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寒暄后,蕙畹被爹爹牵着小手,走进了自己的新家,虽不是什么亭台阁榭的大宅院,却也很别致精巧。
绕过影壁墙,是一个宽大的院子,青砖漫地,规整干净。院子里有两口大大的水缸,两侧辟出的花圃中,植着几株石榴,如今正值初春,没开花,只有些嫩绿的叶子簪满枝头。
到了二进院里,也是大同小异,不过院子里却没有石榴,在堂屋的窗边,有一株西府海棠,春日烂漫的阳光下,开了满树的花,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花开后则渐变粉红,如清晨天边的明霞一般美丽,且时有暗香浮动。
博文还罢了,如今已十四岁了,褪去了淘气,稳重起来。蕙畹看来,倒像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学究,明明还是个小正太吗,做派却越发的老气,再不肯和博武一起胡闹,却得到了大人们的称赞。
博武毕竟小些,且性子从小就是个活跃闲不住的,至今十二了,也还是很孩子气,看到花开正盛的海棠,遂跑过去,围着树干转了几圈,抬头冲蕙畹招手:
“小三,快过来,看着和咱们家的桃树差不多,却好看的紧”
蕙畹瞪了他一眼,心道连桃树和海棠都分不清,不过这小子又叫自己小三,于是跺跺脚道:
“臭小哥,说过几次了,不许叫我小三,你还叫,以后看我还理不理你了”
博武一愣,嘿嘿笑着跑过来:
“我这不是忘了吗,你也奇怪,小三怎么了,多顺口,再说,你本来就是咱们家的小三啊”
蕙畹抬手推了他一下,不依道:
“你还说”
张云卿和刘氏对看了一眼,不禁莞尔。刘氏也很奇怪,自打这妮子会说话了,就极力反对这个小名,说了很多次,不许家里人这样叫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原因。不过云昊说的对,眼看着小丫头一天天大了,叫小三的确不雅。
于是合家都改了,叫她畹儿,只有两个儿子,还时不时的叫她小三,每每小丫头都会恼一阵的。
刘氏看了蕙畹一眼,心里不禁有些骄傲,要说这个丫头,从小就不和别的孩子一样,听话乖巧,且聪明的很。
就说她那时才一岁多吧,话刚说的利落了,被云卿抱在怀里读书,看她听得认真,仿佛听的懂一般。云卿纳罕,不过逗趣的指了书中简单的字,教她认了。谁知,竟然就记住了。云卿当时喜的不行,越性的教她认字。
到了小丫头三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诵读文章了,竟然比她两个哥哥也不差什么,云卿曾经叹息道:
“可惜是个丫头,不然以她的天分,定然不凡”
便把那诗书教了她来读,而且不止读书,小丫头写字,也很有章法。一开始拿笔,就有些模样,且自己每天坚持写一篇大字,比自己的小儿子博武还要认真。
今年虽才六岁稚龄,写的字也算很拿的出手去乐,故,更得家人喜爱。张云卿越发悉心教导,那劲头,势必教出一个才女来才罢休。
起初刘氏却不大赞成,刘氏心里琢磨,女儿家,纵是满腹诗书,出口成章,也没大用,将来不还是要出嫁找婆家,相夫教子,料理家务才是正经,整日里吟诗作赋,能过日子吗。
于是拿了个主意,把那女红活计,督促着蕙畹学了,令她欣慰的是,这丫头倒真聪明,不过教了几次,做的女红,就过得眼去,虽不是很精致,但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已经算不错了。
刘氏也就不大管丈夫和小叔教她念书的事情。想着,总不过女儿家的本分会了,读些书,也更好。
加上如今丈夫得造化进了官,势必对孩子的教导,要不一样些,不过这丫头,即便从小就是个小大人似地稳重,却每每听到自己小名,就要使些小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刘氏不禁摇摇头。
蕙畹瞪了博武一眼,心道:你知道个屁,小三在现代就是一个被打活该,被骂解恨,死了也没人怜悯的最悲摧代名词,以前自己不能说话,也就罢了,现在自己能做主了,当然要把这顶耻辱的帽子摘掉才行,总不能这一二还没影子,就成了小三了。
博武看妹子真要恼了,急忙牵起她的手,讨好的道:
“我们一起去那树下看花,可好看了”
说着,牵她走到了树下,蕙畹抬头望去,树冠很大,叶子茂密,阳光穿过枝桠和花朵的间隙,照射下来,丝丝缕缕的,如一条条断断续续的金线,博武道:
“畹儿你看,是不是比咱家的桃花漂亮多了”
蕙畹瞥了他一眼,瘪瘪嘴:
“小哥真孤陋寡闻,这哪里是桃花”
博武一愣:
“明明差不多吗,不是桃花又是什么,你知道?”
蕙畹抬头看了看,开口道:
“你忘了,咱们前些日子读的一首诗里,可就说的是这花”
博武挠头想了想,半天也没想起来,遂耍赖的道:
“哪里有,你不过说来哄我罢了,想是你也不知道吧”
云卿云昊都微微笑了。吴贵在一边暗暗纳罕,早听弟弟说过,这张云卿的小女儿是个不同的,小小年纪就能读会写的,原来还不大理会,今天一见,的确不是虚言,虽然稚龄,但行动做派落落大方,比那些素日里见过的大家小姐,也不在以下。
而且,现在听她说话,竟是个真有些文章在肚子里的,不觉很是稀奇。蕙畹刚要告诉他,让他好好的惭愧一回,就听见一阵笑声传了进来:
“哈哈!你这小丫头,倒是说来我老人家听听,这是一株什么花,你说的又是那首诗文?”
众人急忙转过头去,却见看门的小厮,领了张老太爷和张府的两位孙少爷进来,张云卿兄弟和刘氏急忙上前见礼,又忙命博文博武和蕙畹上来行礼。
博文博武不过一鞠躬,蕙畹却走上前福了一褔,张老太爷打量了博文博武几眼:
“这一晃,都这么大了,瞧着倒是稳重好些了”
说着,对自己的两个孙子道:
“来,见过你们张先生和师娘,还有小张叔叔”
两个孙少爷上前要鞠躬,却被张云卿兄弟拦住道:
“这可使不得,两位少爷不用如此多礼,请进去奉茶吧”
张老太爷笑道:
“我一听说你们到了,就赶来瞧瞧,以后离得近了,免不了来往的,也不用虚头吧脑的客气,倒没意思了”
一众人进了正堂,正中是堂屋,两边放了两把太师椅,中间隔着几案,堂屋正中间,挂着一幅写意山水,有两幅楹联,左边是:“水清鱼读月”右侧是:“山静鸟谈天”
侧面有屏风,隔着里面的耳房,布置的文雅不俗。张云卿把张老太爷让到上座,两位张府的少爷,在侧首落座,一时吴贵奉上茶来,老太爷浅浅抿了一口,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蕙畹身上。
张老太爷知道,这大概就是涨云卿的小女儿,满月时,自己起名的那个小丫头,今年该六岁了吧。
年纪虽不大,可是站在那里,却十分稳重妥帖,穿着半旧的红袄绿裤,梳着两个抓髻,眉目清秀。最难得的是,她身上自有一种少见的从容和书香气,竟然比年时,家来给自己拜年的几个孙女,都要出挑些。
遂起了兴致,招手让她过来,蕙畹看了自己爹娘一眼,才走了过去,又福了个礼,立在一旁,张老太爷笑道:
“这一阵打岔,倒是差点错过去了,刚才你说知道,外面那颗花树和你读的一首诗文有关,你倒说来我听听如何?”
他们一进来,蕙畹就知道,他就是小时候,给自己起名字的那个张老太爷,这几年,他没什么变化,不过旁边的两个男孩子,倒是大了很多。虽有些官宦子弟的高傲,看着也不像什么纨绔子弟。
而且蕙畹很清楚,自己爹爹之所以谋到这个小官,完全是这位张老太爷的器重提拔,可想而知,如今爹爹已踏进了官途,即使不想,也必须遵循官场上的规则。
而没有后台和门路,绝对是死路一条。所以,张蕙畹知道,自己一家子要想平平安安的过下去,势必要紧紧靠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张老太爷才行。
想到此,张蕙畹拿了个主意,不卑不亢的道:
“前些日子,小叔教我们读了一首苏学士的《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想诗中咏的,就是外面那株海棠树吧”
张老太爷微微挑眉:
“倒是真知道,可还知道别的”
张蕙畹想了想道:
“还知道一首宋词,也是写海棠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清越的声音,背诵着诗词,悦耳好听,张老太爷道:
“可知道是谁写的”
“李清照,宋朝的女词人”
张老太爷微微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
“是个聪明的丫头”
转头对张云卿道:
“你这个丫头真聪明,可是你亲自教的”
张云卿看了一眼蕙畹,不免有些自豪的道:
“这丫头从一岁多,就跟着我识字,一开始,看她有兴趣,就教了她几个字,谁知,竟然是个过目不忘的,比她两个哥哥,都强上许多。故此,我和云昊就轮番的教他识字读书,如今,倒是能诵读几篇四书里的文章了,只因平常她独喜欢诗词,就捡着简单易懂的,教她一些,想是记住了,来这里卖弄,倒惹老太爷笑话”
张老太爷摆摆手:
“你特意的谦虚了,我的几个孙女,如今都十岁来往了,可也没你这丫头的见识呢,可见她的确聪明的紧”
侧头看了看博文博武:
“你这两个小子如今大了,你又得了差事,云昊也要闭门苦读,哪里有时间教管他们,没得荒废的学业。如今倒有个便宜的岔口,平安王世子如今也十四了,当今圣上体恤,遣了身边的大儒,并弓马骑射的师傅,前来教授世子。因平安王怕世子独自读书,孤寂无伴,故要选几个平安城里的官宦子弟陪读,我这两个孙子,过些时日,就要进平安王府上学了,你若愿意,我和平安王说句话,让你这两个小子也一并去了吧”
张云卿暗暗掂量,虽是个好机会,可自己的官职卑小,恐两个孩子,被欺负了去,遂有些踌躇。张老太爷看他的样子,就大约猜到他的顾虑了,遂笑道:
“孩子们要放开手去,让他们自己进学才好,总不能一辈子护着他们,且,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要知道,若不是圣上体恤世子,恐那大儒也不会屈尊来此的”
张云卿道:
“您说的大儒,可是前任帝师洪老先生”
张老太爷笑着点头:
“真是他,他的孤僻和他的学问一样有名声呢”
张云卿一听说是洪先生,知道这是两个儿子的造化了,急忙千恩万谢的应了,张老太爷看了蕙畹一眼道:
“可惜蕙畹是个丫头,不然也跟着哥哥们去了,将来必成大器”
张老太爷打量了蕙畹一阵,忽然有了一个主意,笑道:
“若你果真舍得,我倒是有个法子,让这丫头也能拜在洪先生门下,读几年书”
张云卿一愣:
“什么法子?”
张老太爷捋捋自己的胡须:
“这丫头如今还不到六岁,虽说粉妆玉琢的,但哪里分得出是个丫头小子,打扮成了小子的样子,和她两个哥哥一起去,也使得,待过几年大了些,再寻个托词辞了,也就是了”
张云卿顿时心思活动起来,看了蕙畹一眼道:
“你可愿意和哥哥们一起读书”
蕙畹正暗暗激动呢,恨不得立时冲过去,抱了张老太爷亲上几口,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这样一来,自己不是也可以和哥哥们去骑马逛街了吗,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见爹爹来问,忙不迭的点头,刘氏待要上前拦阻,可是转念一想,自家毕竟小门小户,让这丫头去那深宅大院里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左右回来后,自己督促她把女红学好就是了。想这丫头聪明,也不是什么为难事。
再说,不过就这几年功夫罢了,到了大些,再圈在家里,也是一样的。且这样一来,刘氏也腾出了空来,琢磨琢磨家里的生计。
刘氏是个有心的,虽不太明白官场的底细,但也大约知道些,凭着丈夫那几两微薄的俸禄,恐是要亏空了去。
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法子弄些营生,来生银子才是。前些日子,三哥倒是和她说了,想在平安城里,弄个铺子做麻油卖。
刘氏这几年手里积了些银子,想着所幸开大些,投了三哥的股,以后分成,也算个不错的进项。
剩下的,再买些田地佃出去,这两下一凑,也就差不多了。明年小叔进京会试,若中了,就更不用愁了。
话说刘氏安置好了新家,每日里在这里掂量着如何开源。蕙畹却得了由头,把那女孩子花花绿绿的衣服,一总的收了起来,穿了重新做的男孩裤袄,梳了总角发髻,心情雀跃的等着和哥哥们一起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