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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就算事到如今,赖云烟依旧清晰记得那天上午,他们在京郊的那张茶亭饮过茶,江镇远文质彬彬地朝她一拱手,与她笑道,“阿烟,就此一别了。”

赖云烟那时只当他要去江南查案,就与他轻福一礼,笑道,“君且前去,待来年,阿烟再与你煮茶品茗。”

江镇远看着她潇洒一笑,就此离去。

隔了两日,他的书童送来一封信,信笺上写道:士为知己者死。

他就这么捍卫她的生死与尊严去了,赖云烟坐于茶亭半月,往后的每年,除了他离去到死亡的那三天她会在茶亭煮茶,静等他来品茗,其它时日,她就当作自己遗忘了那个地方。

世人都当他们暗通款曲,那种失去挚友的疼痛,她也只有跟兄长说过两次,但兄长都道他们互生爱慕,碍于世俗不能结合,更是怨憎魏瑾泓的卑鄙。

便是最敬爱的兄长,也不能完全理解她与江镇远那种不逊于情爱的情谊,自此,赖云烟也就不再为此解释什么了。

而他,江镇远三字,时间长了,她也不怎么再想起了。

一想起,心就疼得无法呼吸。

雨下得越来越大,她的头发,脸上,全沾上了冷雨。

赖云烟觉得分外的冷,她张开眼,赤足下了地,拖着长被去了箱笼,拿出长袍披上。

她未去看隐于一角静坐的魏瑾泓,她哼着江镇远所作的那首曲子,赤着足去了外屋。

梨花正端着水盆进屋,看到拖着湿发长袍,赤足走着的大小姐,她受惊般地“啊”了一声,手中水盆跌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砰啪”响。

赖云烟瞧地上看去,见地上的水不是热水,落地的水只是湿了梨花的鞋面,便抬起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去换了鞋罢。”

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对随之进门来,呆在原地的杏雨笑道,“你去把我的乌木筝拿来。”

“小姐。”杏雨担心地看着她。

“去罢。”赖云烟坐于案前,把上面摆着一些诗经挪到了一旁,呆会放筝。

杏雨拿来了筝,梨花拿了鞋与她穿上。

她们跪于她身后与她拭发,赖云烟弹弄起了筝。

那拨弄的几根弦,一下响得比一下怆然。

许是外面狂风大作,冷雨劈啪,凭添了几分萧瑟沧桑,善感的梨花边擦湿发边哭,到后头竟哭到无法自抑。

赖云烟停了手,往后看去,好笑地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梨花。

“小姐,梨花不知为何心里难受。”弄不懂自己心中究竟为何难受的梨花哭着道。

赖云烟闻言闷笑了几声,杏雨这时放下手中干布,去拿了伤药与布过来,给赖云烟包扎冒出血的手指。

十根手指头,竟伤了六根。

赖云烟看着自己只一曲就伤了六成的柔弱手指,温和笑着与丫环们叹道,“我还真是不中用,弄不了太风雅的事,回头还是找乐师弹奏一段罢。”

梨花又哭,这时,圆门边,有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身湿衣的魏瑾泓站在门口,淡道,“都出去。”

他声音乍一听,跟平时无甚区别,但言毕,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要比刚刚现冷了一点。

梨花抬眼看向他,看着大公子跟平时完全两异的眼神,竟就么打了个冷颤。

“下去罢。”待杏雨给她包好最后一根手指,赖云烟朝她们笑着道。

“大小姐。”杏雨轻叫了她一声。

赖云烟继续温和地与她说,“带梨花下去,重打温水过来罢。”

杏雨拉了欲要开始说话的梨花的手,带了她下去。

她们走到门边,魏瑾泓头也不回地稍扬高了一声调叫了一声,“苍松。”

“小的在。”

“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奴才遵令。”

苍松的声音响过,魏瑾泓大力一掀袍,盘腿坐在了赖云烟的案前,袍子弄湿了地上暗红的毯子。

赖云烟笑看着他。

他不语,冷然地回视着她。

良久,赖云烟轻叹了口气,“您找到他了?”

魏瑾泓闭眼,轻颔了下首。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赖云烟轻轻地问。

他三十而立之年,才来京中赶考,赖云烟听他说过,他十六岁离家游历大山,纵情山水十余载,经历无常世事,才来了这京中。

他想当刑部尚书,因他曾受人之托,想查几桩冤案,他对人许了诺,便就来了京中实现他的诺言。

他是个好官,更是一个真正品德高尚的君子。

他这时,恰好十六岁,正是他出家门纵情山水的年龄。

“恰是年少。”魏瑾泓抬眼,看着她面前的筝。

“想来,很是意气风华罢。”想像着还是少年的江镇远嘴角含笑,便是对那老翁稚子都要弯腰作揖的有礼模样,赖云烟不禁笑了起来。

魏瑾泓死死盯着那筝的一角,抿着嘴,没有言语。

“您要什么?”笑罢,赖云烟主动开了口。

这个时候提起他,能有什么好事。

他捏了她那么多七寸,困在这后宅院落的她,哪是他的对手。

赖云烟苦笑地看着她问了话,还是抿嘴不语的魏瑾泓,道,“您说罢,做得到的,做不到的,妾都会去做。”

她欠他的,她不能乱了他这世的路。

等到他三十岁再进京赶考,到时,她就远远地看着他,让他好好地当他的刑部尚书罢。

这一世,她是不想他为她死了。

他那般真正遗世独立,世间少有的君子,不该再遇上她这等背负太多负面的人。

他为她做的,那世已经足够了,她不能再拖他下水。

“你就这般喜爱他?”魏瑾泓抬起头,拿过搁置在她面前的温茶,饮了半口看着她道。

喜爱他,喜爱到为他主动示弱的程度?她不是最有骨气的么?

他语中难得地带了刺,赖云烟却是笑而不语。

她微笑地看着重魏瑾泓,等着他提要求。

“要是,让他一生都纵于山水之间,如何?”

“还是让他原本是什么样的,便是何样的就好,您看如何?”

“若不?”

“若不,您不死,我不休。”赖云烟朝冰冷的手哈了口气,仔细地看着那包了布的六指,漫不经心地道,“他若是原本是何样,以后也会是那样,那么,他进京后,如果我还活着,我便不帮他就是。”

“你不会与他见面?从此一面都不见?”魏瑾泓从她的话间听出了重点。

赖云烟点头,平静地看向他。

魏瑾泓看向她的脸,只一眼,他就撇过视线,放在了她胸前的长发上。

“那就如此。”

“您的要求?”

“没有别的要求。”

魏瑾泓起身,打开门,走进了雨中站在那淋着大雨,待熄了胸中的怒火,才平静地走回了里屋,自己寻衣更衣。

她是有多喜爱他,才委曲求全得这般丝毫不犹豫。

当年,只要有一次,她能像这般为他忍一次,委屈一次,他们就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等雨一停,前去请安时,魏母诧异赖云烟手上的伤,赖云烟便羞红着脸,不要脸地说,“今日清晨意境甚好,孩儿便想为夫君弹奏一曲,哪料技艺生疏,就……”

说至此,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引得魏母失笑,道,“你这是为何?便是不弹,泓儿也不会少你一分的好。”

“孩儿,孩儿……”赖云烟摸了摸自己涂了红胭脂的脸,咬着嘴,纠着手中帕子,娇羞不已。

与她一道前来请安的魏瑾泓这时淡淡开了口,“娘,我今天带云烟出去逛逛。”

“去哪?”魏母朝他温和地问。

事先完全不知情的赖云烟瞥了他一眼,随即低头轻皱了下眉头。

“去老夫子的书斋寻些书。”

“哦。”魏母拿帕拭了拭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这去书斋,带女眷前去,可不是什么守礼法的好事。

她眼睛一转,见赖云烟拧着手中手帕,不敢抬头的样子,她不禁对自己于她的威严有些满意,便笑道,“那就去罢,早去早回。”

“多谢娘亲。”赖云烟细如蚊吟地回道了一声。

“好了,莫红脸了,且去罢,记得及时回来用午膳。”

“孩儿这即带她去了。”魏瑾泓朝魏母拱了手。

等上了马车,马车前往魏瑾泓的恩师春儿秦老夫子的书斋,赖云烟轻掀了窗布两下,见真是那条路,便收好手,不再探看。

真是去寻书?

赖云烟哑然,一路安静无语,等进了书斋,被侍女带到女眷选书的地方后,这才知魏瑾泓是真有那个意思让她选书。

不管背后是何意,赖云烟都不想拒绝这份意思。

她陪嫁的那些书,都是她曾看过的。

前世她还有一些书没看透,有些搁置在那甚至没动,现下趁这个机会,正好把未看过的全部拿走。

按魏母的意思,是不许她在外呆太长时辰,赖云烟一站到书架前,只等看到封面,大致翻过内容,就把书放到了杏雨她们的手中。

半时辰下来,她选的书,已有二十册之多。

陪侍的侍女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以前来过书斋,可没这么选过书的赖家大小姐。

等过了一时辰,赖云烟选的书便有五十册之多,这厢待女有些犹豫地看着选在大书桌上的书,那厢就有小厮搬来了精致木箱,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赖云烟见到搬来的箱子,轻笑了一声。

书被列数过装入箱子,赖云烟算了算,这五十册书,大概值一千两银子。

皇朝纸贵,读书更是士族子弟才读得起的事,便是士族里身份较低下的,有些书籍他们一生都碰不到手。

士族上层控书严格,尤其是秦老夫子的这书斋卖的书,有不少都是孤本的手抄本,还有文人学士托卖之物,价格昂贵不说,这买家的人也必是身份尊贵者才能一时得多本。

她选了五十册之多,打的是来了一次就无第二次的准备,另外,确也是有为难魏瑾泓的意思。

但看样子,她还是没有为难到。

这次前来书斋,赖云烟道魏瑾泓另有他意,但她这次没有见到秦老夫子,也没见到魏瑾泓的大师兄秦岭。

秦岭乃秦老夫子的大弟子,同姓秦,但无亲缘关系。

他甚是嫉恨魏瑾泓深得圣恩,在一次世家子弟携家眷的踏春中,当时科举失意的秦岭刺了魏瑾泓一刀。

那时她正与魏瑾泓你浓我浓,正是恩爱之际,便扑身为他挡了一刀。

这一刀落在了腹中,许是伤及子宫,待过了两年,她假孕过一次,自己惊喜万分,但肚子还是没有大起来,愿望落空。

等再过一年,用珍宝都满足不了的魏母终是脸色难看地请来了宫中的大夫,她就此被烙下了终生不孕的烙印。

她忐忑不安之时,他就拉了她的丫环上榻。

这其实没有大碍,只是他行动太快了,她还未在此自己终生不孕的恐怖中缓过气,他就已经跟丫环搞上了。

她那时气得每日每夜鼻间扑出来的气都带着火气,他还道她胡闹,她慢慢地冷了心,静了下来,从此恩爱皆无,只想好好地当她的魏少夫人,随他要纳多少的妾。

可他非要胡闹到她的面前,挑战她的神经,这才有了她誓死都要爬出魏家的后来。

说起来,前世秦岭的下场很惨,死于车裂。

这世,不知魏瑾泓做何打算,不过想来,秦岭是伤他不着了,于魏瑾泓真正无法排除的危险是来自暗中相对的世家。

不过,这对知晓了他们会如何动作的魏瑾泓,只要不疏忽大意,可能头一会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碍。

只有等他们见用过的办法无用,才会另想前世没用过的他法,怕是才会对魏瑾泓构成危险。

赖云烟思来想去,觉得现在魏瑾泓真正的患忧是内患,只有内患解决了,他才能先立于不败之地。

回去的路上,赖云烟一路思虑,静坐不语。

回了府,魏瑾泓让小厮把书抬进后院,一吩咐完,就对赖云烟说,“先去娘那。”

“您在家中用膳?”

赖云烟拿帕轻掩了下翘起的嘴角。

“日后待娘问起,你就说那些书是我让你为我选的。”

“多谢魏大人。”赖云烟笑笑道。

“过两日,我带你去苏府。”

“见七姑娘?”

“魏大人,今日怎地就这般大方了?”赖云烟不禁笑道。 qOxlSF1Rk2UEQeeET8Oe4t+C2bkhJOngIRUiqOsZuPLd6ia10b0jnMMrEJ24sM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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