出小样,会出名,我只希望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不想离开你。”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自己被自己感动。

西渡还在一个劲的往前走着,但是他的左手往后伸得长长的,灵子飞快的抹一抹泪,奔上去,把右手轻轻的放入他的掌心。 IrTXrghUg7DbtRCjdmiIZ7Iwld++YbxYOQiT+4cf/2Yj/en1iItIXzyXwrKDMU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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