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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吧

1

她就是这副样子,呆在房间她的那把椅子上,椅子不在房间四个角落中的任何一个里,在与墙壁呈直角抵着的乳白色长方桌子和黑色书架之间,离阳台门不近,离房门很近。头微微前倾,对着电脑屏幕上一排接着一排的黑色宋体字,五号,不加粗。这样子从稍远一点的侧面看过去,别人只可能认为她在工作。如果坐在她的正对面,有时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慢慢眯起,向左,总是向左,头部微微上扬。她确实感到会心的快乐。之所以让人产生她在工作的感觉,是因为她正不停地击打键盘。打出一些可以换成钱的文字与MSN聊天,声音上几乎是不分彼此的。这样一来微笑就被声音压住了。

这是深夜,十一点左右,她正在网上聊天,话题即兴,有些是百说不厌的,电影片段或者故事梗概,有非常灵验的持续性效果。是击打键盘本身让她无法昏昏欲睡?总而言之,她每天晚上的时间大半花在了MSN上,只要F一登录她就开始间隔性持续不断。她之所以间隔性持续不断是因为F总让她觉得谈话得心应手,她在天蓝色对话框里妙语如珠但还是得耐心等待F的回应,同样F每天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候才开始和她聊天,F一天中几次登录但总是和她在深夜开始,她看见F登录时的心绪,也总是同样。

他站在她背后,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地看着她看着的电脑屏幕。有天晚上她突然开始考虑,她确实还是头一回考虑这种问题,他站在她背后,并不亲密搂住,这和她间隔性持续不断地和F聊天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他在看什么?他想看到什么?

把对话框最小化,她转过身,黑色书架与漆成乳白色的靠背椅之间的空间很小,她仰起头盯着他。这么晚了还不睡?我要睡了。嗯我,就来。她看了一秒钟他的背影。突然一下子觉得自己对F有些恋恋不舍,这个念头产生后她感觉到,那其实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关闭对话框,退出MSN,关机,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事情。和F结束同样很简单。我睏了,先下了。一个蓝灰色“沉睡的弯月”图标飞快显示,现成的。

并不特别感到,尽管有些,只不过是一个网友,见过几次面,在酒吧,仿佛历历在目,她确实很想再和F说些什么。一个男人,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个不相熟的朋友,个子很高,戴眼镜,为什么要答应他这么早睡觉呢?

2

你走路的样子,怪怪的。能具体形容一下?大概是:两只手在两边向外摆动,比较大幅度的。然后腰,腿都相应地摆动着,幅度比一般人要大一些,像《筋疲力尽》里的女主角,最后出卖了情人。她的步子更大了些,这是因为她穿着一双平底球鞋,或是因为她想起了F说过的话。几百米之后,走路的速度开始放缓,被击中了,疼痛,脚后跟,脚趾尽量往前,左躲右闪,踮起,最后还是回到原处,算了,找一家药店或是超市。

一旦超薄柔软的邦迪牌轻巧创可贴被胶带固定在了磨破的伤口处(没法按使用说明先清洁和消毒伤口),就跟一旦走出和他一起住的房间来到外面一样。夏日的傍晚,将近六点,天还亮着。她在F身旁走着,既没有因为脚后跟上的伤口分心,又不在考虑F将把她领向何方(她总会回到她和他的家),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她抬起头看着F,F伸出右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只手没有继续下滑。几个小时前,上午,她的右手轻柔地在自己脸上按摩,打圈,上下左右,为了更好地吸收护肤品。拍打两颊,不是因为感到了疲劳(虽然她整夜失眠),活血,有益美容。同样是这只右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按摩着,想抹去一些,皱纹或是脂肪,不仅仅出于自恋的。不管怎样的女人,在刚开始的几次约会之前总会有些刻意,她摸着自己的脸颊,心里想着是否应该化妆,然后打开了粉盒。

刷睫毛膏。她看到镜子里面自己的脸。她想象得到仍旧平躺在床上的他,她甚至根本想都不用想,对于平躺在床上的他她了如指掌,不用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她就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她所想象的他和躺在床上的他一样,仍在熟睡。

她在想,我也许不应该再和F单独见面了,我应该约上其他一些人,她想,我也许不应该再抱着等待发生些什么的念头继续和F单独见面了,她想,我应该试着戒网而不总是等着F。

而且,我不能把自己的时间,有限的,交给,我更应该把它们花在写作上,奉献于写作,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比起,这句话她不想想下去了,她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可她还是想了这个问题,也正是因为她想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不想想下去了,好吧,就算她想了这个问题,我就是想了,又怎样呢,她心里想,不就是。

比起和F交往得到的快乐,写作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清楚那将是更有限的。

你要出轨了,这可是婚姻中可耻的行为,可你现在不正期待着么,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节制的,很快就会有闲言碎语了,还是安定的生活,也许那样更好一些,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洗干净脸,回到他的身旁躺下,可我已经化妆了,为什么镜中的女子看上去如此?我总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的生活,怎么都像小说一样,是的,这就是我的生活,她最后上了一层唇彩。

脚后跟的伤口已经止住了出血。在这个地方出血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此她并没有阻止F为她掏出两元五角钱买下八片装的创可贴。这是F第一次为她花钱,她用了F的钱,这意味着什么?单从度量衡的角度上解释,F恰好有零钱。不过,她和F的关系显然。她蹲下身子,当着F的面裸露出伤口,分别贴上创可贴,都是因为这双平底球鞋太新的缘故。

早上出门时她一边穿鞋一边犹豫,它曾经磨破过她的脚后跟,没什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曾在F的小屋里呆过,他们仍将只是分别坐在不同的椅子上,他们只是想说话而已。鞋子,再说吧,穿也穿上了。她看了一眼钟,要迟到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了。

3

我本来应该呆在家里睡懒觉的,她想,睡懒觉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但是几个星期以前,在她楼下的住户开始了装修,电钻,七点半左右响起,总是接近这个时候,反正一直,直到她起床,冲一个热水澡。为什么他却能继续睡眠呢?不,我就不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早出门的缘故。没有装修噪音的户外让我感到心情舒畅,我并不是很想和F,目前的这种状况,说不完的话,就好比是,反正一直说下去,直到我觉得兴味索然为止。赤裸的手臂,碰触,开始时肯定是无意的,慢慢地,不像被风吹动的帘子那样,小心保持着可以碰触的距离。琴弦滑动,优美流畅,但是手指破了,需要戴指套,她感到左小臂朝外一侧的肌肤有些微涩的疼痛。和F,是的,非常渴望,不,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渴望的,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渴望呢,啊?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渴望呢?我,他爱我,他要是知道你想离开他,他会疯的,和他呆在一起,安全的无微不至,有时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并不是很想去开始一件什么,我对目前的这个状况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她曾经问过F,一般完成全部过程,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通常是一到两年。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路上走着。她通常睡到将近中午起床,现在,早上九点多钟的太阳照着她,热,但是还不至于像正午,汗水随着脚步到来,时间还长着呢,就从现在起,直到不再和F见面吧,目前暂时不会发生什么。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4

1)心幻想;2)性幻想;3)柏拉图式虚拟交往;4)性爱虚拟交往;5)柏拉图式真实

交往;6)轻微亲昵(拉手);7)次中度亲昵(拥抱);8)中度亲昵(抚摩);9)超中度亲昵(接吻);10)次重度亲昵(裸体抚摩);11)重度亲昵(湿吻);12)次深度关系(任意一种非交媾式性行为);13)深度关系(一次交媾);14)超深度关系(多次即兴交媾);15)直线关系(有规律交媾);16)抛物线关系(交媾渐弱);17)平行线关系。

5

她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连衣裙,不收腰,有腰带可以从后面细细勒起但是她不,没戴胸罩,她真的希望自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矮的,胸部有一点隆起,肋骨清晰,头发胡乱。她的个子确实不高。她走出了常熟路地铁站。

从地下到地面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走右边的大理石楼梯,一种是站在左边的自动扶梯上。自动扶梯与楼梯相比,颇为单薄,站在它上面的人,因为可以一动不动地呆上一小会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跟他们一样。

自动扶梯的尽头,地面向左延伸出一个“肯德基”,她想,F也许还没有起床,我还是先去买点什么吃吃,快到十点半了。当然,您还可以选择我们这里的早餐,不过只有海鲜粥一种了。

“肯德基”的斜对面,华亭路淮海中路路口,有一间报亭。她从未转到报亭的正面看上一眼,她不买报纸,什么报纸都不买,除非,她想把一整张大钞换成零钱,递过去一张纸币,换回一堆,里面肯定有些硬币,不能马上离开,得数数清楚。在它的背后,红色油漆的门板上,常常靠着一至两位摩托车司机,拿着报纸,随便什么人愿意坐他们的车他们就,转到报亭的正面,然后两手空空地走回自己的车旁。马上就会离开。

她站在其中一位的面前,不想说话但她还是告诉了他她要去的地方,就停这里谢谢,短短的几分钟,最多只有十分钟,可是当人们急切的时候,短暂的时间就会显得漫长。她只是希望她能快点到达。她的右手反过去抓紧摩托车杠,上身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被经过的马路。

6

喂——?嗯——我在了。嗯。她背对着大门,她明明听见了从木头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但她还是,背对着大门,鼻梁不高因此不得不,经常伸手向上推一下架在上面的墨镜,门在背后打开了。

要喝水吗?给我来一杯吧。你用我的杯子吧。白色陶瓷的,不再是几天前那个夜晚的橘色、蓝色或者红色,可以任选但是是塑料的。F在后来的短消息里告诉她,他想,抓她的手,但结果只让手掌一直热着。有点迟疑,为什么没跟你一起上车呢?F小小地懊悔着。她其实在心里等过他,但她还是迅速离开了,回头看了看他,他没有动。

现在她懒得动了,阳光洒在她脸上,因为沙发就在窗下。这个时候,其实和平时这个时候没什么两样,风把窗帘掀起,但是是她,坐在了沙发上。沙发旁的银灰色电脑桌上,有台台式电脑,她就是被夜间坐在这里的F吸引,最终来到此处。不饿,不累,微微有些汗,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说些什么好呢?这可不是她需要想的。

F的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胡子看上去只有一天没理,一边向她露出微笑,一边向后伸着懒腰,两只大手,相对她的而言,摊开,压在床上。他们各自都眨了几下眼睛。F面前的她,头发是褐色的,眼睛是黑颜色的,因为戴着隐形眼镜的缘故,眼白有些偏蓝,化妆品使她看起来比真实光彩照人,年轻的,因为出门前刚洗过澡,肌肤洁净,全身上下的体毛几乎看不出,不是天生就是光溜溜的,靠了一把雪青色的Shick女用剃刀,制造了身体的光鲜。如此地貌似纯真。F会感到激动兴奋吗?

7

苏珊·桑塔格真正喜欢阅读的是科幻小说。她自己似乎也写小说。看过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吗?她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为什么值得看呢?尼古拉斯·凯奇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太喜欢猫王的歌所以就娶了猫王的女儿,他拍《我心狂野》,是大卫·林奇的作品吗?是的,就是那部。哦,那部我看过,好像得过戛纳电影节大奖的。对,里面的歌,就是凯奇翻唱猫王的那两首歌,真是他自己唱的。你刚刚说他娶了猫王的女儿?可三个月后他们就离了婚。

翻到第一页,看第一段话,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一段话,如果两段都很精彩,那么这本书,我就买下了,比如这一本。她接过F递来的一本书,法国影视教材,《剧作练习》,打开,翻到第一页,她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印证,他就在她的对面,穿着一件白T恤,上面有灰色的两只瓶子,他的眼睛,算了,还是看第一段话吧,“通常,每次拍摄工作结束时,人们在制片厂的垃圾箱里总会看到影片的剧本。它们的样子又破又皱,肮脏不堪,显然已是废弃不用了。实属罕见有人保存这样一份剧本,更为罕见有人将它们装订或是收藏。”那些从她面前经过的词语她一个也没读进去,手指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看最后一段话,“好与坏,‘大团圆’与‘黑色’,开放与封闭……不管怎样,影片的结尾应该是无可辩驳的。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影片都能做到这一点。”

拇指压在书的封面上,指根向下,指尖向上(严格说来应是指头),剩下的一边各四个,和封底呆在一起,以相同的虎口高度牢牢卡住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样的左手与右手,被蹲在她面前的F的两只手一把捉住,看来F要直奔主题了,过渡统统省去,不再需要。

四只手一起搁在朱红色的裙子上,硬挺的质地,没起一丝褶皱,其实不必用这么多力道,她不准备逃脱,F不会不知道吧。F在双腿发麻后坐到了她的身边,有两三次,她想用自己的嘴唇接触F的嘴唇,但F用其他的亲昵动作过滤了,她察觉到了他的谨慎,他在试图放缓进展的速度,那么好吧,她放弃了和他接吻的念头。

那天下午将近一点多钟,F给了她第一次高潮,他们配合得还算默契,头一次就能达到如此默契的配合让F感到吃惊,于是他们相互看了看。从莞尔一笑到尽量忍着不笑,第二次高潮就这么过去了,就像,翻开一本书并立刻找到需要的某个段落一样。

8

她从地道里露出,徐家汇广场上人来人往,阳光已经不再熠熠,但还有些余辉。她穿了宽松舒适的滑板裤,平底凉鞋,在高跟鞋与窄小的裙摆之间急促穿行,正是所谓的脚下生风,走向人行天桥。她离F很近了,还有一条横马路,红灯亮了,她被一只晒成褐色的坚定的胳膊挡住了。

公园纪念碑背后的阴凉处,F坐着,耳朵里塞着耳机,目光投向她一路走来的方向,更遥远的,她不断接近但是仍然无法看清F的神态,没有变化的神态,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微笑着向同样微笑着的F走来,一个可操作的场景,但F无休无止地看着却没能看见,算了,她没法再微笑了,F的目光就在这时碰到了她,并在她身上停顿了下来。她从有落日余光的地方向阴暗的也是更阴凉的地方走来,朝着F快速地走过去,一下坐在F的旁边,一个花坛的边缘,与F靠得很近,F转过头来,看着她,将耳机的两边都摘下,塞进她的耳朵里。音乐,显然适合下午,跳跃的节奏,类似飞速走路很欢快的球鞋,不是变得,而是一直是。欢快的音乐倒是让她变得安静下来。

坐着聆听,感受这种节奏,拿下另一只耳机,塞进F的左耳里。需要细细品味,至少得做出这副样子来,即使F正爱着她,也是一样。她的眼睛看着地面,走路时也往往如此,并不放眼更远的街道两旁,因此欣赏风景或欣赏橱窗成了被独立出来的项目。当然,风景或橱窗,是可以尽情享受的。

这个位置位于公园入口处,再往前走,下几级阶梯,可以看见一个人工湖泊,岸边列出的一溜长椅上坐满了人。继续深入,绿色的草地,没法说它很美但确实可以联想起湿润和温馨,他们在小路拐弯处衔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很快发现坐进了黑色小飞虫的包围圈,如此稀薄但仍旧被包围,F只坐了一分来钟就躺下了,枕在自己右手提起,左手抓住背带绕过脖子取下的黑色挎包上。

这是一个因为正仰面朝天所以,除非把眼睛闭上只能看着天空的男人,是一个把黑色头发修剪成圆弧灌木丛形状的、胳膊交叉在自己胸前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得见天空的浅蓝逐渐加深,也许在思考着什么。

犹豫不决,到底躺下还是坐着,她转过头去看了看F,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F,他们俩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F支起上半身,吻她,她笑了,将身子重新坐直,抬起头,天上的云,有一朵跑得飞快,其余慢慢腾腾,与此同时,在她的目光中实际无法展现的一间屋子,不到一公里之外的,在她的眼前闪现,他正坐在苹果机前,背影、拥抱、昵称,与他有关的一些细节,跟着那朵云一起,一掠而过。随后她的脊背,就在F的注视之下躺到了草地上。

9

——我想,一个人过了。

——你说什么?

早上的地铁车厢,她和Z紧紧地挨在一起,Z低下头,离她更近了。再说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再说一遍,Z说,再说一遍。如果是在家里,Z一定会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她,也许还会用上很大的声音。但她还是慌乱了。我觉得我还是适合一个人的生活,她显出歉疚的表情,每一颗泪水都充满了不得不伤害Z所带来的痛苦,在他们周围,好奇这个动作以不同方式改变着空气的流动方向,最终波及到她,她把头低到了Z的胸口,那是一件橙色的T恤。她先到了站。今天晚上你早点下班吧,我想跟你谈谈。Z沉默。跨出车厢后她回头看他,发现大量的盐分使朝气蓬勃的新奇士橙萎缩了。

晚上十点多,Z和她面对面了。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躺下了,在同一张床上。平躺,没有背对着他但是头转向另一侧。她醒了好几次,有一次她无意识转过头,发现他睁着眼望着她,他一直没有睡着吗?她在水越兑越多已经变得相当稀薄的黑暗里清楚看见了泪水流淌。她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向他移了过去。她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最后她忍不住再次叫了对他的昵称。

在将近中午时她起床。Z已经不在了。

10

电话响了。离婚?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吧。知道,结婚证,红色。离婚证,更深一点的红色。不至于吧,他说,要是她坐在他的旁边他一定会瞅她一眼但是她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哪家没有一点问题不都照样过下去了?可我不想这样,她说,是我,我不适合婚姻这个形式。沉默。我跟谁都不合适。也许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女人可以另当别论?

他突然哭出了声,她有点手足无措,绕着办公桌走,不止一圈,然后坐到椅子上,用了用力就让,椅子转了转圈,转到面向楼下的玻璃窗口时就停了下来,从这个窗口可以俯视一些拉了电灯的大排挡,办公室在七楼,她专心地审视地面上的大排挡,每个都有香辣小龙虾出售。她坐着,等着,一会又站起来,他的泪水敲着,打着,击着她,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微微的汗酸味,还没来得及洗澡,他应该站在厨房里的水槽旁,背靠着银色不锈钢的边缘,电话贴紧耳朵,一旁的金鱼缸,水泵声非常响亮,可老是在重复同一个频率。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和他还住在一起的日子,他偶尔也会抓住她向她撒娇(难免把她弄痛),他已经三十三岁了,撒娇的时候那张脸显得,眉毛,不是从眉心开始分别向上扬去而是正相反,向下垂挂,非常苦相,她同情地看着他,拥抱他,吻他,给他他想要的爱抚。他要是有孩子的话应该很喜欢孩子,如果是她和他的孩子那他就会更喜欢但是,她叹了口气,他突然止住了哭声,你旁边有其他人?

什么,你说什么?F不在她的旁边但却在同一套房子里的另一间。我是说,你爱上其他人了?她想喝水,要喝一大杯水,她感到口渴得要命。我能不能先去上个厕所?好吧,你好了后打过来,他说。然后,她去上厕所,心情过于,需要坐下来慢慢。上完厕所以后,她还是感到口渴得受不了,又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胃部鼓胀了出来,她感到脚步沉重,推开另一间小办公室的门(连接部件有些生锈了,需要用些力),F坐在黑色皮革转椅上看书,在开口说话之前,她咧了咧嘴,F看着她后她才对F说,对不起,他还会打过来。她在巧妙地暗示F,F应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吗?

你怎么不再打过来了?我等你你怎么不再打过来了?她一边听一边继续保持一声不吭。你听见我说的话吗?我在问你你是不是爱上谁了?是。她不可能一辈子和F在一起但她能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刚才喝下太多水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嘴里却说,是。也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就是说你下定决心了?他说。腔调变了。你真的要这么做,你真的要这么做!你真的要,这么做?正是,正是这样,但她沉默。换句话说,他并不是在问她是否真的要这么做,而是在。

是谁呢?他问。他需要一个答案但他说话的口气完全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是F?他在她说出答案之前就马上补充道。她承认了,同时眼里仿佛看到他正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撼,那两只有力的手也许会就此上移,直至她的脖颈。多长时间了?沉默。我明白了。沉默。在一起与分开只是为了不同的占有,他说。她把这句话默记了下来,在挂上电话之后反刍了一遍,写在了笔记本上。好吧,他说,你走吧,走吧。她的手仍在乳白色的电话机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她把电话机推到一边,桌面突然就空荡荡了。沉默。她重新抬起眼睛,一根根地看着她的手指,摇摇头,把电话机又拉回原处。

总有一些晚上像这个晚上一样。

附:03年开始的她与Z

——在汾阳路上结束的,将在汾阳路上开始

对一条并不陌生的路,能说什么?

对一个相对陌生的人,又说什么?

站在Z家一尘不染的厨房门口,她看见Z靠在银色不锈钢水槽边上,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一支“中南海”在自顾燃烧。注意这个细节,是因为它与她之前记忆的某一点暗合了。同一牌子另一支烟的红点,曾经在她的身旁燃过一条马路。

她在这个早晨要对Z说的,就是关于这条马路。

事情早在几个月前就埋下了因的头绪,有人约她写写上海的马路。电话那头报来的十数条马路,对久不逛街的她而言,都是面熟陌生的。后来她听到了“汾阳路”,她就振奋了一点精神说,这条路我熟。

接着她就主动谈出了一些情况。她说,我的小学六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整整七年,都是在汾阳路边上,永康路的市二中学念的。站在楼顶,可以看见隔壁那幢法式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里的一块草地。那块草地真是绿啊,她忍不住感叹。她的嘴里感叹着眼睛就看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背影,不用转到她前面,她就知道,那个矮小的女孩子戴着一副眼镜,她喜欢这样“望洋眼”。在小姑娘目力不及之处,汾阳路转了一个弯,那里有一所汾阳中学。即使十几年过去,小姑娘后来长成了大姑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一直隐到了眼球上,她仍然没有一个来自汾阳中学的朋友。那时的市二中学是市重点,每天早上小姑娘往衣服上别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时,心里都是微微洋着得意的。虽然汾阳中学在物理距离上只是咫尺之隔,但在小姑娘的心里,却被市二中学掼出几条马路去了。

在她沉默的时候,电话那头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好,你就写写汾阳路吧。

那是三月初的事,那时的Z远在英伦,即将从一所艺术院校毕业。毕业之前Z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的英国导师困惑。这个严肃的女太太用节奏感很强的英式英语问他,难道你不打算留在英国吗?他摇了摇头。

他几乎是即刻回到中国的,戴着方帽子微微倨傲的神情也是在两个多月后,由另一个回国的同学捎回的。这个举动也让上海的一班旧友迷茫了。他们坐在他家木椅子上善意嘲笑,你回来,就是为了赶上这场非典的吗?

非典让整个上海失语了。

失语,并不单指失去语言本身。陷入同一语境的反复重复,也是失语的又一象征。这一个多月,在他听到的交谈里,他暗自数过,不出十句话,一定即将出现“非典”这个单词。

现在他靠在自家厨房的水池子边上,抽着早上醒来的第一支香烟。他是被她的敲门声唤进这新的一天里的。

第一句话,“你最近忙吗?”他用动作告诉了她答案。

第二句话,“想不想出去走走?”他有一点诧异。他和她,不顶熟的,在朋友家里见过一次面,彼此都听到了彼此的高谈阔论,但相互之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谈。也就是说,除了最初朋友介绍的那些资料——25岁、自由撰稿人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但他笑了。笑着等待她的下文。

第三句话,“我想去一次汾阳路。”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见Z转过身去。她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但她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她跑这么一次是有明确目的性的,虽然她的家和Z的家只隔了一条马路,但她同样不想空跑一趟。

“我需要写写这条马路。”

“但我不想写成那些随处可见的散文。”

“那些美丽的词语对任何一条马路其实都是合适的。”

“换句话说,它们没有一个能够胜任。”

“我记得,你是学习视觉艺术的。”

“我想借助你的视角,发现一些新的东西。”

“可惜最近……”

第十句话了。Z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专业的猎手,在林子里静静等着那些动物一步步踏进预先埋设的陷阱。

如果她不说出那两个字,我就跟她跑一趟吧,但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近……最近后面,还能出现什么呢?

“最近我失恋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Z,她把头扭向了左侧。

“你说她在等什么?男朋友吗?”

顺着她的视线,Z同样将头向左扭了四十五度,他确信,他看见了她看见的。

“你就那么肯定?”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藏蓝校服,把整张脸都包进了一只巨大的白口罩里。只有一双眼睛和在风里吹乱的黑发供人想象她口罩下的容颜。他看了一会,发现想象不出。女孩的眼睛是低垂的,引力不仅来自地心,更强的来源于她手里的那只手机。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巴掌大的脸冲着那块小小的绿地。

“如果她在等人,我希望那会是个背着乐器的男孩。”

现在她坐正了,和Z一样。他们并排坐在石头凳子上,抬起眼就能看见三行字:1937年建;1947年重建;1987年再建。

这三行字是在一个铜像的背面。

什么东西需要这样一建再建?

“这座铜像是那样的有名,以至于你常常会听身边的朋友说,‘我和我的初恋女友就曾在这里淋过雨’,或者类似的近乎肉麻的话。”

她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这样一段话,便把它复述给Z听。一边说着一边就笑了。但Z没有笑。

Z说,你不信吗?我信。

信什么?

我和我的初恋女友就曾在这里淋过雨。

这里,到底是哪里?

她和Z出了门,Z没有忘记拿上他的相机。站在路边他们商量了一会,坐车还是打的?现在是非典时期,还是打的吧。终于还是听到这个单词了,在二十句话之内。Z没说什么,已经出门了,那就只能祈愿不要碰上在空气里游游荡荡的非典病毒吧。除此以外呢?会不会碰上她?但愿不吧。为什么不呢?都六年了。六年,六十年又怎样?她还在那里教书吗?

“师傅,去汾阳路,三角花园那里。”

她把头仰在后座上,Z坐在司机旁边。从老沪闵路到桃江路、东平路、汾阳路和岳阳路的四岔路口那里,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她说,我不喜欢那里,梧桐树太多太盛了,好像吸了人的精气一样。

Z没说什么。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夏天。他一个人回了自己租的小屋。关上门,睡在窗下的小床上。一天里不同温度的风一次次掠过他的头顶。在正午的热风里他纹丝不动,在夜半的凉风里他睁着双眼。风像温柔的河流,一遍一遍,冲刷关于她的记忆。他能感到,那记忆最初是根深蒂固的,然后松动了,再然后,就泥沙俱下了。记忆留下的空缺像被生生拔去后留下的牙窟窿。等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时,整个脑仁都在疼。

他发现自己发了一会呆,因为车停了,他没能立刻掏出钱包来。他有些自责,坐在驾驶座旁,不就是为了付钱麻利吗?算了,等会和她一起回去时,一定记得就是了。可她就一定跟他一起回去?

现在,她和Z都不说话了。有一个老头背着手迎面上了石阶,绕着俄国诗人的铜像开始倒步走。

“听说倒退走有利身体健康。”

“难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爱回忆往事呢。”

她说的话拐了个弯,但Z觉得自己还是听懂了。

“你们写文字的都喜欢那么绕吗?”

“你们?”

严格说来,Z的前女友并不算是舞文弄墨的,虽然也喜欢读读诗,有时也会拿了新写的小文给他看。但他其实看不太明白。他就老老实实说了,说我只喜欢视觉的东西,有色彩、有形状、可以由想象来扩充的。她就不高兴了,不高兴的时候就把嘴嘟起了,等他从侧面看得一清二楚了,那嘴唇才落回原先的弧度。

那天下午他和她并肩走在热闹非凡的淮海中路上。他为她打着伞。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个子快和他一边高了,披肩长发,穿着连衣裙。她可真是漂亮,漂亮的女孩总是怕晒黑,他就为她一路打着伞。他的手很酸,很酸他都没放下来过,她细长的胳膊正吊在那上头呢。隔了自己的衬衣,微妙的触感让他觉得甜蜜。这甜蜜来自想象。混合着心里的甜蜜与手臂的酸麻,就是那个下午最初的记忆。他没告诉过她,他不喜欢伞。一个人的时候,就算隔着窗户看见落雨了,他也想不起拿伞的。

他们一拐入郁郁葱葱的汾阳路,他顿时觉得一股清凉和宁静扑面而来,顺势就收了伞。顺着下落的伞尖,她的左手也落回了自己的身体一侧自然摆动。

时隔六年,他坐在慢慢暗下的天色里,仍旧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些灯火辉煌的玻璃橱窗里擦得铮明刷亮的乐器。那条路上这样的橱窗一面接着一面。他仿佛看见他和她正一次次走过。经过上海音乐学院、上音附属乐器工厂、上音乐器研究所、古典唱片行、音乐小书店、记不清名号的音乐发烧级音响器材商店,抵达普希金铜像。他们总是驻足在那张散乱头发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她在那个时候总会微微出会儿神。他偷偷看着她,看她那么专注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抵总是与诗有关了。

有一次,他贸然开口了,他说,跟我说说他的诗吧。他对这个俄国人没有丝毫了解,是他要和人决斗的?死了还是胜了?她把脸在初升的月光下向他侧转过来,半明半暗的光线,教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似乎叹了一口气,但在他的回忆里,对那口气没有任何直接的、可感知的印象。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衣服贴着衣服。他知道有一个词语叫“吐气如兰”,那么她是没有冲着他说话了。但那声音,一经想起就在耳边响起了。“在这样一个快餐文化盛行的年代,人们已经很难沉下浮躁的思绪来体会毫无功利的诗情了。即便有……”这里她停顿了几秒钟,“……也和旁人无关了。”

这么说起来,她始终当他是旁人了?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她碰了碰Z的胳膊。

穿藏蓝校服的女孩从自行车后座上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停下了。一个背着黑色琴包、扎着辫子的男孩向她迎面走来。

“等了我很久吧,傻瓜!”男孩说着,伸手撸了撸女孩的脸。

这句话她听得真真的,这声音其实并不来自路边男孩,她知道,隔了那么一段距离,她不应该听见的。可她就是听见了。

“咱们走走吧。”

Z顺从了她的提议,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以外人的眼光看,会不会当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呢?她想着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如果那个外人曾在这条马路上看到过她,如果他的记忆力没有衰退得十分厉害,那么他应该记得,走在她身旁的男孩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想到这里,她瞟了一眼身边的Z。

走过宝莱纳了,她知道那是家颇负盛名的酒吧。每次都是路过。G是不屑去这样地方的,他说,那也叫音乐?她知道他不满那里的驻场乐队。他批评过他们的技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问题。如果他从没去过那里,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不满,一般出自比较得来的落差。他在比较什么?是以他的技术和他们的收入作比较么?他的收入不高,一个月八百元。他的技术,在上海玩摇滚的音乐圈里,却是数一数二的。

现在他们离藏蓝女孩大约一百来米,男孩把琴挎在了左肩上,他推着车。两个人不时亲亲热热地头并头说会话。

她觉得自己是个冷静的旁观者,她把自己置换成了藏蓝女孩。一个自己看着几个星期前的另一个自己。

走到当中一段时,Z发现路被挖开了。嘈杂的声响像一个翻天大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这让他突然觉着烦躁。

因为“非典”的缘故,上音的大铁门关了,只开了旁边一扇小门。许多人拥在门口等着。Z也曾经是其中一个。她在那里教书。他等过她许多许多次。后来她让他不要再去等了。六年后的又一个傍晚,Z不知道,自己是在经过还是返回?他一直走到校门旁的通告栏,走马观花了一张接一张的延期通知,才发现自己脚下的步子,既没快一步,也没慢一步。他心里突然就轻松了,他将以到达之前的同样步伐走向到达以后。

藏蓝女孩在挖开的路口和她的小男伴拐到了另一条马路上。他们和他们,就此分道扬镳。这让她顿时有些泄气。置换游戏无法继续进行了,别人的故事就是属于别人的,她看不到结局。

再一次经过成排的乐器商店时她发现她找不到那家店了。那家店有拉到一半的网格栅栏门,在她上一次出门时让她迎头撞上了。她立刻眼冒金星。可惜那是一记闷响,身后在练扫弦的G应该没能听见。她一出门就痛得摸到了路边坐着。如果他听见了,他会扶住她吧,陪她,送她回家,那么结局会否有所不同呢?

当时的结局,他在之前的一次约会时就告诉了她,他想要擦肩而过的爱情。而他们,交往了那么久,这肩,都快擦掉一层皮了。

没有如果。没有如果也就没有了以后。这就分手了。并且命中注定她的脑门子上还将因为失神被撞出一个乌青块。

他宣布分手后的某一天,她最后一次去琴行找他。晚上八点,快打烊的时候,日光灯明亮。他坐在一排“美芬”“墨芬”琴下,管自练着。她站了一会,张了几次口,声音始终不愿出来。她心里恨着自己。连她自己的声音都懒得理她!一位年轻的妈妈正在为学琴的女儿挑选小提琴,上了年纪的女店员用上海普通话耐心地接待,她看着那个盘起头发的女人丈量小提琴的尺寸。那位妈妈告诉女店员,她是从宝山慕名而来的,她不说汾阳路,她说她听说这里是音乐一条街,可以货比几家。她一直看着她成交完出门。

那个女孩子现在有一把称心的小提琴了,她什么时候能学会“梁祝”呢?

汾阳路,就这样走完了一个黄昏。

暮色下,她和Z上了926路空调车。只有车厢的最后一排有两个被隔开的空位。她坐了其中的一个,Z在她身后。他走到她的位置旁,对她相邻的那位乘客弯下腰,先生,您能跟我换个座吗? pXQp3ZadIsA/ddDKwKsrvFl+YsHH8q4chgldJNA/7aaUAcYMf/5Nlx9VnIoICu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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