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军打了胜仗,荀绍却并不轻松。
将军府的仆从来报说荀鸣的儿子最近很不对劲,变得不爱见人也不爱说话,她有些担心,回了趟将军府,发现果然如此。
这孩子以前特别活泼,最爱笑闹。当年他祖父还在世时,对别人说每次他一跑过来,就像一串铃铛摇啊摇的来了,所以大家就叫他小铃铛,没想到如今却成了个闷葫芦。
荀绍带他出去散心,结果转着转着就到了营地附近,怕他触景伤情,连忙带他离开。再陪他练字画画,结果他光盯着墙角的武器架发呆,她怕他又要难过,下令将军府里所有武器都收起来。
她从未跟小孩子多接触过,连对幼帝都是连恐吓带欺骗,此时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那边战事还未结束,她也不能久留,只好暂时将此事放下,只吩咐下人好生照顾着他,匆匆赶回了军营。
魏国此番损失颇重,补给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财力人力。西北军本可以趁机夺回凉州,但荀绍一来想除去奸细,二来要等援军,只好按兵不动。
双方僵持了几天,落雪彻底停下,成天成天地开始出暖阳。洛阳快马送来圣旨——朝廷已派监军斩了昭阳军曹刘二将,昭阳军更名昭义军,并入西北军,今后受将军荀绍直接统领。
送圣旨来的是监军杜衡,此人是应家表亲。应家虽然在世家里算不上大家族,自太后入宫后却是逐渐壮大了起来,如今连表亲姻亲也开始重用,也难怪总被说成靠裙带关系起家。
荀绍接了旨,心里很意外,当初先帝放着昭阳军在这儿,定然是对西北军存了防范之心,毕竟四十万人马都直接号称荀家军了。如今幼帝竟肯将这二十万人马并给了她。
杜衡此番只是临时充任监军,入帐去见了周丰容,退出来便要告辞走人。
荀绍送他登车,想想还是问了句:“敢问杜大人,此次昭义军变动,是不是宁都侯的意思?”
杜衡道:“荀将军果然是聪明人,在下急着回去也是因为此事。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宁都侯斩了曹刘二人,许多事情都要善后,他旧伤又至今未愈,在下还得回去帮些忙。”
“原来如此……”
荀绍心中颇受震动,应璟虽常谋私利,大事上却有担当,她也是直到今日才有所了解。她向杜衡行了一礼:“还请杜大人代我多谢宁都侯。”
“荀将军不必客气,说起来宁都侯还有话要在下带给将军呐。”
“哦?是什么?”
“他说将军性情耿直,嫉恶如仇,若是遇到情法两难之时,还需多思量。”
荀绍不置可否。
杜衡笑了笑,转身上了车,她忽而想到什么,“对了,杜大人,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呃……”她似难以启齿:“其实是想请宁都侯帮忙……”
正月底,暖阳当头,西风大作,荀绍终于招来诸位将领共商军策。
众人纷纷进了中军大帐,见大将军周丰容也在座,皆是精神振奋,等着两位大将拿出什么好计策来驱逐了魏兵才好。
荀绍束着男子发髻,着了盔甲也掩不住身姿窈窕,虽英武却总带着几分秀气,但她一起身,众人便噤了声。
周丰容坐在案后看见这幕,不禁对荀绍刮目相看,她在西北军中的威信比他想象的还要高。
荀绍在地图前站定,朗声道:“此次魏国退兵是无奈之举,他们国力终究比不上我大晋,如今辎重被毁,必然想要速战速决。段宗青寄人篱下,肯定也想拿出点本事,所以他们应该稍稍休整之后便又会卷土重来。”
众人拱手:“还请将军速做决断。”
荀绍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留五万人马在此拖住段宗青,我们大部往东走,从雍城攻入魏国的廖渠城。”
“将军是想围魏救赵?”霍江城皱眉,以眼下情形来看,围魏救赵反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啊。
荀绍摇摇头:“不是,魏军重兵在此,其他地方防守必然也薄弱。我们大举发兵廖渠,段宗青也会认为我们是在围魏救赵。我们就偏偏真打入魏国去!他们打晋国多少土地,我们就打双倍回来,迟早灭了魏国!”
众人闻言震惊,连周丰容都怔了怔。
之前就跟荀绍不对盘的红脸副将这次也来了,一听就觉得这是痴人说梦,轻蔑地笑了一声,转头朝周丰容行礼:“大将军如何看?”
周丰容沉声道:“此事不妥,当务之急是将魏军驱逐出境,而不是跟他们一较高下,荀将军莫要意气用事才好。”
荀绍转头朝他抱拳行礼:“大将军一番好意,末将铭记在心,只是此次西北主帅是末将,还请大将军见谅。”
红脸一听就要与她理论,却听周丰容道:“你说得对,军有军规,此次是我僭越了。”
没想到他竟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荀绍反倒错愕了一下。
计划虽然定下了,但显然许多人都怀着不满。撇开周丰容,这次连霍江城也觉得不妥,事后还多次私下求见荀绍,劝说了好几次,但她都不肯更改计划。
发兵前一晚,荀绍分别单独召见了诸位副将,讨论了一番军策之后,对每个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此次攻打魏国,你们谁肯任先锋?”
众人逮着机会便劝她收回主意,哪有要做先锋的,倒是老将柏铭义最支持她,一听到发问便表态说愿意前往。
第二日出发之前,先锋定下,共有二人,一人是驻守秦城的年轻副将顾司凌,还有一人便是驻守充州的老将柏铭义。荀绍下令二人率骑兵先行突袭,自己亲自领着主力跟在后面。
周丰容无法认同她的计划,自认待在此处也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见昭义军并入,荀绍手上不再缺人,便带上人马离开了凉州。
大军三日后到达廖渠城。
顾司凌和柏铭义已领兵杀去,荀绍也带着主力专心准备进攻,后方忽然快马来报,魏军带着人扑杀过来了。
荀绍急忙调兵应对,一面派人去前方传令,命顾司凌和柏铭义撤回。谁知传信兵到了前面,没见到二位先锋官杀魏兵,却见二人在半道中自己先厮杀起来了。
消息传回,副将们大惊失色,荀绍反倒连声大笑,而后叫竹秀亲自去后方传信。
扑杀而来的魏军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因为龙亭和吴忠早就静候在途中伏击。周丰容大约是半道得知了情形有变,竟又赶了回来,与他们前后包抄,与魏军厮杀成了一片。
段宗青察觉中了埋伏虽惊诧,但仗着兵力众多,觉得要杀出去也并非难事。哪知原本要去攻打廖渠城的荀绍竟突然带兵折返。
荀绍受的伤还没全好,但今日心情畅快,丝毫不觉有碍,她拍了拍禄螭骢奔入阵中,大喝一声:“段宗青!你不是会用埋伏害我堂兄性命吗?今日就让你尝尝这滋味!”
段宗青咬牙切齿,故意大声道:“你身为主将,连自己手下副将死活也不管,只顾自己功勋,还好意思叫士兵们替你卖命?”
荀绍哈哈大笑:“段将军竟会知道此事,想必柏铭义很辛苦才将消息送给你的吧?”
段宗青脸色阴沉,拍马就冲了过来。
荀绍正要上前应战,身旁忽有烈马疾驰而出,周丰容黑马玄甲,手提银枪,挡在她身前:“把他留给我。”
话音未落,人已冲了上去。
段宗青看清来者何人,不禁得意。周丰容看在眼里更添怒意,一张脸上虽没什么表情,手下却一招快过一招。
彼此过了百招,段宗青便察觉出自己轻敌了,可已来不及。荀绍趁着斩杀敌军的间隙转头看去,周丰容已将段宗青逼下马去,恰是当初他被段宗青逼迫的场景颠倒了过来。
周丰容习武霸烈,一枪扎入段宗青肩胛,竟没入了整个枪头。他跃下马来,迅速抽剑,又在他膝头划了一道。
段宗青吃痛跪地,荀绍立即上前,解了绳索套住他,拍马疾驰,将他拖出阵去。
“绑了押回洛阳,斩首示众,扬我军威!”
西北军山呼海喝,此起彼伏,魏军其他将领本还在负隅顽抗,此时见主将被擒,不禁渐渐灭了士气。
顾司凌直到战事快结束时才带兵返回,身上受了伤,神情却很亢奋,向荀绍行礼道:“报将军,奸细柏铭义已被活捉!”
荀绍的手紧紧撰着缰绳:“带上来!”
柏铭义的盔帽早被摘了,西北风沙吹出来的黑黝黝的脸上全是血污。他跪在荀绍面前,不说也不动。
荀绍怎么也没想到奸细竟然会是这样一位长辈。她故意说要去攻打魏国,就是想连根拔起。若是奸细,定然会顺杆而上,还会联合廖渠城守军和段宗青夹击西北军。
荀绍派顾司凌与柏铭义同往,半道就拖住他,让他无法引来廖渠守军,自己转身正好和龙亭、吴忠等人的伏兵给段宗青来个前后夹击。
不过这次也多亏了周丰容半道返回,否则此战绝不会这么顺利就结束。
荀绍看着柏铭义便想起荀鸣,心中恨意骤起,扬手便要下令处决了他,却被霍江城及时拦下。他打马凑近,低声道:“少主三思而行,此事还得交由洛阳发落啊。”
荀绍怒道:“交由洛阳顶多就是个斩首!不将他凌迟处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少主若真这么做了,必然会有人趁机大作文章,少主的将位来之不易,千万三思啊。”
荀绍抿唇,忽然想起应璟的话来,她生性如此,迟早会遇到这种情法两难的事,他倒预料的精准。
她紧捏了半天的拳头终究还是松开了,如今他为战事已做了许多,万一自己再惹出什么事来,恐怕会给他添乱,那就是她的不是了。
“也罢,就暂饶他一条狗命!传令下去,即刻挥兵,光复凉州!”
霍江城松了口气:“少主英明。”
应璟此时正皱着眉头瞪着刚回洛阳的杜衡。
“你带回来的这是什么?”
杜衡讪笑着将身后的孩童拉过来:“荀、荀将军说这是荀鸣遗子,父母双亡受了影响,在西北待着恐对其不利,便托下官将他带回来,请宁都侯代为照料一段时日。下官本要拒绝,可她再三恳求,又自称在都中都是些不常走动的远亲,下官就……啊,不过她说了,一旦回都便来接他回去。”
应璟垂眼看着孩子,脸色阴沉。
杜衡抹把汗:“那个……荀将军还说,请宁都侯千万不用多与他接触,只需叫几个下人照料着他就好了。”
应璟挑眉:“她这么说了?”
“是啊,下官还奇怪呢,她再三强调了,请宁都侯千万、千万、千万不用亲自教导他什么。”
“哦~~~”应璟笑了,这混球指使他就算了,还嫌弃他会把孩子教坏是吧?
“来,过来,”他朝孩子招招手,脸上春暖花开,“本侯一定亲自、好生教导你的。”
然后等你那混账姑姑回来再好好算一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