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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夜宴

帝国京师长安位于龙首原以南。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完全采用东西对称布局,南北向大街共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共十四条,街衢宽广,绿树成行,人工开挖的渠水甚至可以行船。又分成一百零九个里坊居民区和东、西两个集市,街道纵横,坊肆林立,街市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朱雀大街还是京城所治二县的分界线,其东为万年县,其西为长安县,合称为“赤县”。

不过,如此磅礴壮丽的城市,一到夜晚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景——宁静漆黑,惘然莫测。这是因为长安实行里坊管理制度:坊里的四周以围墙封闭,每面仅开一扇门;而皇城南边四列三十六坊只开东西两门;城门和坊门早晚都要定时开闭,以击鼓为准;并实行宵禁制,犯禁者一旦被巡逻的金吾卫士发现,便要遭到拘禁鞭挞。因而有许多人热爱长安,唯独不爱长安的夜晚,新郎官李言便是其中一个。

李言时任户县县尉一职,本待亲自前去缑氏迎娶新娘,但时值金秋九月,正是秋游的大好时节。户县风光秀丽,自古以来便是王子公孙的偏爱之地,昔日汉武帝刘彻甚至还准备在这一带扩建上林苑,幸得为东方朔谏阻。而到了唐朝,不少皇亲国戚都在户县拥有大庄园。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地方官吏,李言不免也要跟着忙乱一番。凑巧的是,京师长安近来出了个身手高明的“梁上君子”,专门偷窃有钱人家的贵重财物,不留任何痕迹,号称“飞天大盗”。京畿各县均为追捕此盗而焦头烂额。李言职责所在,一时难以脱身,只好请堂兄李凌代己前去河南迎亲。前几日接到山东贡生黄巢捎带的信后,李言已经按改约的时间赶到长乐驿迎候新婚妻子裴玄静一行。

长乐驿位于长安城通化门外东七里的长乐坡上,地势颇高,风景也好。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斜阳的余晖汹涌着洒向天地,给万物都穿上了一件金色的光衣,流光溢彩,连人都多了几分光亮。不远处的浐水粼粼闪烁,波光中夹杂着点点晚霞的光芒,如同一条光洁而华丽的锦带。南边的终南山本已经为秋风妆点得五彩斑斓,浓淡不一,被夕阳一照,更是呈现出一种馥郁得化不开的姹紫嫣红——红的更红,如同燃烧的火焰;黄的更黄,泛出金子一般的夺目光芒。灿烂辉煌如此广袤宽阔,无边无际,着实令人惊叹,虽画工设色也不能及。

李言未来得及穿早已经预备好的黑色吉服,依旧是平时一身深青色的圆领缺骻长袍,看上去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他素来精明干练、遇事冷静,此刻却忧心忡忡,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焦急,不停地张目远眺。原来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新娘子一行却还未到。要是一行人错过了戌时夜更时间,到时长安城门关闭,他们无法进城,便只能在长乐驿停宿了。

陪同李言前来的还有昔日在长安太学的同窗尉迟钧及其随从昆仑。按照事先的计划,迎到新娘一行后,今晚便是要在尉迟钧位于长安亲仁坊的胜宅中留宿。

于阗王子尉迟钧身材低矮,面容平平,连鼻子也扁塌了下去,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有神。他本是西域于阗人,样貌有别于中原,但还是与中原人有七分相像。昆仑则一头黄发,深陷的眼眶中一双绿色的眼珠,鹰勾一样的鼻子,一望便是胡人。他原是波斯人,年幼时被拐卖到长安做奴隶。主仆二人都穿着一身色彩浓重的胡服,尉迟钧翻领窄袖外衣加五彩条纹裤,昆仑则是一身红绿相间的过膝长袍,头上还戴着顶褐色的卷檐胡帽,在如血的残阳中格外引人瞩目。

尉迟钧显然也跟李言一样,在担心时间的问题。他知道下月即将在尚书省举行科举考试,各地赶来长安参考的贡生和生员源源不断。加上正值长安商旅贸易的黄金季节,来往京都的行商更是多如牛毛。而通化门为东来第一门,长乐驿为长安城外距离通化门最近的驿馆,如果不早去驿馆定房,一旦城门关闭,来不及进城的考生和行商多了,长乐驿定会人满为患,要想歇宿,就只能去更东面的灞桥驿,不但多了二十来里的路程,而且灞桥东就是大市集,商旅云集,恐怕等到赶去时也无空房了。一念及此,便征询地问道:“少府(注:唐朝对县尉的称呼),是否需要先派昆仑赶去长乐驿定房?”

李言一时沉吟不语,定房事小,他另隐有一层担忧:今晚尉迟钧特意预备了酒宴,下帖子隆重邀请了几名在京的太学同窗,打算借为新娘子接风洗尘的机会小聚一下。万一不能及时进城,岂不是要让他们空等?

尉迟钧见李言沉吟不答,便自作主张地吩咐道:“昆仑,你先赶去驿馆定下六个房间。”昆仑操着生硬的官话答应了一声:“是的,殿下。”未及走开,便听见马蹄得得,一骑飞驰而来。昆仑眼尖,一眼认出了马上的骑士,惊讶地叫嚷道:“是李君!”

尉迟钧定睛一看,果真是与自己交好的江东商人李近仁。李近仁位于东市的丝绸铺刚好毗邻尉迟钧手下经营的葡萄酒庄,二人颇为熟稔,多有来往。不过,几天前李近仁才离开京师,赶回江东办事,何以如此快便又返回?一念及此,尉迟钧抢上前叫了一声:“近仁兄!”

李近仁绝料不到会在此遇上尉迟钧,生生将马拉住。那马一声嘶鸣,高高挺起两只前腿,登时扬了李言一脸尘土。李近仁也顾不上许多,跃下马急问道:“殿下,你怎会在此?”尉迟钧一指李言:“我陪李言君在此迎候新娘。”李近仁失声道:“原来公子便是新郎官。”又歉然道:“不好意思,适才弄了公子一身土。”李言心中焦急,直接问道:“足下可曾见过一队迎亲的队伍,其中有辆墨车?”李近仁点点头:“嗯,适才过浐水桥时见到过。”尉迟钧急忙叫住昆仑:“不必去了。他们就在后面不远处,快要到了。”

李言匆匆向李近仁道了声“多谢”,奔上长乐坡高处。果然见前面有尘头扬起,一小队车马正迤逦行来。当先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正是他的堂兄李凌。

尉迟钧性喜热闹,也不及细问李近仁为何半途折返长安,便直接邀请他参加晚上为新娘接风的宴会。李近仁点点头:“正好。”尉迟钧一愣,问道:“甚么正好?”李近仁匆匆道:“我还有急事,回头再说。”抱拳作别,飞身上马。尉迟钧叫道:“喂,近仁兄,夜禁时间就快到了!你的事还来得及办么?”李近仁也不作答,仅挥了挥手,便打马离去。

过了一会儿,李凌等人行近。李凌一见李言面,未及寒暄,便立即指了指身后裴玄静乘坐的马车,竖起了大拇指。李言以为堂兄夸赞新娘美丽,心中甚喜,但毕竟有外人在场,不便表露,便只是微微一笑。又见裴玄静已经掀起了车帘,不及与李凌多交谈,急忙上前询问一路是否辛苦,又介绍了尉迟钧相识,大致交待今晚和明日的安排。裴玄静微微点头,只答了一句:“有心了,一切任凭君等安排。”再无别话。新娘素有沉静少言之名,李言一早已经知晓,也不以为意。倒是尉迟钧觉得新娘的这份气度颇为熟识,有似曾相识之感。

简略寒暄过后,众人立即各自上马,赶着进城。其实此刻才是酉时,离一更时间起码还有大半个时辰。但李言心中总压着块大石头,不断催促众人快些赶路,直到进了通化门,才长吁了一口气。尉迟钧赶上来笑道:“少府,时间还早呢!你这样子着急赶路,也不怕累坏了你的新婚夫人。”

李言回头一看,裴玄静正从车窗中露出了半边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长安城。她乘坐的是传统婚礼所用的墨车,车马门窗一应全黑,衬托得她的面容愈发莹白如玉。其实早在定聘的时候,李言已经在裴家见过裴玄静不只一面,此刻一望,仍然有当日初见的心惊感觉,一时胸口莫名其妙地怦怦直跳,一股又暖又燥的热流涌上了心头。

只听见尉迟钧又道:“少府,我命昆仑先快马赶回亲仁坊做准备,我们几个带着新娘子绕一趟务本坊,如何?”李言回过头来,问道:“为何要绕道务本坊?”话一出口,便明白过来,“殿下是有意想从太学(注:长安太学位于务本坊)门前经过?”尉迟钧笑道:“这只是其一。如果不绕道务本坊,势必要经过东市,此时正快要到夜更,进出那里的人极多,车马多有不便之处。万一耽搁了,你我犯禁被抓进京兆府倒不打紧,难不成让新娘子第一晚就在监狱里度过?”李言也笑了起来,道:“还是殿下考虑得周全,绕道务本坊并不费事,就依殿下的计议。”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叫道:“李凌兄,你们终于到了!”李凌回头一看,正是三乡驿有过一面之缘的黄巢,急忙上前致谢。黄巢哈哈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尉迟钧笑道:“怎么,你不安心在胜宅中做客,又跑出来逛了。”黄巢笑道:“新逛了逛东市。”原来黄巢将信送到尉迟钧处后,二人都是豪迈之人,一见如故,是以尉迟钧便留黄巢在府中做客。

当下众人互相厮见过,李言、尉迟钧、黄巢领先而行,裴玄静乘坐的墨车居中,李凌与牛蓬断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来到长安,悄悄掀开帘子打量,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很是新鲜,街道之宽广,建筑之雄伟,均为自己生平之未见。街道的路面更是以白沙铺成,据说是为了防止下雨时黄土泥泞。只是令人奇怪的是,大街两侧的临街建筑,竟然没有门,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忍不住问了李凌,才知道长安自唐朝立国以来,一直采取封闭的坊市体制。一个坊区便是一个单独小城堡,四周都建有围墙,设下大门,居民出入均须经过坊门。住户即使临街,也严禁在房屋和围墙上开门开窗,违犯者要按照违犯皇帝敕令的罪名加以处罚。

黄巢虽早来了长安几日,也很不喜欢这项制度,不无惋惜地叹道:“临街却不能观赏街上的风景,跟锦衣夜行毫无分别,岂不是十分可惜?”顿了顿,突然豪气干云地道:“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废除这项制度。”

这话照李言听来,很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他重重看了黄巢一眼,却见他正兴高采烈地四下打量,不禁心想:“这小子刚才说了要掉脑袋的话,还不以为意,看来不过是无心之语。”但心中有所警惕后,不愿意再与黄巢并骑,便有意落后,改与墨车并行。

尉迟钧本是于阗人,对政治又没有任何兴趣,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接着黄巢的话头道:“你别说,黄巢兄,还真有胆子大的,冒险在临街的楼上开一扇小小的窗户,以便观望大街上的风景。人们称这种小楼为‘看街楼’。不过,这种人家都是有来历背景的,不是贵戚,就是宰相,要么就是内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不怕被御史弹劾。”顿了顿,又道:“大中年间,凡朝中宰相,家中均有看街楼。后来李景让上任御史大夫,其人刚直自持,不畏权贵。宰相们久闻其名,都惧怕被上书弹劾,主动用泥封住了看街楼上的窗户。”黄巢道:“这倒也是一件奇谈。”尉迟钧道:“你可知这李景让是谁?”

黄巢未及回答,尉迟钧一指后面,“即是李言和李凌的伯父。”他本以为对方会惊愕甚至钦佩,不料黄巢心中正想着其他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尉迟钧心想:“这位黄君,果然非同一般。”

一行人绕过东市,刚到务本坊东门处,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声,由远及近。片刻后,全城都响起了鼓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裴玄静不明所以,愕然问道:“这鼓声是要做甚么?”李言道:“这表示就快到夜禁时间了。”

原来唐朝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夜鼓鼓绝,街禁行人;晓鼓鼓动,解禁通行。每天夜幕低垂以后,坊里、东市、西市的坊门都要关闭,禁止出入,直到第二天黎明,坊门才可打开,让居民进出。夜禁时间从一更到五更,若这个时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时打得很重,因之丧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新年(正月初一)和上元灯会(正月十五)当日及节日前两天,朝廷才会开放夜禁,准许开放长安夜市。

裴玄静出生后,一直跟随致仕的祖父和母亲闲居山野,祖父只喜舞枪弄棒,母亲仅好谈玄论道,她于乡里长大,只大约听人提过西京长安繁华似锦、金银如海,从未听说甚么夜禁。李言见她更加一头雾水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夜更前,长安城中会开始敲鼓,全城的人都能听见,提醒大家快到夜禁时间了。敲四百下后,城门关闭;再敲四百下,坊门关闭。”裴玄静奇道:“关闭了又如何?”李言答道:“城门、坊门一旦关闭,负责城防治安的金吾卫士就会纷纷涌上街头巡逻,四处追捕犯夜禁的人。逮到了,就送去京兆府打板子。”裴玄静还待再问,前面尉迟钧已经催促起来:“快点!快点!不及时赶到亲仁坊,你我都要遭殃了。”

一行人总算及时赶进了亲仁坊西门。黄巢四下打量了下,好奇地问道:“咦,这边我怎么没来过?”尉迟钧笑道:“你每次均走东门或南门,这是西门,当然没有来过了。”

西门坊正王文木正守在西门听着鼓声,预备鼓声一歇便按时关门。见到李言和李凌先领着一辆墨车进来,却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料到又是去于阗王子府上做客的。正计算着要不要拦住盘问下,尉迟钧已经进来,打了一声招呼:“王老公!他们都是我的客人。”似乎又不愿意与王文木多交谈,话音未落,双脚一夹,催马疾行,立时擦肩而过。王文木这才反应过来,追在背后叫道:“哟,这不是王子殿下吗?殿下今日怎么改走西门了?”尉迟钧恍若未闻,急急策马向前。

黄巢知尉迟钧素来和善可亲,没有丝毫王子的架子,对他此举颇为纳罕,拍马追上去问道:“殿下如何不理那老公?”尉迟钧微微一笑:“黄巢兄新来还不知情,王老公是个酒鬼,喝醉了爱骂人,是我们这亲仁坊里头一号不能惹的人物。”一言及此,似乎想到了甚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右首。

黄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是一座道观。门联的横梁悬挂着一块黑色竖匾,上面写着“咸宜观”三个鎏金大字。用笔酣畅淋漓,点画激越,粗细相间,虚实相伴,随势而就,章法犹如潺潺流水一贯直下。只是黑漆剥落了不少,鎏金也呈现出斑驳之色,显见经历了不少年头的风刀霜剑,散发出一股奇特的神秘气息。大门的两个铜环上,尚插着两束枯黄的茱萸,似是重阳节日的留痕。紧闭的大门两旁,盛开着大片黄色的菊花。那黄色并非十分耀眼,略微泛黄,仿佛经年的黄麻纸,暗暗淡淡,却也柔柔和和,融融冶治,与古色黝然的道观相得益彰。

只听得“吱呀”一声,咸宜观大门突然开了。浓郁的菊花芬芳中,一名年轻的女道士送一名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约摸三十余岁,一身便服,衣饰甚是华丽,但脸上却满是愁苦之色,仿佛正遭逢着甚么伤心之事。女道士则二十岁出头,着一身交领却跨的碧绡道袍,伫立于薄暮当中,眉目如画,人淡如菊,天然绝丽。黄巢一见之下,只觉得胸口被石头重重砸了一下,立时便呆住了。

只听见那男子抑郁地道:“我走了。”言语中颇为不胜留恋之意。女道士却只是淡淡道:“嗯。”似乎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她突然感觉到甚么,抬起眼帘,看到了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黄巢。一刹那间,黄巢似乎看到女道士对自己笑了一下,顿觉一种脉脉幽情,从心底深处一圈一圈地荡漾出来。他尚在发怔,她却已经转身进去,重新掩上大门。

黄巢一直紧盯着女道士从视线中消失,直到大门关上,依旧有些茫然而迷离。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倘若不是那华服男子还站在道观门口,几乎要怀疑适才的佳人丽景惘然如梦。

华服男子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深深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意外看到了尉迟钧,迟疑了下,才勉强招呼道:“王子殿下。”声音却是清亮而富有磁性,悦耳之极,与他深沉忧虑的面容很是不符。

尉迟钧急忙下马回礼:“李将军!”黄巢不明对方身份,也跟着下了马,垂手站在一旁,以示尊敬之意。不料那李将军态度十分漠然,仅仅是大模大样地朝尉迟钧点了点头,也不理睬黄巢,便自顾自地向西门走去。

鼓声便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尉迟钧急忙叫道:“李将军,坊门已闭,你大概是出不去了。如不嫌舍下简陋,就请去将就盘桓一晚。”李可及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前行。尉迟钧叹了口气,心想:“也许他有圣上钦赐的金牌,畅行无阻,不必受夜禁限制。”转头却见黄巢依旧紧盯着咸宜观的大门,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尉迟钧却以为他在看咸宜观的黑色大匾,笑道:“那匾上的字是天宝初四明狂客贺知章所题。”黄巢心思全然不在匾上,只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刚才出来的那位炼师……”尉迟钧道:“她就是鱼玄机。”

黄巢一听尉迟钧言中之意,这鱼玄机不仅貌美异常,还似乎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可为何自己偏偏从来没有听说过?又听见尉迟钧道:“那位李将军就是李可及。”

“甚么?他就是李可及?”黄巢当即大吃了一惊。他虽然长期以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李可及他还确确实实听说过。

当今皇帝喜好音乐,日夜听音乐看优戏,不知疲倦。乐工李可及善于谱写新曲,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辞宛转曲折,听者忘倦,京师长安的市井商贾屠夫像追星一般模仿他,呼其为“拍弹”。由此备得皇帝宠幸,得赏赐不计其数,更于本年三月被封为左威卫将军。左威卫将军官阶正三品,与侍中(宰相)、中书令(宰相)及吏部尚书等中枢重臣级别一样。昔日尉迟钧先祖于阗国王尉迟胜以一国之主身份入唐,献名玉良马,玄宗明皇帝极尽笼络,嫁以宗室之女,然所封之职也不过是正三品的右威卫将军。唐朝立国后,太宗文皇帝确定朝廷文武官员六百余名额,曾立下制度:“以官爵委任给天下贤能之士,匠人商人伎巧等杂流人物不可委以官爵。”李可及开唐朝之先例,成为以乐工身份封中央朝官者第一人。宰相曹确曾极力劝谏,但皇帝不予理会。李可及眼下正炙手可热,是皇帝跟前最红的人,可为何偏偏在女道观里出现呢?

黄巢心中疑惑甚多,正想要向尉迟钧问个明白,只听见有人叫道:“王子殿下……”回头一看,竟然是李可及又折返回来了。这样一来,黄巢自然不便再相问,当即退让在一旁。

李可及疾步走近尉迟钧,迟疑问道:“王子殿下,确如你所言,坊门已经关闭。不知道是否方便到府上叨扰一晚?”尉迟钧大喜过望,连连道:“方便!方便!不叨扰!李将军大驾光临,寒舍定要蓬壁生辉了。”微一犹豫,又说明了今晚同窗好友李言及新婚妻子也在府中留宿,所以有一场欢宴,言下之意其实是想邀请李可及也出席宴会。李可及全然不在意,只点点头道:“嗯。我们走吧。”急不可待地当先而去。

尉迟钧刚要转身,却见邻居侍御史李郢正从西门方向走来,当即恍然大悟:适才李可及本来是要闯出坊门,但正好遇到了李郢。他以优伶身份得任将军,树大招风,朝臣、士人均是愤愤不平,现在正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倘若明日早朝被李郢以“有意犯禁、恃宠而骄”的罪名参上一本,难保不会掀起一场倒李的大弹劾。在唐朝,御史台掌监察和执法大权,得罪御史台的大臣是一件后患无穷的事,御史不但有权独立弹事,弹劾确有犯罪证据的大臣,还可依风闻、传说、嫌疑对百官进行弹奏,不管对方的地位和等显赫。是以尽管李可及的官阶比李郢高出许多,背后又有皇帝撑腰,但依旧有所畏惧,不得不主动避开李郢。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尉迟钧多次参加宫廷宴会,知道李可及为人极谨小慎微,从来不多说话,并非传说中那般骄横,只不过多受了圣人的宠幸,导致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了。仔细想想,他倒有十二分地同情李可及了。

李郢尚穿着浅绿的官服,大概是刚从御史台办完公事回来。腰间围着一根九銙的银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七品。他看上去四十余岁的样子,面黑须黑,一望便是个老辣的人物。据说他与宰相刘瞻私交极好,在朝中很有声势。不过最奇特的还是李郢的个人生活,他一直到三十九时才娶妻成家,妻子美艳有才,夫妻二人感情很好。而他更是坚决反对男子纳妾,对那些妻妾成群的男子极为反感。这一态度在当时殊为罕见,李郢也被视为异类。尉迟钧对这位邻居素来敬而远之,只是微微点头同他招呼,转身向黄巢使了个眼色,各自牵了马,快步去追李可及。

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均是沉默不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共同之处。实际上,李可及和黄巢这两个完全不同来历、不同身份的人,此刻心中想的均是同一个女子。就连尉迟钧,也正不由自主地在想他的这些邻居们。

亲仁坊住户不多,主要的人家只有四户:郭子仪的后人郭家占据了整个西北角还多;东北角则是侍御史李郢家;东南角为尉迟钧住处。此处原本是安禄山最得宠时,明皇帝为其在京城修筑的豪宅,花费巨大,极尽奢侈之能事。安史之乱时,于阗国王尉迟胜将国政交给弟弟尉迟曜,自己亲率五千兵马,赴中原之难。安史之乱平后,朝廷将安宅赐给尉迟胜,改名“胜宅”。在亲仁坊中,胜宅虽然规模不及郭家,却是最为气派。尉迟胜余生未再返回于阗,而是娶唐朝宗室女为妻,终老于长安。尉迟钧便是尉迟胜后人,名为于阗王子,实则在长安长大,与一般中原人无异;西南角则是咸宜观,为昔日玄宗明皇帝和武惠妃爱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内里的壁画、塑像全部为名家真迹:三门两壁及东西走廊上的壁画、殿上窗间真人,均为画圣吴道子的亲笔。殿前东西二神,为名家解倩所塑。殿外东头东西二神、西头东西壁,为吴道子和另一大师杨廷光合力所为。窗间写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图,为肖像画号称“冠绝当代”的陈闳所画。举遍京城道观,荟萃如此多名家者,独咸宜观一家而已。

不过,虽是一巷之隔的邻居,这四大户之间却从无往来。郭家先祖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史称对唐朝有再造之恩,但也因为功高盖主而倍受猜忌。郭子仪为了避嫌,立下家规:凡郭氏子孙,不得私下与王侯将相大臣往来。百年来,郭家均严奉祖先严训,绝不轻易与人相交。此为众所周知之事。李郢为人刚直沉郁,不苟言笑,上朝只谈国事,下朝后清廉自守,与只喜好饮酒宴饮的尉迟钧作风有天壤之别,当然也不会有往来。咸宜观为清净之地,尉迟钧历来敬慕,不过自从鱼玄机入主咸宜观后,情况大有不同。对这位一度名噪京师的奇女子,尉迟钧总感到她除了美貌及传说中的诗才出众外,还有一层荫霾笼罩在她身上,使得她像他于阗家乡昆仑山上的茫茫迷雾一样,神秘莫测。

到达胜宅时,李言一行早已经到了,李凌正指挥牛蓬和车者万乘将几口箱子一一搬下车,那里面装着新娘的嫁妆和随身衣物等。

裴玄静刚刚下了马车,静静地站在李言的身旁。她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吉服,大概因为秋凉的缘故,又在外面套了件藏青的短襦,襦领和袖口镶拼着红色的绫锦,庄重又不失妩媚。她没有盘时下女子流行的高髻,只是如同道士般将头发高高绾起,用一支银钗插住,可能是为了旅途方便,倒也显得简练而清秀。尉迟钧上前与裴玄静正式打过招呼,又引见了黄巢和李可及。裴玄静始终不发一言,只以微笑见礼。

尉迟钧的侍婢苏幕、甘棠听到声音,赶出来迎接主人。二女均只是二十岁出头,容颜姣丽,梳着时下长安流行的高髻,额头上还用朱砂描着斑红的花佃。苏幕头上戴了一大朵黄菊花,妍丽多姿,正应时节。甘棠的发端则插着支步摇,一步一摇,更见妩媚妖娆。

牛蓬一眼瞥见那步摇上面的垂珠来回晃动,垂珠旁的如花容颜更是仿佛画中人一样,不由得全身一酥,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搬着一口箱子。他脚下正要上台阶,这一走神,立时一滑,趔趄中,怀抱中的箱子脱手而出,摔在了台阶之下。

李言和尉迟钧见状急忙赶过来,生怕摔坏了甚么东西。但见那箱子甚是结实,又刚巧摔在台阶下的泥面上,并无损伤,不过箱盖摔开,几本书册和一尊塑像滚落了出来。牛蓬惶恐不安,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重新装回箱子。尉迟钧好奇地捡起那尊长不过尺的银色塑像。那是一尊菩萨,束着高髻,头戴蔓冠,下着羊肠大裙,双手捧着荷叶型托盘,左脚弯曲,右腿跪于莲花座上,发象极为庄严。

尉迟钧问道:“呀,这尊银菩萨是从哪里得来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李言素知老友不爱珠宝器物,但他既有于阗王子的身份,自然阅物无数,能令他如此动容者,料到绝非凡物,不自觉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新娘。裴玄静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家母心爱之物。”

尉迟钧摇头道:“这是尊捧真身银菩萨,决非中原之物……”此时天光已暗,他又将塑像捧得更近些,仔细察看莲花座上的花纹。一旁的苏幕忍不住笑道:“殿下莫非要让客人们在门外赏月么?”尉迟钧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失礼了,实在该打!我们进去再说。”转向裴玄静问道:“娘子若不见怪,能否将这尊银菩萨借我一观?”裴玄静微笑道:“殿下请便。”

尉迟钧十分喜欢她的娴静有礼,致谢后又特意交待甘棠道:“好生招待娘子。”又问苏幕道:“其他客人都到了吗?”苏幕答道:“韦保衡韦公子和李近仁李君都已经到了,正在花厅等候。”尉迟钧心中奇怪:“李近仁适才匆忙离开,似乎有要事,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转念心下释然:“定是他看到夜禁已近,来不及办事,所以干脆直接来了我这里。”

又听见苏幕迟疑道:“不过,杜少府还未到……”尉迟钧与李言交换了一下眼色,李言叹道:“我早说有韦保衡在,杜智一定不会来的。”连连摇头,表示对韦保衡与杜智二人交恶深为不解。

韦保衡、杜智、尉迟钧、李言四人均是太学同窗,韦保衡与杜智关系则更进一层,同是去年丙戌温庭筠榜的进士,有同科之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去年同中进士以后,二人突然翻脸绝交,不相往来。偏偏二人及第后还均在京城为官,韦保衡进中书省当了右拾遗,杜智则在京畿万年县当了县尉。虽然均是从八品的官职,但其实地位大有分别。拾遗是谏官,即专门规劝天子改正过失的官,奇字面的意思是把皇帝“遗”忘的东西“拾”起来,免得因遗忘而做错了事。这种官官职不高,却能够亲近天子的言官,至少也是中央官员。而县尉则是地道的地方官,在京师这种皇亲国戚密布的地方,地方官往往有许多可想而知的难处。不过,毕竟是同城为官,韦保衡与杜智照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尉迟钧一直试图做个和事佬,但问起交恶情由,双方谁也不肯明说,以致无法居中调解。借李言结婚之机邀请二人同来赴宴,本也隐有说项之嫌,但哪知道杜智竟然是连老朋友的面子也不顾了。尉迟钧、李言二人均感失望。却听苏幕又道:“不过杜少府本人未到,却派了他的堂弟杜荀鹤君来送贺仪给李少府。”李言闻言一愣,尉迟钧也微感惊讶,见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安顿好,便挥手道:“走,进去再说。”

一行人正要进门,只听见背后有人笑道:“殿下,我又来讨酒喝了。”话音中气十足,甚是爽朗。尉迟钧回头一看,却是左金吾大将军张直方,急忙上前迎住,将他介绍给众人。李凌、裴玄静其实与他在三乡驿与打过照面,但他似乎毫无印象,二人也不说破。

黄巢见张直方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官居三品的大将军,不由得好生羡慕。他却不知道张直方之前本是卢龙节度使,那可是绝对的地方实力派,要比左金吾大将军威风百倍不止。他有意结纳,特意上前拱手道:“张将军!”不料张直方并不理睬,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尉迟钧道:“原来殿下尚有要紧的贵客招待。难怪新近从西域运来了好酒,殿下也不邀请我,以致我不得不不请自来了。”

尉迟钧惊讶地道:“张将军的消息真是灵通,我这一批西域葡萄酒可是昨天才刚刚运到。”苏幕笑道:“殿下可别忘了,张将军负责京师宿卫,管的就是这长安城,还有甚么消息能瞒得过他?”

张直方笑道:“知我之心者,惟苏幕也。”他一来便谈笑风生,大有旁若无人之态。苏幕听出言语中大有调笑之意,微微低下了头。暮色中,旁人难以看清她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涩。

苏幕、甘棠二人名为尉迟钧侍婢,实为爱妾,张直方是胜府常客,自然知晓,以他三品大将军的地位,当众出此言语很不合身份。但熟悉张直方的人,都知道他豪放不羁。尉迟钧素知张直方是性情中人,说话、行事无所顾忌,自然不会计较,当即笑了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张将军来得正好!人多岂不是更热闹些。各位,请进吧。”

张直方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了一直站在黄巢身后的李可及,脸色一变,当即皱起了眉头。尉迟钧早已经料到,向一旁的苏幕使了个眼色,苏幕会意,上前道:“将军,奴家先领你进去试酒。”不由分说地挽住张直方,要将他先拉进去。张直方道:“等一下……”

尉迟钧知道张直方素来鄙夷李可及优伶身份,生怕他当面发作,造成难以收拾的场面,急忙上前道:“张将军……”张直方道:“殿下请放心,我不是要说某将军。李少府明日大婚,我刚好赶上,总不能空手而来……”李言急忙婉谢道:“将军千万不要客气,小臣愧不敢当。”张直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神态甚是执拗。又转头笑道,“苏幕,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一趟永兴坊金吾卫么?”苏幕将头侧向尉迟钧,隐有征询之意。尉迟钧点了点头,苏幕莞尔一笑,自随着张直方去了。

黄巢本自尴尬,但见张直方除了尉迟钧及侍婢外,并不理睬旁人,也不再介怀,只凝视着二人背影,好奇地道:“现在不是已经夜禁了么?他们怎生出得坊门?”李言叹道:“以张直方的身份和能耐,谁人还能拿他怎样?”也听不出来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李可及。李可及始终阴沉着脸,眼睛一直望着别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切。

甘棠突然想起了甚么,担心地问道:“殿下,张将军该不是又要拿几只血淋淋的大雕来当下酒菜吧?”噘了噘嘴,道,“那咱们家的鸡蛋还不够他洗锅的。”

张直方做派奢侈广为人知,凡他所猎取的猎物做下酒菜,必须要用鸡蛋洗锅具,据说他家每天为此所花费的鸡蛋无法计算。之前张直方也曾带同猎物到尉迟钧家做客,均有各种奇怪的要求,例如他好猎杀怀孕的动物,以取食胚胎。但今日他既是不速之客,府中并没有事先预备。尉迟钧皱了皱眉,似乎也有所忧虑。天色就在这个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胜宅中,昆仑早已经带领仆人遍燃纱灯,宴会的花厅中更是点亮了数十盏铜制膏油灯,如同白昼一般。

花厅右首一张深红的案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食物。韦保衡席地坐在案几后的锦团上,正在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尉迟钧一行回来。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长相极为俊美,面目轮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有一双深遂的眼睛,看上去多情而迷人。就连一旁手执皮酒袋的侍女也不断偷眼打量着这个清秀俊逸、面如冠玉的年青人。他刚刚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侍女立即乖巧地重新倒满。但韦保衡显然没有感受到侍女刻意的柔情蜜意,只是重新端起了夜光杯。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饮酒,而是就着灯光摩梭把玩着酒杯,看上去有些无聊。

在韦保衡斜背后靠墙的位置有一张小得多的桌案,坐着一个年纪更轻的青衣男子,正在吃一块切成半扇形的胡饼。他是韦府的乐师陈韪,曾跟随温庭筠学习音律,以擅吹笛知名。韦保衡每逢参加宴会,必然要带上他,便如同平常人总是带着最亲信的童仆赴宴一般。

胡饼是一种学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为一代的饮食风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面,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有《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诗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胡饼的香酥可口。而胜宅因为主人本是于阗人之故,做法更是别具一格,充满了西域特色:每次先做成数张巨大的薄面饼,依次涂满牛油后叠起,面饼之间都夹有羊肉、椒豉,以及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再放入特制的平底铁锅中,铁锅中事先铺好了葵叶,再送入炉中烤熟,等到肉香溢出,便可食用。这种胡饼又酥又润,味道浓烈,肉汁鲜美,京城中独此一家,被称为“古楼子”。

大概也知道美味难得,陈韪没有取桌案上的点心和水果,而是直接向侍女要了一份古楼子。不过他的吃态很是奇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而且从始至终,他都低垂着眼帘,神情看上去十分谦卑,甚至有些猥琐。

右首最末位的案几上还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微胖的体态因为坐着更显臃肿。他只是一直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菜未动分毫,望上去极为沉闷。很显然,眼前的流彩溢金和美酒佳肴都未能引起他的关注,他似乎正沉湎于某种深沉的想象当中——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思绪却在遥远的别处漫游着。此人正是江东商人李近仁。他虽是富商巨贾,但究竟是商人身份,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达官贵人、名人雅士,尉迟钧虽不计较,但另一边的韦保衡既是科举出身,又是世家公子,自不屑理会他。三个男人便一言不发,各自冷清地坐着。

尉迟钧一行进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韦保衡身上,只有裴玄静留意到了另一旁的李近仁。李近仁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向裴玄静感激地点了点头,暗含感谢之意。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表示不必再提。

韦保衡见众人回来,喜出望外,站起来刚要寒暄,突然一眼见到尉迟钧手中的银菩萨,不觉一愣,问道:“这是甚么?”尉迟钧道:“是裴家娘子的嫁妆。”韦保衡还是第一次见裴玄静,便向她点头示意,目光随即重新回到银菩萨上。

尉迟钧却是自顾自地走到一盏膏油灯下,一边转动银菩萨,一边啧啧赞道:“这么小一个莲花座,竟然刻了二十八个菩萨……四大天王,八大明王……”又举得更高,仔细察看底座。底座内部雕刻有双龙绕杵纹。尉迟钧喃喃道:“这是代表天龙八部……”韦保衡好奇地问道:“这菩萨很稀奇么?”尉迟钧点了点头:“这叫捧真身菩萨。你们看,他双手捧的盒子,代表的是佛骨。这种塑像,只在供奉佛骨、佛舍利时才有。据我所知,中原唯一的一座捧真身菩萨是当年玄奘法师游学印度时带回中原的……”

于阗佛法昌盛,是中原佛教的发祥地。尉迟钧既如此神态语气,众人深信银菩萨之意义价值非同一般,目光始终不离他手中的塑像,就连一直冷漠的李可及也似乎有了些兴趣,凑了过来。

韦保衡突然想到了甚么,问裴玄静道:“听说娘子是河南缑氏人,缑氏可刚巧是玄奘法师的故乡。”裴玄静点了点头。李言迟疑问道:“岳母姓陈,玄奘法师俗家也姓陈,会不会……”

裴玄静依然是平静无惊的面容,如同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她没有直接回答李言的话以及众人探询的目光,仅仅是轻轻摇了摇头,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既是表示自己不十分清楚,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

裴玄静的态度有些冷场,但尉迟钧很为她的沉静气质折服,便将银菩萨交给甘棠,吩咐道:“你先好生收到柜子里,明日一早再取出来为裴家娘子装箱。”甘棠答应了,接过银菩萨走了出去。见李凌有所不解,尉迟钧又急忙解释道:“这尊银菩萨贵重之极……”

未及说完,韦保衡已然会意,先自笑了起来:“殿下是在担心最近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飞天大盗吧?你可别忘了,李言官任县尉,管的就是治安缉盗。那飞天大盗能有多大胆子,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李言连忙摆手道:“我是畿辅户县县尉,可管不到你们长安的飞天大盗。要是杜智来了还差不多,亲仁坊刚好就在他的辖区万年县内。”话音才落,登时意识到不该当着韦保衡的面提到杜智。

尉迟钧赶紧打圆场道:“杜智最近正为飞天大盗一案头疼不已,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能怪他今晚不来。”一语既毕,这才留意到客人中还少了杜荀鹤,问起花厅的侍女,侍女回答道:“杜公子说要四下看看。”尉迟钧急忙打发昆仑和两名侍女出去寻找,又邀请众人坐下。

本来中唐以后,同桌合食已经成为习俗,不过尉迟钧家宴会,还是依照古风,席地而坐,分案而食。但今晚情况大有不同,来了好几个预料外的客人,尤其是张直方和李可及,均是三品高官,座次该如何安排才妥当。尉迟钧稍一迟疑,李言和韦保衡已经猜到他的心意,当即李言将左首第一位让出来留给张直方,韦保衡主动将右首第一位让出来给李可及。李可及坚辞不就,却挡不过韦保衡的热情相让,最终被推到右首坐下。

过了片刻,侍女领着生杜荀鹤进来。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十分文弱,但眉目之间却有种浓重的郁结之气,似乎心中有太多的愤愤不平。问起之下,才知道他是杜智的远房亲戚,是进京赶考的安徽池州生员,寄寓在杜智家。据杜荀鹤说,杜智正为轰动长安的飞天大盗劳心费神,分身乏术,便委托他前来为老友新婚送上贺仪。尉迟钧便特意将杜荀鹤介绍给黄巢,二人志同道合,倒也颇为欢喜。

当下尉迟钧坐了面东的主人席,甘棠自在一边服侍。李言坐了左首第二席,以下是裴玄静、李凌、李近仁。李可及则坐了右首第一席,以下是韦保衡、杜荀鹤、黄巢。乐师陈韪则依旧坐在韦保衡身后。尉迟钧、韦保衡、杜智各自有贺仪送上。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李言谢过后,也不拆看,先行收下,命人直接送到裴玄静的房间。李近仁也有十匹上好的锦帛送给裴玄静,令李言大感意外,裴玄静推辞不掉,也只得接下了。

当下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就连之前韦保衡和李近仁面前桌案上未曾动筷的饮食也被撤下,重新换过了热菜。尉迟钧寒暄过后,先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弹向空中,这叫做“蘸甲”,意在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随即一干而尽,道:“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地道的葡萄酒了。”韦保衡笑道:“酒当然是故乡的好。”众人便一齐举杯,跟着尉迟钧饮了一杯。

黄巢从未喝过葡萄酒,一大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子酸味,没有任何劲道,真不知道好喝在哪里。倒是觉得那杯子很有些特别。

尉迟钧府中甘棠、苏幕二女,甘棠擅歌,苏幕擅舞。觥筹交错一番后,众人便吵吵要听甘棠唱上一曲。其实有名动天下的歌圣李可及在此,尉迟钧本不欲让甘棠献丑。不仅他这样想,在座的宾客希望能听到李可及一展歌喉的不乏其人,只是见他神态始终冷淡倨傲,只埋首坐着,酒与食物也甚少沾,似乎完全无心于这场夜宴,是以谁也不便开口,生怕就此碰个大钉子。尉迟钧见状,便对甘棠道:“如此,你便为大家唱一支曲子,以助酒兴。”一拍手,当即有数名女伎持了乐器进来,坐在众人身后。乐曲“叮咚”响了几下,甘棠曼声唱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歌声虽然柔情妩媚,曲调却甚为悲凉。秋情绵邈,秋兴阑珊,一时间,众人似乎都被这支《燕歌行》勾起了思乡情怀。就连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尉迟钧也忍不住地感叹道:“想来真要感谢张议潮,若不是他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西,重新打通了从长安通往西域的商路,我今生哪里还有希望重新喝到西域家乡的酒。就连我家乡于阗,恐怕也还没有摆脱吐蕃人的控制呢。”韦保衡笑道:“殿下想要感谢张议潮还不容易,他现正在长安做人质,就住在殿下隔壁的宣阳坊,一街之隔而已。”尉迟钧道:“我知道……”

一语未毕,张直方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好香!好香!我已经闻见酒香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大踏步地奔了进来,眼光一扫,意识到左首上位是留给自己的,当即直奔上前坐下,二话不说,先牛饮了一杯,笑道:“这葡萄酒可比殿下自酿的要好得多。”尉迟钧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家里种的葡萄,既无天时,又无地利,哪里及得上西域的葡萄。难得张将军喜爱,我敬你一杯,请!”一旁侍女重新斟满,张直方又饮了一杯。

苏幕这才跟了进来,一进门笑道:“张将军一进大门就称闻见了酒香,健步如飞,奴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众人都笑了,张直方只顾饮酒,也不以为意。苏幕径直走近裴玄静,将手中的一个小小木盒交给她道:“这是张将军贺喜娘子新婚的一点心意。”

张直方不直接送礼给李言,却送给素昧平生自己,裴玄静难免有些意外,一时迟疑未接。李言知道张直方为人恣意妄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生平最恨别人拂他的面子,要是不收还不知道要搞出甚么事来,便向裴玄静点头示意。裴玄静这才伸手接过盒子,道了声“多谢”。张直方正忙着喝第三杯酒,不及回答,便只是挥了挥手。

在陈韪悠扬的笛声中,很快便酒过三旬。韦保衡笑道:“照老规矩,该是玩叶子戏的时候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显见对叶子戏这一游戏十分迷恋。尉迟钧正要吩咐人换上牙床,张直方却道:“叶子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有甚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不如行酒令来得痛快。”韦保衡先是一愣,随即赔笑道:“行酒令好,就依将军。”

尉迟钧便命苏幕去取了一筒签出来。他是主人,先抽了一支。只见竹签上写着:“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下面有一行小字注着:“任劝十分。”“劝”便是敬酒的意思。张直方笑道:“这支签好,‘四海之内皆为兄弟’,殿下为人正是如此。来,我先敬殿下一杯。”尉迟钧便饮了一杯。

下面轮到李可及,抽到的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只注了一个字“放”,意思是重新下筹。不料他再抽,依旧是这支签,众人无言,只好放过,张直方又自饮了一杯。

下一个该到韦保衡,签上写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注了四个字:“录事五分。”众人喧笑不已,乱饮了一通,气氛当即热烈了起来。

下一个是杜荀鹤,签上写着:“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杜荀鹤连连摇头,叹息了两声,自己喝了半杯酒。

下一个轮到黄巢,抽到一支“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的签,“处”便是罚酒的意思。

下面是李近仁,抽到的签上写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请人伴十分。”他扫了一眼赴宴之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中的乐师陈韪身上,便邀请陈韪一道饮了一杯,大出众人意外。陈韪极为感激,特意放下手中的玉笛,走过来对李近仁说了声:“多谢!”

下一个轮到李凌,李凌请裴玄静先抽,抽到了一支“择其美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李言刚要替裴玄静婉谢推辞,张直方忽地大声喊道:“此酒令不好!不如咸宜观观主鱼玄机自制的唐诗筹令!”

众人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愕然不已。只见张直方脸色泛红,已经有醉醺之态,均不知道他是戏言还是当真。黄巢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忍不住地插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去邀请鱼炼师携带筹令前来?”他说完这一句,心中登时有些羞愧,因为他知道刚才的建议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内心深处是极渴望能再见到那位神仪妩媚、举止详妍的女道士的。为了掩饰,他又补充了一句:“人多岂不是更加热闹些。”

当场一下子静了下来,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当中。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恍然未闻;大多人更是惊讶地望着黄巢,但灼灼目光中,却各有不同的意味。

黄巢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但却不知道不当在何处,难免十分尴尬。过了好半晌,尉迟钧才迟疑道:“这个……鱼炼师她……嗯……”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描绘这位大名鼎鼎却又不可捉摸的邻居,竟然连自己心头也惘然疑惑了起来。

却见张直方“噌”地站了起来,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咸宜观邀请鱼玄机前来。”尉迟钧急忙叫道:“将军,你……”张直方道:“殿下放心,我还没醉!我必定能将鱼玄机请到。”刚要转身,又想起了甚么,对尉迟钧嚷道:“我敢跟你打赌!若是我赢了,将鱼玄机请来,你就送我十桶葡萄酒;若是我输了,我就赔你两只大雕!”不待尉迟钧答应,在一干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了花厅。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李可及更是呆呆地望着尉迟钧,似乎另有深意。尉迟钧想了想,回头叫道:“苏幕,你跟出去跟着张将军,可千万别让他对鱼炼师无礼。”苏幕却是不动,仿佛有些迟疑。尉迟钧愕然问道:“怎么了?”苏幕低声道:“奴家和张将军刚才回来,经过咸宜观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李御史……”话到后来,声音低不可闻,生怕旁人听见。尉迟钧大惑不解道:“甚么人影?甚么李御史?”苏幕见一时难以说明白,便应道:“奴家这就出去看看。”站起来跟了出去。

外面月光湛湛,如水银般流泄,四处充斥着晚秋的凉意。苏幕匆忙提了一个灯笼点上,一路追出花厅,穿过长长的葡萄架緳廊,却没有发现张直方的人影。一直追到大门口,问起守门的老仆,回答说未见到有人出去。但老仆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未必可信。苏幕也不听说,径直出了大门,果见前面通向咸宜观的道上有人影憧憧,急忙叫道:“将军!”一边追了上去。不料那人影一听闻她的声音,反而加快了脚步。

苏幕生怕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气急下大打出手,也加紧了脚步,不料还未到咸宜观门口,那人影便不见了踪迹。苏幕四下一看,再无动静,看来人是进了咸宜观中无疑,一时犹豫要不要上前拍门,转念一想:“就算张将军比我脚快,可也不该毫无动静地进了咸宜观,最起码该有开门的声音才对。”顿时想到适才张直方出去时满面通红,会不会是醉倒在府中甚么地方了,要知道他今晚一人喝的酒,绝可以赶上其余所有人加起来的量了。虽则这葡萄酒入口甜软,然而后劲十足,最易饮过也最易醉人。

一念及此,苏幕便返回胜府寻找,到大门处再问老仆,对方仍坚持说没有见到人出去,她便半信半疑地急急往里赶去。刚到葡萄架下,便看到张直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神情有些茫然,显见是走错路了。

苏幕急忙上前,叫道:“将军!”张直方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摆摆手道:“这次你不必陪我去了。”苏幕闻见他浑身酒气,似乎醉得厉害,待得好意上前搀扶,张直方却突然发起了少将军的脾气来,努力撑大醉眼瞪着她,恼怒地嚷道:“我叫你不必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手便向腰间摸去。苏幕见他有意去拔腰间的佩刀,吓了一跳,赶紧让在一旁,道:“将军请便。”幸好张直方只是吓她一下,只在腰间摸了一下,便与她擦肩而过,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传闻张直方醉酒后性情与平日大不相同,暴躁易怒不说,还受不得丝毫忤逆。有一次他半夜醉酒后回金吾卫,仅仅因为金吾使开门晚了些,他便拔刀相向,将金吾使砍成重伤,为此事还被御史弹劾过。苏幕虽未亲眼见过他醉后的样子,却也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绝不敢再跟上去,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花厅。

花厅欢宴似已散去,只剩下了李言、裴玄静、李凌和韦保衡四人坐在牙床上,正围着一张小案子玩叶子戏。问起一旁的侍女,才知道众人已经料到张直方此去咸宜观必然要吃闭门羹,绝无可能将鱼玄机请到,是以韦保衡提议玩叶子戏博弈取乐,其他人则赏月的赏月,散步的散步,睡觉的睡觉,各行其便去了。

突然,韦保衡重重一甩手中的纸牌,得意地笑道:“娘子,你又出错牌了!我又赢了!哈哈!”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像小孩子赢了游戏一般兴奋,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翩翩公子风度。裴玄静微微一笑,对输赢毫不介意。李言笑道:“韦兄嗜好叶子戏,是长安有名的高手。内子今晚才新学,哪里及不上你技艺高超。”

这叶子戏起源于汉代,传说是汉初开国名汉韩信为了排遣部下将士的乡愁,以天文历法为基准,发明了骨牌游戏,供军中玩耍娱乐。牌分四类,以象四时,四种花色分别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因骨牌只有树叶般大小,所以又称为“叶子戏”。唐朝玄宗明皇帝期间,由骨牌改制的纸牌也开始流行,宫内宫外均成为时尚。这种叶子戏打法花样很多,基本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万胜千,千胜百,百胜钱;叶子牌未出时,反扣为暗牌,不让他人瞧见;叶子牌出后,一律仰放,由他人从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竞技。到后世宋朝末年蒙古人西征时,将叶子戏带去了欧洲,由此演变成了塔罗牌及现代扑克。

韦保衡爱牌成癖,当下挽了挽衣袖,笑道:“再来!还是由娘子来坐庄。”众人便重新洗牌,再开一局。不料形势陡然为之一转,裴玄静渐渐熟悉了规则,这一局竟然大获全胜,胜得干脆彻底,就连韦保衡这等高手也目瞪口呆,连声道:“原来娘子精于此道,倒是失敬了!再来,再来。”

苏幕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了会儿热闹,犹自记挂张直方去请鱼玄机一事,便再次赶出去打探动静,不过只敢走到能瞧见咸宜观大门的地方。

月光下的咸宜观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寂然无声。晚风清冽,菊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在四周若有若无地盘旋着,愈发显得诡异而神秘。

看这情形,张直方应该是已经进了咸宜观的大门了,且不吵不嚷、无声无息,这可是件难得之事。大概素来我行我素的张直方也如同京城的许多达官贵人一样,暗中倾慕鱼玄机吧,毕竟,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儿兼才女是少之又少的。苏幕这样想着,心下略为宽慰,好奇心却不由得大起,不自觉地往咸宜观方向走去。她手中未打灯笼,又害怕为张直方惊觉,刻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咸宜观墙角,刚一伸头,便看见一黑影从墙头翻出。苏幕一呆,本能地问道:“是张将军么?”

那黑影乍然听到她发问,也愣在当场,显然料不到竟然有人隐在角落中。但他仅仅是稍一迟疑,便提气一纵,竟然就此跃上了咸宜观的高墙,随即跳入观中,如兔起鹘落,顷刻即阒然不见。

苏幕眼睁睁地看见那黑影没入黑暗当中,犹处在惊诧当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急忙往咸宜观大门跑去。大门恰好就在这时候打开了,一名绿衣侍女举着一只小小的灯笼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皎洁的月光和微弱的灯光交相映照在她圆润的脸庞上,显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娇艳。苏幕远远瞧见,急忙叫道:“绿翘!绿翘!”

那名叫绿翘的侍女一时愕然,她站在灯光的明处,尚看不清苏幕的面容,只扬声问道:“是谁?”苏幕已经奔近大门,道:“是奴家,胜宅的苏幕!绿翘,奴家告诉你,适才有人飞进你们咸宜观……”

一语未毕,张直方和鱼玄机已经并排走了出来。张直方虽然面色依旧通红,却已然全无醉意,虎目一转,落在苏幕身上,狐疑地问道:“苏幕?你来做甚么?”语气已然有不快之意。苏幕被他一瞪,竟然不敢再提下面的话头,幸好她心思甚为机巧,立即赔笑道:“奴家记挂将军,特意过来看看。”张直方点点头,道:“我已经请得鱼炼师,这就走吧。”

苏幕应道:“是。”闪身到一旁,让张直方和鱼玄机先走。又心想:“鱼炼师一走,咸宜观只剩下绿翘一人。若然真有人潜入咸宜观,她一个小娘子,又是个瘸子,如何能应付得了?”便上前悄声告诉绿翘适才见到有人从观内跃出、复又跃入之事。不料绿翘只笑道:“苏幕姊姊玩笑呢!目今早已夜禁,哪里有人能出入得坊门?况且我也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飞檐走壁。”苏幕道:“怎的没有?昔日汉代赵飞燕身轻如燕,能在人的手掌上跳舞,便是因为她炼气有成,会一种道家内功,能提轻身体,跟飞檐走壁异曲同工。”绿翘打趣道:“久闻苏幕姊姊舞技高超,谅来也会这掌中舞了,改日一定要见识下。”

苏幕见她浑然不信,便道:“你难道不知道长安最近正闹飞天大盗?”绿翘笑道:“飞天大盗人尽皆知,我自然知晓。不过姊姊这么说我更不信了,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们咸宜观是三清之地,一贫如洗,飞天大盗哪会光顾我们这里?苏幕姊姊定然看花了眼罢。”

苏幕还待再说,却听见张直方叫道:“苏幕!”苏幕无奈,只好叮嘱绿翘自己多留意,逼着她应了,这才自去追张鱼二人。

三人刚上坊道,却见李近仁慢悠悠地从墙角处走了出来,主动招呼道:“张将军!鱼炼师!”苏幕第一个反应便是:“原来刚才见到的黑影就是他。”她曾经几次见到李近仁出入咸宜观,知道他与鱼玄机熟识,也许他是跟尉迟钧一样,担心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对其无礼,所以跟来探风。如此想着,心下当即舒了口气。

只是鱼玄机突然看到李近仁时,明显大吃了一惊。张直方则一改旁若无人的态度,上下仔细打量着李近仁,警惕地问道:“你在这里做甚么?”李近仁笑道:“适才酒饮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酒气。”目光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随即转开。张直方还待再问,鱼玄机突然道:“将军,我们走罢。”张直方看了她一眼,再望了眼李近仁,默默地跟了上去。四人一路再无他语。

步入花厅时,宾客大多已经回来,正在围观叶子戏。张直方重重咳嗽了声,不无得意地道:“各位,我已经将鱼炼师请到了。”众人讶然回头。黄巢凑巧站在距离厅门最近之处,只见鱼玄机已经完全换了装束,穿一身霞红满云宽袖道袍,外面罩了件蓝花卷草纹白袄,发髻上插着支珊瑚如意簪,比起白日来更多了一层艳丽。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好奇地探究当晚张直方到底是以甚么法子将鱼玄机请出来的,因为这位才女一度以豪放风流著称,曾经是长安豪华酒宴上的常客,但一年前开始,突然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了。这位传奇女子,身上发生过太多故事。她出生在长安平康坊,自幼无父,母亲则是身份卑微的贱民。虽然身为贫家女子,但她却从小向学,好读诗书,兼之天生聪慧,豆蔻年华时便已经能写一手好诗,尤工韵调,情致繁缛,声名远播,为才名满天下的温庭筠所赏识,二人结为忘年交。这温庭筠的祖先温彦博当过唐朝的宰相。但到了温庭筠一代时,家境已经败落。温庭筠为了求得功名仕途,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他文思敏捷,每次入试押官韵作赋,都是八叉手就完成八韵,堪比昔日曹植数步成诗。但如此才华,却始终未能及第。据说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当权者嫌他经常出入歌楼妓馆,不修边幅,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有点孤芳自赏、风流过度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当今皇帝曾经微服出游,路过温庭筠位于户县的传舍。温庭筠不认识皇帝,傲语诘问,甚至语出不逊,皇帝怀恨在心,所以一直有意打压。温庭筠自负才华当世无人能及,自然对此非常不满,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他多次给人做枪手代考,有意扰乱科举,因此更加为当时的世道所不容。然则才子毕竟是才子,鱼玄机当时还是个少女,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华,传说她对温庭筠情根深种,但温庭筠不知道为甚么没有接受。其中原因,说法也很多: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身份低微,令士族出身温庭筠有所顾忌;也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自己的原因,她因身份不得嫁士人和良民为妻,只能为妾,而她并不愿意;还有人是说因为温庭筠自惭年老貌丑,不愿意耽误才貌双全鱼玄机。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这一对白发红颜始终只局限在一起谈天出游的师生关系上。有一次二人同游新昌坊的崇真观时,鱼玄机看到新及第的进士争相在南楼题名,一时感慨,提笔在墙壁上题下了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志意激切,叹息自己虽然诗才出众,可惜身为女子,无法想男子那样博得功名,成为有用之才。正是这一首有极大离经叛道意味的诗,引起了新科状元李亿的注意。他赏怜这个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少女,想方设法地结识她,并将她娶为自己的爱妾。

然则郎情妾意的美满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亿正妻裴氏闻讯从鄂州追到了长安,大闹不休,逼令丈夫休掉鱼玄机。裴氏来头可是不小,出身于名门望族河东闻喜裴氏。这一家族声势极为显赫,公侯一门,冠裳不绝。自秦汉以来,先后出过宰相五十九人,大将军五十九人,中书侍郎十四人,尚书五十五人,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二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封爵者公八十九人,侯三十三人;与皇室联姻者皇后三人,太子妃四人,驸马二十一人。可谓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能与这样的家族联姻,本身就已经是难得的荣耀,更何况还于仕途大大有利。在妻子的压力下,李亿虽然万般不舍,最终还是采纳友人的建议,暗中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但后来不知何故,鱼玄机又独自返回了长安,并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不久,老观主一清炼师病死,鱼玄机即接任为观主,并在观门出贴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从此名噪京华,成为文人雅士争相交结的对象。不过一年前开始,不知道为甚么原因,她突然又一改常态,拒绝再出面应酬,甚至为此得罪了不少权贵。行事如此神秘的女子,既令人向往,又无从把握。

自鱼玄机踏入花厅的那一刻起,黄巢的目光便几乎没有离开她。当然,瞩目她的不仅是黄巢一人,她无可争议地成为全场的焦点。就连一直一脸愁苦的杜荀鹤也舒展了眉头,好奇地盯着这个矫矫不群的美丽女道士。尉迟钧愣了好半天,才赶上前来,客气地道:“炼师雅量高致,今夜光临寒舍,当真令蓬荜生辉。”力请她坐首席。鱼玄机本就有疏旷不拘、任性自用之名,也不十分推让,便坐了上座,在一干男子的目光中,依旧神态澹定。

尉迟钧一一介绍众人后,她先从怀中取出一本黄麻纸册,起身奉给裴玄静道:“听闻娘子新婚大喜,仓促之间,无以为备。这本《道德经》为我手抄,区区微物,聊以为贺。”孰料裴玄静欢喜异常,郑重接过,道:“今日得见炼师,三生有幸,日后还要多向炼师求教。”

她虽言语恳切,然而鱼玄机阅人无数,受过的奉承实在多不胜数,并不以为意。只有一旁李言听了十分骇异,他知道妻子从不赞许他人,眼下竟说出了“三生有幸”这样的话,可见她是何等赞赏鱼玄机了。一念及此,内心深处不禁隐隐约约地烦恼起来,到底为甚么心烦意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鱼玄机又见裴玄静一身玄服,头上的银钗也过于素淡,便拔下自己头上的珊瑚如意簪,道:“今日一见,甚是有缘,我与娘子互换发簪,留个纪念,如何?”裴玄静明白她出于好意,当即取下自己的银钗,二女相互为对方插上。

韦保衡拍手笑道:“鱼炼师到了,可多了不少雅趣了。”回身便叫道,“陈韪,还快吹玉笛,请鱼炼师雅正。”却发现背后的座席上空无一人,陈韪并不在此。韦保衡只好干笑道:“这竖子多半又去茅厕了。他肠胃不好,宴会上总是如此扫兴。”

正说着,陈韪走了进来。韦保衡面色一沉,刚及发作,鱼玄机突道:“无妨,韦公子毋须介怀。”韦保衡听到她主动跟自己说话,顿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哪里还顾得上去呵斥陈韪。又道:“若是得李可及将军唱上一曲,也是人间仙乐。”一眼望过去,这才发现李可及并不在席间,原来他已经自要了一间客房去歇息了。鱼玄机惊讶地道:“原来他也在这里。”张直方冷笑一声,道:“他不在更好。鱼炼师,这就请你将酒令取出来罢。”

当下鱼玄机取出酒令,说明游戏规则,原来这酒令每一句都是唐诗,颇为雅致。众人见她目光眉彩,奕奕动人,大多为其风姿神韵所倾倒,说是玩酒令,其实都在暗中品度美人。尤其尉迟钧更是惊诧,原来这位芳邻是如此大方可人,并无传说中那般怪异。他急忙吩咐厨下多备最拿手的酒菜,再开两桶葡萄酒,又另外多烤了几张古楼子。

这一场欢宴,一直持续凌晨五更天晨鼓响时才结束。关门鼓敲八百下,晨鼓总共要敲三千下,自五更二点由宫内“晓鼓”声起,之后每条街鼓次第敲响。众人中只有张直方酒饮得多了,被侍女扶去客房睡了。李言本待中途退席,但见裴玄静并无去意,也只好陪着。

晨鼓一响,即表示夜禁结束,坊门打开,街上亦可通行。韦保衡还要上朝,先行带着陈韪离去。告别时犹自依依不舍,对鱼玄机道:“几日后我家有个宴会,若得炼师大驾光临,定然增色不少。”鱼玄机笑道:“我已经不再参加酒宴。韦公子盛情,只能心领。此次破例,只为张直方将军应承了我一件要事。”韦保衡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说不话来,讪讪离去。

当下尉迟钧叫人领李言、黄巢等人先去客房休息,李言却道:“我们也该走了。”尉迟钧知他原定今夜要举行婚礼,不便强留,急忙命人去叫醒车者,准备车马。

黄巢本欲送李凌等人一程,却又顾及下午还须去尚书省报到,递送文解与家状,再办结款通保的手续,便自去客房睡了。

鱼玄机与众人一一辞别,礼数甚是周全。刚出胜宅,李近仁跟将出来,在后面叫道:“炼师!”鱼玄机停下脚步,会意地站在坊道旁,等李近仁近身,才低声道:“宴会上一直不大方便问李君,你……不是已经回江东了么?”李近仁迟疑道:“嗯……这个……我有几件事想告诉炼师……”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警觉地望着鱼玄机身后。鱼玄机回头望去,李可及正从胜宅中匆忙出来。他看到鱼玄机后,愣了一下,也未打招呼,便转折向东门而行。

鱼玄机望着李可及的背影,似乎对他的冷漠有些意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李君欲言何事?”李近仁道:“这个……说来话长……”

鱼玄机见他欲言又止,便道:“很急么?我今日还有事要办,得先去趟户县。”李近仁一呆,问道:“是去看温庭筠先生么?”鱼玄机点了点头。李近仁踌躇了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便长话短说,我昨晚看见……”

不及说完,昆仑飞也似地奔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道:“遭盗贼了!遭盗贼了!”鱼玄机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府上可丢了甚么贵重财物?”昆仑哭丧着脸道:“奇就奇在我家王子殿下宝柜中的金银珠宝一件不少,只有裴家娘子的嫁妆银菩萨丢了!二位请先回,小的还得赶去万年县衙报官。”急急而去。

鱼玄机与李近仁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狐疑不解的神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裴玄静昨晚才到,偏偏银菩萨于昨晚失窃,下手者必是内贼无疑。

不仅二人这般想,就连素有度量的尉迟钧也这般猜测。银菩萨是他重点交代甘棠妥为收藏之物,偏偏在他手中失窃,负疚之心更重。而李言更是烦闷,他身为县尉,盗贼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趁他娶亲之时盗走新娘的嫁妆,如何叫他不气恼。只有裴玄静依旧平静,令人诧异。

忽见得鱼玄机去而复返,进来安慰了裴玄静几句。又道:“娘子既然一时还不得离开,不如先去咸宜观逛逛。”李言正欲阻止,裴玄静已经一边答应,一边站了起来。尉迟钧道:“如此甚好。两家离得也近,一旦有事,我即可派人去知会。”

裴玄静应了,自跟着鱼玄机前去咸宜观。侍女绿翘来开了门,见有客来,急忙赶去烹茶。裴玄静见她右腿有残疾,行走多有不便,忙道:“不必劳烦了。我四下随意看看。”绿翘笑道:“娘子远道而来,又值新婚大喜,定要饮一杯绿翘自制的菊花茶才行。”说着一瘸一拐地自去了厨下。

鱼玄机也笑道:“娘子不必客气。绿翘名为侍女,实则与我情同姊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裴玄静四下闲逛,介绍道:“这里本是睿宗皇帝李旦未登基前的旧第,后来玄宗皇帝之女咸宜公主在此出家,便改名为咸宜观。”

其实一进观内,裴玄静便发现这里的建筑虽然恢宏凝重,但却大多陈旧残破,尤其墙壁上的壁画色彩已然大片剥落,昭示着岁月的无情和沧桑。鱼玄机见裴玄静微微流露出惋惜之意,当即触道:“昔日开元年间,此地何等热闹?目今盛世不在,竟落得这般苍凉。天运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见一斑。”忍不住嗟叹了几声。

裴玄静听了大为惊讶,她初次与鱼玄机见面,只觉得她是个爽朗而大方的人,待人处事周到有礼,一望便是个见惯大场面的女子。但听了适才的话,方知道她的内心远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有一颗不甘蛰伏的心。一般人当此情形凭吊,均会伤怀愧疚兴旺一时的咸宜观终在自己手中衰落,这鱼玄机却独独不同,她的话意,竟似认为一地之兴与天运人事有莫大的关系,更有悲悯现时之意。不知怎的,听了这番感怀后,裴玄静突然回想起了在陕州见过的那些饥民,素来沉静的她,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哀凉来。

又见咸宜观地方不小,却是人丁凋零,寂寥中自有一份惨淡。问起来才知道之前也有过几名道友,却耐不住寂寞和清贫,有还俗返乡的,有与男子私奔的,先后各奔前程去了。

到得廊下,只见数株菊花如黄金般精光灿然,花瓣为正方形,整齐如裁减。裴玄静道:“好奇特的菊花!”鱼玄机道:“此花名为‘黄金印’,是极难得的品种。不过最奇的是,此花只有在咸宜观才能开出方形花瓣,一旦移植到他处,便如同普通菊花一般了。”裴玄静道:“古语有云:‘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可见地杰方得人灵,花草亦有灵性,想来它们也不愿意屈就了俗人俗物。”鱼玄机笑道:“昨晚宴会上一见,便知娘子不是俗人。今日交谈,正应如此。”

当下二人回到厅堂坐下。绿翘奉了菊花茶上来,听说裴玄静丢了财物,奇问道:“想来那失窃的银菩萨是极贵重之物,为何娘子不见丝毫紧张?”裴玄静叹道:“不瞒二位,那尊银菩萨是昔日玄奘法师从印度带回的法物,为家母的传家之宝。在我手中丢失,也算是它的一劫。紧张又有无益,只能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鱼玄机道:“娘子极有慧根,竟比我这个方内人还要看得开。”又笑道:“换作我,是务必要追究到底的。”裴玄静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绿翘倒似极感兴趣,详细问过昨夜情形,沉吟道:“看来必是内贼作案。”鱼玄机惊讶道:“你也是这样想?”绿翘点头道:“嗯。嫌疑最大的就是于阗王子尉迟钧。”鱼玄机大为惊讶,失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绿翘道:“王子殿下可是个识货之人,比不得张直方那样的纠纠武夫。刚才娘子说过了,是尉迟钧最先认出了银菩萨的不凡之处,又是他坚持要将银菩萨代为收藏到自己宝柜里,而一大柜子宝物,偏偏只丢失了银菩萨,他自己的东西一件未失。不是他还会是谁?然后他再来一招贼喊捉贼,便可以瞒天过海,骗过大家的眼睛了。”

裴玄静道:“听起来也有道理。不过据我观察,尉迟王子为人热情大方,可不像这样的人。”鱼玄机道:“应该不会是王子殿下。不然他不必特意交代人将银菩萨收入他的宝柜,任娘子放在行李中,不是更好下手么?且不会惹人怀疑。”绿翘笑道:“还是炼师说的有理。我只是胡说罢了。炼师,我先去坊门口替你雇车。”鱼玄机的心思还在失窃事件上,苦苦思索着甚么,也未理睬绿翘。绿翘一笑,自走了出去。

裴玄静劝道:“炼师不必为此烦心……”鱼玄机忽道:“我想到了!”裴玄静道:“你知道谁是窃贼了?”鱼玄机道:“谁是窃贼我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银菩萨现今应该还在胜宅内。”见裴玄静睁大了眼睛,便解释道:“宴会一直到今天早上夜禁解除时才结束,不论下手的人是宾客还是胜宅府内的人,都不方便公然带着银菩萨离开,不然定会引起街卒和坊正的留意。走,我们再去胜宅看看。”裴玄静道:“炼师不是还有事要出门么?”鱼玄机道:“帮你寻回银菩萨要紧。万一迟了被人转移了,可就麻烦了。”裴玄静见她如此热心,浑然不似清修之人,不由得十分感激。

二女赶回胜宅之时,胜宅已经有人把守,不许人随便出入。原来万年县尉杜智带人赶到详细问明案情后,跟鱼玄机的推测一样,认定是内贼所为,且赃物一定还在胜宅内。只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后,并没有任何发现。尉迟钧还不死心,与杜智商议,打算再寻一遍。杜智当此情形,只觉难堪,他有意避开昨晚胜宅的宴会,不料却还是被迫来了这里。

刚巧鱼玄机陪同裴玄静进来。裴玄静听说后,便道:“银菩萨是家母心爱之物,于我意义重大。不过既然离奇失踪,那也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各位不必再多费心。”又对李言道:“夫君,咱们这就回户县吧,别让亲友们久候。”李言自不甘心,但也无计可施。尉迟钧满脸愧疚,歉然道:“实在是抱歉了。”裴玄静笑道:“殿下不必内疚。我猜这银菩萨多半是那飞天大盗所为。”

她如此说,自然是不想令宾主难堪。尉迟钧心如明镜,低声道:“银菩萨失窃,理该不可能是飞天大盗所为,想来那盗贼,要么是我府中之人,要么就在昨晚的宾客当中。”杜智与李言对视了一眼,心下均想:“原来你也想到了。”

一旁的苏幕忽插口道:“昨夜奴家在咸宜观外见过一个黑影飞檐走壁,说不定真的就是飞天大盗。”当下讲了事情经过。众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鱼玄机身上,各有狐疑审视之意。鱼玄机却犹在沉思当中,似乎正回想起甚么。苏幕担心众人就此怀疑上咸宜观,急道:“不过肯定跟咸宜观无关,因为奴家当时亲眼见到鱼炼师、绿翘与张将军在一起。而那黑影的身形,分明是名男子。”

众人这才想起张直方来,他昨夜喝得烂醉如泥,迄今仍在客房中呼呼大睡。杜智思索了片刻,感觉有必要到咸宜观看看究竟。正欲开言,鱼玄机已然道:“既然胜宅已经找不出线索,便请各位移步咸宜观一观。”不等众人反应,便急急转身离去。

杜智是个老练的角色,顿感她神态异常,冲李言一使眼色,自领着众人跟了上去。黄巢刚好惊醒起床,闻讯也赶紧跟去看个究竟。

一干人来到咸宜观,适逢绿翘租了马车回来,忽见众人潮水般蜂拥而至,不明就里,一时呆住。鱼玄机也不多解释,径直领着人群穿过殿堂,来到后院廊下。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见到黄金印这等奇花,无不叹为观止。黄巢生平酷爱菊花,更是啧啧称奇,心中暗想:“他日一定要向鱼炼师讨取几株花苗,带回山东老家,栽种在后园之中。”转念又想道,“是了,我即将参加科考,功名利禄唾手可取,即便不在京城为官,也必宦游他乡,哪里还顾得上种花养草这等闲事。”一念及此,豪情壮志顿生。

却见鱼玄机纤手指向最边上的一株黄金印,道:“各位,请看那里。”原来她适才带裴玄静参观咸宜观时,曾留意廊下到有块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不过当时未曾多想罢了。

杜智一望便即会意,命差役上前用腰刀掘开泥土。差役才挖了几下,刀尖便触到硬物,当即叫道:“果然有东西!”随即舍弃了腰刀,改用手刨,将所埋之物挖将出来一看,正是裴玄静的那尊银菩萨。

银菩萨就这般传奇地丢失,又传奇地寻获。然而案子并没有破,尚有许多谜团未解。如果真是飞天大盗所为,为何他不顺手将宝柜中的其他财物席卷一空?既然他能飞檐走壁,坊门夜禁于他根本无碍,为何他不似往常那般扬长而去,而是要将赃物藏在咸宜观?为何他选择咸宜观埋藏赃物,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咸宜观只有鱼玄机主仆二人,不易引起注意?

问题愈多愈是不解。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盗窃银菩萨者并非飞天大盗。咸宜观的围墙并不高,一般男子均能翻入,当时天黑,也许苏幕看得并不真切,并不是她说的“飞入”那般神奇。不是飞天大盗,那便肯定是内贼所为,而且这个内贼一定是当晚的宾客之一。他听说银菩萨的不凡之处后,当即起了贪念,找机会潜入尉迟钧的房间,拿走了银菩萨。又因为他本人还须参加宴会,不便将银菩萨带在身上,便选择了地广人稀又是清净之地的咸宜观,翻墙而入,将赃物藏好,打算日后方便时再行取走。不料出去时刚好被苏幕撞见,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功败垂成。关于这一点,好几个人都想明白了。只是裴玄静坚持不必追究,李言婚礼在即,也同意此案就此了结。

但杜智与尉迟钧日后暗中调查,发现在苏幕所言的时间内,张直方、李近仁刚好都在咸宜观附近,二人嫌疑理当最大。但当时张直方又跟鱼玄机在一起,如果张直方犯案,鱼玄机必然也是同谋。可银菩萨明明为鱼玄机指引找到,之前的推断便不能成立。且当晚情形,鱼玄机直到下半场宴会才出现,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理当没有卷入其中。何况以张直方的身份,说他堂堂大将军盗窃一尊银菩萨,恐怕就是告到皇帝面前,也无人能信。如此一来,李近仁便成了首要嫌疑犯,尤其是苏幕提到在咸宜观外遇到他时,鱼玄机露出了极为意外的表情,显然他在那个时候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只是,偏偏李近仁这个人,是尉迟钧认为的最不可能盗贼者,原因只有一个——李近仁富甲一方,富得流油,从来只有他赠予他人财物之事,断无他觊觎旁人财物之理。

不过,尉迟钧信言凿凿后,却又突然想到当日在长乐驿遇到半途折返长安的李近仁时,其言行多有异常之处。且当晚鱼玄机到达宴会后,众人争相参与酒令,均以能与鱼玄机交谈为幸,唯独他一直埋头饮酒,未发一言。他的性格宽厚随和,处事绵软周全,怎生如此一反常态?

再深入调查,又发现当时除了李言李凌兄弟、裴玄静和韦保衡在花厅中玩叶子戏外,其他宾客如黄巢、李可及、杜荀鹤均是独自一人,并无旁证。也就是说,从时间上来说,这三个人也有嫌疑。杜荀鹤为杜智的堂弟,李可及官高位显,将三人的背景来历比较来看,只有黄巢嫌疑最重。况且他与李凌结识在先,因带给李言家信而住进胜宅,似乎一切看起来早有图谋。可尉迟钧又力证他新到长安不久,如何能熟知咸宜观的情况和地形,想到将赃物藏于其中?

有人曾质疑杜智轻易排除了堂弟杜荀鹤,实有包庇之嫌。杜智却道:“他并真的是我堂弟。”原来杜荀鹤母亲程氏本为著名诗人杜牧爱妾,杜牧外出为官时,杜妻将程氏赶出了家门。程氏当时身怀六甲,无依无靠,只得改嫁乡士杜筠,杜筠即为杜智堂叔。虽是都姓杜,却并非同族同宗。之所以不怀疑是杜荀鹤盗窃了银菩萨,实是因为他受杜家排挤,贫困之极,总是自称为“天地最穷人”,就算偷,也该偷那一宝柜的金银珠宝,而并非一尊银菩萨。

总之,这桩神秘的失窃案,在杜智看来,奇特难解之处犹胜飞天大盗案。飞天大盗案不过是一个身手高明的盗贼四处作案而已,而偷取银菩萨的窃贼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不知道到底是谁。

对于这桩莫名其妙由自己了结的奇案,鱼玄机也百思不得其解。在前往户县的马车上,她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山东贡生黄巢的嫌疑最大。从她第一眼在咸宜观大门看到他时起,她便强烈地感觉,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眼中,有着一股难以遏制的勃勃欲望和生气。 PaxhU0qKDNtXQGzTe3nBH43ct+p0zXVJdEKAKvZnB5IBdbwB2VfUT0UnJmb4FM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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