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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阁门的一刹那，黑袍少主定住了，迈出的右脚在片刻的停顿后才轻轻落下，如犯错的孩子般有隐隐的不安。
观潮阁前的场院里，夏雪薇静静地立着，眼角的泪水在烛火中闪烁灼人的光泽，令黑袍少年在一瞬间而黯然神伤。
一袭纯白如雪的华衣在暗夜的背景里浮凸，清晰如钟鼎上的铭刻，然而如雪的眸子里涌动的却是复杂难解的情愫。
爱？不是。
恨？亦不是。
“少主……”夏雪薇缓缓开口，轻唤自小便已熟识的眼前人，声音里却分明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而这样的称呼，此时却如一把刀割在少年心头，痛苦而绝望。
“叫我天翔，薇儿……”
“龙天翔。”夏雪薇扯出一丝带泪的笑颜，却又极度压制着自己的悲伤，“我恨你！”
我恨你啊，龙天翔！十三年前为了护你，我母亲已坠落伤心崖下。而今你又逼死了我父亲，你就一定要夺走我的一切么？
你是绝尘世家的少主，整个武林的王，是一代天骄，却又为何如此残忍地要我家破人亡？
泪水蜿蜒而下，滑过夏雪薇皓如皎月的脸颊，一滴一滴坠在龙天翔心里，燃烧，痛苦而无助。
“薇儿……”龙天翔瞬间趋步到夏雪薇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庞，想为她拭去灼人的泪痕。
“不要碰我！”夏雪薇尖叫着挣脱温柔的双手，扬指便向龙天翔弹去。
毫无闪避，龙天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无极神指指力洞穿自己的左肩。“噗”，鲜血很快涌了出来。
“原谅我，薇儿，我别无选择。”
“呵……”夏雪薇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却是纷繁纠结的仇恨，无奈和讥讽。
“别无选择？全武林的生死都掌控在你的一念之间，你会别无选择？既然别无选择，为何不将我一起杀了，却独留我在这世间空空落落，无依无靠？”
沉默无语，一种莫大的悲哀瞬间涌上心头，龙天翔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以及一种茫然和无所适从。
身为绝尘世家的少主，他自小便是孤独的。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玩伴同伙。在整个绝尘山庄里，他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享受着上至祖母下到仆役的备至呵护。然而，他却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分享欢愉与不快。
每当孤独的时候，他便在书房或剑厅度过，让自己忘记寂寞与难受，或者高坐在屋顶上看天，看云卷云舒，看飞鸟孤鸿。
细心的母亲也曾发现他的不快乐。然而在面对母亲的探询时，他总是摇头轻笑，然后拔剑起舞，将家传的“逆天剑法”幻化万端。
虽然才几岁，但他已明白自己的孤独早已注定。只因为他是绝尘世家的继承者，是将来整个武林的主宰，有哪个孩子够资格和他做朋友，又有谁敢和他做朋友？
七岁那年他随父亲出庄，在烟雨楼小住了一月。而与夏雪薇的朝夕相处便成了他此生最快乐的回忆。
那一个月里，他们一起聊天，玩耍，在草原上奔跑，在小溪边戏水捉鱼，在院子里放风筝……那样的惬意和自由，他从未体会。
一月之后返回那座令所有武林中人仰望的山庄，他的生活又陷入了如先前一般的寂寞。只有每三年的四方之会，四方霸主会将自己的继承者带上绝尘山庄，他才有了和同龄人一起玩乐的机会。
而对他而言，他所期望的也仅是夏雪薇而已。只有和夏雪薇在一起，他才会真正地感到轻松和快乐。
那是因为兴趣相投而产生的信任与依赖，还是少时便深深种在心底的爱恋情愫？
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也曾多次地问自己，却无法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或许仅是因为夏雪薇同样也是孤独的孩子，所以能懂他。在烟雨楼的初识，两个孩子便被对方深深的孤独和孑然的孤傲所打动，早在心底彼此引为知己了吧？
而现在，谁能懂得他的别无选择？
然而谁也不能责怪，毕竟夏横戈之死的确和自己有莫大的干系。
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孑然一身的孤寂，那样浓烈而无法排遣，郁结于胸，仿佛一直狂怒的野兽在挣扎、撕扯、吞噬着他的内心。
“住手！”在夏雪薇的惊喝声中，一道白色的闪电蓦然腾起，直向黑袍少主头顶切下。那样的速度快的甚至连夏雪薇都来不及阻拦。
然而，开山裂石的一剑凝定于龙天翔头顶三尺，却再无法下切分毫，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生生遏住。在剑刃的边缘泛起一片白色的刺眼光芒，映出对决双方发丝飞舞，猎猎如风，然后轰然破裂，恍如梦幻。
在巨大的力量反推中，发难者连人带剑倒飞出去，重重跌落在七丈之外，张口吐出血来。
匆匆赶至的夏家护卫七手八脚将发难者扶起，刀兵尽出，冷眼敌视黑袍少年，等待着夏雪薇群起而攻的指令。
龙天翔却是冷笑出来，右手按上了逆天。强烈的杀气在场院里迅速的弥散开来，直袭所有人心底，顿时生出不寒之傈。
“住手！”再度出声阻止，夏雪薇移步上前，拦在龙天翔与刺客之间。
“这是我哥哥，请剑下留情！”
“薇儿……”龙天翔面色更冷，不可抑制地散出迫人的压力，“两百年来还从未有人敢在我龙家人面前拔剑，而他……”
那样的语气分明已是动了灭杀之心，连夏雪薇都觉得发难者的幸存几无可能。
是啊，作为武林至尊的绝尘世家，二百年来一直高高凌驾于苍生之上。全天下谁敢在龙家人面前放肆，更遑论拔剑而向地侵犯？
而如今面对的更是绝尘少主，半年后即将接掌全武林的人中之龙，无论什么样的刺杀者，百死亦不足惜吧！
然而，龙天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右手移开逆天，轻蔑地看了一眼刚才被自己一招重创的发难者。
“为了薇儿，今天不杀你。”
目光转向夏雪薇，龙天翔递上了血玉燕尾蝶，环顾众人，高声宣布：“即日起，夏雪薇继任烟雨楼第七代楼主，统领江南武林。令之所及，违者杀无赦！”
冷冷宣布完任命，龙天翔轻舒了一口气，看向犹豫着未接过信物的夏雪薇，轻声请求：“薇儿，请助我！”
“……”再无法拒绝，夏雪薇接过血玉燕尾蝶，高高举起。
“一切遵从少主！”
“一切遵从少主！”夏家护卫齐齐拜倒，尽表忠心。
微笑着，龙天翔轻轻颔首：“谢谢你，薇儿。”
轻轻拭去夏雪薇脸颊的泪痕，龙天翔扯出一抹微笑，转身步入了无边的暗夜里。
就这样……走了么？怔怔地，夏雪薇立于原地，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手心里握着那枚象征着生杀予夺权力的血玉燕尾蝶，却无法感到丝毫的快乐。
她是无心于权力的呀……
她还只是一个怀着迷梦的少女而已，渴望的也仅是安定和欢乐。
然而这枚小小的信物，从此便要将她推到时局的风口浪尖，去承受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
杀死了父亲却封赏女儿，龙天翔，你这个混蛋！
没有去理会众护卫手忙脚乱地扶起夏雨轩——那个父亲的养子，刚才在逆天剑下命悬一线的刺杀者，只是慢慢回身，想要离开观潮阁。
“薇儿……”夏雨轩咳着血缓缓开口，声音却是因重伤而极度的虚弱，“就这样算了么？”
“呃……？”停住脚步，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乌云已经将最后一点星光也遮去了，只投下一块沉重的黑幕，压迫而来。夏雪薇努力抑制着汹涌的泪水，哽咽地问，“那么……要怎么样呢？你能杀得了他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父亲已经死了……哥哥。”
抿去嘴角的残泪，咸咸的，满是苦涩。只是这样的苦涩又怎及心底的万分之一。
——那样绝望的欲爱不能，欲恨还休。
“更何况，我们四霸家族是曾对龙家立下了誓言，永不叛离的。”握紧手心里的血玉燕尾蝶，夏雪薇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处理好父亲的后事罢，又一场血雨腥风卷来了，我们……”
蓦然语断，夏雪薇扯出一丝苦笑，摇头叹息走开。
还能怎么样呢？除了管理好江南武林，安定一方，号召起一支治下的力量，在他需要的时候化做一把利剑扫除他面前的魑魅魍魉，或化做一面坚实的盾牌替他阻挡四面袭来的明枪暗箭，她还能如何？
难道要她化作一支利箭，在他危急的时候从背后刺穿他的心脏，用他的鲜血作为父亲的祭品？
她要如何的决绝才能狠下心来恨他，才能对他拔剑相向呀？
她又怎么狠得下心来刺穿他和自己的心脏，一起消亡？
她，不过还只是一个柔弱不经事的少女……
“就这样算了么……薇儿？”夏雨轩拭去嘴角沁出的血迹，看着渐渐融入夜色的一袭白衣，眼里有无限的痛惜，与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