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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

“强尼,你要再不起来,我就不给你一点东西吃!”

这种威胁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了。他仍旧睡在床上,尽量地想多迷糊一会儿。

他松松地握着拳头,像抽筋一样,有气无力地对半空里打了几下。这几下本来是想打他母亲的,可是她很熟练地避开了他的拳头,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

她是个眼色凄惨、容貌憔悴的女人,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天天如此。她抓住他的被,想把它拉下来。

可是那个孩子立刻收回拳头,拼命把被抓紧。他蜷成一团,缩在床脚,还躺在被窝里。她打算把被拖到地板上,那个孩子拉住不放。她于是使足劲一拉,因为她的身体比较重,孩子和被就抵不住了,因此,他就本能地随着被一块移动,免得给房间里的寒气冻着。

他给拖到了床边的时候,似乎一定要栽倒在地板上似的,可是他心里清醒过来了。他立刻把身子坐正,摇摇欲坠地摇晃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站到地板上。他母亲立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他又挥起了拳头,这一次劲更大,打得也比较难,同时他的眼睛也睁开了,她放松了他。

他醒了。

“好吧。”他咕噜咕噜地说。

她立刻端着灯,匆匆地走出去,把他丢在黑房间里。

“他们会扣你工钱的。”她回过头,警告他。

他不在乎黑暗。他一穿好衣服,就走到厨房里。

这个又瘦又轻的孩子,步伐很重。他那两条瘦腿好像重得不近情理,总是一步一拖。后来,他就拉过一张坐垫破了的椅子,坐在桌子旁边。

“强尼!”他母亲猛然喝了一声。

他猛然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水槽那儿。

那是一个油腻、肮脏的水槽,排水口冒出一股臭味,他一点也不注意。对他来说,水槽里有臭味是很自然的。

他借着水龙头里流出的冷水哗啦哗啦地洗了几下就完啦,他并没有刷牙。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牙刷,同时,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很多每天要遭受刷牙那份罪的大傻瓜。

“你不用人叫,也该每天洗一次脸呀。”他母亲抱怨道。

她按着壶上的破盖子,倒了两杯咖啡。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们常为这件事吵起来,同时,他母亲在这种事情上又很固执。他每天都得洗“一次”脸--这是非做到不可的。

他于是用一条又湿又脏又破的毛巾揩了揩脸,弄得脸上沾着一丝一丝的断纱。

“要是我们住得不这么远就好了。”她说,这时候,强尼才坐下来。“我也想尽力安排好。这个你是知道的。可是省一块钱房租也不是小数,何况这儿的房子宽敞一点呢。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他几乎没有听见。这些话,他早就听她讲过很多次了。

“省一块钱就多一点吃的。”他简单明了地说,“我情愿多走点路,多弄点东西吃。”

他吃得很匆忙,只把面包嚼了几下,就用咖啡把没嚼碎的面包块冲了下去。

所谓的咖啡只不过是一种挺热的、混浊的液体。强尼认为这就是咖啡--而且是很好的咖啡。这是他脑子里保存着的几种人生幻觉之一。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

除了面包之外,还有一小块冰冷的咸肉。他母亲给他又斟满了一杯咖啡。快要吃完那块面包的时候,也就开始留心观察,看看还有没有吃的。可是她打断了他的询问的眼光。

“得啦,强尼,别像猪一样贪得无厌,”她说,“你已经吃完了你那一份。你的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呀。”

他没有还嘴,他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他喝完咖啡,用手背擦了擦嘴,就开始站起来。“等一会儿,”她匆匆地说,“我想这块面包还可以切一片给你--一片薄的。”

她看出他想把面包干嚼下去,就伸出手,把她那杯咖啡倒在他的杯子里。

“今天早晨,我胃里不大舒服。”她解释道。

远处的汽笛,拖长调子,尖叫了一声,引得他们都站了起来。

她瞧了瞧架子上的铁皮闹钟,正好是五点半。这个工厂区里其余的人才从梦中惊醒。她拉过一条围巾,披在肩膀上,把一顶不成样子的、又脏又旧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们得赶快跑啦。”她一面说,一面捻断灯芯,向灯罩里吹了一口气。

他们摸黑走下了楼梯。

天气很晴,很冷,强尼一接触到外面的冷气,就哆嗦了一下。天上的星光还没有暗下去,城里一片漆黑。强尼和他母亲走起路来,都是一步一拖。他们好像连把腿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母亲转过弯,向右面走了下去。

“路上别耽搁呀。”她在黑暗中最后嘱咐了一句。

他根本不理,只顾走他的路。

在这个工厂区里,家家都在开门,不久,他已经随着一大群人,在黑暗里向前赶路了。他才走进工厂大门,汽笛又响了起来。

他从一长排一长排的机器当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他面前有一个装着小锭子的木箱,那上面有许多大锭子正在飞快地旋转。他的责任就是把小锭子上的纱绕到大锭子上。工作是很简单的,要紧的是速度。那些小锭子一会儿就把纱放光了,而把它们绞光的大锭子又那么多,真是连一点空闲也没有。

他机械地工作着,接纱头并不是难事。有一次,他曾经夸过口,说他睡着了也能接好纱头。关于这一层,有时候,他的确如此。在整个晚上,他在梦中接连不断地打上无数的结,仿佛辛苦了几百年一样。

其中有几个孩子偷懒,在小锭子放光了纱的时候,不换上新的。不过,监工总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发现强尼旁边那个孩子在玩这种把戏,马上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瞧瞧强尼--你为什么不学他呢?”那个监工怒气冲冲冲地质问着。

强尼的锭子全在飞快地转着,可是听到这种间接的称赞并没有使他心里觉得快活。过去,他的确也有过得意的感觉--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当他听到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光辉榜样的时候,他的冷淡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是一个十分熟练的工人。这一点,他完全明白,别人也常常对他这样说。这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再者,这种话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已经从一个熟练的工人变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

他是在机器上长大的。十二年之前,他一出世,耳朵里就听见织布机的乒乓轰隆的声音,嘴里就吸进了充满飞花的又热又潮的空气。为了把肺里的飞花排泄出来,他从出生的头一天起就咳嗽,因为这个缘故,后来他总是咳嗽。

现在,强尼旁边的那个孩子正在抽抽噎噎地啼哭。他的脸抽搐着,露出对监工的仇恨,同时,监工也在用威胁的眼光远远盯着他。现在,每一个锭子都在飞快地转着。那个孩子对着他面前旋转的锭子,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可是车间里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把他的声音盖住了。

强尼一点也不注意这些情形。他自有一种对待事情的看法。再者,这些事情已经变得很单调了,它们总是一再地重复出现,单就这件事来讲,他也见过了很多次。在他看来,反对监工,就跟反抗机器的运输一样毫无用处。

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车间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的情绪立刻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强尼旁边的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孩子,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个空箱子跟前,带着拐杖钻了进去。工厂的主任由一个年轻人陪同着走过来。

那个年轻人穿得很讲究,穿着一件浆过的衬衫--按照强尼对人的分类的方法,他一定是一位绅士,而且一定是一位“视察”。

这个年轻人一面走,一面用锐利的眼光瞧着那些孩子。有时候,他还要停下来问几句话。每逢他问起来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提高嗓门,拼命地喊,为了让别人听见他的话。在这种时刻,他的脸就会扭成一种很滑稽的样子。

他锐利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了强尼旁边那部空着的机器,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同时,他也看到了强尼,他突然站住了。他抓着强尼的胳膊,把他从机器旁拖开了一步。接着,他就十分诧异地叫了一声,放松了强尼的胳膊。

“非常瘦呀。”主任不安地笑了一声。

“跟烟斗的管子一样。”视察回答道,“瞧那两条腿,这个孩子有佝偻病--初期的,不过他已经有了这个毛病。以后,他一定会生癫痫病死掉的,不然的话,那一定是因为肺病先让他送了小命。”

强尼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懂。再者,他对将来会生什么病,也不感兴趣。眼前就有一种病在威胁着他,而且要严重得多--这就是那位视察。

“喂,小家伙,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视察弯下腰,凑着强尼的耳朵喊着,让他好听见。

“你几岁了?”

“十四。”强尼撒了谎。他用尽气力,喊了这么一声,因为喊得太响了,就引起了一阵急促的干咳,咳得他把早晨吸到肺里的飞花都呛了出来。

“看起来,至少也有十六。”主任说。

“或者六十。”视察很快地说。

“他老是这个样子。”

“做了多久了?”视察马上问。

“有好几年了。简直一点也没有长大。”主任回答。

“我敢说,也许倒小了。照我看,他大概这几年里全在这儿干活吧?”

“有时候在这儿,有时候不在--不过,那都是新法律颁布以前的事了。”主任连忙补充了一句。

“这部机器闲着么?”视察指着强尼旁边那台没有人看管的机器问道。那上面的没有缠满的锭子像发疯一样地正在飞转。

“好像是闲着的。”主任说完了,就做了个手势,招呼监工过来,然后指着机器,对着他耳朵高声讲了几句。接着,他就向视察报告:

“这部机器是闲着的。”

他们过去之后,强尼就回来干活,他放心了,总算没有出毛病。

可是那个独腿的孩子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个眼光尖锐的视察一下子就把胳膊伸到那只大木箱里,把他拉了出来。

他嘴唇发抖,脸上吓得变了色。

监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气,好像他头一次看到这个孩子似的。主任也板起脸,露出吃惊和不高兴的样子。

“我认识他。”视察说,“他只有十二岁,今年我一共把他从工厂里赶出了三次,这是第四次了。”

他转过来对那个独腿的孩子说:“你答应过我,你起过誓,说你要去上学。”

那个独腿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求求您,视察先生,我们家里已经饿死了两个小孩,我们实在穷得没有办法呀。”

“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视察问。好像在指责他犯了罪似的。

那个独腿的孩子好像否认有罪似的回答道:“没有什么。我不过上星期着了凉罢了,视察先生,没有什么。”

结果,那个独腿的孩子就跟着视察走出了车间,焦急的主任一路争辩着,也跟着他走了。接着,车间里又显得很单调了。

漫长的上午和更漫长的下午过去之后,放工的汽笛声又响了。

强尼穿过工厂大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起来了。

晚餐是一天里面他们全家一块吃的一顿--强尼只有在这一餐里才会遇见他的弟弟和妹妹。对他来说,这种会见,简直有点像遭遇战,因为他太老成了,而他们却幼稚得可怜。他受不了他们那种过分的不可思议的孩子气。

他不懂得这个。他自己的童年距离他太遥远了。他就像一个容易生气的老头子,给他们的幼稚的胡闹行为惹得心烦气躁,在他看来,这是莫大的愚蠢。因此,他就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吃着晚餐,后来想到他们不久也要去做工了,气才平了一点。

强尼把这顿微薄的晚饭吃完后,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来,觉得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床和大门当中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走出了门口。

他并没有走远。他一出门就坐在台阶上,蜷着两膝,向前垂着窄窄的肩膀,把肘支撑在膝盖上,用手掌托着下巴。

他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他不过是在休息。他的脑子简直睡着了。

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来了,跟其他的孩子一起,在他周围吵吵闹闹地玩耍。他们都知道他的脾气特别,容易生气,可是这些爱冒险的孩子仍旧忍不住要去逗弄他。

他们在他面前手拉着手,合着拍子摇晃着身体,对他唱着那种古怪的、难听的歌词。起先,他还用他从工头们那儿学来的骂人的话来骂他们。后来,看到骂也不起作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尊严,索性一声不响。

这群孩子里的头目,是他的大弟弟威尔,一个才满十岁的孩子。强尼对他简直没有好感。由于不断地为威尔牺牲幸福和对他让步,他的生活早已很痛苦了。他明确地认为,威尔是一个受了他的大恩却忘恩负义的孩子。

由于他的牺牲和让步,威尔显然得到了不少好处。这个孩子发育得很好,身体很结实,长得跟他哥哥一样高,甚至比他还重得多。好像他哥哥的血大半流到了他血管里似的。在精神上也是如此。强尼总是又乏又累,一点也提不起精神,威尔却总是生气勃勃,精神百倍。

这时候,嘲笑的歌声越来越高了。威尔一面跳舞,一面吐出舌头,向他靠近。强尼突然伸出左臂,搂住威尔的脖子,用他的皮包骨头的拳头打威尔的鼻子。

这个拳头瘦得很可怜,可是打起来很厉害,他弟弟疼得直叫。其他的孩子全吓得叫了起来,他的妹妹珍妮,连忙冲进屋子里去了。

接着,他母亲就来了,像旋风一样,力竭声嘶地、又担心又愤怒地骂了几句。

“为什么他非要惹我?”强尼挨了骂之后回答道,“难道他看不出我很累吗?”

“我跟你一样大了,”威尔在母亲怀里气得要命地喊着,他脸上简直给眼泪和鲜血弄得一塌糊涂。“现在我长得跟你一样大,以后我会长得比你更大。到了那时候,我就要揍你--看我会不会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你就该去做工,”强尼吼道。“你的毛病就在这儿,你应该去做工。妈应当让你去做工。”

“他太小了,”她争辩道,“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呀。”

“我刚做工的时候,比他还小。”

强尼张开嘴,打算一起发泄他心里的不平,可是忽然又闭上了。他一赌气转过身,大步走到屋里睡觉去了。

他敞开房门,让厨房里的暖气进来。他在半明半暗之中脱衣服的时候,听见他的母亲正在跟一个偶然来拜访的女邻居谈话。他母亲正在哭,她的话里夹杂着抽抽噎噎的无力的哭声。

“我真不知道强尼脑子里钻进了什么东西,”他听见她在说,“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真是一个很能忍耐的小天使。”

“现在,他也真是一个好孩子,”她接着又连忙为他辩护道,“他总是老老实实地干活,他刚做工的时候,的确太小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我的确尽了力。”

厨房里传来了拖长的啜泣声,强尼一面合上眼皮,一面喃喃自语:“我本来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嘛。”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蒙头大睡时被他母亲硬拖了起来。然后又是那样微薄的早饭,那样摸着黑赶路,他又瞧了瞧屋顶上暗淡的曙光,然后转过身,走进工厂的大门。于是又过了一天,而且一年到头,天天都是这样。

不过,他的生活里也有过变化--有时候他会调换工作,有时候,他会生病。

他六岁的时候,便成了威尔和更小的弟弟妹妹的小母亲和小父亲。他七岁就进了工厂--在那儿绕锭子。八岁的时候,他在另外一家工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新差事容易极了。他只要坐在那儿,手里拿一根小棍子,引导着在他面前川流不息地流过去的布就够了。这些川流不息的布从机器里出来之后,经过一个热滚筒,就流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始终坐在一个位子上,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盏煤气灯在他头上闪闪发亮,他自己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尽管那儿又潮又热,他仍旧喜欢那个差事,因为那时候他还小,还抱着很多梦想和幻想。他一面瞧着那些热气腾腾、川流不息地流过去的布,一面做着好梦。

不过,这是个不需要运动,不用动脑筋的活,他的梦愈来愈少,同时他的脑子也变得迟钝了。然而,他一个星期赚两块钱。

可是,他九岁时就失业了,这是麻疹造成的。复原之后,他在一家玻璃工厂里找到了工作。工资高了一点,可是这个活需要技巧,这是个计件的活。他的技巧愈高,赚的工钱也愈多,刺激就在这儿。于是,在这种刺激之下,他渐渐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工人。

这是一种简单的工作,给塞到小瓶子里的玻璃塞子系绳子。因为总是要坐着,向前弯着腰,他的窄肩膀就变驼了,他的胸部每天要压缩十小时。这对他的肺很不好,可是他一天能扎三百打瓶子。

有了他这样的童工,主任觉得很得意,就带着一些参观的人去瞧他。在十小时,三百打瓶子都经过他的手扎好了。这就是说,他已经熟练得跟机器一样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他的瘦胳膊的一举一动,他的细指头上的肌肉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又迅速、又准确。

但他工作得非常紧张,结果他就变得神经过敏了。晚上在睡梦中,他的肌肉也要抽搐着。白天里,他又不能松一松,歇一会儿。他总是那么紧张,他的肌肉总是在抽搐。他的脸色愈来愈坏,给飞花引起的咳嗽也愈来愈厉害。

后来,他的压缩得很窄的胸腔里的衰弱的肺,患了肺炎,他就失去了玻璃厂里的工作。

现在他回到了一开始绕过锭子的那家麻织厂。可是升级也很有希望,他是一个优秀工人。不久他就要到上浆车间里去了,以后他还会升到织布车间。至此就算升到顶了,可是他还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他再也不做梦了,尽管当初他总是做着好梦。他甚至还爱过一个女人。那是在他才开始引导着布匹绕过热滚筒的时候,她是厂长的女儿。她比他大得多,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只远远地看到了她五六次。不过那也没有关系,他仿佛从流过他面前的布面上,看出了他的灿烂的前途,他会创造出劳动奇迹,发明神妙的机器,争来工厂头脑的地位,而最后抱住她,庄严地吻她的前额。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变得太老气,太疲倦,不想恋爱了。再说,她已经嫁了人,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他就不再动脑筋了。

他很早就变成了大人--从七岁那年,他头一次领到工资的时候起。接着,他跟他母亲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仿佛他既成了挣钱养家,在社会上又有了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地位就跟她平等了。

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一个十足的大人。那一年,他做了六个月的夜工。从来没有哪个做过夜工的孩子还会保留着孩子气的。

他生平经历过几件大事。有一次,他母亲买来了一些加利福尼亚的梅干。还有两次,她烘了几块牛奶蛋糕。这些都是大事。他常常很亲切地回忆着这些事。当时,他母亲还说过,将来她会给他做一种非常好吃的东西--据她说,那个东西叫做“浮岛”,“比牛奶蛋糕还好吃”。后来有好几年,他总是盼望有一天,他会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盆浮岛,最后,他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会实现的理想。

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枚两角五分的银币。这也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一幕悲剧。当时,银子的亮光一照到他眼里,他还没有把它拾起来,他已经懂得了他的责任。他家里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饱的,他应当像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资带回家一样,把它带到家里。

还有一件事也是他常想到的,他只有一点模糊黯淡的印象,可是在他心灵里永远铭记着父亲那双野蛮的脚。这件事,与其说是记得起的一件具体事实的印象,还不如说像一场噩梦。

强尼在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他只在晚上,躺在床上,神志渐渐模糊,终于睡着了的时候才回忆起来。它常常把他惊醒,使他害怕得不得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父亲的相貌。他只有一个印象,他只记得他父亲有一双野蛮的、无情的脚。

这些过去已久的事常常缠绕在他的脑子里,可是近来的事他却记不得了。天天一个样。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样,仿佛事隔千年--或者只过了一分钟。

十四岁那年,他到上浆机上去工作。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一夜的睡眠,或者每星期的发薪日之外,到底有了一件值得记忆的事了。

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从此以后,“我到上浆机上干活的时候”,或者“在我到上浆机上工作之前”,或者“之后”,就成了他不离嘴的口头禅。

十六岁的时候,他进了织布车间,管理一台织布机,来庆祝他的生日。这又是一个带刺激性的工作,因为它是计件的。同时,因为他早就被工厂铸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他的成绩很好。三个月之后,他就兼管着两台织布机,接着,他就兼管了三台,以至四台。

进织布车间的第二季度,他生产的码数,已经比任何其他的织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过了不熟练的工人的生产量一倍以上。这时候,他赚钱的本事也快发展到顶了,他的家境也开始好转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的工资高到了超过需要的程度。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吃得更多了。同时,他们都进了学校,而课本是用钱买的。还有,不知怎么,他工作得愈快,物价也涨得愈高。甚至连房租也涨了,可是房子却因为失修,反而变得愈来愈坏了。

他已经长得高一点了,不过身材增高了,人却比以前显得更瘦了。同时,他的神经也更紧张了。于是,神经愈紧张,更容易动怒。

他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他从来没有看到日子是怎么过的。晚上,他在无意识的抽搐中睡过去了,其他的时间他都在干活,他所想到的,只有机器。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

暮春季节,有一天晚上,他下工回来,觉得非常疲倦。

他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好像在兴奋地期待着什么,可是他没有注意。他只是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响地吃下去,无意识地吃着他面前的东西。

最后,他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

他茫然地瞧着他面前的盘子,然后又茫然地瞧着她。

“哦?”他说。

“浮岛呀?”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一下。

“哦,”他说。接着,他吃了两三口,就说:“今天晚上,我好像不饿。”

他于是放下匙子,把椅子向后一推,有气无力地从桌子旁边站起来。

“看来,我还是睡觉去吧。”

他一步一拖地走过厨房里的地板,两条腿好像比平常更沉重了。

现在,连脱衣服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一点使不出劲来。等到他爬上床了,一只鞋仍旧穿在脚上,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他觉得头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向外涨,弄得他的脑子混乱如麻、模模糊糊。他觉得他的瘦指头粗得跟腕子一样,指尖上也有一种跟他的脑子一样混乱、模糊的感觉。他脊背的腰部疼得他受不了,他浑身的骨头都疼。简直浑身疼,接着,他脑袋里就出现了一百万台织布机的撞击、压轧、怒吼的声音。整个空间都充满了飞梭。它们在星星中间错综复杂地穿来穿去。

他自己掌握着一千台织布机。它们的速度不断增加,越来越快,同时,他的脑子也松了弦,越转越快,变成了供给那一千只飞梭的纱线……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去工作。他正在他脑子里的一千台织布机旁边,拼命地忙着织布。他母亲上工去了,不过她先请来了一位医生。据他说,这是严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于是照医生的嘱咐,看护着他。

这场病很厉害,过了一个星期,强尼才能够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无力地拖来拖去。据医生说,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回去上工了。

星期天上午,也就是他复原的头一天,工头来瞧了瞧他。据这个工头对他母亲说,强尼是织布车间里最好的织布工人,他们会给他保留他的工作的。他可以从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来上工。

“为什么你不谢谢他呢,强尼?”他母亲焦急地问道。

她于是很抱歉地对客人解释道:“他病得太厉害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

强尼弯着腰坐在那儿,一个劲儿瞅着地板。等到工头走了之后,他还像这种姿势坐了很久。

外面很暖和,这天下午,他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有时候,他会动一下嘴唇。他好像沉迷在无穷的计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气暖和起来之后,他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这一次,他带了铅笔和纸,来继续计算,这是一种很痛苦、很惊人的计算。

“百万以后是什么?”中午,威尔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他问道。“你是怎么算的?”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这个任务。

以后,他每天都要坐在那个台阶上,不过,他不再带着铅笔和纸了。街道对面有一棵树,把他完全吸引住了。他会一连几个钟头地瞧着它,每逢风吹得它的枝条摇摇摆摆、叶子飘动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有趣。

这一星期,他好像始终沉迷在深刻的自省里。星期日,他坐在台阶上,放声大笑了几次,笑得他母亲心里很难过,她已经好几年没听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边去叫醒他。这一星期,他已经睡足了,很容易惊醒,他没有挣扎,她来扯掉他身上的被子的时候,他也不想把它抓住。

他只是安静地向着母亲说,说话的口气也很安静。

“妈,没有用。”

“你会迟到的。”她说,她仿佛觉得他睡得还是糊糊涂涂的。

“妈,我醒着,我已经告诉你了,没有用。你最好别管我。我不会起来的。”

“你会丢掉饭碗的!”她叫起来了。

“我不会起来的。”他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天早晨,她也没有上工。这种毛病她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发热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是这是疯病呀。她于是给他盖了被,叫珍妮去请医生。

医生来的时候,他睡得很安稳,后来他醒过来,让医生给他按脉。

“不要紧,”医生说,“就是身体太虚了,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他一向都是这么瘦。”他母亲主动地说。

“妈,走开吧,让我睡完这一觉吧。”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平静,他于是很柔和,很平静地翻过身,又睡着了。

十点钟的时候,他醒了,随后就穿上了衣服。他走到厨房里,看见他母亲脸上带着十分害怕的表情。

“妈,我要走了,”他说,“我想跟你说一句再会。”

她用围裙蒙着脸,突然坐下去,痛哭起来。他耐心地等着。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她抽抽噎噎地说。

最后,她就拉下脸上的围裙,伤心失意地瞧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问道:“到哪儿呢?”

“我不知道,随便哪儿。”

他一面说,一面觉得街对面那棵树在他心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棵树好像就藏在眼皮底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看,他就会看见。

“你的活呢?”她声音发抖地说。

“我再也不干活啦。”

“上帝呀,强尼,”她哭着说,“可不能说这种话呀!”

对她来说,他说的话简直是亵渎神明。强尼的母亲听到这种话,吓得连气也透不过来,就像一个母亲听见她的孩子否认上帝一样。

“唉,究竟什么东西钻到你脑子里去啦?”她想责备他,可是又没有勇气。

“数目,”他回答道,“就是那些数目。这个星期里我算了很多数,结果真是惊人。”

“我真不知道数目又跟这有什么关系?”她泣不成声地说。

强尼耐心地笑了笑。他母亲看到他这样始终不闹别扭,不发脾气,心里更觉得吃惊。

“我说给你听吧!”他说,“我累极了。是什么使我累得这样呢?是动作。我从一生下来就在做动作。我动得腻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动作了。”

“还记得我在玻璃厂干活的时候吗?那时候,我每天要扎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扎一个瓶子要十个动作。这样,一天就是三万六千个动作。十天就是三十六万个动作。一个月,一百万零八千个动作。把那八千去掉不算(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气说),一个月就是整整一百万个动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个动作。”

“进了织布间之后,我的动作快了一倍。这样,一年就是两千五百万个动作。我像这样动了将近一百万年似的。”

“可是,这个星期,我一点也没有动。一连好几个钟头,我一动也不动。让我跟你说吧,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干脆坐在那儿,一连好几个钟头,什么也不干,我从来没有快活过,我从来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我始终都在动。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快活。现在,我再也不干活了。我干脆坐定了,我要坐着,坐着,休息了以后再休息,然后再多休息一会儿。”

“可是威尔跟其余的孩子怎么办呢?”她绝望地问。

“对啦。‘威尔跟其余的孩子’。”他重复了一句。

可是他没有一点悲伤的口气。他早就知道他母亲为他弟弟费的那番苦心,可是想到这种事他再也不痛心了,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连这种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妈,我知道你给威尔做的安排--你想让他在学校里读下去,把他培养成一个管账的。不过,那也没有什么用,我不干了,他只好去干活。”

“我辛辛苦苦把你抚养成人,你就这样啊。”她哭着说,她本来要用围裙蒙着脸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没有把我抚养成人,”他用悲惨而亲热的口气说,“是我把自己抚养成人的。妈,连威尔也是我抚养大的。他的个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时候,一直没有吃饱过。他出世之后,只有几岁,我就在干活,挣饭给他吃了。不过那种事已经了结了。威尔可以去干活,跟我一样,不然的话,那就随他去,我根本不管。我累了,现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说一声再会吗?”

她没有回答。她又用围裙蒙住脸,哭起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

“我相信我是尽了力。”他说。

他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一瞧见那棵孤单的树,他脸上就露出一副凄惨的笑容。

“反正我什么也不干了。”他自言自语地轻轻说了一句,带着一种低声唱歌的口气。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阳,照得他眼都花了。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他顺着路,走过了麻织厂。

织布车间里低沉的轰隆轰隆声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谁也不恨,只是渴望休息。

房子和工厂渐渐稀少了,空旷的地方渐渐多了,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乡下了。最后,城市就撇在他背后了。

他顺着铁路旁边一条树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他走路的样子,并不像人,简直像一只生病的猿猴。

他从一个小火车站旁边走过去,躺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他在那儿整整躺了一下午。有时候,他打起盹来,他的肌肉就在睡梦里抽搐着。醒来之后,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瞧着那些小鸟,或者透过上面的树枝缝,仰望着露出的天空。

有一两次,他大笑了起来,不过这跟他所看到的或者感觉到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黄昏过去,黑夜初临的时候,一列货车隆隆地开进了车站。等到机车带着货车转到岔道上的时候,强尼就沿着列车旁边爬过去。他拉开一节空车厢的边门,笨拙地、吃力地爬了进去。他关上了车门。

火车头的汽笛响了。

强尼躺下去,在黑洞洞的闷罐车里微笑起来。 fR4FPDbd7FSRh1zXGIw7TCmaAqEjFrotdowcvlHMYKe7tGK0VQlKchiLxKoLF1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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