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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要碎掉了
走走

坏坏的故事一:专栏作家坏坏,溜达着要维权

1

这是四月下旬。天空亮蓝。用一个泛滥但挺符合实际情况的词儿来形容,这可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坏坏在自己的溜冰鞋上。街道一会狭窄、阴暗,一会宽阔、明亮。你真打算为了一万两千元稿费和他们耗上?是啊,我有很大的耐心。这句自问自答过后,他加速,拐上一条繁华大街。

这条绿树成荫的大街上有不少写字楼,写字楼里整天开着惨白的日光灯,无论黑夜,还是白天。上星期坏坏已经来过这里,走进其中一幢,坐电梯上到倒数第二层,推开一扇大玻璃门,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双手搁在桌子上,睁大眼睛打量他。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坏坏也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句:为什么我在这里呢?然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找编辑1。

在饮水机和前台之间的沙发上,坏坏独自一人,仿佛一个随时待命的快递员。一直等到自己肚子饿了,他终于弄明白,编辑1正在大会议室里开选题会。选题会,就是大家做出思考的样子,老板选择、抛弃,并做出决定。这样的选题会,可以一开一个下午。坏坏想象编辑1坐在那张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大会议桌边上,面色晦暗。在他的想象里,编辑1是个年轻的女孩,两颊上还洒了那么点小雀斑。他还想象她身材苗条,身上散发着时尚杂志女编辑特有的名牌香水味,举止优雅,面带笑容。

在又等了一个小时后,坏坏忍不住问前台小姑娘:编辑1,她知道我就在这里吗?她知道我等着和她见面,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吗?!他知道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狰狞,因为小姑娘害怕地站了起来,她又打量了一下他身上打着LOGO的翠绿阿迪达斯运动服,脏了的匡威,终于迈开了步,向第二道玻璃门走去。那门看起来是翡翠绿色的,坏坏敢断言那是一种镀膜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却能看到外面。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那扇玻璃门前做起了鬼脸。谁会在玻璃后面观察他、审视他?谁知道他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但是玻璃门突然被从里向外用力推开了,前台小姑娘捧着三张A4纸和一支圆珠笔严肃地出现在了坏坏面前,并立刻随手关上了门,只听轻轻的“咔哒”一声,门再次严丝合缝了。先生,麻烦你填一下这些问卷好吗?这里的规矩,见任何一位编辑都需要填“入门事由单”。

2

第一题:请用不少于五百字简单描述一下您目前的生活状态。

我的工作是新建WORD文档,打字,保存,发送给MSN上的编辑。重复以上步骤。重复重复重复……检查银行账户。有了网络,稿子可以发到任何地方。对工作我尽职尽责,从来没有拖过一天稿子。我的道德准则是不故意抄袭,严格遵守字数限制和交稿时间,不把字故意写错。我很少用MSN聊天,想挣稿费就不能去聊天。对那些不给我工作任务却还想和我说说今天阳光真好哈哈哈的家伙,我仅仅报之一个黄色微笑图释。

一天工作量完成,我就去方圆一公里之内找餐馆。吃完,会去附近的一座公园坐坐。那公园有个湖,白天看起来乏善可陈,夜晚倒很值得眺望一番。暗黑色的人工蓄水池。凝视这片水面,人会慢慢虚无起来。这是我平衡工作压力的方法之一。半小时的虚无,能让人不焦虑,让人若有所思又不致失眠。收入不错的时期,我还会去酒吧坐坐。算是生活得不错。白天有时我会去邮局领取汇款单,固定窗口的那位女士会向我点头致意,她知道我是个著名专栏作家,因为我的稿费有时多到让她忍不住惊叹。这还不包括打到银行卡里的那些呢。我不缺钱花。我在市中心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每到周末总能泡到女孩。没有活干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平静地看碟,听音乐,喝酒喝得醺醺。我对出现在小区的野猫也很不错,每天喂食,它们看见我,不怕我,也不亲近,毕竟不能指望它们像狗。

第二题:请用不多于五百字详细描述一下您因何事拜访我杂志社?

欠费。欠了整整一年的稿费。以事先讲定的专栏每期千字千元计算,共计一万二千元。我并不认为少了或多了这笔钱,生活会有很大改变。但这笔钱是我的。就像我在网上付钱订了一只披萨,那只披萨就应该送到我家一样。但是,已经过去十四个月了。我在做任何事情时,都可能会想到,这笔钱,原本应该待在我的账户里。在我吃饭时,散步时,在我封闭的小房间打字时,我会想到这笔钱,它们能让我去一次海边,或者好好让一位姑娘开心开心。这样一想,我的注意力就开始涣散。我给当初的约稿编辑写了一封E—mail。用非常平常的语气提醒她注意这件事。回复只有主题框里的两个字:待查。一封没有正文的邮件,没有其他的解释、说明或歉意,什么都没有。

我又等了一个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想有必要见见杂志社的各位。我的责任编辑、责任编辑的责任编辑、财务人员。

第三题:今天,没有更有意义的事等着您去做吗(字数不限)?

有一个情色专栏,一本难以读懂却必须为之写篇好评的书。它们都比我现在正在做的事——等待——更有意义。

而我现在很不舒服,我的嗓子疼,胃也不舒服。我已经多久没有用过圆珠笔了?它在我的拇指食指中指之间一圈接着一圈旋转,我注意到它的头部被咬过了。

等待有人把我应得的稿费付给我,没多大意义,但至少,让我自己舒服。

终于,坏坏见到了自己的编辑。

她劝他放弃。说是已经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作者尝试过了。她建议他去看看《城堡》,你会明白的,会明白的。他记得她重复了两次。

3

那你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呢?坏坏问自己。

情况不会更糟糕了,但有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好吧坏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过《秘密》那本书吗?你只要不断对自己重复“那钱已经是我的了”这句话,那钱就会是你的。

所以,现在坏坏已经信心满满来到那幢写字楼门口,他把溜冰鞋脱下,拎在手上。对了,忘了告诉大家,胆敢欠坏坏稿费的那本杂志叫《循环》。

在等电梯的时候坏坏注意到,这幢楼里来来去去的人长得都像疲劳的呆木头,灯光明亮,照得那些木头苍白忧郁、沉默如谜。已经有一群人聚集在电梯门前,个个抬起头望着数字的变化。

顺利抵达《循环》杂志社办公室。房间暖得不像话,配上舒服的座椅,真让人懒洋洋的。这次他在前台这里居然一举看到了两位姑娘。前台小姑娘还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忙着填写快递单。另一个姑娘瘦得像根永远碰不到地面的气根,正在抱怨自己头痛欲裂。她一只手拿了一杯咖啡,一只手拿了根香烟。看看他,举起手中的烟说,不好意思,这是最后一根了。

你是这里的编辑吗?坏坏问她。

不,她是负责纸张循环使用的多功能一体机小姐。

这不说明什么问题,一个人既可以打印、复印、传真和扫描,但同时又是个编辑。

我只是站在机器边上的杂务1,顶多下班后看看杂志。

对不起,坏坏转头问前台小姑娘,今天我能见到编辑1和编辑1的顶头上司吗?

谁知道呢。姑娘看了看手边一本台历,笑了起来,今天,轮到讲故事,你,讲个好玩的事吧,注意,得是你自己的事。

不知为什么,坏坏想起了早上出门前注意到的一件事: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住的小区里,有很多高楼,但你见不到一棵树。你能看到草地,那种不起眼的小草,还经常被一些保护栏圈起来,告诉你,这片区域不能进去。但你看不到一棵树。只有钢筋水泥,路边还停满了私家车。但是今天早上,我却听到了鸟叫,很多很多鸟叫。这些鸟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又会在哪里落脚呢?

但很显然,这样的故事可没法拿来哄小姑娘。前台小姑娘的眼光正落在电脑屏幕上,他敢打赌她在看“淘宝”,给我讲个好玩的事吧,她重复道。但是坏坏显然想不出什么可以供她开心的。他求助地看了看杂务1,杂务1看上去很迷惘,很像一块石头。这会儿自己的灵感不应该正在大脑里撞击得砰砰砰砰嘛?!他只好再去看前台小姑娘,她的眼睛冲他眨了眨,把一双漂亮的手搁到了台面上,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

4

“我快要碎掉了”,这是坏坏说出的故事的第一句话。

“不好意思,能问一下,您出了什么事?”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是在外地念的大学,那学校前门一百米开外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片橘子树,我还经常去那里偷橘子吃。树林旁边是一大块坟地,后来学校把那座小山铲平了,在上面盖了几栋宿舍楼。想想看,也许某个人晚上睡觉的位置,和以前躺在地下的那位,处在同一个位置的纵轴上……不过我觉得,和你讲这些,不太合适吧。”

“说吧,求你了,快说吧。”前台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

“不行,我渴了,我现在需要喝点东西。”

前台小姑娘轻盈地走到了咖啡机跟前,一会就为他端上了一杯咖啡,坏坏往杯子里拼命放奶精,还放了许多糖,用小勺子不出声地飞速搅拌。

“我很高兴能有人同我分享那几栋宿舍楼。在我住在那里的三年里,第一年死掉的是一个大四的男生,一天下午打篮球后突然脑溢血,第二天就没了,前后不到24小时。接下来是一个年轻的单身讲师,晚上喝多了,出门给车撞上,死了。第二年,学校打算再建一栋宿舍楼,结果有两个民工摔了下来,死了。第三年的事件比较诡异,是一个中文系的女生,离奇失踪。那女孩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学校的湖心亭看书。我们学校的湖心亭可是一大美景,早上可以看到很多人在那里读英语,白天晚上是情侣密度最高的地方,拣石头随便一扔就可以砸到一对鸳鸯。听说这女孩是个超级良家少女,平时也不太和人交往,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学习成绩很好。后来听说在湖边的草丛深处找到了她的包,但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段时间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她的寻人启示……”

“你吓死我了,那你为什么说,你快要碎掉了?”

“如果你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在这里推三阻四,我就要从你背后的窗口那儿,跳下去。”

“你不要激动,我会去申请的。但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啊,要稿费,那可是件常见的事。作家是不是多少都有些神经质?你有正式工作么?”

“我最近什么也不干,因为我没有什么事必须做。”

“是啊,是这座城市造成的,越大的城市越是如此,没工作的人想工作,有工作的人又没什么事必须要做。”

“那你今天能让我进去吗?”坏坏指指那扇翡翠绿色的玻璃门。

“现在不能,今天的入门手续,还没完成呢。我要和你们讲讲,那个湖。我们那所大学,是一所很大的学校,一个新生,可能会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一次接一次迷失方向。但你只要沿着主干道向前直走,就能走到湖边。湖里有很多水,水里的水草,荷花,还有岸上的那些柳树,使那座湖心亭显得很美。可惜现在是在办公室,我没法向你们展示照片,说明那里是多么漂亮。”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说起那个跳楼事件,它就发生在中文系女生离奇失踪前一个月。是个数学系的男生,据说是和女朋友分手想不开,几天来一直意志消沉,他们班的辅导员还特意安排同学形影不离跟着他。那男孩,也太不争气了,我们学校的男女比例是4:6,再找一个就是了,你们看,他就这么自己跳楼了,让他爸妈怎么办,又让那个把他甩了的女孩怎么做人,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事件发生以后,那个女孩只想在一个恰当的时候离开那所学校。她去了中国最大的城市,那里有很多朝气蓬勃、以为到处都有希望的人。大街小巷,满是这样的人。他们有的穿着自以为最体面的衣服,有的系着自己最贵的一条领带,有的兜里只揣着几十元钱,有的肩上还背着旅行包。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将前途无量。他们不会朝彼此看,他们没有好奇,不会相互打听。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女孩是谁,从哪里来。她进了一间大厦上班。她喜欢那些玻璃幕墙,它们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但是太阳一消失,它们很快回复冰冷。男生忌日那天,她上网写了个帖子,写了些那所学校发生过的事。她惟独隐去了发生在那个中文系女生身上的真相……渐渐的,她忘了曾经在学校里的狼狈处境。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去回忆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

“但是今天,壳破了。”

5

“你真的看了她的帖子?”杂务1问坏坏。坏坏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是,”坏坏回答道,“这很正常。我得为我的专栏搜集大量信息。”

“你就是这样写专栏的?”前台小姑娘问道。

“是啊,我想很多写手都那么干。”

杂务1一会面对前台,一会又绕到坏坏的后面。

“那样也算是你的创作吗?”杂务1突然开口了,“你来要稿费,不觉得心里不安吗?”

“不会啊。那么多文字,我所打出的,别人打出的,都是没意义的,这就像你投身于一道历史洪流之中。”

“好吧,你进去吧。”前台小姑娘似乎失去了兴致。

杂务1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脚蜷缩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像是一只暂时无事可做的小猫。

翡翠绿色玻璃门被推开后,坏坏知道,自己这才算是进了编辑部。走道两边全是门,门是用木头做成的,每个门上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黄铜把手,一个可视对讲器,上面有十个按键。门上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坏坏一开始不打算按那些金属按键,他认为这只是门的噱头,门本身还是普普通通的房门,敲一敲,就会有人应声。

他敲了其中一扇,什么回应也没有。只好试着按按键,先是随便按,然后一个接一个按,全部按一遍,一次按两个,一次按三个,把手掌打开按住所有键。毫无动静。坏坏转身,他习惯性打算挂上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再摇摇头,好解释这一受挫行为。但是走道漫长,一样毫无动静。可就在这时,在他的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纤细的女声,女人说得很慢,就好像一边说一边还在思考着什么其他问题。

“您是谁?”

“我是坏坏,专栏作家,为你们《循环》杂志写了一年稿,我来这里是为了要回稿费。”

“坏坏先生,我得先给您讲个笑话:一个苏格兰人去伦敦,想顺便探望一位老朋友,但却忘了他的住址,于是给父亲发了一份电报:‘您知道托马的住址吗?速告!’当天,他就收到一份加急回电:‘知道。’您觉得这笑话说明什么问题?”

“最正确的答案往往是最无用的?”

“您归纳得没错。但在这里,在《循环》杂志社,我们只要求最正确的答案。现在请您重新回答我,您是谁?”

“坏坏。”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为什么?”坏坏没有想到那女声会提出这个问题,得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回答,“我想影响别人,我在很多报纸、杂志上都有专栏,你知道,现在的印刷媒体是市场主导经营,我能占有专栏地盘,表明我受读者欢迎,他们喜欢看我写的,我就能潜移默化影响他们。”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我喜欢宅在家里,不喜欢坐班,不喜欢过朝九晚五的生活。”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我这人容易喜新厌旧,写专栏就得每天主动接受新鲜事物。”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我自己也喜欢看专栏啊,你不喜欢看吗?喜欢看,继而喜欢写给别人看,这很符合逻辑吧?”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钱来得快啊,现在的媒体行价,最低千字三百,高的一字一元,我一小时至少能写上一千字。”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这问题还有完没完了?!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们要为难我,要拖欠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稿费?!”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为什么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血是红色的夜是黑色的?”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为什么没有头的蟑螂,可以存活几个星期之久。而没了脑袋的人,立刻会死于失血过多?”

“您为什么要当一个专栏作家?”

“别问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曾经是个文学青年,我想成为小说家,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作家。但事实却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小说家的,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做专栏作家的起点很低,千字八十元,我写了整整三年。但那三年的东西,却是好东西,那都是我要说的。现在别人出我一字一元,他们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我承认,我没思想。我也经常整合网上的,网上不缺知识,缺的只是有趣的整合。但我不认为我在抄袭。同样是整合,科技整合就可能成为实用新型专利,为什么思想一整合就变成抄袭了?整合就是我付出的劳动!”

“看来我们得先帮您重新学习写作。”

6

女声消失了,走道又重新沉默下来。坏坏走回翡翠绿色玻璃门那儿,使劲拍打了一会,可这门就跟所有门一样,仍然紧紧关着。他站在那里,不知对这围在他四周的、紧闭的沉默如何是好,现在得想办法出去,总不能困在这里吧,他看了看表,还好,只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努力想保持冷静,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总觉得,这鬼地方不知隐藏了多少个摄像头呢)。

他感到腿酸,因为沮丧、被忽视又让他小腹发胀,总之浑身不舒服。他甚至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每扇门背后的每个房间里都囚禁着一个前来要稿费的作者,他们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抛弃在了这里,这荒凉的走道上,直到他们彻底打消了要钱的念头。自己为什么要找上门呢?本来这会儿,他应该在电脑前打那些千篇一律的稿子,对这种生活他很心满意足。要债可不是他的强项,但他却指望能有个说法……他突然想起了帕斯卡尔的一句名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世上一切的灾难都起源于人不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就是,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呆在他的房间里。我放弃了,这笔稿费我不要啦,他先是小声说出了口,后来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但在大脑深处,却有另一个更小的声音在对自己一遍遍重复:等着看吧,看看会发生什么。也许发生的一切就是一篇好专栏。

突然,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个人在从鼻子里哼哼。他回过头,一个染了一头金黄色长发的女孩正盯着他看,她一边用鼻子喷烟,一边朝他微笑。

“我是走走,我来帮您重新学习写作。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写过的,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是什么?您不用故意编个好听的故事哄我。”

最好老老实实,否则这一天,恐怕还长得很呢。于是坏坏点点头,“好吧,走走,你想听,我就讲吧。”

我读书时,语文成绩不错,我写的作文,就好像是专门为老师们定做的。那些《好词好句好段应用词典》上面,全都是些‘天空万里无云’之类的蠢话,但我把它们记得牢牢的。我的作文结构严格,第一段设置悬念,第二段讲述故事,最后一段立意点题。我乐于在众人面前朗读,甚至是那些女生嘴里的吃吃笑声也不会改变我的音调。有一天,一个‘五一’假期,我偶尔拿起镜子,我把镜子端平,看着一动不动的自己的脸,就好像是别人的脸。这张脸随着双手的颤抖而细微地抖动,就好像一个悬空的靶子,一个活靶子,我自己的障碍物,等着我控制住它。这个细节本身毫无意义,仅此而已。但我突然想写出一种文字,一种仿佛处在真空中、绝对静止的文字。这个目标剥夺了我对文字的自信。描述得越多,细微的抖动就更多了。老师们不再表扬我的文章。我花大量时间描述一个手势,一个念头。我自己觉得是在顺着文字的节奏,服从一种不可思议的律动,服从某种即使我屏住呼吸也无法掌控的东西。到后来,我能写出任何一个对象身上,肉眼可见的最细小的特征。我写过一次做爱,那是我第一次做爱,开始时我连她的胸罩也不会解,但我学得很快。勃起,进入,调节快慢,你不知道调节快慢有多么复杂。我描述了这个过程,描述如何使自己的手指适应温暖潮湿里的最细小的突起。我喜欢那篇文章,因为它让我睡过的女人不再和其他女人一样。我尽可能使她显得如此不同。我喜欢自己写那篇文章时的那种聚精会神的心劲儿。我还记得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每天晚上她都到我这里来,穿戴得像公主一样,我用和她跳贴面舞的姿势抱住她,屋子里有音乐,有小床。我们原地转着圈,衣服就一件件掉到了地上。我觉得手臂里的是温暖的月亮,她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我们躺到了床上,床架子像单摆一样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嘎吱的响声。一切都在有节律地前进后退,我感觉自己整个变成了一只节拍器。做完后我们静静地躺着,房间里全是声音但我心里就是出奇地静,甚至连我是爱她的这样的杂念都没有。”

坏坏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夜晚,那临射前的加速用力,既像是为了尽快抵达幸福又像是在急于摆脱幸福,及早超越幸福射空后的空虚瞬间,得到宁静。

走走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盯着他看,而是盯着他的头发。

“有天晚上,她在学校里有事耽搁了,宿舍就要关门的时候才出来,她骑了她那辆破旧小自行车,那车的刹车闸不太好,然后急匆匆地上了路。我租的房子离她宿舍区不远,几站路。她被一辆卡车撞上了,车子和人都被贴在了电线杆上。”

“那以后我觉得,在写作时再放入感情,像对她那样的感情,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这个故事太伤心了。”走走说。

“现在我写东西只动脑子,一些编辑很喜欢,我也觉得那样写不错。我可以玩文本嫁接、拼贴、戏仿。对了,你知道吗,那女孩死后我再也没写过小说。”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时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要帮助你。”

“帮助?”

“对,我会告诉你如何写作,就像我要教你如何生活一样。你要学习,要写小说,这样你才能走进自己的内心,同你自己谈话。”

“这事没意义,我只想要回自己的稿费。”

“你只能这样。”

7

坏坏跟走走进了倒数第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屋子中间悬着一个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隔壁小间是个盥洗室。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吧。午餐和晚餐都有人送进来。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回你的心了,你知道,是那种能让你迫不及待想写下,想重新讲述,充满句子的心。”

走走关门时坏坏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听话了。

他先在床上躺了会,很奇怪,他想到了自己活过的这些日子,认为自己算是一个失败者。

这件事刚想明白,门上就响起两下敲门声,然后一个塑料餐盘被送了进来:一份肉酱面,一份蔬菜,一碗汤。

吃完以后,坏坏打算好好“逛一逛”这个房间。没错,他想起了那本《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那个年轻的法国贵族军官萨米耶•德梅斯特,因为一场决斗被判禁足四十二天。于是在被囚禁的斗室里进行了一场轻快愉悦的旅行。眼下这个房间,会有些什么呢?

在床底下,坏坏翻出了一堆《循环》杂志,封面漂亮,标题稀奇古怪,纸张挺括,色彩鲜艳夺目,但却被轻易丢弃。此外还有几十种杂志报纸,只消看看目录,坏坏就忍不住微笑了,每一份上面都有他的名字。从人类学(“上海人VS北京人”)、语言学(“管窥之地还是管窥之见”)再到装饰学(“我新买的三十四平方米小屋”),那些点评或艰深或夸张、幽默风趣。坏坏忍不住想象起自己的读者来,他们会通过这样的文字勾勒出怎样一幅作者肖像呢?

曾经有读者在坏坏的博客上留言:你是不是很自以为是?你的文字是很聪明,但是太刻薄太冷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带着嘲笑的口吻回复:人生如每一件事都尊重,就会变成傻瓜。

除了这些报纸杂志,其他的有形物质几乎一无所获。

他想到杂务1,想到前台小姑娘,再想到这屋子以外,在大街上,在商店里,那些像他一样,“逛着”的人们,有的空着手,有的背着包,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但他们不会像他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一直逛下去,逛到天黑,也许还得逛到明天?他倒也没有过多担心,总感觉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待在这房间里能干什么?!

他只能看那些报纸杂志。现在的报纸杂志,文字可真是多,新的专栏作家面孔也不少。下午晚些时候,他有些头疼,那些文字让他隐隐不安。也许因为是堆放久了的旧物,他觉得嗓子因为看不见的微尘而发痒。坏坏第一次发现,过时的文字是一座巨大的废墟,他客观地审视了自己的那些,它们在其中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散落,傻乎乎地,哪儿哪儿都有。他想起来,它们从他脑子里产生时就像巴普洛夫的狗亚得洛克的口水一样,只要发出击打电脑键盘的声音,就自动流淌下来,总是一流一页WORD文档。那些纸张在他手里沙沙作响,看得他双眼发胀。

晚餐和中午的大同小异,只不过蔬菜换成了豆制品。

那天晚上坏坏睡得很早,在黑暗里,他慢慢地做着眼保健操,他感到自己眼球后面鼓着一大团,它涌动着,一条条黑黑的,全是各种标题,各种字号、字体,出现、消失,再冒出新的一条。然后又重新组合,变成其他的标题,新的刊名,甚至也许是等待他写出来的文章。

8

一大早,走走就叫醒了坏坏。

她坐在床尾,用一种严肃的眼光注视着地板上的那些刊物。

“你现在想起来了,你都写了些什么?”

坏坏闭上双眼,一边用拇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叹了口气说道:“我想回家,好吗?稿费我不想要了。”

“你想起来了,你重新阅读了它们,告诉我,你都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堆废话,我承认,它们会消亡,会被回收,再打成纸浆,只存在一段时间。没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新闻,观点综述,然后是嬉笑怒骂。”

“那你为什么要写这些?”走走突然来了精神。

“谁知道,有编辑约稿,就说明有人要看吧,这钱很好挣,不多但是不辛苦。”

“你相信文曲星的存在吗?北斗七星中心的天权宫文曲星,主管文运的,据说文章千古,好的全是他一个人写的。据说,真正喜欢写东西的人,会有一晚梦见他,虽然不知道他是用古汉语还是用现代汉语,但当他在睡梦中对你讲起话来,你会听得很清楚,你会全部听懂。突然之间,你被那些词语开了窍。”

“不,我不相信,我只相信勤奋。我也不相信灵感,灵感就像戈多一样,你只要去等,就不会来。”

“那你相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

“不信。我是宅男,我不相信去潮湿的海边走走,看一些发黑的老建筑、一些圣人塑像、废墟、石柱、那些类似的环形广场或者高高低低的大街小巷,我就能写出好东西。你在所有的旅游胜地都能看到一群人,他们煞有介事观景,迎风眺望,摆出姿势拍照,然后转头就忘。”

“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你觉得在酒吧喝喝酒,在咖啡馆喝喝咖啡,顺便听听音乐,能领教‘悟’这玩意吗?我只领教过灯光和黑暗,歌声和嘈杂……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

“我觉得你一直宅在家里,几乎从来也没真正生活过,所以你的写作能力就像你在家里的时光一样,似乎停止了。所以,你需要待在这里,冥想,清空,抛弃那些混乱的陈词滥调,把自己重新放回文字中去。”

9

坏坏冥想的第一个小时

三千五百个常用字,就像小白鼠爪子下的转笼,只要写作者不死,文字就会永不停息地出现。离家不远的那个公园里的大理石、喷泉。楼下的车水马龙。前女友的身体(我为她盖上的那条毯子上的图案怎么看起来有点超现实)。她的轮廓。台灯光线。她走后那个堆满东西却一无所有的房间。

坏坏冥想的第二个小时

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让我想想,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有段时间,是人民广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我常常坐在看得见喷泉的长条椅上。我总是希望,没有其他屁股坐下来。有人往垃圾箱里扔东西,有人从垃圾箱里拣东西。有人背靠着树干,不停地抖动着上半身。有人用面包屑瞄准远处的鸽子。鸽子就像是最蠢的蠢货,点着它们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搜寻。

坏坏冥想的第三个小时

我要学的是什么东西?就那黄毛小姑娘来教我?为什么我应该学习写作?我为什么要开始写作?是对虚无的恐惧吗?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稍纵即逝的虚无。我没法成为虚无本身所以我试图对抗?我得写点什么才算真正的写作呢?生活到底是美好的,还是不美好的?我是谁?我现在是谁?我还得在这里待上多长时间?……

总之思绪千变万化,一个接一个闪现,走开。就这样一小时又一小时。

那天晚上坏坏的身体自然骚动起来,他依次想了想走走,杂务1,前台小姑娘,最后还是为自己已经失去三个月的前女友烦恼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进入了深层睡眠,所有活动的念头都消失了。就在他快要从浅层睡眠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在街上随意漫步,不时看看商店的橱窗,突然马路上聒噪起来,不知什么东西从柏油马路下面、从下水道里、从墙壁里、从不知是树上还是天上冒了出来。它们越来越多。原来是一个个汉字,它们用它们的棱角冲撞着他。没完没了,眼看就要变成《后天》里狂卷而来的飓风、洪水。他开始拼命奔跑,想躲藏到一条空旷的小巷里去。然后,仿佛是一个场景转换,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办公室里,布帘从四周的墙上落下,中间是一张书桌,头顶是两根明晃晃的日光灯管,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他在书桌上坐了下来,手里于是多了一张牛皮纸:寻找尖锐派。

10

坏坏醒来时的感觉很不舒服,胃在抽绞,嘴发干发苦。但那五个字仍在他脑袋里嗡嗡嗡嗡。他想象把它们倒进搅拌机里,好还自己一个清净。但那些伸胳膊伸腿的字在机器里跳来跳去,最终还是漂漂亮亮的五个字。

稍晚些时候,走走走了进来。坏坏这次仔细看了看她。她个子不高,金黄色的长发像阳光一样覆盖着她的整个背部。皮肤苍白,脸部轮廓堪称漂亮。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指示:寻找尖锐派。”

“尖锐派?到处都是一心以为自己够尖锐够酷的家伙。”

“你不是觉得我是宅男吗?我打算出去,到处转转,看看,看看城市,看看人。”

“勇气可嘉啊,先生。现在,我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个专栏作家。你别看我年纪比你小一截儿,十三岁我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在香港台湾出了繁体版。从十四岁开始我就是N家报刊的专栏作家。二十五岁的某一天,我也来这里讨稿费,一个秃头男人接待了我,他不断地问我,我的头脑里还有什么?时间是什么?生死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灵感会去哪里?”

“他说,留下来吧,他认为我需要积聚能量,只有懂得生活是能量的人才可能成为优秀的写作者。”

“我后来明白了这点。如今我脑海里已经酝酿了好几个长篇,但是我想报答他,报答这里,我和自己打赌,我得帮到一个作者,帮他找到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故事,我才离开这里。”

她走近坏坏,把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你的稿费,现在,你走吧。你可以随时回来看我,我想分享你的寻找。”她把手放到坏坏的肩上,凝视着他。他看清她眼睛下方已经有一些细小的皱纹。

“现在,你的脑袋里充满了嘈杂声,相信我,一旦开始,它就会变得安静、驯服。”坏坏从床边站起来,紧紧地拥抱住她。 we+uDIccwMZWpPZ1uNmGe0L89bruA4ktzZz9P5CrVkRB5bM/obpaq2WXIIno8Uv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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