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城中示警声起,等到书香追出去以后,裴东明已经没有了影子。
她站在家门口焦虑为难,一时想着去营中打探消息,又深觉不合时宜,想要回家去,心燥难定,正站在那里团团打转,莲香跟怀香也一脸恐慌的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惊动未定的模样。
三个人到底是自小生活在安定的环境之中,至大的恐慌一件是被卖入林家为奴,另一件林家被抄,去留难定,前途未卜。
怀香自被她抢白了一顿,收敛了不少,虽然在家仍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心头对燕檀诸多不满,但至少不敢当面给他难堪。
况燕檀从不曾指责过她,总是一副温厚的样子。
她心中看燕檀不起,只觉白瞎了自己这副花容月貌,偏跟着个穷当兵的过日子苦熬,每日坐在镜前描眉画唇,顾影自怜,燕檀值守换防回来,家中冰锅冷灶,半点热食也无。
她也是每日拿了银子去外面瞎凑和,买些吃食来。
惟其如此,燕檀心中才更冷了一层。
不过他从军多年,忍功一流,纵然受到军中同僚之间的耻笑,但心中自然知道自家这妇人跟了他的时候乃是清白身子,晚间在床上未免更是粗暴。
男子的力气本来就是常年在疆场上练出来的,怀香又惯是娇娇调调的人,骨酥身软,禁不得磕碰,日子长些,只当这是一种苦差,心中对燕檀又更添了一层嫌恶。
她一个人在家中着实无聊,有时候会来书香家里稍坐,但书香这段日子忙的晕头转向,哪有空搭理她,她转头便去寻雁儿莲香等人。
雁儿是个清高的,虽然如今仍免不了伤春悲秋,暗自嗟叹一番赵老抠不懂风月,但到底那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又全无花花心肠,她在林府见惯了林府老少爷们的龌龊,对赵老抠也多少生出一点好感来,热茶热饭倒不会断了他的。
赵老抠心思简单,只要值守回来有人热茶热饭的张罗,还有盏灯在守候,自然满心欢喜,将雁儿夸了又夸,哪管你多愁善感?
女人嘛,娶回来不就是生娃过日子的吗?
他娶媳妇儿没花一文钱,如今耕起这块地来格外尽心,只盼着来年能够丰收。
怀香去寻了雁儿好几次,嘴上好话说了不少:“妹妹是个心思细腻的,最是明白我的苦楚……”
雁儿心道,燕校尉将自己的家底全交了给你,还有二十两的嫁妆银子,我别的没瞧见,只瞧见你一日三餐都在街上吃,胭脂水粉零嘴儿见天的买……要我瞧见你的苦楚,实在有些难度。
伤春悲秋的人其实也是要有闲钱的嘛。
说起嫁妆银子,又是燕儿的一桩糟心事。
赵老抠见到那二十两的嫁妆银子,双目发光,心头将左迁谢了几十遍,只觉得他恩重如山,不但白送他一个识字的媳妇儿,还倒贴了二十两嫁妆银子,因此这银子当时就被他收了起来。
雁儿提了好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娘子,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总要娶妻生子的,你这当婆婆的嫁妆将来都要留给咱们的儿子,我先替你保管着。”
雁儿只气的掉下泪来,赵老抠虽然在钱财上抠了些,但从来不吝啬甜言蜜语,一车的甜话将雁儿打发了,雁儿又是个感性的,被他讲到动情处,心早软了,等回过头来,那二十两嫁妆银子早不见了影子。
她又提出来,买几本书再买些上好的宣纸来,赵老抠心疼的抓着钱袋子死不松手,那模样就像要割掉他好几十斤肉一般。
“娘子啊,不如我们打个商量,等你生了娃,娃要开蒙了再买书买笔,我连儿子娶媳妇的钱都开始攒了。”
攒钱真是他此生唯一的嗜好了。
“燕校尉我瞧着是个敦厚的人,姐姐你悠着点,小心福气用尽了。”
文人发起酸来,比郭大嫂子委婉多了。
她又不能愤愤不平的提出来:假如自家夫君能像燕校尉一样将身家银子全交到她手上,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那时候她大约就会明白怀香的苦楚了吧!
明珠暗投什么的,也得身边人识得这是颗明珠不是?
雁儿从来清高自诩,怀香不过是林老太太送给林大少爷的通房丫头,林大少爷看不上,这才有幸嫁到边关来,女红书画一概不知,连厨艺也值得怀疑,不知道她会不会,怎么能算是明珠呢?
怀香多跑了两趟雁儿家,雁儿只当她是来向自己炫耀的,嘴里的话便越发的酸了起来,自感话不投机,怀香便只能往莲香家去了。
莲香是个柔顺的性子,虽然瞧着郭大嫂子家生活井井有条,但她秉承嫁夫从夫这一点,只觉一个妇人在自家夫君未曾同意之下,在家里抬门打窗,翻墙动土,实在不好。又劝了书香好几次,见她不听,一意孤行,好生替她愁煞,生怕裴东明回来不喜。
况黑子不愿意她同郭大嫂子亲近,书香一意跟着郭大嫂子学本事,她渐渐便少往书香家跑,只盼着裴东明换防回来的时候,不要太生气就好。
“妹妹你又不听我的劝,假如裴校尉回来生了气,你也别同他顶嘴,只要小心顺着他些,大约会好吧?”
书香笑嘻嘻的应承着,照样在自家院子里该挖挖,该搬搬,兴兴头头的折腾了好些日子。
莲香愁眉苦脸的回家去,对着空空如也的院子为书香未来的婚姻生活犯愁。
贺黑子倒是疼媳妇儿,他连同那二十两嫁妆银子与军饷都交了给莲香。不过要论起喝酒来,他与裴东明不相上下,也是囊中羞涩的很。
他自感手头银子太少,对不起这娇润柔顺的媳妇儿,等他换防回来,莲香委婉的提起来,书香在小院子里折腾了好些天,又是准备盘地龙又是准备平菜地,听说还要在库房地下挖菜窖……贺黑子心道:原来那干扁的丫头竟然这样能干?
但瞧瞧自家娘子白嫩的手指,他又舍不得让她干这样的活,“她干她的,你可别在自家院子里瞎折腾。”
贺黑子本是一片好心,哪知道莲香会错了意,只当他不喜欢妇人家在院子里折腾,当时就想到了书香这样热火朝天的干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挨裴校尉一顿愁骂?
怀香来向她诉苦的时候,莲香就将这件愁肠百结的事大略讲了讲,却换来怀香一顿嘲讽。
“书香往日瞧着是个聪明的,怎的来边疆这些日子,竟然傻了不成?她这个样子,难道真要在边疆跟着那个穷男人苦熬一辈子”
莲香虽然柔顺,也没听着别人诋毁书香不还嘴的道理,到底替她辩驳了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嫁了给裴校尉了,自然是要跟着他安安份份过日子的。”
怀香微微撇嘴,心内暗讽:都是一帮没出息的女人,连拣高枝儿飞都不会。
不过也不能怪她们,书香干扁,莲香双过于胖了些,雁儿一股酸腐之气,尤其这些人不但姿色平常,便是连胭脂水粉也不搽上一点……男人也是长眼睛的,又哪里瞧得上这样姿色庸常的女人?
这日二人正坐在一处各有愁苦,忽听得城楼上示警声起,莲香向来习惯了听书香的,立时提起裙子便向着书香家跑,怀香紧随其后,也跟了过来。
三个人书香家门前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
书香这些日子习惯了有事就向郭大嫂子求助,拉着她们便向郭大嫂子家走去。
郭大嫂子既然上过城楼杀敌,想来再凶险的事情她也遇到过。
郭大嫂子见到这三人如慌脚鸡一般咋咋呼呼的进来,劈头盖脸便将她三个骂了一通。
怀香从来不曾被别人这样骂过,心头虽然不服,可是看着这妇人彪悍的体形,又听得莲香讲起过她追着郭头收拾的情形,还是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这个女人可是会动手的。
莲香被郭大嫂子骂的满脸通红,只有书香围着郭大嫂子团团转,笑嘻嘻上前帮忙。
郭大嫂子边骂人,手上也不停,在院子里支了大锅,下面烧了火,满满一大锅滚水,将洗好切成四块的白菜扔进去,烫一下又捞上来,再放进凉水盆里漂洗,仿佛城门楼的示警声就跟公鸡打鸣一般寻常。
“郭嫂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郭大嫂子见有人搭把手,自家的大妞二妞都站在那里漂洗白菜,她自己将烫洗好的白菜码一层在缸里,又抓了粗盐撒下去,再一码一层再撒盐,如此反复。
“你以为大冬天还有多少新鲜菜可吃?自然是腌些酸菜了。”
“敌人都打进家门口了,还在这里腌菜,腌了也没空吃吧?”
怀香终究忍不住驳了一句。
郭大嫂子将手中两块白菜啪的扔进缸里,气势汹汹的瞧着她:“你当敌人说打进来就打进来了?我响水军中哪个不是响当当的好汉子?难道都是城头上的摆设不成?你若是男人,早问个动摇军心的罪名拉出去砍了,由得你在这里胡说?”
怀香讪讪的瞧着她,脸都快要挂不住了。
书香连忙笑着打岔:“嫂子,不如改天我也买些白菜回来你教我腌?”
郭大嫂子脸色缓和了许多:“蛮夷一年有好多次要打到响水城来,难道一听到打仗,我们各个袖起手来等着战败不成?城楼上拼死的男人打胜回家,难道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哪万一战败了呢?”怀香犹自愤愤。
“大不了是这条命!响水城中数万人,难道就你一个人的命金贵?城门楼上拼命的男人们命就贱如草芥?”
郭大嫂子脸色铁青的瞪了怀香一眼,又指着书香咆哮:“你这个丫头,手脚也太慢了些,我的菜都要被你给烫烂了,快捞快捞!”
书香笑嘻嘻接口:“嫂子你别怒,我马上就好了,你等等啊,要不趁这会功夫歇口气?”
“你这个皮厚的丫头,仔细我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