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荀绍不是个冲动的人,这次之所以会选在那么多人的场合了断关系,是因为周丰容曾明确表示出对赐婚传闻不堪其扰。
既然如此,那就当着大家的面断绝关系,省的不清不楚再生出其他揣测。
另外则是她阴暗心思作祟,想要踩一踩周丰容的气焰。
可惜她在西北待太久了,对皇家尊严的意识实在淡薄。偏偏此事已经传到幼帝耳中,她真是懊悔不已。
雪后初霁,暖阳照的人惬意无比,御书房外的地面却是冷得刺骨。荀绍乖乖跪在那儿请罪,应璟在旁提醒道:“陛下很快便出来,我看你挺能对付他的,这次兴许能逃过一劫。”
荀绍听得额角青筋突突的跳:“你不是说以后都不再管我的闲事了吗?”
应璟严肃道:“这是闲事吗?陛下钦赐诏书等同陛下圣驾亲临,你可知自己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那……我那免死令牌能再用一回吗?”
“呵呵,首先,那是我的免死令牌;其次,若是次次都能用,那持令者岂不是能为所欲为了?”
荀绍耷拉下肩膀。
没多久幼帝果然出来了,随侍的小太监给他系上狐裘,眼睛早就瞄见应璟,笑着提醒道:“宁都侯来看陛下了呢。”
幼帝迈着步子乐颠颠地走过来,毛茸茸的衣领衬得小脸像颗圆乎乎的粉团儿:“舅舅来了怎么不进去?”
“臣怕扰了陛下。”应璟笑答一句,落后一步跟上他步伐。
荀绍一看幼帝直接将自己无视了,连忙朝应璟使眼色,结果那货也装作看不见她。她悲从中来,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陛下,陛下留步啊!”
幼帝转头一看,嗖地窜开几步,戒备地指着她:“你你你……不许再抱朕的腿了!”
“是是是!”荀绍伸出去的手立即改成握拳,躬身给他捶肩:“陛下为国操劳辛苦了,还请千万保重身体,诏书的事是臣无知莽撞,陛下切莫与臣一般见识。”
幼帝挥开她的手,板着小脸:“哼,你敢当着百官的面劈了朕的诏书,以后就敢劈了朕!朕岂能饶了你!”
“臣不敢!”荀绍连忙跪下:“陛下不计前嫌,还为臣赐婚,如此仁德明君,臣只会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哪敢造次啊!”
这话说得幼帝颇为受用,脸上不禁浮出几分笑意,想掩饰都掩饰不了,“算你有自知之明。”他抬着下巴斜睨她:“朕今日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朕与你婚约已除,如今你跟大将军的事没成,休想回头再纠缠朕,否则数罪并罚!”
“是是是,臣虽然仰慕陛下,但自认万万配不上陛下,绝对不敢痴心妄想。”
“哼!”
幼帝拂袖就走,也没说到底会不会赦免自己,荀绍自然又想跟上去,却见应璟朝她摇了摇头,自己举步去追幼帝了。
待到了御花园内,他才低声问幼帝:“陛下这下可解气了?”
幼帝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完长舒一口气:“太解气了!叫她以前总拿婚约来刺激朕,没想到也有今日吧!”
“那陛下就原谅了荀绍吧,她先前也立了功,将功抵罪就是。”
幼帝撇撇嘴:“既然舅舅开了口,那好吧。”
应璟行了大礼:“陛下仁心厚德,国之大幸。”
荀绍忐忑许久,方见应璟迟迟而归,赶紧快走几步上前:“如何?”
“陛下不生气了,只是你得将功折罪。”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她:“这是从鲜卑得来的密信,用暗语写成,我记得你以前对这有过研究,帮我看看能否解开其中内容。东观宫那边我会去说,你最近安心做这事就好。”
荀绍瞥那锦囊一眼,他能在鲜卑安插内应,能弄到这么重要的东西倒不足为奇,只是自己捏着不放,又和鲜卑有关,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扯上周丰容或是哪位大臣。她一时犹豫,没有答复。
应璟看她神情明显是一副心存芥蒂的样子,将锦囊又递近一些:“此时你还是戴罪之身,乖乖听令便好。”
荀绍皱眉:“我只是不希望助纣为虐,牵扯进什么阴谋。”
应璟朗然笑了一声:“那好,我再去见陛下一次好了。”
荀绍连忙扯住他衣袖:“哎哎哎,我再考虑考虑啊。”
锦囊到底还是收下了,荀绍回府路上再三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能随便碰皇家东西!
所谓的暗语,不少军队在作战通信时都使用过。鲜卑族用暗语也有些年头了,但起初并未引起重视,最早研究这个的其实是军师霍江城,比起他来,荀绍自觉所知不过九牛一毫。
竹秀因为她那决裂的事还在跟她闹别扭,好几日没理睬她。荀绍落得清静,将自己关在房中仔细研究那密信,结果发现鲜卑越学越坏了,用霍江城教的法子来解居然解不开。
忙活几天,她只破解了几句话,说的是这次鲜卑作战直往东北而逃的事,大约其中有隐情。这般看来,这信应该不是针对朝中大臣的阴谋,是实打实的军情。
事关重大,她没耽搁,立即收拾好锦囊赶去宁都侯府。
先前的大雪早已在这几天的日照下融化殆尽,宁都侯府的假山和水池边却还留着残雪。荀绍跟在管家身后,一路走一路啧啧感叹。
不愧是出身文人世家,瞧瞧这做派,不过她得承认这景致确实不错。
管家领着她进了书房,行礼道:“公子事先交代过,荀大人请在此稍候,公子入宫去了,少顷便回。”
荀绍有事在身,也不与他客气,问他要了壶茶,将锦囊取出,坐去书案后继续研究。
然而枯坐许久,仍旧只知那几句,再无进展。荀绍颇为懊恼,灌了几口凉茶,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转了几圈,发现应璟的书房很大,藏书也多。她随手翻看,居然找到几本孤本,还有不少记述外国异族的风俗志,她料想应该有与鲜卑有关的书籍,便埋头翻找起来。
没找到鲜卑的书,倒是在最底下找到一本西域山河志。她本来是要放下的,一看字迹有些熟悉,翻了翻,居然是应璟亲笔所录,便看了几句。
哪知一看就停不住了,这居然是他当初出使西域的日志随录。她倒是知道这一去足足三载,但因为二人多年未见,他也甚少提及,所以对这段往事知之甚少。
当时太后正当宠,应氏一族崭露头角,然而初回洛阳的应璟并未受到重用,只在五兵曹待诏。
一直到半年后,太后忽然召见他,要给他机会出仕,结果先帝委任状下来,是叫他出使西域,说服三十个小国归服我朝。
荀绍看得咋舌,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三十个小国有的比邻,有的却是相隔千里,而且风俗迥异,凶悍善战的不在少数,哪是靠一张嘴就能轻易说服的?
太后这么做,是要让他成为苏武不成?
可实情是他三年后就回来了,必然是做成了此事。荀绍将书翻过来倒过去,想要看看他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应璟却并未详细记载过程,许多事情都只是一笔带过,记载最详细的反而是各国山川地形和风俗习惯,甚至是传闻故事,这倒更像是本风情录。
她还想再细看,门外已响起脚步声,连忙将书塞回去。
应璟走进书房,身上朝服都没换,见她干站在书柜前,笑道:“怎么,你这是破解不出就面壁思过去了?”
荀绍走到桌边,手指点了点那信函:“我只解出几句,可也无关紧要,最关键的没解出来。”
应璟站到她身旁看了看:“如何参不透?”
荀绍道:“鲜卑分部众多,西北这支是段氏鲜卑,暗语习惯改造已有的鲜卑文,所以以往我们都用比对之法来破解。他们现任首领是老首领的二儿子,听说是个能干角色,继位后必然做了不少改动,可我用原来的法子也能破解出一些内容,只怕这信中用了不止一种暗语。”
应璟捏捏眉心:“朝中也无人通晓此道……这样吧,这几日我与你合力破解,若是还没法子,就派人去请霍军师来一趟吧。”
“也好。”荀绍想起东观宫中应当有不少鲜卑文典籍,支使范一统去取,总算体会到了做这官的好处。
时已将暮,应璟命人在书房里点足灯火,又另设一案,将密信誊抄一份,亲自比对。
不知不觉天已黑透,荀绍眼睛酸涩,起身告辞。
“军机要务,不可耽误。”应璟头也不抬地吩咐侍女:“去准备间厢房,荀东观要在这里住几日。”说完叫来范一统:“去荀府知会一声,就说荀东观在宁都侯府公干。”
荀绍想要婉拒,他手下翻了一页书,又道:“温一坛涤秋醉来。”
她挣扎了一下,舔舔唇,还是坐回去了。
军中长大的人生活太有规律,到时候就想睡。荀绍虽然秉持“大事当前且上级还未休息自己也该熬着”的操守,到了时辰也还是忍不住打瞌睡。
应璟翻看典籍,比对了许久似有了些眉目,抬头要与她商量,却见她早已歪着头睡着了。
他摇摇头,起身拿了披风给她盖上。刚坐回去,范一统走了进来,见状压低声音道:“公子,可要送荀大人回房?”
应璟道:“这几日天寒地冻,我旧伤又要复发,抱不动她。”
范一统实诚,当下就要尽忠:“那属下送荀大人回房好了。”
应璟幽幽抬眼:“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
“……”范一统真冤,那不是看公子你说的那么自然,还以为不用顾忌么。
应璟摆摆手:“去叫个身强力壮的侍女来背她回房吧。”
大约是在书房里冻着了,荀绍这一夜睡得不是很好,早上起来怏怏无神。草草吃了点早饭,走去书房,见应璟还穿着昨日的朝服,诧异道:“你一宿没睡?”
应璟哼了一声:“紧急军情当前,也就只有你睡得着。”
荀绍一直把他当个奸臣看待,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他数落的一日,还找不出理由反驳,愤懑地拖着步子在案后坐下。
应璟埋头在书案上,也没看她,口中道:“炉火上温着一碗涤秋醉,你喝了暖暖身子再看信吧。”
荀绍平常无酒不欢,今日因为精神不佳,难免反应平平。应璟转头见到,有意打个岔,搁下笔道:“你知不知道这涤秋醉的来历?”
荀绍果然来了点兴致:“什么来历?”
应璟道:“永康年间我们应家出了个祖辈,字涤秋,因文采卓然,著作不息,被世人称作涤秋先生。他为人清心寡欲,偏偏嗜酒如命,甚至连皇帝征召也不管,四处云游,拿自己的文章换酒喝,还自称千杯不醉。有一日,他在山中行走,忽闻酒香扑鼻,循迹而去,见一少女正在茅屋前温酒,就想讨一碗喝。少女口不能言,以树枝画字与他交流,说奉上美酒可以,但要请他作诗一首。涤秋先生当即信步吟诗,短短十数句,却涵盖天地山川,历史名流。少女赞赏无比,将一坛酒都送给了他,但告诫他说此酒甚烈,不可贪杯,否则会大醉不醒。涤秋先生自然不信,当即仰脖灌下了整整一坛,结果倒头便睡。醒来后见自己躺在茅屋中,那少女就在旁边,已绾发做妇人髻。他心中大奇,自己只睡了一觉,人家便嫁人了?哪知那少女竟忽然开口说话,说自己嫁的人就是他。”
荀绍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问:“这是怎么回事?”
应璟笑了笑:“涤秋先生也诧异的很,当然否认。少女告诉他,他这一醉就是七日,这七日里二人已经拜堂,想抵赖也抵赖不了了。涤秋先生问她可有凭证,少女拿出他当日所作诗词来给他看。这诗明明是歌咏山水,抒怀畅意,少女记录下来后稍加改动,音同字异,词意立变,竟成了一首含情脉脉的情诗,她说这便是二人定情之物。”
荀绍心急难耐地追问:“那然后呢?涤秋先生有没有接受这个少女?”
“这我就不知道了,书中没有记载,只说涤秋先生回去后仿照此酒酿了一种酒出来,因有此经历,便取名叫涤秋醉。”
荀绍气闷:“你们应家人怎么都这德行,事情总不写全了!那山河志也是……”
“山河志?”应璟挑眉:“你看我的书了?”
荀绍干咳一声:“没有,我只是找鲜卑书籍的时候看到个名字罢了。”
“这样啊,我看你也不像好奇的样子。”
荀绍翻了个白眼,往他身边挪了挪:“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些小国归附的?”
应璟瞥她一眼:“你再破解一段,我就告诉你。”
“……”
暗语这方面,荀绍懂的要比应璟多。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霍江城的教导,尝试将几种法子合在一起破解,居然真译出段通顺的话来。
“原来如此,他们内部生变,段宗青护送首领逃亡东北,要与这收信人会合,之后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荀绍托腮思忖:“他们这一路烧杀抢掠,只怕是故意引来朝廷出兵,刚好借机摆脱追兵。东北有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难道他们要会合的是这二部中的一支?”
应璟想了想:“信中没有称谓,对方是有意隐藏收信人,若是知道此人是谁,想必后面的内容也就迎刃而解了。要不你再试试其他法子?”
荀绍长这么大就没在书房里坐过这么长时间,早受不了了,恨不能将密信给揪成一团扔了,哪里还想再看。
她想起之前的约定,敲着书案道:“我破解出一段了,你该告诉我答案了。”
应璟一夜未眠,又熬到现在,已很疲倦,看向她的眼里都有了血丝:“你真想知道?”
“当然。”
他将纸张一推,灌了口茶:“其实无外乎三样:钱,色,武力。贿赂宠臣,赠送美人,实在不服,或挑拨内斗,或引来重兵。”
荀绍有些意外:“难道你那时得了朝廷很多援助?”
“没有,但美人可以重金买来,军队也可以暗中贿赂。”
“不可能!哪有军队敢私自调动,你给再多钱也没用!”
应璟失笑:“你不信?接受我贿赂最多的便是西北驻军,天高皇帝远,拥兵一方,谁能管得了?全天下就属西北军政最乱。”
“……”
应璟叹气:“彼时我捉襟见肘,望着大漠黄沙都恨不得它们是金子做的才好,方知钱是个好东西啊。”
荀绍还在郁闷,讽刺他道:“所以你现在才这般来者不拒!”
“胡说,谁来者不拒了?钱少的我就不收。”
“……”
应璟一手捶着肩,自嘲地笑笑:“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后悔问了?还以为能学到什么精妙之法,却原来都是些不光彩的手段。”
若是以前,荀绍肯定是这么想的,但如今对他过去有所了解,眼光也少了些偏见。
“我只能说,若换做是我,这样的难事,孤身犯险,未必就能做到,也不是谁靠卑劣手段都能成事的。”
应璟拍了拍手:“荀东观好本事啊,含沙射影,却又句句体谅。”
荀绍暗爽。
暗语的事困难重重,进行地万分艰难,应璟只好派人快马去西北请霍江城入都。
荀绍还不好走人,但应璟事务繁忙,再不能每日耗在书房,她趁机回了趟荀府。
打马走到半路,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她停下来,就见有人快马加鞭,一阵风似的飞奔过来,到了跟前才看出是周丰意。
“咦,这么巧。”
她笑嘻嘻的,周丰意却有些尴尬,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讪笑着问:“荀大人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荀绍也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原来周丰容的马车停在那里,她看过去时,掀开的车帘刚刚落下。
“我挺好的啊。”
周丰意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我大哥此番脱险,荀大人功劳最大,他如今就要去边疆巡视,我代他向荀大人辞个行吧。”
荀绍朝马车抱了抱拳:“那就祝大将军一路顺风。”说完勒马转身,像是毫无私交,只尽了下属之礼。
周丰意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了口气。
每到年关,往来商旅太多,西北都需严加防范,何况应璟为掩人耳目没用朝廷调令,霍江城实在不好随便走开,但他派人送来了好几册典籍。
其中有一册书是他亲手所录,里面记载了西北一带的异族名字,以及部族里的官衔名称,每个词后面还有各类笔法的化写。
荀绍看了大为惊叹,难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来连旁人不曾注意过的细节也钻研过了。
要仔细比对信中是否有鲜卑姓名或官衔,实在太过繁杂。荀绍叫管家给她找了个会识文断字的帮手来。
管家办事慎重,将应家家臣的儿子找了过来。
应璟晚上回来时,走进书房就见荀绍身旁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二人忙得忘乎所以,脑袋都快挤在一起了也未察觉。
他清清嗓子,少年听到动静,忙起身见礼。
“你回去吧。”
“是。”
荀绍急忙扯住少年衣袖:“诶,事情还没做完呢!”
应璟朝少年使了个眼色,后者哪敢再留,连忙扯出衣袖退出门去了。
他在书案后坐下:“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还有哪些?我亲自来看。”
荀绍只好将东西都往他那边挪过去。
一直忙到后半夜,仍旧是大海捞针。荀绍开始想摔笔,后来渐渐精神不振,又要打瞌睡。
应璟见她头一点一点的,往她身边移了移,没多久她就歪在他肩头睡着了。后来睡着睡着,脑袋又滑到他胸口,最后变成躺在他膝上呼呼大睡。
应璟只打算给她小睡一会儿,也就随她舒服了,广袖抬了抬,遮在她头顶,挡了烛火的光亮。
他的视线正落在信中一个字上,又移到书上,往往复复好几次。
“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