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五律小比人们说得最多的是李杜,尤其杜甫。
在诗道和诗艺上,杜甫都逊李白一筹。
现在我们对比一下李白和杜甫的艺术特色。
渡荆门送别·李白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胡应麟在《诗薮》中评说二联:“太白壮语也,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骨力过之。”王琦注引丁龙友曰:“李是昼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暂观,杜是停舟细观。未可概论。”
胡应麟的意思是杜甫更胜一筹,而丁龙友则是为李白辩解。胡说的是对的,杜甫的诗骨力过于李白,因为杜甫的力感很强,这一现象绝不仅限于这一句,杜甫多数的佳句,骨力都强过李白,这是杜甫的特色——沉郁,沉重的东西当然感觉要比飞动的东西更具力感。
李白的佳句骨力不及杜甫,那是因为他的佳句胜在气韵,李白即便写壮语,也是轻扬飞动的,一旦沉重浑厚,那就不是李白了。
一动一静,如何相比呢?所以我说胡应麟不能真正解得李杜诗的特色。
杜甫这句诗,与李白同写大江流,但李白的诗境其整体是动的,杜甫的诗境其整体是静的,当然这动和静是相对的。
虽说杜甫是功力派,而李白是自然派,但李白这首诗里面字的凝练功夫完全不在杜甫之下。远、从、随、尽、入、飞、结、送字,字字都出人意表。但这还不是最好的,对于这首诗的炼字,我曾考过不下百人,但都没有想到最好的一个字是哪个,在我看来,最好的是这个“仍”字。
“仍”字与下句的“万里”是相对的,想想,李白都已经行过了万里,而故乡的水仍在相送,这是何其的缱绻和眷恋啊!万里不舍的情意,那是李白眼中的流水,这流水是从家乡流来的,在李白的眼中,这流水就是家乡,就是他的无限亲情。所以这个“仍”字看似普通,实则深情无限,表达了故乡对李白的无限爱护,除了眷恋之外,我们还能读出李白心中的那丝丝感激之情。所以这个“仍”字,用得可谓是鬼斧神工。
旅夜书怀·杜甫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的起句“星垂平野阔”中“平”和“阔”是形容词,词性上决定这一句是静景。下面的一句,“涌”和“流”是两个动词,词性决定后一句是动景。
李白的“山随平野尽”中“随”和“尽”是两个动词,“江入大荒流”中“入”和“流”是两个动词,词性决定他的这两句都是动景。
我们从词性和单句上看,杜甫的这句诗是动景和静景各半。但我们从诗境上来看,李白写的是动境,杜甫写的是静境。
李白的诗为什么好呢?因为他善于写动,而且他善于写场景,你看他这一句诗的场景,是变换的:山随平野而动,当平野尽了的时候,山也尽了;他写的是一种存在的变化,江入大荒流,同样是存在状态的变化,江水进入了大荒,依旧在流动。
李白的境是怎样的呢?李白的境是山和平野、江和大荒,但是,这个山和平野都尽了,它们一直是一种动态直至“尽”为止,而李白的江呢,一直是动态,直到进入大荒还是动态。所以,李白的整个境,都是动的,这就是李白的特色,也是他的功力深厚之处。
杜甫的境是怎样的呢?他的境也很广大,但是他第一句的境已经涵盖了第二句。也就是说,“月涌”和“大江流”,都是细小的事物,这个细小的事物,存在于垂于天际的星斗和直达天际的平野之中。在杜甫这个境——平野和天际的大背景下,他眼前水中月的波动这样一个小动态是不足以改变其境的实质的,所以我说杜甫这句诗的诗境整体上是静的。
所以说,胡应麟不够了解杜诗和李诗的特色。
至于丁龙友说的:“李是昼景,杜是夜景;李是行舟暂观,杜是停舟细观。未可概论”。无论是昼景还是夜景,行舟暂观和停舟细观,都不妨碍诗句写得有骨力,也不妨碍诗句写得有气韵。而且李白的境界也未必是暂观所获,杜甫的境界也未必就是细观而得。现在的一些诗评家们和注析者们对古人定论不作分析判断,纷纷引用这些古代评语,而不细作分别,这就导致我们大多数读者对唐诗的认识和欣赏总是不够深入。
不得不说的李世民和那几个中心政府对文学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我们应该有一种博大的文学气象。
辽东山夜临秋·李世民烟生遥岸隐,月落半崖阴。
连山惊鸟乱,隔岫断猿吟。
这首诗里的意境,你是否似曾相识?对了,“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如果古人也像现代那些写手抄手一样喜欢打版权官司,我想李世民肯定会告王维抄袭了他的诗。
李世民这首诗要比王维写得更细致更细腻,而布景也更丰富更多变。
我相信,如果他们打一场版权官司,按现代某些律师和法官的水平,肯定会判李世民赢的。
我以前不曾读过李世民的诗,对他根本不了解,虽然唐玄宗李隆基的诗还读过一些,可就是没有读过李世民的诗。
这次写作这个排行榜,总觉得可能会遗漏一些好的作品,于是从全唐诗的第一卷读起,这一读便令我吃了一惊,李世民竟然写出了那么多诗歌,而重要的是,他的诗歌对唐诗格律和对仗所作的探索,以及他的诗歌对唐人诗中气象流的影响,这些都是前人未曾提及的,对于唐诗,历代文人们刻意忽略唐皇朝的提倡之力,而不遗余力地喧嚷个人的作用。
可以这样说,李世民虽然轻视诗歌,认为这是毫末之道,不足以提倡。但是他的创作以及唐王室的推动,对唐诗这一艺术形式的最终形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李世民是诗唐时代的揭幕者、奠基者。他不仅拉开了诗唐的序幕,更奠定了基石。因为有了他的努力,李白、王维、孟浩然这些诗人中的天才们,才可以雕梁画栋,极致地展现唐诗的规模和壮美。
从一个诗人写作的角度来看,如果没有前人作品做借鉴,要忽然达到诗道的超越和诗艺的完美,几乎是不可能的,历史上可能只有屈原是个例外。在格律和诗的形式上,给唐人开路架桥的,恰恰是唐朝的皇室,而唐朝皇室喜爱诗歌,热衷创作的风气,恰恰是李世民开启的。
诗唐之所以出现,绝不是文学自发的形成,而是朝廷倡导的结果。李世民引导诗坛的太宗时代,总体成就超过李世民的诗人并没有几个。其后的武则天时代,武则天文笔也非常好,而她所信任重用的上官婉儿,更是文坛的领袖。虽然她们的艺术成就比不上当时的沈宋,但她们却是沈宋的领袖,管理并倡导着初唐诗歌的写作。可以说整个初唐的诗歌风气都在她们的影响下。
当她们逝去之后,孟浩然崛起,揭开了盛唐的序幕。上官昭容死时,孟浩然已二十二三岁了,而李白、王维也已十二三岁,离王维写下“遥知兄弟登高处”的诗歌,也没有几年了。
接下来的唐玄宗,也是一个大诗人,写的诗也很多,成就也颇高,而且他精通音律,这也促使唐诗中律绝的形式正式形成,在他的时代,他聚拢了一批诗人,“以诗取第”的社会现实,导致优秀人才无人不学作诗。
唐王朝的诗歌创作不只融入了皇室生活,还融入了政治生活。帝王将相死了要作挽歌,有仪式举行要写作宫乐庙乐等,政治活动也好,社会活动也罢,都要作诗,甚至唐玄宗送别贺知章时,都要令群臣作诗。另外,嫁个公主,臣子要作诗,甚至一位王子举行家宴,都要作诗,哪怕宰相得了一件玉器或其他什么,都有人为之作诗。你送了我一壶好酒,我要作诗;你想我了,你为我作诗;你想当官了,你就写首诗送到当官的朋友那里,求他推荐。总之,在大唐,要想成为人才,你先要学作诗,想出人头地你要会作诗,想玩个情调,你得会写诗……
在大唐,皇帝会作诗,奴仆也会作诗,文臣会作诗,武将也会作诗,公主会作诗,丫鬟也会作诗……正是这样的社会氛围,将唐诗真正推上了高峰。
所以说,盛唐的大诗人,无一不在唐宗室的影响之下。
古人多推崇魏征诗里“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但虞世南的“剑寒花不落,弓晓月逾明”并不差多少,且其“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飞雪”一联,其意境之壮美,和“凛凛严霜节,冰壮黄河绝”一联,其意境之雄壮,即便是较之李白、高适的巅峰作品,也一点不差,分明已是盛唐的气象,开启了盛唐的诗风。初唐比之盛唐更雄浑更大气,与李世民这样的雄主和虞世南这样的大臣的政治素养和眼界襟怀是分不开的。而唐太宗最信任的重臣马周,其五律《凌朝浮江旅思》,则称得上唐人第一首好五律,无论是诗的格律,还是诗的意境,都可谓是唐朝第一首真正的五律,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杜审言的《和晋陵路丞早春游望》都远在其后,马周这首五律的历史意义,不应在杜审言诗之下。
单以唐太宗个人而论,在诗歌方面,他虽然是个“玩票”的,但他的诗,距一流的诗人,也就一线之隔。只差一线,太宗的诗,便能登堂入室,这已极不容易。
李世民的努力,和他对唐诗发展的影响和作用,不应该被刻意地低估。
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之所以出现辉煌的诗唐,李世民是开启者、首倡者。
李世民的诗道和诗艺自然都不是极高,但是李世民在对仗、押韵等唐诗格律方面所作的努力,却令人钦佩。唐诗格律的形成,李世民绝对起了示范的作用。他是第一个努力去追求格律的诗人,这一点将他与虞世南等人鲜明地区别开来。李世民对格律的追求,影响了有唐一代,格律甚至成为科考的制式,他使得所有唐人都追求格律。正因为独特的格律最终形成,唐诗这种艺术形式才具备了独一无二的基础,从而最终有了建立在格律上的艺术灵魂,才有了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地位。我们来看李世民的这些诗句: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
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断行。
——《春日望海》别鹤栖琴里,离猿啼峡中。
——《秋日即目》疏兰尚染烟,残菊犹承露。
古石衣新苔,新巢封古树。
——《山阁晚秋》可以说李世民对格律的态度比之唐朝任何一个诗人都更认真。他是历史上第一个如此郑重甚至痴迷地对待格律的人。
秋日斅庾信体岭衔宵月桂,珠穿晓露丛。蝉啼觉树冷,萤火不温风。
花生圆菊蕊,荷尽戏鱼通。晨浦鸣飞雁,夕渚集栖鸿。
飒飒高天吹,氛澄下炽空。
在这首诗里,从首联就开始对仗,一直到第四联。
采芙蓉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
游莺无定曲,惊凫有乱行。莲稀钏声断,水广棹歌长。
栖乌还密树,泛流归建章。
这首诗与上一首一样,不过却是从首联一直对到第五联,虽然第五联的对仗已经做不到精严。
其他如:圆光低月殿,碎影乱风筠。
——《谒并州大兴国寺诗》当然,对格律的追求也影响了诗意。李世民的绝大多数诗作,都是精雕细刻式的工笔,止于摹画,大多达不到写意的境界,但他也有达到写意之境的佳作,如:野郊怆新别,河桥非旧饯。
惨日映峰沉,愁云随盖转。
——《望送魏徵葬》这两联已经构画出了一个惨淡、伤感的境界。单以造境的手段而论,这样的意境堪比李杜王孟诗集中那些中上流的佳作了,只是文字的流畅和生动不及后来者。
断续气将沉,徘徊岁云暮。
——《喜雪》这一联的意境和笔法,远追汉晋,构造诗境的功夫已经到了盛唐的层次,与李白、王维等相较,亦不逊色,在那个时代,这是很难得的,再好的诗人也写不出几联这样的好诗。
李世民在艺术层面上对唐诗所起到的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他近乎痴迷地卖力地追求对仗这种艺术上的对称性工整,虽然前朝时二谢的山水也追求这种形式,但李世民的形式还是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较之二谢更规范更工整,也更对称。最重要的是,他致力于五言八句这种唐五律的标准形式的写作,这样的诗在他集子中有50首,甚至接近了王维五律的数量。李世民多写五律,七律较少。整个唐代的五律很发达,七律则有些差强人意,这与李世民的习惯爱好不无关系。李世民的做法起到示范作用,并且他这种嗜好决定了“诗歌取仕”的规则。
所有优秀的人才都要按他的爱好来,于是,唐代律诗最重要的艺术形式——格律最终形成了。而格律的形成决定了唐诗的高度和成就,唐诗不同于其他文学,它实质是形式决定内容的,这一点只有廖廖几人真正懂得。只有唐诗那种严格的对仗和平仄,才有可能使文字组合到达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
不按唐太宗喜好来的人很少。
在唐人中写作律诗不太受格律拘束,而时有古律作品的孟浩然和李白,好像都不太在意科举,李白也许根本就没考过。但他们写出的作品中,真正成功的作品还是合乎格律的,只有少数作品遵循着变律的规则,但那依然是格律。
因为李世民和唐宗室的影响,五律的形成远早于七律,这个影响奠定了整个唐诗的格局。五律是唐宗室和臣民们共同改进形成的,而七律的形成更多源于自发,所以在李世民那个时期,马周的五律就已称得上完全成熟,而之后的初唐四子、杜审言等的五律也便成熟了。而七律,则要到王维、杜甫、刘长卿那个时候才算成熟,甚至直到李商隐,七律才写出了独特的韵味,出现了有特色的诗人,这个过程是何其漫长。七律写得好的诗人也不多,大家也只有杜甫、李商隐、刘长卿等廖廖数人。所以,孟浩然、李白诗中少七律,不是因为他们不能,而是与唐王朝的社会风气大有关系。唐代的七律是在唐玄宗时七绝逐渐兴盛之后,才由诗人们自发形成规模的,所以我们看到,王维、李白的七绝较多,而孟浩然的七绝较少,因为孟浩然比他们早生了十几年,又早死了20年,可能在七绝刚刚兴起不久,孟浩然刚刚尝试时,他就逝去了。历代有许多诗人,说李白不如杜甫的一大证据便是李白七律很少,在七律创作上他成就不如杜甫,却不知那个时候,孟浩然、李白还没赶上七律的流行,李白也不过刚刚赶上了七绝的兴起,但他的七绝写得很好。
再来说一说李世民的创作圈子。李世民最钦佩的人是虞世南,在当时的文坛上,诗坛大哥也是虞世南,他的诗写得确实好。
相和歌辞——飞来双白鹤飞来双白鹤,奋翼远凌烟。双栖集紫盖,一举背青田。
飏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鸣群倒景外,刷羽阆风前。
映海疑浮雪,拂涧泻飞泉。燕雀宁知去,蜉蝣不识还。
何言别俦侣,从此间山川。顾步已相失,裴回反自怜。
危心犹警露,哀响讵闻天。无因振六翮,轻举复随仙。
如此细致地铺排写两只白鹤,这是需要功夫的。虞世南写得很好,“飏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这一联写得风神无限,完全是盛唐大诗人的水准。
虞世南的五绝达到了王勃一流的水准。如:春夜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开。
惊鸟排林度,风花隔水来。
在太宗那个时代,五古和五绝已经写得很好,具有了不逊盛唐的气象和意境,只有五律他们依然在摸索,还没有对起承转结达到非常成熟的地步,对虞世南来说也是如此,他的五律也还不成熟,跟太宗一样处于努力摸索的草创阶段。如:奉和出颍至淮应令良晨喜利涉,解缆入淮浔。寒流泛鹢首,霜吹响哀吟。
潜鳞波里跃,水鸟浪前沉。邗沟非复远,怅望悦宸襟。
不排除五言八句这种形式对结构的要求,对于那时的诗人来说有些难,即便虞世南为了响应李世民的做法,也只能是勉强为之,做不到挥洒自如。倒是在他的五古之中,经常有惊艳的句子出现,如:奉和幽山雨后应令肃城邻上苑,黄山迩桂宫。雨歇连峰翠,烟开竟野通。
排虚翔戏鸟,跨水落长虹。日下林全暗,云收岭半空。
山泉鸣石涧,地籁响岩风。
这首诗里至少有四联都是一流的佳句,可以与王维、李白、杜甫等人的佳句相媲美。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初唐人的苦衷,他们是最初的探索者,自然要比后人多走许多弯路。初唐的人刻意追求排律,就像这首,从首联一直到第五联都用对仗。他们还没有弄明白,他们追求完全的对仗,并不是真正的完美,因为这种完全如一的形式,使得诗歌失去了层次,失去了节奏,失去了跌宕起伏的美,失去了无穷的变化,失去了各联的相互映衬、相互递进、相互呼应的神妙,失去了起承转结的趣味,失去了诗意的错落和高潮。但这种摸索和弯路应属必须经历的,它的价值便在于最终形成了唐五律格律的核心——中间两联的定式。
后人也是在总结唐太宗这一代诗人的经验后,才找到唐诗格律最完美的形式的。像李白、孟浩然,都会时不时地尝试打破格律,只遵守格律的三分之二,以求得更大程度的诗意的自由,由此我们更可知初唐诗人在探索格律的过程中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后人是刻意与他们反着来才实现更高境界的!
我们来看虞世南诗集中的佳句:绿野明斜日,青山澹晚烟。
——《侍宴应诏赋韵得前字》潜鳞波里跃,水鸟浪前沉。
——《奉和出颖至淮应令》日斜青琐第,尘飞金谷苑。
——《相和歌辞——门有车马客行》陇麦沾逾翠,山花湿更然。
——《出营逢雨应诏》这四联可算是工整的典范,诗境也很美。
有月关犹暗,经春陇尚寒。
云昏无复影,冰合不闻湍。
——《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这两联在意境上更进一步,但还不脱写实的痕迹。
飏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
——《相和歌辞——飞来双白鹤》这是一首描写双飞鹤的古诗里的一联,很有风神,盛唐的诗作也不过如此。
日下林全暗,云收岭半空。
——《奉和幽山雨后应令》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
——《结客少年场行》这两联已到了盛唐五律的意境了。
高台临茂苑,飞阁跨澄流。
江涛如素盖,海气似朱楼。
——《赋得吴都》我们读这两联,与李白的诗有什么区别?其气象阔大,气韵生动,如果放在李白的诗集里,相信绝大多数人不会看出来这不是李白的诗。
最后附上虞世南最好的五古,这是一首不输魏征《述怀》的佳作,可与之并称初唐诗坛五古的双璧。它们展现了初唐的气象,而初唐的气象,其实是较所谓盛唐气象更积极更昂扬的,读者可以细细体会。
从军行二首(一作拟古)涂山烽候惊,弭节度龙城。冀马楼兰将,燕犀上谷兵。
剑寒花不落,弓晓月逾明。凛凛严霜节,冰壮黄河绝。
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飞雪。全兵值月满,精骑乘胶折。
结发早驱驰,辛苦事旌麾。马冻重关冷,轮摧九折危。
独有西山将,年年属数奇。
烽火发金微,连营出武威。孤城塞云起,绝阵虏尘飞。
侠客吸龙剑,恶少缦胡衣。朝摩骨都垒,夜解谷蠡围。
萧关远无极,蒲海广难依。沙磴离旌断,晴川候马归。
交河梁已毕,燕山旆欲挥。方知万里相,侯服见光辉。
其实,虞世南在唐诗史上的地位很重要,他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个踏入“气象”领域的唐代诗人,同时他也应该算是唐代边塞诗的先行者,如果说唐代边塞诗为一派,那么虞世南显然是其鼻祖。上面两首诗,气象较高岑的诗更为雄阔,透露着超越高岑的强大和自信,这是初唐的风骨。
上面说到虞世南第一个踏入了“气象”领域,而李世民则第一个踏入了“意象”领域,对这一点,可参看五绝评析中对他《赋得临池柳》一首的讲析。
如果说唐代的诗人曾形成中心的话,那么李世民是第一个中心,上官婉儿是一个中心,张九龄是一个中心。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女宰相,一个是男宰相。
张九龄这个中心所聚拢的人气最强大,孟浩然、王维,都曾是这个中心的核心成员,当时的优秀诗人包括李白都曾羡慕并自认为是这个中心的成员。张九龄是唐诗中艺术成就非常独特的一个,他的地位其实不应在孟浩然之下。
张九龄的政治影响,决定了他不是以诗歌进入唐皇室眼界的。
以诗歌进入唐皇室眼界的是王维。终王维的一生,他都被唐皇室认为是自己伟大朝代的文化象征和偶像。从他十几岁时就被当朝公主视为一国之华,到他逝世后皇帝评价他为一代文宗。王维可以说是唐诗的最后一个中心,在他身边的除了有孟浩然、裴迪等一批田园诗人,同时还有一批宫庭诗人。
但是王维并没有张九龄那样的政治号召力,所以他这个中心是最不像中心的中心,是最松散的,却也是真正的从艺术上自发生成的中心。
这个中心的权威性不及前三个,因为这个时代伟大的诗人太多了,李白号称诗仙,平生只服一个孟浩然,一个贺知章,而在诗歌上,他当然更是只服孟浩然了;而杜甫,更是桀骜不驯;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并不认为自己的五言在王维之下;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这些都是诗界的雄才……
所以最后一个中心虽然在艺术成就上超越了前三个中心,但就权威和对当时诗坛的影响力而言,却只是一个小中心。在这个小中心之后,偶有零散中心,但在诗道和诗艺上的成就及影响力,都已是远远不及前人,可以忽略不计了。
杜甫之诗雄“诗圣”是对杜甫的污辱,就如同“诗佛”是对王维的污辱一样。
“诗圣”二字,某种程度上是对杜甫的污辱,就如同“诗佛”两字,绝不能真正成为对王维的尊重一样。如果要给杜甫一个评价,我认为唯有“雄”字堪以当之。
我们看年轻时的杜甫,他的气概如何。
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杜甫24岁时的一首名作。就在这首五律里,他的雄霸之气已经显露出来了。你看,他是如何说他对泰山的印象?他说“青未了”,道出了泰山的连绵之势。第二联一个“钟”字,是雄气,舍我其谁;一个“割”字,则是霸气。我们知道杜甫好用奇字壮字,这个“割”就带有杀伐之气,可谓是霸气凛然。
第三联一个“荡”字,也是非常有力的字,这个“荡”不也带有狂猛之气吗?然后一个“决”字,这个“决”字甚至显得恐怖,把眼眶都看裂了,着实有点凶狠之气。
最后一联,一个“绝”字,固已写出了泰山之雄壮,但是更有力的则是那个“凌”字,凌驾绝顶,心气浩荡,一览众山,无不渺小,写出了意志的强悍。所以,杜甫最早的佳作,就已充满了雄霸之气。
杜甫的眼界是高的,择友是严的,他的性格是高傲的,甚至是轻狂的。你看他下面的句子: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
你看,他酒喝得差不多了,放眼整个天下,尽是一堆俗人:他们眼神茫茫,气质茫茫,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完全没有价值。这哪里是圣人的胸襟呢?这是英雄豪杰的气概。你看,杜甫诗中的雄气霸气,凛凛然傲视天下。不称他为“诗雄”,而称为“诗圣”,这完全不符合杜甫的诗风,不符合他的个性和为人,也有悖他的真实思想。还是写《西游记》的吴承恩对杜甫的评价是正确的,他说“虽贫杜甫还诗伯,纵老廉颇是将才”。
“伯”,与叔仲季联系起来比,那是老大的意思,与后面的“将才”对比起来,“伯”就是霸主的意思,春秋五伯,指的是春秋五霸。吴承恩说杜甫是“诗霸”、“诗老大”,对他的评价是恰当的。杜甫在生前名气不大,不被重视,但后世却拥有无数粉丝,为之摇旗呐喊,吴承恩也是其中之一。称杜甫为“诗霸”,与他的诗风确实般配得很。当然,这“诗霸”是吴承恩的说法,恐怕有很多人不承认,本书用“诗雄”两字评价他,已经算得是很“中庸”了。
在骨子里,杜甫有些轻狂,也有些放纵,理解了杜甫有如此的雄霸之气,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喝醉酒后跳到恩公严武的床上去,喊着严武父亲的名字,侮辱严武(不知是否故意),以至于激怒对方,要带兵把他杀掉才能解恨。
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首诗的特点也是骨力突兀,征伐之气溢出诗外。瘦骨,写出了马的精神;而“锋棱”两字,更是锋芒毕露,令我们感到了杜甫那桀骜不驯的气息。接下来杜甫又用奇字,一个“峻”字形容马耳的劲挺,再加上一个“竹批”形容其直、坚硬,你看,这接连两句,写出了一匹什么样的马儿:这马儿固然神骏,却也是难以驯服的。在另一首诗里,杜甫写道:“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这怕也是他自己的写照,杜甫自视是非常高的,是很狂妄霸气的,这也是他在当世不被当局重视,无法与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齐名,甚至连安禄山都忽视他的原因吧。
接下来杜甫形容马的脚力,“风入”两字写得多好,堪称形容马速的最佳措辞,我们不得不佩服杜甫的笔法神妙。
“所向无空阔”,这句写得多傲,在这匹骏马的眼里,没有什么空阔可言,它瞬间就能跑尽那长路,视漫长的道路如同无物。
最后“骁腾”两字,相比而言较为平实。杜甫的霸气在最后一句尽显,说此马万里都可横行,好一派英雄气概。
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这首诗较前两首平淡了许多,主要是杜甫在字句上的功夫没有上两首那么出色。但最后一联,杜甫的凶恶之气又喷薄而出,这只苍鹰的志向在于击杀凡鸟,让它们的羽毛和热血洒在平原之上。
你看唐代的诗人还有谁把诗写得这么凶?直接写得这样鲜血淋漓的,恐怕也只有杜甫。整个盛唐,李白和王昌龄的诗,都很豪迈,高适和岑参的边塞诗,也很雄壮,但都没有杜甫这样的写法。所以在盛唐的时候,杜甫的诗根本就不入流。
读到这里,你还觉得杜甫是“诗圣”吗?那简直是对他的污辱,他是一位“诗雄”、“诗霸”。他锋芒毕露,傲视四方,桀骜不驯,他的诗歌中时时透露出雄视天下之意。
杜甫一向自负,在其著名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他自述少年时就“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言超越了古代著名文人杨雄和曹植,对自己的才华毫不谦虚。在最后他说“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他就象白鸥一样,无人能驯,这才是傲然的男儿之气,桀骜的英雄之姿。董养性在论杜甫时说过这样的两句话,“词气磊落,傲睨宇宙”、“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确实,杜甫的一生是不被驯服的,他自视为诗人中的霸主,当然不能被世俗驯化了。
杜甫的诗骨力雄绝,处处可见,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些气象宏大、脍炙人口的诗句,还不是他诗歌中最具骨力的。在他最具骨力的诗作中,连大地山河都飞动起来,如“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风急天高猿啸哀”、“群山万壑赴荆门”、“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这都是骨力雄绝的伟作,唐人中具有这等骨力的只有杜甫一人。
在杜甫的笔下,苍天摇动大地飞腾。圣人都要做涵养的功夫,平和、中正、阔大等是其本色,但杜甫不是的,即便杜甫写小景,写细物,他那不平的气、鼓荡的情意,也时不时表露出来,如“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他眼中的雪也因急风而舞,充满激烈不平之意。
杜甫骨子里的雄放不羁是到死不改的,如他的“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虽然可解作面对困难的不屈之语,但杜甫确实就是做不到平正了。他最终是一个凄惶命运的不屈反抗者,是一个同命运不断博斗的人,他是诗人中的刑天,永远在与困难斗争,永远不屈,直至老死。
这些威武雄壮的佳句,正是杜甫诗中最精彩之处,也是最见杜甫真性情的地方,所以杜甫哪里像是“诗圣”?“诗雄”才是对他最确切的称谓。这种霸气是他骨子里的,伴随他一生,影响他一生,而“圣”则是一种修养,恰是杜甫一生中最缺失的东西。
杜甫写到最后,诗中雄霸之气渐渐内敛,部分化为苍劲,如“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上句气势激烈而下句则以静物蕴含虬劲的力道,这样的句子足以证明他善写苍老昏茫的气象。其他的例子如“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与杜甫的这些诗比较起来,李白的诗确实是仙气多些,而杜甫的诗鬼神之气多些,所以前人说杜甫是地才,太白是天才,是非常有道理的。
杜甫的才华是立体的,他虽以骨力称雄,写起田园来照样悠闲适意,而有时候,他也可以让自己诗歌的气韵像李白一样流畅自然。
杜甫的律诗、古诗中,雄壮之气尚觉拘束,但写到后来,这雄霸之气竟也如李白一样纵横开阖,挥洒自如了。
如他的《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
西得诸侯棹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
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你看这诗多像是李白的作品,如果不是有杜甫的名字署在诗名后,相信许多人会把这首诗当成是李白的。
不过,我们需要注意一点:杜甫的雄壮之气总觉带着几分抑郁,难得像这首诗这样洒脱,虽然依旧霸气十足,但这霸气相对而言多了些许流畅。此诗颇有李白诗的那种气韵,可见,如果杜甫高兴起来,他是能写出李白那种天马行空、挥洒自如的好诗句的。
不过杜甫只是诗歌中的英雄,而不是现实中的英雄。比如他那首倍受诗人称赞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就是文人墨客吟咏得多,实质上是“长使文人泪满襟”,你见过哪个英雄会泪满襟呢?尤其是会为一个古人泪满襟呢?英雄不可能那么软弱,也不会那么善感,更不会有那闲暇替古人落泪。这句诗名传天下只是因为失败的人太多了,不论是不是英雄,凡是失败的,都喜欢吟咏这一句。每个男人可能都自认是英雄,不论是真英雄还是假英雄,内心其实都是以英雄自诩的。
所以,当你吟咏杜甫的诗,自认是个英雄时,你已经是一个自我假想的“英雄”了,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意淫的英雄。
从杜甫的诗里可以读出一件事,那就是杜甫其实是个凶狠的人,嫉恶如仇是他的性格,“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对于那些趋炎附势,欺压良善的人,杜甫心中是痛恨欲绝的;又如“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一联就直接对纨绔子弟进行了诅咒,虽然这可能是杜甫一时的气话,但,这恨至咬牙切齿的诗句,也只有杜甫写得出来;另如“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则透露出强烈的鄙视之情。
杜甫的第一大特色是雄霸之气,第二大特色就是悲悯之气。很多人说王维是“诗佛”,其实不是,杜甫才是“诗佛”,因为他的诗里充满了悲天悯人,他是个十足的好心人,充满了同情心,心忧百姓,心忧天下。
杜甫的肚子里充满了不平,充满了不合时宜。他是牢骚满腹的,越到后来,他的诗歌就越悲愤,越悲悯,牢骚也越多,这是他诗歌中焕发光彩的地方,却也是他的诗歌在艺术上无法臻于完美的原因,这还是他在后世享有盛名的原因。
如果说在唐代有谁把诗当成一项事业,那便非杜甫莫属了,他的“诗是吾家事”便是证明。
因为把诗当成了事业,所以杜甫进行了各种尝试,他突破了盛唐诗人们写诗追求美的习惯,如“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杜甫很多诗是不美的,是对生活和世界的描摹,这是他不同于诸多盛唐诗人的地方。
盛唐诗人中杜甫不被重视,被那个朝代遗弃,有着各方面的原因,其中,杜甫的狂妄自大是一个,不够端正也是一个。
戏赠友二首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书。自夸足膂力,能骑生马驹。
一朝被马踏,唇裂版齿无。壮心不肯已,欲得东擒胡。
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马惊折左臂,骨折面如墨。
驽骀漫深泥,何不避雨色。劝君休叹恨,未必不为福。
焦校书和王司直出了车祸,而杜甫写了这两首诗来戏弄他们,不知他们心中会有何感想,总之,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杜甫这样的行为都是不够端正的。
李白是天真烂漫的,杜甫是沉郁悲凉的。但李白有沉郁的时候,杜甫也有烂漫的瞬间。
杜甫有过一阵相当不错的日子,所以他有一些心花烂漫的诗歌,也有一些平淡从容的诗歌。比如他著名的《饮中八仙歌》,情调幽默诙谐,色彩明丽,旋律轻扬,情绪欢乐,那时候的杜甫是个快乐而有趣的人。
杜甫的《春日忆李白》写得也非常流畅活泼,一气呵成,虽写思念之情却没有悲伤之意。
而他的五言绝句里,也有诸多从容自在的悠闲之作。
总之,杜甫的诗给我们展现的是一个复杂的杜甫,一个立体的杜甫,一个矛盾的杜甫,一个在不同时空,会呈现不同特色的杜甫。而在这些复杂的形象中,雄霸之气是他最根本的特色。杜甫其他的特色在唐诗人中并不突出,只有雄霸之气,深深打着杜氏的烙印,成为他最特别的东西。
杜诗以骨力胜,确实,千载而下,在骨力上胜过杜甫的人还没有。
苏东坡说孟浩然放浪形骸的另一面往往是轻浮。
苏东坡远达不到孟浩然的境界。
苏轼评浩然:“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
也有记载:“浩然诗如内库法酒,却是上尊之规模,但欠酒才尔。”
总之,苏轼是在说浩然翁不行。
这样的话,李白、杜甫或许说得,但是东坡说不得,为什么?你只比一比诗歌便好。李白杜甫王维之外,谁超过了孟浩然?李白诗才盛过浩然,尚说“高山安可仰”,对浩然佩服得那是五体投地,恨不得给浩然洗脚以示敬重,太白尚且如此,何况苏轼。作为一个诗人,轻视浩然只能说明他还算不上懂诗。
实际上,孟浩然的诗作中有着浑然天成的完美之作,在艺术的成就上,他比王维还要高些,即便苏东坡十项全能,也不能达到孟浩然的艺术高度。
孟浩然有三个完美,《春晓》是一个完美,《过故人庄》是一个完美,《月陵烟树》是一个完美,不用说他有三个完美,只要他有一首《春晓》,他的艺术成就就在东坡之上,即便东坡有“明月几时有”,那也只好在宋词境界中出出风头,终属二流境界,一旦碰上《春晓》这一类天成的神作,也只能望洋兴叹。
明月几时有,虽然契合我们中国人的某种心绪,但它没有形成意境的气息。我们知道,许多唐诗有非常好的意境,但却形成不了气息,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春晓》也是这样的佳作,《月陵烟树》中的气息也是极为浓厚。我们读这首诗,一下子就有了乡村亲切的感觉,有了春天春困、春梦迷离的感觉,这就是天成的作品,称之为神品的诗作。
东坡写不出这样的诗作,他自恃的是自己号称全能。他贬低孟浩然,只能说明他在诗歌上的艺术成就,还差得很远。
苏东坡低看孟浩然的地方,恰恰是孟浩然能够写出巅峰的完美,而东坡却不能写出的原因。作诗固然需要一定的才学,如果没有一定的学问,造句都造不好,如何还能写诗呢?但是,一个诗人一旦强调才学,那么,诗歌的自然之感,完美之境就不会出现了。好诗必是天然而成,一旦在诗中卖弄学问,自夸雕琢,那么无论意境,还是气韵,都会流于下乘。所以东坡看低浩然的地方,恰恰是浩然独到的地方,也恰恰是东坡不如浩然的地方。作诗最怕的就是卖弄学问,掉书袋,违背了诗歌由感而发的天然规律,靠学问为诗,或者靠见识为诗,很难达到返璞归真的天然妙境,而孟浩然少了点学问和阅历(假设如此,苏东坡所说的材料,应也有人生阅历等,他觉得浩然的人生太单一了,这是因为东坡一生阅历很丰富),反而少了负累,能够以心灵感悟天地人生,反而不需返璞归真,因为他的境界一直都在璞和真中。
拿学问来评价孟浩然是没有意义的,正如拿官位来评价诗人毫无意义一样。真正的诗人都是爱孟浩然的,因为他感情真切,生性率真。
同时代的李白这样说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表达的是敬意。同样是靠灵感写诗、不仗学识功底的人,李白对孟浩然的才气和成就,认识得要比别人深刻。
在诗歌中创作出三个巅峰的完美,有谁做到了?东坡可是一个也没做到。在对一个唐代诗人艺术能力的认识上,还是唐人更了解唐人。唐以后的境界日下,东坡身处宋诗之境,不能一窥唐诗之真妙,这就是他最大的局限,即便他再有才,他也是解不了唐人诗歌的神妙之处的。所以我们从李白、王维、杜甫对孟浩然的态度里,得出孟浩然其人如何,其诗如何,才是最确切的。
古人评浩然,还诟病他一处,就是他五言居多,七言为少,于是就以为浩然的才能拘束在五言之内,这是不懂诗的表现。我们来看他的《鹦鹉洲送王九游江左》: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
洲势逶迤绕碧流,鸳鸯鸂鶒满滩头。
滩头日落沙碛长,金沙熠熠动光飙。
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
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
君行采采莫相忘。
通篇都有着那种近似李白的流转不羁的气势,“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是上等的佳句。在孟浩然那有限的七言里,能有这样的一首,及那丰神无比的“鹿门月照开烟树”,你还能说孟浩然不善七言吗?
孟浩然的这首诗没有被提及太多,对他显然是不公平的,诗家都说李白的凤凰台仿自崔颢,却为何不说崔颢的黄鹤楼是受了孟浩然鹦鹉洲的启发呢?崔颢的笔法,与这首鹦鹉洲是何其神似!恐怕崔、李二人,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这首鹦鹉洲的影响。乃至于后来,李白的七古中,那些灿烂辉煌的佳作,其形式和韵律,都有孟浩然这首鹦鹉洲的影子!
所以李白才说“高山安可仰”,这不是礼貌性的赞赏,而是由衷的敬佩之意。以文风而言,孟浩然是李白的先行者,是开创者,是启蒙者,而李白是学习者,是大成者。古人说王孟是一派,仅仅是从表象而言(是从诗歌的体裁说的,如田园),若从精神和气质、气韵和意境而言,孟李才是真正的一派。言孟李者得其实,言王孟者得其表。
我们再来看两首孟浩然有限的七绝:送杜十四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泊何处?天涯一望断人肠。
前两句语意极淡,以一派水色写离别,第三句写浩然对杜十四之惦念,第四句直写伤别之情,语已尽而情未已。
济江问同舟人潮落江平未有风,轻舟共济与君同。
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这首诗透着孟浩然式的真诚与亲切,浩然说话热情客气,问舟人时还说“我与你同舟共济”,一下子就拉近了关系,可见,浩然是个亲和力极强的人。
“时时引领望天末”,渴望尽快到达的心情跃然纸上,“何处青山是越中”,在舟中遥望,谈说分辨远处江山,这种行旅中常有之事,被诗人娓娓道来,写尽了旅途心态。连苏轼也评价此诗说:“寄至味于淡泊。”
可见浩然写七绝,已将他五言中那冲淡浑融的风格带了进来,他的七绝写得是很好的。
我们要记得浩然是率性的诗人,是不同于杜甫、贾岛等刻意为诗的诗人。写诗对他来说,许是随性之事,他当然不会刻意去写七言。如果浩然是个刻意为诗的人,就从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几首七言来说,他努力去写,自然会有更多佳作出现。说孟浩然拘于五言,不能七言,就是不了解他的诗歌,更是不了解他的性情。
闻一多对孟浩然评价不低,但他还是不够懂孟浩然,如他评价:“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
这就明显的不懂孟浩然了,“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固是佳句,但也只不过是景致而已,却抵不上“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这样神妙,前两句固是妙境,但也不及后两句“物有情”传神。后者句中所透露出之舒适满足,才是田园之真味。你想想,在暑天,风吹过荷花池,带着一股淡淡的荷花香,吹在你身上,你又凉爽,还闻到了清香,你能不为之神清气爽吗?上午的竹林露珠滴下,振出清响,听在你耳里,你会不变得神清气爽吗?这就是孟浩然田园诗的造诣,他这份水平是独到的,放眼整个大唐,没有人能把生活写得像他所写一样富有神韵,富有情味,而且富含大自然造化之工。为什么说富含大自然造化之功呢?一送,一滴,隐约间似是荷花和竹子所为,这就是我说的“物有情”,也就是大自然造化之功。又如他的“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难道比“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差些?这样的诗才是真正的孟浩然,是真正的闲适,真正的隐士风流。
大抵闻先生是不太居于田园的,他没有看到孟浩然田园隐士的风流所在。古往今来懂孟浩然价值的,还得说是李白。他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固然将孟浩然写得风流潇洒、豪迈不羁,但比之孟浩然自己的“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之句,还是不得田园之真趣,也不得隐逸之高致。所以李白这首《赠孟浩然》中的佳句,还是他那开头结尾,直抒胸臆,真挚之气迎面而来,让人读得酣畅淋漓。可见,孟浩然的闲适和隐逸的风流,就连李白也是学不来写不来的。
为什么李白说孟浩然“风流天下闻”?就是因为他有这种“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的风流之气,他这种举手投足间的风流,也就王羲之“坦腹东床”的名士风流可与相比。杜甫也有过“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但总是觉得他放不开,他还是著形迹,即便是坦腹江亭,他还在顾念着长吟,刻意为诗,你看,杜甫活得多累,所以他的诗比不上孟浩然诗中的那份惬意和随心所欲的感觉。孟浩然才真正是亲近自然,享受生活。所以李白对孟浩然很是折服,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诗中的天真之气、风流不羁的流畅之气,无法说没有来自孟浩然的影响,孟浩然那种高士隐士的风流,有唐一代,是李白佩服到称为高山的唯一一人。
后人不能真正弄懂孟浩然诗作的高妙,于是说他诗作太少,佳作太少,学问太浅。对于孟浩然的诗才,我和李白的观点是一样的,“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也许李白更看重孟浩然的德和情,孟浩然的天真之气,古士之风。但我更看重他的诗,他的德和他的诗,都是一样风流不可一世的。
在想起孟浩然的时候,总不免为他遗憾,他虽然诗写得好,但却因少了些经历,固然是得到了天然之境,相比其他人却少了人世的种种,于是他的诗数量也就少了,跨度不够大,内容不够丰厚,放射的光华就显得比李白杜甫王维弱一些。
但,孟浩然却也因此达到了其他大诗人所不能达到的境界,他屹立在一个独特的高度上。
雾里看花,最难懂唐诗的是宋人东坡对杜甫一联诗的评价令人大跌眼镜。
唐诗很难弄懂,苏东坡、王安石都不懂。
东坡这样的大嘴巴肯定会经常失言的,如他评价杜甫的“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一联。
杜甫的“旌旗日暖”一联,历史上可能只有东坡一个人极口称赞。就好像一个在讲笑话的人,自己捧腹大笑,笑完了发现所有的人都没有笑,东坡夸杜甫这一联,就是这样一种尴尬场景。
当时王维、贾至、岑参、杜甫四个人各写了一首早朝大明宫的七律,杜甫写得最差,众人诗作中的佳句各有千秋,只有杜甫写出了平生罕见的败笔,这败笔就是这“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一联。而东坡却偏偏夸了这一联。
要更深入地理解东坡对杜甫这一联大表赞赏是昏头之举,请细读后面七律的评析中《谁才代表了盛唐》一小节。
我们只能说,东坡诗词写得好,但这不代表他真正懂唐诗,他对孟浩然的高妙之处不理解也就罢了,他极口称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一联,却只能留下被后人诟病的铁证。
其实不但苏东坡不懂唐诗,宋代很多文人都不太懂唐诗,尤其是盛唐的诗。如王安石说:“世间好语言,都被杜甫说尽,世间俗语言,都被乐天说尽。”说得就很是夸张,不符合唐代诗歌的事实。可能宋人距唐朝太近,又受宋诗境界的局限,想看透唐诗反而是最难,这一点,从《春江花月夜》直到清朝才被推崇,便可明白。
如果要以雅俗来给诗人分列的话,杜甫应与白居易分为一列;王维、李白、孟浩然为一列。王、李、孟是典型的艺术派,是雅的一派;杜、白则是实用派,或者说是生活派,是俗的一派。王安石说,世间好语言都被杜甫说尽,只能说明他不懂得盛唐的诗。杜甫的诗,只能算是俗中称雅。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读唐诗,要多读孟浩然。
唐诗最鲜明的气韵特色,是孟浩然开启的。
唐诗人谁最可亲,是孟浩然,那么多诗人都围在他身边,喜欢和他喝酒,喜欢到他的田园找他,那个乡下老头儿,是平易近人的孟浩然。但,他同时也是高不可攀的孟浩然,虽然他的行为质朴,但他的心灵高贵,他的高不可攀就在于他的高古,在于他的自然,在于他的质朴。
唐代才华横溢的诗人有很多,但天才的诗人不多。实际上,天才的诗人从古以来就不多。屈原不是天才派,而是苦吟派;张若虚不是天才派,而是功力派。李白是个天才,因为他作诗不用下苦功,很多诗是信手拈来的天成之作,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不多,陶渊明算一个,孟浩然算一个。
孟浩然的有些诗里可见苦切之功,但他的田园诗作,却是信手拈来,随口成咏便成千古绝唱。
李白推崇孟浩然,写诗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风流”这两个字,具体是什么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风度,是风骨都可。说名士风流,这风流具体何指?无指。但就是那个感觉,李白就是觉得孟浩然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风流之气,他说孟浩然这种风流天下闻名。
其实孟浩然并不是天下闻名的,至少远没有李白、王维那样名满天下。他不在士大夫之流,怎么可能名闻天下呢?至少皇室和公子王孙们没有很重视他。只是李白对孟浩然太过喜爱了,如果孟浩然这样的风流不能天下闻名,李白觉得不应该也不可能。
李白喜爱的人,能像杜甫那样沉郁拘束吗?孟浩然或许也有沉郁拘束的时候,但那不是他的常态更不是他的本质,他的本质是清新自然的,如同他的田园诗一样,这种气质中的“自然”同李白恰好相同。而孟浩然的心灵是纯善的,是没有污染的,更不像杜甫那般复杂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李白自然喜爱无拘无束的农民孟浩然,而不喜爱那个整天心事重重、心比天高的小官吏杜甫。
对于孟浩然这样纯善质朴的诗人,李白最后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这可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是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才有的态度。他觉得孟浩然的品德就像高山一样,是他李白需要仰望的,而他的行为也是芬芳的,值得他李白恭敬的作礼。
你看,这个世上有几个李白看得入眼的人?古人有一个谢朓,今人就是一个孟浩然。
孟浩然的个性里,除了热情亲切,他还非常豪爽。我们看这一首诗:送朱大入秦游人五陵去,宝剑直十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好朋友离去了,无以表达关爱之情,将身上价值十金的宝剑解下来相赠。你看,这个孟浩然多么豪爽啊。我们爱他这样的小诗,不是因为诗歌中的艺术成就,而是因为这首诗很平淡,我们爱的是诗中所蕴含的孟浩然的真情和真性。同时代的王士源称赞他:“救患释纷,以立义表。”可见孟浩然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帮了不少人的忙,也解决了乡里不少纷争,人缘和声望都特别好。当时孟浩然的庄上,经常有李白、王昌龄、王维、杜甫这样的诗人饮酒吟唱。
张九龄、杜甫、王维、裴朏、卢馔、裴总、郑倩之、独孤册、李白、王昌龄、韩朝宗、张子容、王迥、崔国辅、阎防等,皆与浩然为忘形之交。
也正是孟浩然的豪爽热情、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使得他最后过得非常贫困,杜甫同情他:“吾怜孟浩然,短褐即寒夜。”他穿着很短的衣服在寒冷的夜里受冻,可能最后孟浩然贫穷到连像样的棉被都没有了,冬天难以御寒。这就是我们的孟夫子,这也正是李白敬仰他之处,也正是乡亲怀念他之处。
王维敬佛斋僧,孟浩然也是,他还周济贫穷,这两个好友,加上李白、杜甫,他们的心都是热腾腾的,都深怀悲悯,他们都是大有佛性的人。
孟浩然的感情不像王维那样深沉细腻,古人说“孟清而切”,不只诗风清切,孟浩然的感情更是热切的。
孟浩然的情切,在他的诗中一一流露出来。
洛中访袁拾遗不遇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
闻说梅花早,何如此地春。
你看他这最后一联,说得多么婉转,多么含蓄,他将无尽的情思,或有不平,或有伤感,或有同情,或有关切,都着落在一句“何如此地春”上。你可曾看见多少诗人为朋友想得这么多,感得这么切?
前人一向认为,孟浩然是唐代第一个致力于山水田园诗的诗人,以五言短篇为多,他继陶渊明、谢灵运、谢朓之后,开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先声。
前人说“山水田园,陶谢而降,推王孟韦柳”,李白其实也算一个,山水田园诗派把李白排斥在门外是不对的,而如果论数量,杜甫的田园诗其实更多,质量也不低。唐朝大多数诗人都可以称为山水田园诗人,因为山水田园是整个唐诗最大的主题。为什么山水田园派成为诗坛第一大派?
山水田园派为什么好?因为山水田园派归于纯真,归于质朴,不讲心机,唯得自然,是唐人追求心灵安宁和生命归宿的一个方式,既有修练品质的层面,也有悟道体真的层面,山水田园诗有成就的,品德也必淳厚。
孟浩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品德可归于质朴,而且满含农民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切,他是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好人儿。同样,因为孟浩然的质朴和纯真,及他发自内心的亲切,他的田园诗作也达到了唐代的巅峰,如同李白一样,他最好的诗作也是天然而成,毫无雕饰,就如别人赞美李白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孟浩然虽不是李白那样的天才,但他几首巅峰的诗作,却都是天才的诗作,是随口而咏却妙到毫巅的诗作。
所以在那个才子辈出的盛唐,李白也就只看得上孟浩然一个。
王维的山水成就,是唐代的第一。孟浩然的田园成就,是唐代的第一。
如果你要谈禅,请你去找王维;如果你想游玩,请与李白搭伴;如果你想休假消暑,请到田园找孟浩然。
附:孟浩然小传孟浩然(689~740)唐代诗人,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他的前半生主要在家里侍亲读书,以诗自适,曾隐居在鹿门山。40岁漫游京师,应进士举不第,中间他曾在太学与诸公联诗,赋出了那著名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座倾服,为之搁笔,孟浩然一下名动公卿。他与王维相交甚笃,传说王维曾私下将他邀请进内署,碰巧玄宗进来了,浩然惊避床下,王维将情况据实奏闻,玄宗令浩然出见,听他诵诗,可是浩然福不至心不灵,居然诵出了“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句子,结果玄宗很不高兴,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孟浩然失意地返回了襄阳,从此与做官无缘了。后来他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写下了一些著名的山水诗篇。开元22年,韩朝宗做襄州刺史,约孟浩然一同到长安,想给他荐个官职。但孟浩然心中不乐做官,等到约定的时间,他却与朋友一起喝酒,朋友劝他赴约,他却说“酒席已开”,最终没有赴约。开元25年,张九龄做荆州刺史,就招孟浩然进了幕府。可是不久,孟浩然就返回家乡。开元28年,王昌龄游襄阳,访孟浩然,两个人相见甚欢,恰巧浩然背上长了毒疮,快要治好了,医生吩咐不得吃鲜物,结果喝酒时浩然忍不住吃了鲜物,疾发病逝。他死后不到十年,诗集便两经编定,并送上秘府保存,传世有《孟浩然集》。孟浩然的诗,唐人王士源收集有218首。
这就是孟浩然简简单单的一生。
孟浩然是有人缘的,死后有许多人怀念他。
起初,王维路过郢州,在刺史亭画下了孟浩然的画像,从此人们就称此亭为浩然亭。咸通(唐僖宗)年间,刺史郑諴认为贤人的名字不能轻易呼喝冒犯,于是改名为孟亭。
孟浩然死后,王维写诗哭之: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
悲痛之情溢于诗外。
后来孟浩然的墓碑毁坏,符载写信给节度使樊泽说:“已故的隐士孟浩然,文才杰出,去世多年,后人衰落,遂湮没于田野之中,大家都怀念他,行路的人到此都忍不住大发感慨。上一任节度使打算为他改建一座大墓,全州的士绅,听到消息后都很兴奋。可是他因为对外迫于战事,对内为宾客操劳,一拖再拖,一直没有时间。就算有好些事者打算改建,最终也没有完成先生的夙愿。”樊泽于是在凤林山南重新给孟浩然刻碑,并隆重地祭奠了他。
生前有嘉名,死后有余哀。
随手写下这两句,也许可以作为孟浩然一生人品的写照吧。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