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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坏的故事三:遇见女性主义者

软化的角质层、崇拜坏坏的电台女DJ

1

这么多年以来,坏坏一直用坏坏这个笔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作为坏坏,他靠写专栏挣钱,但是从今天开始,确切地说,是从2011年5月25日星期三上午9:36分开始,他穿上了一双溜冰鞋,上面是蓝灰色牛仔裤,再上面是黑色长袖T恤,再再上面是一顶灰色鸭舌帽,溜溜着出了家门。溜冰鞋是一年前买下的,他认为是时候穿上它们出去转转了,并且做好了思想准备,那就是:在车道,斜坡,有油渍、积水的地面,甚至任何一个地方,迟早他会摔上一跤。

早晨他很早就醒了。天花板灰黑。他转了个身,床单一角进了他的嘴巴。在床上一直呆着,想着他在梦里见过的那张牛皮纸,想着那上面写的五个字:寻找尖锐派。它给了他一种奇怪的信念,让他觉得,必须身在彼处,才有一种意义。

他坐了起来,抽了一根“中南海”,然后下了地,穿上溜冰鞋,揣上银行卡。在门前的空地上溜了一圈后他向小区大门滑去。门口的保安,一个嗓门响亮听起来总像在大吵大闹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几排自行车前面,油绿的塑料天棚下面揉搓着自己的鼻子。他怎么没戴上那双白手套?这时铁栅栏门外响起“嘀嘀”两声,保安抬起头,不慌不忙地来到门边。门被用力拉开了,坏坏闪到墙边。一辆搬家公司的轻型卡车。从驾驶室窗子里探出张姑娘的脸,脸色红润,冲着保安说了谢谢,那位没有任何反应,回到屋里坐下了。几秒钟后这一情景就消失了:坏坏拐了个弯,来到人行道上。

他开始顺着马路往前跑。一溜小跑。一个胖乎乎的男生背着一只书包跑着,坏坏忍不住在经过他的时候拉起他一只胳膊,他想帮他跑得更快一些。就在前面有所中学,因为已经是上课时间,正面的大铁门关着,旁边是一条可以允许一个大人大摇大摆通过的过道。男生站住了,那只胳膊仍旧任坏坏拽着。跟我走,去我家,男生喘着粗气。像是在命令他。坏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他们转了个身,朝向来时的路,这会儿换成了缓缓往前。

男生家不远,事实上,继续滑行了七分钟,就进了一幢居民楼。用塞在兜里的钥匙打开门锁后,男生把坏坏拖进了浴室,没有锁门,瓷砖地一半黑一半白,浴缸里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脸上蒙着一片白色的面膜,整个脑袋都用一块白毛巾包住,身体赤裸裸地浸泡在水里。听见有人进来,她点了点头,没吭声。

我妈妈不愿意穿衣服,即使穿上也会把它们弄湿。男生告诉坏坏。那你愿不愿意穿上我给你买的衣服?摇头。商店里有许多漂亮衣服。几千套都不止,你不用为我的钱包担心(当然,坏坏并没有提出,他想看看她的脸)。摇头。水会冷,你不会一直想呆在这儿吧?点头。她在和我们开玩笑,对不对?他得到两个摇头。把她扔进河里就行了,坏坏想。女人就在这时打了个喷嚏。男生立刻把手伸到墙上,按下了浴霸开关。对坏坏来说,在室外温度已经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空间里仍然使用浴霸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太热了。他退进了过道厅。过道厅的一头连着厨房,男生正把水壶往火上放,另一头连着卧室,坏坏在那里翻出一块宽大的浴巾。他把女人抱到了床上,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吸,但他的喘息声其实更重。浴巾把她的脚趾都遮住了。他出去倒了开水,又兑成温水拿给她喝,她揭开面膜纸鼻孔以下的部分,将水全喝完了,接着又打了两个喷嚏。我不想呆在床上。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随后她掀开浴巾,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到枕头上,又跟刚才一样,躺进了浴缸。坏坏只好脱了外套,坐在马桶盖上,看着她露出的两只眼睛。

2

单看那两只眼睛(眼白泛蓝),看不出丑也看不出美,于是坏坏提议,让我看看你的脸吧。那你让我看到什么?我叫坏坏,坏坏觉得这样回答比较得体。我不叫坏坏,说着她把面膜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她的脸同样看不出丑也看不出美,坏坏只注意到她的嘴唇两边有一些黑色的汗毛。你有小胡子了。是的,得剃剃。她坐起来,伸手从洗面台上拿下一把紫色剃须刀。

在她来回仔细清理时他出去倒了一杯水(他只喝下小半杯,剩下的大半杯被他倒进了水槽)。他回来坐下后发现她把双腿拱起了,它们八字形地展示了她的下体,准确地说,他看见了一些黑色的毛发在水面上漂浮。这说明浮力和重力相等。

我想和你谈谈体液:我们都知道,水是人体中含量最大的一种组成成分,像我这样接近中年的女人,她一下松开了包着头发的毛巾,体液占到身体重量的65%。她的头发深褐色,已经超过脖子的长度,这样看起来她大概还不到四十岁。首先我要从印度教说起,有个名叫Tantrism派的古代宗派认为,“宇宙能力”储存在女性体液中,包括力量、能力、才能、勇气、王权,也就是生殖力、创造力、语言能力等等。既然她打算向他详细解释一番,他就打算一直听下去,直到她口干舌燥为止,他把后背靠在了马桶水箱上。这个宗派因此鼓吹保留性交,maithuna。这个从未听闻的单词被她的舌头磨了几磨后钻了出来。意思就是男性不泄漏体液的性交,这样他们可以得到女性体液并把它们储存在脊柱内,人体的脊柱共有二十四节,颈椎七节,胸椎十二节,腰椎五节。就像一根甘蔗一样?是的,男人们一旦像甘蔗那样充满体液,就能向上打通各个中心轮,chakra。她神气十足地又吐出一个难以听懂的词儿,那女人自己为什么不保管好她们分泌出的体液呢?它们在体内生成,也在体内储存,坏坏一边在心里质疑一边遏制不住地想象,他想象她的体液经过他的管道,也许会分散到两旁的腹股沟去,这样他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不过这只是虚惊一场,最终它们还是会,会怎样?他忍不住问。一直提升到头部,绽开“神灵知惠之花”。

这算是另一种解释吗,男人的一切由女人孕育而生?怎么,不相信吗?我再给你举两个中国的例子吧,首先是古代传说中的西王母,她其实是个长着豹尾虎牙,面目可憎,披头散发的女人,这种相貌对于一个掌管灾害和刑罚,可以使人类死于非命的神低来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她的独特性主要在于她果园里种植的“生命之树”,三千年一次,长出代表长生不老的桃子。在故事范畴,中国的桃子是不是和西方的苹果类似?这个问题我还没研究过,她向他瞥了一眼,不过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进一步研究,不管怎么说,桃子恰恰是令众神得以长生的所谓“神的食物”和“不死神肴”。她低下头,声音小些了,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它的本质就是女性经血,这一点,我可以从道教的说法中得到证明:在道教中,桃子象征处女,也代表成熟女性的体液,吸取这种体液能使男人延年益寿,比如我们经常看到的寿星捧桃图,一个前额硕大的老年男人骄傲地向人们展示他手里的桃子,那是一只身上有一处凹陷的桃子,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它,道士们认为,寿星的前额是因为储存了丰厚的女性体液而隆起。

这根手指是不是象征男性的性器官?那么相对应的,那处凹陷,坏坏这次没再追问下去。他不想假装不懂。事实是,他的性器官就跟每天大清早的表现一样,已经自动勃起了。这正是道教中产生腐败和纵欲的原因之一,另外还有一个例子,与嫦娥抛弃后羿有关。类似莉莉斯抛弃亚当?坏坏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研究过的那一小部分。她也是那个拥有“不死神肴”的女人,后羿发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这个丈夫与这些神肴没有任何关系,这使他非常嫉妒,嫦娥被他烦怕了,只好抛弃他独自一人居住在月亮上,需要强调的是,她并没有独享“不死神肴”,而是和其他女人分享,因此只有女人才有月经。那当然,否则她的阴道就成了女黑人、女白人,还有像她一样的黄种女人共用的阴道,鲜血终日流淌不止,她就只能坐在便盆上看着兔子跑来跑去,那时应该还没有卫生巾吧?她瞪了他一眼,这副白眼体现了她性格上较为活泼的一面,坏坏眯了眯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

要了解女人的体液,还应该知道,它们包括羊水,母乳,月经,尿液,白带,汗,她把双腿平放进了水里,迟疑了一会,然后问坏坏,你说,男人留在女人阴道里的精液算不算?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坏坏很难说些什么,他等着她自己说下去。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觉得,算是?不过我们还是谈谈尿液吧,据说日本流传古老的“自尿疗法”,尿液中有各种女性激素,可以抗癌,也可以消除皮肤病。一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在男人的身体上走来走去,尿液滴滴嗒嗒,这样的图像在坏坏的大脑里产生。典型的SM,他想。

我还听说有一种香水,它由白带中一种类似挥发性脂肪酸的物质制成,这种香水用于治疗男人的早泄、阴痿,一般由他们的妻子睡前喷洒在乳房上,应该鼓励妇女们将这种香水带到户外,整个城市将成为一个秘密的诊所。

她真的觉得种类繁多的女性体液能治好男人们的全部问题?果真这样,这个城市将比地球上最潮湿的哥伦比亚LIORO区还要潮湿个三五倍,前者的年平均雨量达到十三米,事实也许将证明,人能胜天,不过她得先发表一篇关于女性体液的论文,将来可以收录在人体器官丛书抽象卷中。又是一连串联想从不知什么地方跑进了坏坏的脑袋,不过这篇口头论文听起来快要结束了,最后她提出:想看看自己的体液究竟是什么颜色。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你必须帮助我,慢慢将盐撒到我的身体表面,就像对待那些学名叫蛞蝓的鼻涕虫,看它扭曲着化出水来一样。

他闭起眼睛想象了一会儿。可以试试,也许是个不错的减肥办法?坏坏的前女友是个一眼看上去相当苗条的女人,但她有两条肥硕的水肿的大腿,不知她是不是肯通过撒盐进行缩水?不过她是不大可能允许的,只要他再在她面前出现,她就会无休止地谩骂他,直到他耳朵里所有的文字都开始混乱。

3

你今年多大?她告诉他今年四十二岁。但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她从浴缸里飞快地爬了出来,几分钟后她晃着一个小硬卡片回来了。那张小硬卡片被遮掉上面两行后伸到了坏坏的下巴下面,喏,你看。她的指甲剪成平圆,没有涂上任何颜色。出生1968年3月21日。

他替她拔去了堵住下水道的塞子,他们一起等着水流完。她为自己准备了一块白得耀眼的浴巾。用了很多漂白粉,她告诉他,这样很好闻,但它们比它还贵。然后她指给他看盐的位置。装在一只行李箱里,行李箱搁在厨房墙边,他试着拖了拖,发现拉杆坏了,只好抱着它跟她一起进了浴室,用屁股把身后的门“嘭”地关上。

她已经躺在漂白了的白色上等着他。他向下俯视她。Ready?Action!喊完这一句后她闭上了眼。一刻钟后他从浴室里开门出来,手里拎着那只行李箱,拉链拉上了,但是边缘处布满了细小的白色颗粒,他把它放回先前的位置。男生正背对着他,在煤气灶前忙着,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他放进两块方便面饼,把调料挤下,最后放下青菜,大概三分钟后,他先把青菜基本分成两份,捞到一旁的两只空碗里。另一碗是给我的吗?坏坏想了想。果然,两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在餐桌前坐下了。

所有专栏都是垃圾,我特别爱看专栏。坏坏注意到,墙角地上,报纸确实一份挨着一份。为了保持精神和肉体的一致性,我只吃垃圾食品。你还是个小孩子。我们班主任只叫我简平,因此你也必须叫我简平。男孩说着话,突然歪过眼神向坏坏的身后看去。它们在我的表面堆积,只能去掉一些角质层,这就跟洗海水浴一个道理,这会使我的皮肤更光滑,一般来说,每周应该做一次,她说着,抓住坏坏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肘。那里一点儿褶皱感都没有。

4

男人在与极具诱惑力的女人见面之前应该先自行解决一次,这样不至于因为太过兴奋而被对方草率地判断为早泄。

——2009年2月22日《上海朝九晚五》C15“幸福的黄手帕”

对于坏坏来说,今天要见面的崇拜者十分漂亮,至少从照片看来。他一个人在洗手间里足足呆上了四十五分钟!他对着大镜子检查鼻毛的时候又想起了前女友。她是他同居时间最长的一位,那会儿的自己可真不自由,总得、必须得,在她的眼皮底下活动。刚才出门前,他在衣柜镜里似乎还看到了她暧昧的微笑。那时,但凡他晚上要出门,她就会穿上她的暗红真丝睡衣,两只脚塞在黑色皮拖鞋里,她会陪他一起走到客厅,靠在门上等着他。她会给他一个吻(嘴唇互相擦一擦而已)。早点回来,说着她就把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了,让他一个人对着银灰色锁好铁门。一分钟后他下楼,在他后脑勺斜上方的窗口,她一定会看着他,一下把睡衣全部打开。在他转身离开后,她才会重新掖好衣襟,把腰里的带子系得紧紧的。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的腰不到一尺九。

坏坏约定的地点在“糖果”(又是去“糖果”!),之前坏坏一共见过十八个自己的崇拜者,这些崇拜者都欣赏了“糖果”的背景音乐。他从没去过一个更新鲜一点的地方。要是前女友在他身旁,一定会逼着他重新考虑一下。门开了,进来一位一身黑的黑小姐,比炭还黑的紧身裙子,浅一些的黑头发,黑得发亮的高帮皮凉靴,踝骨处装饰着铆钉,垂下几条细细的银链。

等她坐到他面前后他发现她没那么黑了,她化了淡妆,头发也是很随便地披下来。锁骨从连衣裙敞开的领口露出来,至少从看得见的上半身判断,是个苗条的女孩。方型脸,但有个尖下巴(也许是颧骨高的缘故?),粉粉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白,涂了淡紫色的眼影,嘴型很好,珠光粉的唇彩,浅红的面颊。他看清楚了,她的十根手指上没有一只戒指。也没佩带穿了戒指的项链。她在他对面坐下了,膝盖紧挨着他的,他好像听到自己骨头发出啪啪两声脆响(真不悦耳),是在同她的敬礼?她转向服务生,今天接待他们的是棍子,从她粉红色的嘴唇中间露出了米白色的牙齿,她的第一个微笑没有给坏坏。棍子则用弯下腰的方式亲热地为她服务,他肯定是在趁机嗅她的头发。但愿他的鼻子患上鼻炎。

你就是——坏坏?你肯定吗?

我肯定。

我崇拜作家!

专栏作家和作家是两回事。

是吗?

是,专栏作家是在报纸上行骗的家伙,登着他们口水的报纸一天以后就被扫进了垃圾筒。

哦坏坏,显然你歧视自己的工作。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专栏就是金钱,我尊重金钱,你呢,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唯一干的事就是梦见你(一年前坏坏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在专栏旁附上了照片),我总会梦见自己赤裸裸地躺在你的书桌上,但你始终不出现。没有什么捆着我,可我没有勇气离开。从我看你的专栏第二天起我就老做这样的梦。我醒来,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我羡慕你的女友,甚至有点嫉妒她。显然你这样的名人肯定有一个女友。你有一个女友是为了让别的女孩不再烦你,夜晚她会把你带走,就像我想做的那样。我为我在你的书桌上无法睡着而担心,黑色的眼袋将像被横长的智齿挤得外匏的牙那样突起,我为我梦里的皮肤不能良好地新陈代谢感到沮丧,我知道自己不敢呼唤你,在你关在屋里和女友看着电视或和她一起磕着一袋瓜子的时候在你的书桌上呼唤你。不,问题不在于我是否呼唤了,而在于我的声音在梦里受到了钳制,所以我不得不在清醒时见你。

你叫什么名字?坏坏问。我喜欢自己的脸看起来胖乎乎的,可是它瘦了。黑小姐,漂亮的黑小姐,为了表示对她梦境的重视,他答应陪她过一夜,不,不是开玩笑,坏坏强调,接下来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吃起了爆米花,而且将没有爆开的金黄玉米粒儿用力嘎嘣嘎嘣地嚼开。黑小姐盯着他的手指看。他把完完整整爆出的玉米花儿都留给了她。对不起,是他向读者们推荐了那个先行释放自己以保持清醒的方法,现在他决定自己试试了,他向她微笑,我去去就来。

5

专栏作家也开始骗女孩子了?身体里的坏坏问大脑里的坏坏。

我可从来都没想过。

可外面就有一个现成的,你敢说你不想把她骗到手吗?按照我的观点,人性本恶,人人都有隐藏起来的坏念头,要是你对她无动于衷的话,你的水压机就有些问题了。

它很快勃起了,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想想谁,伙计,将要有新的任务了,他摩挲着它,所以,给你来个小检查,不错,神经反射通路健全,内分泌功能正常,血液循环系统运转良好(充分的动脉血输入有力阻断静脉血液流出),这里有点脏东西,我看见了。几分钟后他把双手伸到了冷水龙头下,我这可真是不惜代价啊,他想,洗手液在他的手心里滑来滑去。

果然起了效果。一点都不紧张,完全不像刚开始见到她那样,胸口一瞬间就被抽紧了,好了,现在松弛下来了,可以安安静静地听她说下去了。

她在问坏坏为什么要叫坏坏。

可能是我的另一半性格?我不认为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坏坏”也许就是深藏在我心底里的坏念头的总和,也许就是一些旁门左类的知识大串烧,星座、传说、爱情、宗教,每个字每个想法都有根源,我的父母叫我的真名,但它更像随随便便打个结就剪断的脐带,你呢,黑小姐?

这算是你的自由发挥?不过,就叫这个名字吧,叫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拒绝像我父母给的那个安静的名字那样生活,就像我拒绝像一个电台DJ应该做的那样去做。她说着歪了歪头,嘴咧了一下。

你是电台DJ?从坏坏的牙齿缝里蹦出这几个字。她看了一会儿杯子里的冰块,因为液体已经被喝光的缘故,它们全在底下堆着,她拿起吸管,低下眼睛开始戳她的冰块。

把前奏、主歌、过门、结尾什么的统统去掉,就跟一大清早排完毒后的感觉一样,不用再在有限的空间里周旋好一段时间后,才在括约肌的挤压下缓缓释放出一早想说的话,她直视着坏坏,这才是效率,单刀直入的效率,轻轻松松完成,而且收入也不低,说完她抬起头招呼服务生,他正站在另一张桌子旁边,还要一杯西柚汁,不要冰块。

这感觉不怎么样,就跟衣着光鲜地在路上走,却被人打了劫似的。不,坏坏想了想又补充道,偏偏只打劫掉你一根银皮带。所以,对这个人,不,对这首歌来说,是不公平的。

她死死地盯着他看,并把搁在桌上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一个小拳头,这是一个幽默的动作,但她的目光是严肃的,还带了点气愤。从某个角度来看,我是在帮助它们。流行歌曲是一种具有支配性、能在最短时间内覆盖其他记忆的旋律,这是它不得不肤浅的主要原因。我使它们不再受到任何限制。刚开始,听着“全日爱全日爱离合每天接力赛”“谈及爱炫耀爱谁又了解怎么爱”“凭着爱全为爱”“都会过去都会散去”……也许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情绪刚产生就付出大半,这确实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因为还没有准备好去完成被煽情这一潜在的任务,但你们都知道,听歌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打动。

我从男性的纯生理角度看,觉得不妥,坏坏一边说一边偷偷按下了录音机上的录音键,他清晰地听到了磁带在他的口袋里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我们都知道,满足,或者说快感,确实由性高潮带来,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但倘若只给我们高潮,恐怕我们反而不再会对性本身,抱有关注的兴趣。比方讲,我的面前坐着你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也许一开始,就有一些信号,从我的两腿中间释放出来,通过我的脊椎爬进我的大脑,再从我的眼睛里哧哧放出来,如果我有幸得到你同样的回应,火花会慢慢往下,到手指、膝盖,当然,还得回到老地方,再接下来,也许高潮将会出现,这个过程是长了点,迂回,在你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但它能使人最大限度体会到高潮,要是不那样,不那样你就能对你眼前的道路更专注一些了,你知道,许多人都爱听着音乐开车,或是在路上走。

我同意你的观点,当然了,流行无非就是被传唱,很多人都能扯起嗓子喊上两句副歌,但恰恰是因为副歌的存在主歌被取消了,这是没办法避免的,正因为这样,如果我是DJ,我就只放主歌部分,任何旋律简单、琅琅上口、具有高记忆度与认同感的,总之让人一下就喜欢,耳朵最敏感的那一部分,统统都不要。

现在让我们丢掉主歌副歌,喝完这一杯,去我家吧。

“去我家吧”,多么热情的邀请,可她说出的表情多么冷漠,这种态度又说明了什么?尽管坏坏随意地举起了杯子,可他并不认为他的嘴唇能顺利地碰到她的脖子,前女友第一次把他带回家时也是这样的,结果他在她家听她主动承认了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爱情,其中包括她的第一个男人(严格的身体意义上)。与一个表情冷漠的女孩一起过一晚,将会发生些什么是很难想象的,走着瞧吧。

两个人依次走出了“糖果”,坏坏有些紧张,于是他还是穿上了溜冰鞋,在她后面溜来溜去,影子忽左忽右。一个温暖的初夏夜晚,酒吧对面烤鸡翅的小贩看见他们出来,脸上堆起笑。他穿着洗得发灰的蓝色T恤,个子小小的,鸡翅膀、鸡心、玉米棒、羊肉,什么都有,他一边敲打着小铁棍一边喊。黑小姐在炉子边上停下了。火星开始频闪。坏坏往远处滑行了几大步,除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其余的店铺都拉上了铁栅栏门,好像一个个长方型的甲壳虫,在它们前面,黑乎乎光秃秃的树干像是它们举起的一把把武器。

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黑色,这样的穿着标志不了任何身份。他向她滑去,她站在人行道上,抽出一串鸡翅膀递给他,自己用牙齿嘶咬起另一串,他注意到骨头干净地没有任何牵连地摊在她另一只手掌上。一只小野兽,他想。

小贩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男人,你不会从新疆来吧,黑小姐问。他来自河南,在这个城市的很多段人行道上都做过买卖。喝点酒就想来几串烧烤,他总结。

你喜欢看报纸?坏坏的微笑有点腼腆。

不,除了你的专栏,还有运程,每一期我都买,它们被我放在床前地板上,我不是在晚上看,就是在中午醒来以后看,我从来没有从头到尾看完一份报纸。

平常,平常你喜欢干点什么?

在路上和那些西藏女人们讨价还价,即使夏天她们也穿着颜色浓烈却暗淡的袍子,肯定有红色和黑色,她们有长长的黑辫子,起毛了,年轻女人的背上也许还有个婴儿,她们卖牦牛骨做的“天珠”,藏银首饰,刀具,脸上连微笑都没有,我喜欢蹲下来,看她们的背包里还有什么。你呢?她碰了碰坏坏的胳膊,这一碰好像就把他一下送了出去。他沿着马路牙子溜,整个人都藏在楼房投下的阴影里,很快又转回到她面前。

我看小说,侦探的,无聊的时候上网,读读色情故事,我无聊的时候不多。我喜欢去人民广场,别笑啊,我就喜欢看鸽子飞起落下。黑小姐莞尔一笑。

在一幢外立墙上画着大型小动物的大楼前黑小姐停下了,坏坏注意到这样的小动物一字排开,共有五个。这时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背后刹住,坏坏很想钻进车去,他想他不打算和她有什么身体接触,既然如此。但是黑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几乎有点恳求,同时流露出信任,于是他提起溜冰鞋跟着她上了台阶。出租车愣了愣,向前开走了。

十二个小时后坏坏重新听他的录音带,它清晰地录下了黑小姐的喃喃自语(四十七分钟):

……

刚才我没法告诉你,我讨厌人民广场。我曾经爱一个男人,爱了整整三年,后来我发现他更喜欢男人,他就喜欢带上一本书去人民广场。我在他旁边坐着,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向我提出分手时他看起来挺内疚,生日时我能收到他的小贺卡,去年开始变成了短信,没有来过一个电话。那时我就发誓,谁向我提到喜欢人民广场,他就不会成为我的男朋友。这就是我冲着你笑的原因,不过,你不会知道啦。

……

啊,坏坏,你是我崇拜的作家,将来还是。一方给予,另一方索求;一方索求,另一方给予,这是成熟的男人女人之间爱玩的游戏。不过,我永远不会向你索求什么了。

……

你睡着了,和你在一起我才发现自己有失眠的毛病。就这一点我得感谢你,小病不治大病不愈,我这就去看医生。

这是她留在录音带上的最后一段话。 R8004mOFwh5f0RwaedUyUnfOegT+/8FJh4Wc3541K2lx9qyQ0JTpesH96NSjt3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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