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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回首万里,故人长绝(下)

姐弟二人掩了形迹在街市之间晃悠,遥看前面人头窜动,她二人从前不曾瞧过这奇景,在家又是位尊之人,所过之处无不屏息静气,此时瞧着熙攘人群,皆是兴味盎然。

这般走了不下一个时辰,岳珂摸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扯了扯碧篁的衣袖:“姐姐……”

碧篁正瞧得有趣,只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顶:“乖,再玩会儿。”却猛然瞧见自己从云头上踢下去的汉子正昂首阔步而来,身上水迹未干,引得君子国路人指指点点,他却浑然未觉,进了街市间最高的一座酒楼。

碧篁生就的热闹性子,扯着岳珂一路小跑,路人侧目,终于进了酒楼。楼内小二瞧着她二人衣衫精致,却有些为难:“小姐少爷,如今正是饭点,楼内已满座,这……”

碧篁见那大汉独踞一座,衣衫滴水,周围众人厌弃,目中皆有不屑之色。他却只管擎了酒壶一气猛灌,又拿箸搛了桌上牛肉猛吃,风卷残云,甚是豪猛。

她先时将那汉子踢下云头,并未深想,后来细思,以他那般身手,想要还击自己定然绰绰有余,却为何被踢下洪波之时只是笑声如雷,乐不可支?

可见这汉子光明磊落,不与她一般计较。

她这般一想,目光虽盯着汉子那桌,却扯着岳珂坐在了汉子隔壁一桌。

那邻桌却是两位年轻公子正在斗酒,一位面色如玉,另一位却用包巾将整个脑袋裹的严严实实。碧篁落了座方才瞧见这二人形貌,此时要她走开。又拉不下面子,只得拱手道:“打搅二位了,小妹这糼弟饿得狠了,借两位半边桌子一用。”她甫一入世,不知尚有“拼桌”一词。

这两位年轻公子却是久在街市间行走,闻听此言又在她面上细细打量一番,二人相视一笑。面白如玉的那位将面前酒壶推了过去,道:“我二人正在拼酒,胜负难分。既然有缘,不若与小姐也拼一回?”

碧篁不以为意,边将桌上好菜拖了一碟放在岳珂面前与他吃,边擎了酒碗与那二人拼酒,眼角余光全然留意那昂藏汉子,连自己也深深诧异,今日为何要盯着这粗俗的汉子瞧个不停。

这间酒楼向来以佳酿闻名,碧篁喝得半醉之时,面前挤上来一张蜜色的脸盘,指着那两位年轻公子道:“何苦跟个小姑娘计较?”正是那昂藏汉子。

碧篁自恃活了两万两千岁,梗着脖子道:“我才不是小姑娘!”提起桌上酒坛,大口大口灌了下去。

那汉子摸摸脑袋,颇有些局促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那两名年轻公子相视一笑:“阁下也瞧见了。”言下之意便是这酒是小姑娘自已要喝的,可不是我二人逼迫的。

那汉子身高体壮,手长脚长,朝着这两位年轻公子眨了眨眼,洒然一笑,指着桌旁边人高的酒坛,道:“既然如此,这小姑娘还欠我一架,人我带走,酒钱二位付。”

那两位年轻公子微笑着点头,只等这汉子带着那姑娘与小童远去,各自掏出兜里预留的酒钱,一瞧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钱袋之中的银子哪里还是银子?不过是些破烂贝壳,正是二人临出东海之时顺手从海边抓起施了法术之物。

凭他二人再如何施术,这烂贝壳纹风不动,依旧是原来样貌。

那二人被店家一顿奚落,当着众酒客,又不能施法变出几两银子来付酒钱,好不容易挣脱了店家的纠缠,相跟着追出来以后,哪里还瞧得见那少女与汉子的影子。

他二人垂头丧气,往东海而去。途中还将那汉子来历猜测半晌,皆不得法。倒是碧篁与岳珂的真身已教这二人瞧透。但仙界之内,瞧不出真身的非魔即邪,这两人暗暗讶异那鸾鸟竟然带着一条小龙与这邪魔歪道相偕而去,也不知最后落得个怎生下场?

哪知这二人到得东海之滨,还未瞧得见苍茫之水,已听得欢笑如雷,间中更夹着一道脆如清铃的笑声,这笑声正是方才那汉子与那少女的声音。他二人加快脚力,到得东海之畔,一瞧之下不禁目瞪口呆。

但见海浪怒涛,卷起千堆雪。浪尖之上滑翔的乃是一只金雕大鹏。最奇的不是大鹏徙浪,乃是大鹏背上立着一名粗硕欣健的汉子。那汉子身侧与他俏然而立的正是那少女,远远瞧去,二人皆笑意满面,开怀不已。

只听得那汉子道:“小妹子,这金雕大鹏乃是仙家宝贝,一向傲然的紧,但今日大哥教它做个船夫击浪,带你我去耍子。”

那大鹏向有灵性,此刻忽然狠拍双翅,击起涛天巨浪,将背上两人浇得湿透,几乎滑下鹏背去。那少女不禁惊慌,紧抓了那汉子的腰带。那汉子侧头朝她一笑:“小妹子,不必惊慌!这扁毛畜牲不听话,定然是还未吃够苦头!”也不知那汉子使了什么手段,只听得那金雕大鹏凄鸣一声,果然放缓了速度,乖顺了下来。

那面色如玉的年轻公子拎了包着头的那位年轻公子腾云驾雾,不多时到得这大鹏头顶,喊道:“小姑娘,你休得同这汉子作耍,他真身不明,也不知是哪一路的邪魔歪道,引了你去,吞下你的内丹仙元可就惨了。”

那鹏背之上二人玩得正在兴头,闻言抬头去瞧。

燮焚本来笑意满面,眨眼黑口黑面,冷冷哼了一声,朝碧篁面上去瞧。碧篁只觉自己袖袋内的岳珂不安的探出头来,不禁轻抚了他的头拍了拍,朝燮焚露齿甜甜一笑,方才朝那云头之上道:“多谢二位公子挂怀。只是小仙与这位大哥投缘得很。他又豁达豪爽,磊落分明,怎会做出二位所说之事?”

她本酒醉,被燮焚带到海边来吹风醒酒,恰碰到这只金雕大鹏,见猎心喜,不过随口说了句:“听说这金雕大鹏乃是一位老仙的座骑,也不知骑在上面是何滋味?”便引得燮焚捉了这大鹏来与她作耍。

他们头顶这两人,正是现如今的东海龙王与鲛人部族的首领。二人自小交好,如今虽然皆接了族中大位,但闲暇之时也会易装往凡界,偷得浮生半日闲。那鲛王寡语,但东海龙王向来随性风流,见得这小姑娘娇俏飒爽,已是暗暗留心。此刻见得她这般不听人劝,已是焦急,又劝道:“小姑娘,孤乃是东海龙王,岂会诈言相欺?今日既然路过东海,不如姑娘入府一游,东海龙宫虽然简陋,倒也有几处可堪赏玩。”

他这番心思暗藏,乃是见着这小姑娘好玩,既然不能直言将她从这汉子身边带走,不若用旁的事引开。岂知这小姑娘却是个倔性子,扬头叫道:“你肯请我这位大哥也去东海龙宫作耍么?”

这汉子法术高深,又不知来历,他本已忌惮,又岂会引狼入室?但直接拒绝的话,倒不好在这小姑娘面前说,于是心思略转,道:“本王虽有意请这位兄台过府,但兄台名讳总要见告吧?”

但见鹏背之上的汉子随意拱手道:“在下燮焚。”说着余光留意碧篁,但见她面上并无异色,倒是极为诧异。

反倒是云头之上的两位大惊。目下阿修罗部正与天界斗得你死我活,传说之中凶似恶魔的阿修罗王却在东海陪着个小姑娘玩耍,若非这小姑娘怀揣瑰宝,他另有所图,便是这阿修罗王头脑不甚清楚。

东海龙王苦口婆心劝道:“小姑娘,你乃仙界仙子,但你身帝这位却是阿修罗王,此刻正与天界用兵,岂能与贼酋为伍?”

碧篁向来得鸟族大首领骄宠,纵情惯了,闻言大感刺耳,亲亲热热拉了燮焚的手,冷冷朝东海龙王道:“天界与阿修罗部相斗,与小仙有何干系?小仙与燮焚大哥性情相投,既然龙王不欢迎大哥,小仙便要辜负龙王的好意了!”拖了燮焚的手,腾云而去。

东海龙王与鲛王也唯有叹息而已。

却说阿修罗王燮焚,从来好武嗜酒,却并无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如今被个娇软的小手牵着,一时里倒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挣又不敢挣,大手被碧篁握得久了些,已是沁了一层薄汗在手心,一张黑脸不觉间已带了些绯色。

碧篁自幼随心,又同凤澹玩闹惯了的,倒也觉不出尴尬。边行边与燮焚做了自我介绍,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被东海龙王那番话引得不悦,遂松开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大哥不必气恼,何苦理那些没见识的俗人?”

燮焚趁机缩回了手,在她纯澈天真的眸子之下,一阵心虚。但被她软语安慰,心中一角也觉温暖悦然。

他往常孑然只影,孤独惯了的,如今猛不丁身旁添了个爱说爱笑的小姑娘,起初或有几分不习惯,但后来几日只觉这小姑娘精力旺盛,不拘礼法,玩乐之时极是尽兴,又加之性格开朗天真,倒与他相处的极是融洽。唯一不好之处便是这小姑娘酒量不太好,虽然每次都会舍命相陪,仍旧醉得一塌糊涂,难与他匹敌。

好在她醉了也是极可爱的模样,扯着他的袖子醉意朦胧的央求带她去玩,执拗的很。

这一日燮焚被醉后的她缠住不放,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去过的昆仑山风景不错,于是哄得她睡了,抱了她腾云而行。

待得碧篁酒醒,睁开双目去瞧,但见周围仙气缭绕,琼枝玉树,入目之处莹润积雪,风光独好,不由惊呼出声,转头攀了燮焚的脖子大是感激:“大哥大哥,此处真是至美。早闻雪景瀚美莹洁,今日一见偿我平生所愿。”

她袖袋之内的小龙子悄悄探头出来瞧,见得她这般亲昵的搂着那汉子的脖子,虾目一瞪,几乎要掩目。

他哪里知道,燮焚抱着碧篁一路到得昆仑山玉珠峰顶,但山顶气温极低,又不能将醉酒后的她丢在雪地里,只得盘膝而坐,将她抱在了怀中。近日碧篁总是大醉,醉后也只能由得燮焚照料,不知不觉间二人亲近了不少。

是以碧篁在燮焚怀中醒来也不见尴尬之色,激动之下,反倒揽住了燮焚的脖子,被小龙子岳珂一瞪,方才觉出几分窘意来。

燮焚念个仙诀,化出一柄剑,笑道:“今日我有个好玩的法子,只是不知道篁儿怕不怕?”

碧篁正在不自在之时,被他出言化解尴尬,再好不过。倒也没察觉他连称呼也变了,往日只叫她“小妹子”的,只拊掌乐道:“大哥的主意定然是再好不过了。碧篁生来别的没有,胆子倒有几分。”

她却不知,燮焚此次不但是表面换了称呼,其实心底里也已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小姑娘娶回修罗城为妻。只是他向来是个稳重的,没有把握之前自然不会轻易开口求亲,以免被拒。

见得碧篁兴致极高,他亦开心,指着那化出的剑道:“这玉珠峰高,你我二人既然已经海中搏浪,耍过一回,不如今朝山顶踏雪,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碧篁已是兴奋的连连点头,被燮焚揽腰搂在怀中,二人同踩一剑而下,身侧景物飞速掠过,冰川积雪在他们脚下绵延,奇峰峻岭,冰狭危隙,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挡住他们欢乐的笑声一路抛洒。

燮焚笑声如雷,震得峰头积雪松动崩塌,雪浪追涌,二人几乎要被这雪浪掩埋,远远瞧去,仿佛在雪浪之上飘浮的一叶小舟,惊险非常,稍不注意便有灭顶之灾。

那时候,相拥的二人并不知道,铺在两人眼前的路便如峰顶踏雪,美则美矣,只是太过危险。

燮焚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娶碧篁,又知她离家乃是心有不豫,更是想法带她四处游玩。偷上天庭观星台暗瞧星官布月挂星;暗下西海沙礁城,采珠撷贝……

碧篁自小囿于一片天地,丹穴山虽有典籍之类可阅,到底纸上谈兵,如今亲临各方美景,与燮焚把臂同游,不知不觉间将那离家愁绪排遣消解的一干二净。

等到某一日燮焚状似为难的提起,离开修罗城日久,公务累积良多,怕是不能再同她把臂同游,碧篁竟生出了恋恋不舍之意。

她袖袋之内蜷着的小龙子兴奋的探出头来,暗喜终于可以甩掉这黑炭头了,哪知被碧篁一句话便打消了念头。

她依依不舍揪着燮焚的衣角,凄凄相询:“大哥不能带我去修罗城玩吗?”

燮焚顿然喜悦盈心,情不自禁伸臂揽了她,畅然大笑:“只要小妹子喜欢,大哥便带你去玩。”

他素来狂放,笑声无拘,顿时将远处一对刚刚修成人形的麻雀给震下了枝头。

后来的几十万年间,阿修罗王回首,总是发现过去与碧篁共同度过的那段婚后生活鲜美甘甜如果,总让他在往后苦涩的岁月里咬一口,回忆当初的甜蜜,才能坚持下去。

雄力到得修罗城,将青鸾留书禀明,但见阿修罗王燮焚面上闪过一抹痛色,知他在无意间触及阿修罗王心底隐痛,不免心头惴惴,稍停,才见得虎眸低掩的阿修罗王仿似失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沉沉道一声:“这就起行罢!”

阿修罗城年纪稍长些的皆知,数万年前,带着凤族小公主碧篁回来修罗城之时的阿修罗王,容色飞扬,心怀大畅,令一众阿修罗美娇娘一夜之间心伤欲碎。

天界与阿修罗族向来不合,凤族又向来依傍于天族,众人不看好这桩姻缘。但凤族小公主碧篁实是娇美可爱,洒脱不拘,与修罗城中诸人皆是相处和谐。她虽异于修罗城中美娇娘的烈火红衫,最喜穿的乃是一件翠竹色的衫子,但在阿修罗王处理积压政务之时,总是带着岳珂悄悄溜出宫外玩耍,不知不觉间将半城人熟识,行走间呼朋引伴,极是惬意,在修罗城简直过得如鱼得水。

每每夜深,阿修罗王从七叶堂忙至回转,并不曾见到那心心念念的娇小人影,只得出宫寻找,只要循着修罗城深夜最热闹的街衢而去,那纵酒高歌,与一众修罗男女把酒同欢的人影之中,定然有一抹青碧色的人影。

众修罗见得他来捉人,皆是洒然一笑,与这凤族小公主挥手作别。

东海之水碧沉幽深,雄力追随阿修罗王涉水而去,但见他面色沉郁,比之这东海暗礁之下埋藏的风暴更为令人难测。数万年前王妃身故之前,小公主青鸾初初降临,阿修罗王喜得娇女,正在举城欢庆,天族一纸战书,又将好不容易消停了少许时日的两族战争挑起。他方成年,正是初次追随阿修罗王上战场,天河如幕,血色残阳,天族与阿修罗族那一战可谓举重若轻,等到留守阿修罗城的守卫前来报讯,王妃被凤族长公主传讯,已独身带了岳珂与小公主前往丹穴山……

两族战争正是举重若轻之时,王妃与小公主虽与丹穴山乃血脉至亲,但彼时王妃姐妹二人恐已不合,不然为何当时阿修罗王闻听此语,面上已乍然有惊色?

阿修罗王将小王妃置于心间,此事乃是阿修罗城众人皆知之事。只恐这场战争的成败,亦与小王妃的安危不能相比。当时有修罗儿郎参言:“我王,小王妃乃凤族小公主,想来凤族长公主赤焰亦不会为难幼妹。”

雄力当时年幼,可是跟着阿修罗王腾云飞抵丹穴山,见得那满目焦黑之色,不知所踪的王妃,与奄奄一息,神魂欲失的岳珂,失踪的娇妻爱女,阿修罗王目眦欲裂,仰天狂吼,不禁傻呆呆如石,不知如何相劝。

后来的万年间,阿修罗王如东海海底之石,寂寂沉默。

整个阿修罗城,再不曾听到王爽朗的大笑声。

纵然赢了那场战争,也不能挽回失去心爱之人的悲惨结局。

他渐渐懂得了阿修罗族对于失踪的小公主的盼望,尽管整个阿修罗族都以为小公主当年已经与王妃一同身故,可是有一年的酒宴之上,喝醉了的阿修罗王无意之中喃喃说起过一句话:“本王的小公主真是又聪慧又可爱啊……”

摧伏大人起先只当王在臆想之中,半是心酸半是安慰:“我王,小公主早已随王妃……”那知那醉酒之中的铁汉面上带着浅浅笑意:“本王的小公主,她叫本王叔叔……这傻孩子,居然叫本王叔叔……”

满堂下属瞧着这八百年难得醉一回的阿修罗王,齐刷刷冒汗……

王的意思是:小公主还活着?

阿修罗族没有继承人,而王又不肯再成亲,如果小公主还活着,不啻为阿修罗族一桩大大的喜讯!

许多年以后,当王带领着小公主第一次站立在阿修罗城,举城欢腾,那一日,值守在广场之下警戒的雄力,瞧着那秀美娇艳的小公主,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在跳动。

而今他追随着阿修罗王,亲自解救了小公主钟意之人的魂魄。将那原身之内被镇着的魂魄引出,眼前那具身体便渐渐碎落,五官渐渐模糊,四肢渐渐断裂,最终化作了飞灰。

往事成灰。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vK158BImkew+kehG9KOBcS2jYLVJPtJcv+nAifR0Z6AGMF5V+h0evZIoNupgM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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