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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杉岭

梅瑛

鸟鸣在谷宇中回荡,久久不息。雾笼罩的山林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我孤独地机械地走着,山路就愈发显得漫长。转过山峁,冷丁出现一个人,背着背篓,土黄色的衣衫已被汗浸湿一片,又沾上尘土。许是防范许是隔膜,黑黑的眼仁一动不动。脸庞像线条粗犷的岩石。嘴唇干裂,口腔中可怜的唾沫被狠狠地咽下去,喉头在不住地蠕动。空旷的山野遇到人确比遇到狼还让人恐惧。我匆匆地擦肩而过。

山里人只有唱歌才如此的宽阔淳厚。山歌使他判若两人。背背篓的汉子的脸红通通的,洋溢激情。

郎在高山打窑柴

妹在河下洗飘带

那天临别桥上过

亲口许下一双鞋

今来望妹带拿鞋……

下晚才到铁杉岭。自作主张地找到一家稍微宽敞用石灰涂墙的房屋。一豆油灯,放在长长的茶几上。土墙被烟熏成黑色。散散落落地坐着人,浓烟中,分不清哪是脸哪是墙?中间有一老头,脑瓜儿铮亮,整齐的对襟绊儿扣到脖梗。听他中气十足的喝斥人的语调,差不离是个铁杉岭的行政长官,我恭恭敬敬地递上介绍信,说是来采风的。老头根本没有接信的意思,依就接着他的骂詈。“……狗娃子的冷浸田排个啥鸡巴藕?成天吃那不捏心?你那点薄壳子地还是撒上些绿豆,秋后拿到镇上去换苞谷,也够你糊弄一阵子的!还有柱娃子……”不拦住他,不晓得会扯到何时。忙说我是打县上来。老头长篇话没断挡,中间生生地夹着一声吆喝,“山姑,有客!”随着一阵乱响,左厢房打开,出来篷着头发的女人,边走边系裤绊,裤缝中露着白白的一段腿。老头把手中的小烟袋一挥,县上来客了,你们都给我滚蛋!那群人裹着浑身的烟,从火塘中站起来,笼着手低着头走了。

厨房里的烟也朝正屋里灌,人就洇在更浓的烟之中,熏得人直滴大个儿的泪珠儿,怪不得山里人都烟般的黑。老头上身挺立,兹兹地抽着小烟袋,像是我并不存在似的。老头坐在正屋,倒是非常清楚厨房里山姑的动作,准确地发布命令。肉切薄些,别像木板一样,惹客人见笑!炒四个鸡蛋,用一勺油!莫忘了用葱姜佐料……山姑走过来,端着两盘菜,放在小方桌上。我的肚皮早贴在后脊梁上,怕是一头整猪都吞得下,嘴上还是谦谦君子。山姑不吱声也不瞅人,擦桌放碗挪凳,啥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老头说这是我儿媳,吃过饭了。倒满两大碗黄酒,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那碗能怕是装一公斤黄酒,吓得我双眼发直,哪有这么大的肚皮?老头眼盯着酒碗,象防着我往地上倒似的,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时门又大开,刮进一股凉风,一个矮瘦的人站在屋中,短发茬楞楞的,发下却是一副极窄极丑的脸,“咿咿”地傻笑,笑得人头皮发麻。站累了又蹲在地上,肩胛骨戳老高。像没看到家里来了客人似的,仍“咿咿”地笑。看他神色像是没吃饭,只是有生人,没敢拢来。双眼灼灼,寒气逼人。

老头说这是他的儿子,吃饭没个饥饱,睡觉不晓颠倒,别理他,喝我们的酒。他一口气把碗里酒喝干。第二碗酒刚端起,又闯进来一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路上喊山歌的汉子。老头招呼他,保国过来喝两碗!保国没推辞,在我旁边坐下,并说这个县上的客人我在路上遇到过。象在自己家里,端碗就喝。山姑又送来一瓦盆酒,对保国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总不见他挟菜,只顾咕冬咕冬地喝酒。酝酿半晌,保国才喊“老队长”。我诧异。保国解释,村长选过,百十号人谁也不愿当,只好让超了年龄的老队长先撑着。我才晓得刚才那帮人是向老队长讨教承包地里种啥的。山姑又出来,揪住傻子的耳朵就拖。傻子杀猪般嚎叫。女人爱面子,怕傻子败了客人的食欲,又折自己面子。我说给他盛饭吃。山姑不理,只顾着揪。

保国向老队长陈述,铁杉岭山势平缓,常年有雾,土质又好,不种茶树太可惜。老队长说庄稼人以种庄稼为本,侍弄茶叶是丢了根本。没有了粮,老鳖也会翻潭!保国先要把界岭那片毛竹林开出来,做为四川湖北两村的共同茶场,收入平分,劳力均摊,又解决了长期的矛盾。老队长把粗磁碗放的很响,晓得你打的是界岭的主意。那是湖北的产业,与四川有啥相干?保国站起身,指着门外,你看看铁杉岭的大人娃子穿的吃的,有一样是鲜亮的没?山外的人都奔小康了,我们还在挣饭碗!老队长也振振有词。铁杉岭山高偏僻,每年饿不死人就是成绩。前些年,哪一年不吃供应粮?这会儿刚吃饱肚子,又去折腾?铁杉岭折腾不起!我觉得保国的想法是对的。铁杉岭种云雾茶保险能出上好品种。但做为客人,又不好插嘴,只好支楞着耳朵听他们吵。

我被安排在山姑睡过的厢房,被窝还是热的。女人的房总还是洁净的,墙用纸糊平,贴有“喜鹊登梅”“年年有余”之类的年画。木桌上放“一言为定,永不变心”、“要学长江长流水,莫学杨柳一时春”诸内容的袜底样子。看来山姑是个细致的姑娘,只是没看清相貌。我半点睡意也无,睁着眼望那亮瓦复印的灰暗天空。虽然这里多了馨香少了汗味儿,但一想到那傻子也钻过这被窝,浑身觉得像有虫子在爬。腿间有粘糊糊的感觉,接着飘来深沉的呕味儿。复又燃灯,看那手掌,象刚宰过人,鲜血淋漓,吓得背过气去。细按全身,并无破口,哪来的血?掀开被角,原来是我无意中踢开山姑藏在铺中的月红带,沾惹了半条腿的血。我像是做错了事儿,赶紧用毛巾揩血,把那带子卷好,重新藏在铺草中,才长舒一口气。

火塘中的树疙瘩还在熊熊燃烧,傻子像一条狗,蜷曲着身子,嘴角有长长的涎水。门外山峦青黛,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山野的寂静太古洪荒,静得扑实纯挣。正想出门浏览一下野趣,却听到右厢房里有山姑说话声。我身上来了,你就忍一回吧。接着听得出是保国拉风箱般的情急喘息声。猪狗整也没讲个时候,不也活的好好的?我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说话就过去了……

我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男人睡火塘,女人倒在家招野汉子,老队长也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的龌龊。中间只隔着什物屋,绝对能听到动静,然面他却有了细密的鼾声。

早晨的饭桌前有两件使我目瞪口呆的事。紧挨着我坐得那个女人,两颊红润,双眼有神,有男人般的浓黑剑眉。身材丰腴,婀娜多姿,不时地盯着我吃吃地笑。我问老队长,这是刚来的客人?老队长大笑,她不是昨晚给你做饭的山姑?看你这人的眼像那狗鸡巴捣得印?如此清秀的女子很难和昨晚的蓬头鬼联系在一起,不能怪我眼拙。老队长掉头对保国说,多谢你昨晚对山姑的照护!看来老队长对保国和山姑的勾当了如指掌,不仅没当回事,而且还有慰问和感谢之意。铁杉岭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风俗?

老队长问我“公干”几天?我说来采风时间无长短,会按规定付清伙食帐的。老队长又把我瞅半天,怀疑我这个人是否真是公家人。上边来的大小干部,要么是嫌远不愿来,要么来了就要走,走了再不来,没听说过“没长短”往下住的。我又费了好多口舌也没说清来意。老队长说山里人唱的那些歌,都是闲着没事的骚包娃子撩人的,搜集了有鸡巴用?保国还算清楚。人家是搜集山歌,留给子孙,金贵得很呢!老队长对此不感兴趣,又问保国阴坡毛竹林那块地四川那边咋说?保国说那是给川军做过枪的陈枪匠的祖业,铁杉岭不能说要就要,手中得有证据。这会又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干啥?老队长张大嘴吞下碗里最后一口苞米糊,边嚼边说,陈枪匠早就被镇压,毛竹林是在界碑这边,是湖北的山场。山姑总是在拨弄碗中的苞米粒,总不见她认真吃。她说几根毛竹就是卖能卖几个钱?值得争来抢去的?保国放下碗扛起镢头就走。“土地的事这会儿都盯得紧。阴坡毛竹林的事还是先放放。”队长气忿。放?放到我胡子都了,还往啥时放?

傻子不傻,进进出出都是用白眼仁瞅保国,那情状像是要一口吞下他,拳头也捏得死紧。我跟上保国,说是去阴玻毛竹林看看,帮着出个主意。实际上我是想请保国唱几首山歌。我问保国和山姑是咋回事?保国晓得我已经清楚昨晚的事,面有羞色,只是不再是昨天的冷模样。你问这个呀,相好呗!他说的很随便,也很实在。同样是人,山里人和城里人就不是一个命,算是投错了胎。铁杉岭离县城几百里,孤得很,也苦得很,几个相好的帮忙干干活,解决一下生产上的困难。男女间那事儿,就像人吃饭喝水一样,是个习惯。我还老队长一个人情,给他留个孙子。山姑的娘家是离铁杉岭六十里的石板沟,也是大山区。那年闹灾,她爹拿她换了五背篓苞谷。那时山姑十岁,啥事不懂。队长这会儿也老了,儿子又傻,指望不住,担子全落在山姑身上。我这人没别的能耐,有的是力气,一天揭几亩地皮连气也不喘。老队长家的活我就包了一大半,也算给山姑分点负担。一席话说的我无言以对。

保国自告奋勇地给我唱一首“姐儿歌”。我知道“姐儿歌”是鄂西北山歌中最活跃最有艺术内涵的精华,巴不得他唱。保国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我和姐儿同过河。

我问脱脚不脱脚?

你要脱脚赶忙脱,

你要不脱背你过……

歌词虽很直白,但是个小情趣,包容着炽热的爱情的青春的光芒。

保国坐在石块上,望着那连亘不断的山峦,眼光中露出对家乡的热爱和亲和。铁杉岭不穷,出产丰富,黄连天麻灵芝草就不说了,还有板栗核桃龙须草。穷在偏僻,交通不便。穷在观念陈旧,只看到巴掌大的天。家里的陈粮放霉放烂就是不卖。猪肉风干一满墙,只填自家的肚子。话好说,要改变观念真是难啦。

“山那边的人又来砍毛竹了。”

两人正扯热闹,突然听得一声喊,铁衫岭两边坡上涌上来密密匝匝的人,举着棍、镐、锄,呼啸而上,有点像当年闹暴动味儿。保国大叫不好,一下子集合这多人,老队长肯定是组织好了的。弄不好要出大事,走,去看看!

四川那边的人见势不对,放下毛竹就跑,有几个跑错了路或爬不上崖的,被铁杉岭的人揪住,没头没脑地打,顿时头破血流;有的痛的还在地上打滚,连声哀求。保国跑上前,揪住一把高举的锄头猛喝:“一快住手!这样打会把人打坏的。”

老队长双眼血红,像要喷出火焰。你是铁杉岭人,怎么帮四川人?毛竹我要卖给河南烟厂,签了合同。四川人已经偷了上十亩,这样偷下去,我们拿啥给人家?保国坚持要动嘴说,不能动手打。打死了人谁也负不起责。四川人见有人帮腔,顿时来了精神。五八年办公社,铁杉岭吃进了百亩山场,我们也认了,不该吃在碗里又望着锅里。你们抢我们的毛竹林,我们从爷爷那辈都是在这里砍毛竹,怎么到这会儿改了姓?老队长脱去褂子,往地上一甩,露出光膀一个。手掌把胸脯拍得山响。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谁当土匪也不行!谁敢动这里的毛竹,我就和谁拼命!四川人不听那一套,一声断喝,砍!都不准往后缩,今儿倒要看看湖北人有好凶好狠!准备往回跑的四川人,“唿啦”又转回头,朝毛竹林一阵乱砍。保国跳到路中,虽然是两个省,但我们是邻居,为啥不能好说好商量?明明针尖对枣刺,你们为啥还在火上浇油?老队长气得脸色青紫,挥武着瘦小的拳头,嗓子都沙哑了。老一班少一辈,有眼睛的都看到了,人家没把我们当人啦!给我揍,揍死了人我负责!无疑又是一针兴奋剂,山坡上一时间打得血光迸射,哭爹叫娘!

保国还算镇静,大声制止双方不要动手。但都在动火的当口,谁听得进他的话?老队长误解。狗日的保国,吃里扒外的东西!轻饶不了你!保国瞪圆了眼,犀利的目光直逼老队长。你是几十年的老干部,也这么不冷静,今天这事情你要负责的!老队长半点不怯场。你莫在老子面前充人物。老子这会儿啥都不是,谁叫我球法?我也横在老队长面前。起码你让铁杉岭的人先退出。再这么打下去,就会出惊天大血案。为了几根毛竹,老队长不觉得太认真了吗?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老队长这才跳上高土坎,往下一看,横七坚八地躺倒一片,好像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喝止铁杉岭的人赶快退到界碑以外。有些人已经开始往后退,还有几个小子打得正热闹,保国用锄把挡开。然而这时,一个想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傻子高举着人力车轴,冷不防地朝保国头上咂下来,“噗”的一声闷响,头顶骨都碎了。阳光下,血雾喷起,形成一道红柱,叫人膛目结舌。保国一声没吭,就倒下了。傻子的脸上溅了几滴血浆,咧着一嘴大黄牙,“哼哼哼”的,不知是笑还是哭,老队长上来就搧傻子几个大耳光,搧得嘴角流血。揪住傻子衣领,拽出几丈开外,又是下坡,滚了几个跟头,竹茬子戳破他的肉,“咿咿呀呀”乱叫。

山姑疯跑上山来,扑在保国身上,哭得泪花四溅。“我的天啦,你咋走得这样早?你走了,我还活着干啥哟!……”保国两眼直直地望着蓝天,头上的血已凝成块状。嘴微张着,像是还有好多话要说。山姑哭得动情,所有的人鼻子酸酸的。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人,说死就死了,真是黑白无常啦!四川人见出了大事,找的找路,扶的扶人,作鸟兽散。老队长的大嗓门吼道:“铁杉岭的人都上场坝,不准回家!”

不大的场坝上,挤着满满的人。刚打过架的人脸上还在淌血,然而都象没事似地打闹。老队长站在高台,嗓子嘶哑,但仍有极强的威慑力。四川人过来抢毛竹,还把保国打死了,都长了眼睛,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以后上边来了人,谁要是当疯狗乱咬人,铁杉岭的人绝不放过他!老队长的冷的象冰棍的目光不时向我射来,令人浑身寒颤。

还呆在老队长家不合适,晚上向他告辞。老队长睁园两眼。咋?我们有慢待的地方?铁杉岭就这么个条件,你还是多包涵。我说办的不算急事,往后有机会再来,眼下铁杉岭多事之秋,一个外人在这儿太碍事儿。老队长兹兹地抽着旱烟。山里人命贱,死了也就死了,没啥。只要你不往里头掺和,落个清静。我猛然醒悟,这时是走不了的,谁晓得你出山会生个啥事?一出铁杉岭,谁又管得了你?这时提出要走,岜不是自讨没趣?

我发现新换了铺草,隐约还有稻草的香味儿,躺在上边好舒服!累了乏了……不一会儿就在朦胧中入睡。“吱呀”一声响把我惊醒,又听到的脱衣服的声响。意识到是山姑进来,我忙起身。你是要换衣服?我就出去。山姑却坐到床边来,亮瓦光线中已看清她一丝不挂,胸脯和乳峰上像是铺一层白锻,闪着碜人的光。已经非常清楚山姑的企图。我还是童男,把爱看的神圣崇高。假如和山姑行了苟且之事,我岂不太卑劣了?无缘无故,无根无绊,这样的男女交和,咋想咋不是味儿。山姑双手把我按住,动弹不得。大男人还怕女人?虽看不清她脸,明显感到她在笑,怪怪的。算了,到了嘴边的肉都不晓得咬一口,太脓包了!但脑中马上涌现保国那直直的双眼和张大的嘴。山姑用那略嫌粗糙的手抚我的脸。你是嫌傻子脏?自从和傻子结婚,没同过一次房,他的鸡巴先天有毛病。不然老队长他……山姑整个身子往下腑,我用双手抵住她的乳房。只感到这个房里充满了危险,潜伏着杀机,情欲被无端地遭到扼杀。山姑的乳房冰凉,不大的乳头象枣核一样坚实,然而浑身燥热得直喘粗气。你不是爱听山歌么?我给你唱一个。不管别人是什么心情,只管唱来:

鸭嘴没有鸡嘴尖,

哥嘴没有姐嘴甜。

前年与姐亲个嘴,

三年没沾糖一点。

如今嘴上赛蜜甜。

你还让我这么冻着?让我进被窝,好生给你唱。我的太阳穴“别别”地跳,下腹一阵阵收紧。算了,豁出去了,这张脸关顾多年,也算对得起。如今不顾了。山姑,我去把门拴住。就你们读书人事稠!习惯地把门一拽,听得很大的卟通声。原来是老队长从高架凳上摔下来。一腔热血顿时化作一盆冰水。幸亏和山姑没有正式动作,不然黄泥巴糊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扭过身,山姑穿好衣服悻悻地走了。

一大早,山姑收拾了一篮馒头,说是回娘家几天。我知道这是冲谁的。住山里最难办的是洗澡。用水都是靠肩头从涧底挑来。有了水又悯惜柴禾。他们没有认认真真地洗过一次澡,女人顶多把腋下胯下蓄汁处随便抹一下。山姑走了,我瞅这个机会好好好洗一下,实在脏不下去了。傻子帮着挑了一大木缸水,又用煮猪食的大锅烧热。门拴好窗堵死。衣服脱掉,跳进大木盆里。这时突然听到山姑笑。你是从哪里进来的?本来我就在屋里。你不是回娘家了?山姑抱胸,敞开怀大笑。没有看到我在洗澡?真的让我在铁衫岭出一回洋相才罢休?山姑还是声色不动。不是谁要为难你,我爹年纪大了,保国又死了,我男人又是个废人。我爹没有坏心眼,只想你留一个精明的孩子支撑这个家。你到铁杉岭这些天,我家对你咋样?到头来你连这个忙也不帮?山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傻子最爱见你,夸你是个好人。明说了吧,我今来这里,是傻子的主意。话又说回来,谁没个缺这少那的时候呢?不明底细的人听这话还以为借个啥家什。

看来澡是洗不成了。好我的嫂子!让我起来总行吧?你起你的。你那一兜子,谁又不是没见过?无奈,只好赤条条地站起来。没料到山姑一把揪住。你再不答应,我就喊人,说你强奸我!你对不住我,我也对不住你。就这个样子,三岁娃子也信啦!吓得我脸色寡白。你家对我这么好,我咋做这对不住人的事?那不成了畜牲?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痛快点,答不答应?把人逼到悬崖上去,无退路了,也庆幸我这人还灵活,马上又有了词。这会儿是白天,老队长家断不了人。我俩要玩就玩个痛快,玩个新鲜花样。心里头疙疙瘩瘩,躲躲闪闪,也没多大滋味儿。等得晚上行不行?

天快黑时,场坝又聚满了人。派出所和几个干警调查案情。所长站在高土台上连问了几次“谁干的?”场坝上静得像没一个人。山那边的四川人也来了不少。所长又问:谁是这里的支书、村长、三大件?所长一眼就瞅准:老队长,往后缩啥?死者姓啥叫啥?家属在不在?老队长笑笑。所长,你不是笑话我吧?这会儿我是平头百姓一个。可你总当过几天村干部吧?老队长干脆不搭理所长。老队长不说,谁又敢说,人命关天啦!

我毕竟生活在讲文明讲法制的地方,不会无知到愚昧的程度。一个行政干部,案发时在现场,但不接受调查,往后肯定会受到追究的,何况是命案。一方是老队长一家对我的盛情,一方是巍然如山的法律,我掂量得出轻重。

“我是从县上来的!”

我从人群中走出来,场坝里一片哗然。所长面露喜色,握了握手,问了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所长带我到离人群较远的山坳里,席地而坐。我简单地谈了事情的缘由和过程。接着我就像电影里的奸细和叛徒一样在人群中挑人。所有射向我的目光都是愤怒和冷漠。我憎恶我的记忆力如此时清晰,准确地记得四川和湖北两边打伤人的面庞。还是留了心眼,没把老队长指出来。他虽没有动手,这场械斗与他有直接关系,但拿不出任何证据,乐得卖个顺水人情。认出的人用绳子串拴起来,可谓是满载而归!所长又一次握我的手,感谢你的大力协助。还要向县里汇报,好好表彰你!我忙摆手,算了吧,真他妈倒霉,进山就碰上这命案,躲都躲不了。所长笑着拍我的肩。猛地扭头断喝:“把狗日的哑巴给我铐起来!”还以为这回先不抓傻子呢,没想到他放到压轴上,傻子幽幽的双眼瞪得我发怵。看这阵势,怀疑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随着“喀嚓”一声铐子响,我的心猛一收紧。杀人偿命,借账还钱,古今亦然。傻子这一走,怕不能回铁杉岭了。刹那间意识到是我把傻子送上断头台。而这场案件中,送傻子上断头台的,不应该是我。所长怕节外生枝,竟要连夜撤出铁杉岭,要我一起走。我没有答应。场坝上只剩下我,一时不知往哪儿去。到老队长那儿去,让他狠狠地骂一顿,出口气,我也求得心理的安宁。不然,一辈子总觉得欠着老队长的。

叩门,无人理;喊门,无人应。房里像是从没住过人似的沉寂和荒凉。看来很难得到老队长的谅解,他唯一的希望断送在我手里。法律上站住了脚,情理上却一窍不通。是的,我得承担告密的责任。掏了100元钱卡在门缝里,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老队长,谢谢!看来铁杉岭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偏偏要自作多情。得摸夜路闯出铁杉岭了。

刚过山峁,山姑横拿扁担,威风凛凛地站在路边。我一惊,她走过来,面若沉水。我还幽了一默。今晚不能和你同床共枕,深为遗憾。她送给我的包,包里有我搜集的山歌,真感谢山姑细心,不然会成了引火柴。一天没吃饭了,又要赶路,里头有几个馍。我想大哭,渲泄一下沉甸繁冗的情感。你上哪儿?回县!你想想回得去吗?老队长布置严密,几个出山的垭子都有人看守,插翅难飞。我又没做错啥,抓我干啥?你出卖了上十个人,亲连亲戚连戚的,几百号人,饶得了你?你这祸惹大了。那现在为何不抓我?铁杉岭距县城三百多里,差别大了。铁杉岭不好下手,出了地界,就是一顿乱棒打死,查也查不出个头绪。我双腿直筛,牙板直磕,话不连句,我……我……我完喽!你跟我走,我领你出山!说着就没入路边的草丛里。

山沟里窜出八里地,就听到两边山腰里有人咋唬。揍死那龟孙,老队长在祠堂里摆酒席招待呢!我慌忙问山姑,这里出得去么?山姑用手捂住我的嘴。山里人的耳朵比兔子还灵,不要说话。山上的人又喊:快过来,沟底像是有人!伸手不见五指,相距这么远,他们怎么听得到?山姑摇摇头,不要听他们瞎咋唬,这叫打草惊蛇。紧紧跟着我,莫弄出大响动。裤间像窜进了“鬼头针”,火辣辣的痛,顾不得许多,挣着命地跑。路边齐腰深的草被撩得唿啦唿啦响,我们已经完全暴露,因为后边的脚步声已能听清,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我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山沟沟里。

轰雷般水响,彻骨的寒风。

山姑指着黑郁郁的潭底,足有十丈。你不跳是死,跳也是死,但有生的希望,你选择!跳!山姑抓牢一个凸突岩石,悬空身子,然后手一松,瞬间不见踪影。我把包塞进裤带拴紧,往下一看,头晕目眩。逃命要紧,没时间彷徨,照葫芦画瓢,“扑通”!掉进潭内。还好,不是太深,扬着头还能呼吸。山姑过来,拉着我躲到崖坎下。

崖畔上吆三喝四,不时地推下几个大石头,想把我们砸死。山姑问,还行么?我冷得手发僵,牙直磕,血都凝成块儿了。“还行!”又在潭中泡了半个小时才起来。紧接着又是爬崖。两人象壁虎,手指扼岩缝流了血,痛得钻心。好不容易爬到崖顶,气都没喘一口,又猛窜出上十里地。一头栽在地上,一丝丝力气也没有。让他们把我打死吧,我是动弹不了。山姑检来一大抱干柴,两块火石磕碰出点点火星,燃起松针,又把几个馍丢进火灰里,地上湿,莫塌出病来。快把衣裳烘干。我支撑起身,这里没危险了?这里距铁杉岭三十里地了。我这才放心,立即脱掉浑身湿漉漉的衣裤,搭在火边的木棍上烤。火光舔在身上,感到了温暖和舒适。

山姑上身只穿小汗衫,湿裤子还贴在腿上。我晓得她没穿短裤,鼓励她脱。危难中还有那么多讲究?把人洇出病来,哪大哪小?她笑了,露出赤裸圣洁的身子。只有在这时,才领略什么是真正的人体美。没有邪念,没有淫欲,修长白净的长腿是玉雕的质感。在火光中有一种透明。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脊梁上,瀑布般倾泻,反衬出皮肤的洁白。月亮从彤云中钻进,洒下一派清辉。山姑在月色朦胧中成了睡美人,成了世间美的象征。我被这圣洁的美所震撼所征服。寒风中,山姑打了一个寒颤,我招手。她走过来,我紧紧抱住她冰凉的身子,心中涌起阵阵心潮。这一夜的辛劳,山姑为了什么?两滴滚烫的泪掉在她肩头,她扭过头笑。我身上的味不好,一身一身的汗。我忙把嘴唇深埋在她皮肤上。好闻好闻,不骗你,真的,像兰花。吻了发丝、眉毛、脖子、小腹,又抱住她的腿时,她扳起我的头,两眼亮晶晶的,像是天边闪烁的星星。她走到山泉边,撩水哗啦哗啦地洗……,又一次走到我面前,她的身上又添一股野菊的清香。她默默地揽住我的腰,舌尖伸进嘴里舔上腭,使我感到从没有过的美妙与酥麻……我们倒在厚厚的落叶上,想把这巨大的美的震撼更延长一些,直到永恒。

我醒来时,山边挂着一轮朝日,山姑已经不在了。我的包上放着一束野菊,还有两只蜜蜂在嗡嗡地采撷花粉。这时对面坡的浓郁中传来山姑的歌声:

送郎送到十里坡,

再送五里也不多,

路上若是有人问,

就说表妹送表哥…… NPVB3CkGNUzFL1Dl7sW1L118deB8ym6rzwXf0kP8HgRaKYjm/c/5Di8yTozm9a7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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