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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底怪眼1

挟着神声鬼势的海潮,一浪浪如夏午之雷一般地向宝城底城墙冲激。大块的绛色方石叠成的城墙,泰山一般坚固而威严地抵挡着,简直神色不变的,使浪涛发一声强力的叹息,吐一口白沫而低头回去罢了。

这时的城内是杀然无声,比荒凉的原始旷野还沉寂。乌鸦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往常的有一种的灰白的水鸟,每当太阳落下最后底光在西山之巅的时候,它们总飞出来在宝城底城上,回环的翱翔三圈,落它们底休息之影在夜之海岛底上面,今晚呢,也不知它们飞到何处去了!也没有一家犬吠。——这样,莱托娜(Latona)用同一种深黑色的葬衣,没界限地披着城内城外,——披在怒号不平的海潮上,也披上人心惶栗而不敢做声的宝城。

在隐约的一个城脚,站着几个兵士。东方的半圆的月亮,慢慢地升上地平线来,照清他们底面貌,服装,并动作。但月亮是含着泪光如嫠妇之看着她底孤儿去远征一样。

相距他们约两百步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石刻的神龛,悬出的靠着城墙,二方尺那么大小。神永远不笑也不怒地守望着宝城,似计数着宝城里底生命而不愿他们有一个无辜地放到海外去。这时在神龛底前面,却跪着两位不幸的女人,一位头发苍白的约五十余年纪的老妇,一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们的心简直被锁在铁之门内般绝望,脸灰白和死人一样。

“那儿是谁?叫她们滚开!”兵士中底一个说。

“让她会一会她底儿,也让她会一会她底姊罢。我认识的。”另一个兵士远远地对她们挥一挥手。

“长官有命令,不准谁瞧着的!谁瞧着就连谁死在该地!”

“那让她们也死在一块罢。”

他们对着月光冷笑了一冷笑。

海潮继续怒号地;夜光与冷气继续凝固地。

就在远处,飓风似的来了另几个兵士,簇拥着一位青年与一位女子。他们没有光也没有火,只烟一般的,魔鬼一般的向城边来。

老妇人与小姑娘继续跪着。

八个兵士迎着,青年与女子就如绵羊一般地绑在两条木桩上。惨淡的月光照见他们底脸上已没有一分的血色,两堆密长的乌头发,遮了他俩全个额。

离他俩二十步外,两个兵士举起步枪瞄准,枪水平地在两个兵士底肩臂上。

“让她会一会她底儿,也让她会一会她底姊罢。我认识的。”那个兵士又远远地对她们挥一挥手。

“放!”

接着就是这一个口令。天呀!在这夜色苍茫当中,只见两道火光,好像怪神底眼睛底一闪,随着枪底声音射出来。四位不幸者,青年与女子,老妇人与小姑娘,就同时倒在地上了!

一分钟后,老妇人与小姑娘就从吓碎的灵魂中醒回来,生命底全力支不住战抖的肢体。她们挣扎,颠仆,奔跑,啜泣,向着青年与女子底尸体。

“你们是谁?不准跑近!”兵士中一个说。

“让她会一会她底儿,也让她会一会她底姊罢。我认识的。”那位兵士仍向她们挥一挥手。

“赶快!吊上城,放下小船,运到海中葬了!”另一个兵士说,猫头鹰一般的眼,注视着老妇人与小姑娘,绿色的。

“还我儿子底尸罢!兵爷!”

“还我姊姊底尸罢!兵爷!”

“不准声张!”兵士喝。

同时四五个兵士,就用两根粗大的麻绳,一端缚着两具死尸底胸膛上,一端丢给半分钟前爬上城头的几个兵士,预备将尸吊上城上了。

“修好罢!兵爷!还我儿子底尸!”

“修好罢!兵爷!还我姊姊底尸!”

“给你们也死在一块!”兵士喝。

一个兵士抓开老妇人紧紧地抱住她底儿子底颈的两手,一个兵士竟将枪柄插在小姑娘底胸上。老妇人与小姑娘又昏倒在青年与女子底血泊中,简直要舐完那与她们自己有关系的将凝结的污血似的。

尸慢慢地吊上城,又慢慢地向城外放下,到泊在城脚底激浪里的小舟中。两具尸似两条古木一般横卧船板上,在摇篮里睡熟着似的荡向海中。

海潮继续地怒号着向宝城冲激,夜光与冷气继续地凝固在一切之上。几个兵士仍严肃地站立在城墙边,朦胧的月光中,待望着那第二次第三次来给他们开夜之怪神底眼睛的死囚。

距他们两百步的地方,神龛底前面,蜷卧着讨不回尸首的也将死去的老妇人与小姑娘。

1929年4月6日夜别

夜未央;人声寥寂;深春底寒雨,雾一般纤细的落着。

隐约地在篱笆的后面,狗吠了二三声,好像远处有行人走过。狗底吠是凄怆的,在这蒙蒙的夜雨中,声音如罩在铜钟底下一样,传播不到前山后山而作悠扬响亮的回音。于是狗回到前面天井里来,狗似惶惶不安,好像职务刚开始。抖着全身淋湿的毛,蹲在一间房外底草堆中,呜呜的咽了两声。但接着,房内点上灯了,光闪烁的照着清凉的四壁,又从壁缝透到房外来,细雨如金丝地熠了几熠。

一位青年妇人,坐在一张旧大的床沿上,拿起床前桌上的一只钢表瞧了一瞧,愁着眉向床上正浓睡着的青年男子低声叫道:“醒来罢,醒来罢,你要赶不上轮船了。”

青年梦梦地翻了一身,女的又拨一拨他底眼皮,摇他身子:“醒来罢,醒来罢,你不想去了么?”

于是青年叫了一叫,含糊地问:“什么时候?”

“11点45分,离半夜只差一刻。”

“那么还有一点钟好睡罢,我爱!”

“船岂不是7点钟开么?”

“是的,70里路我只消六点钟走就够了。”

说着,似又睡去了。

“你也还该起来吃些东西;天下雨,泥路很滑,走不快的;该起来了。”

可是一边看看她底丈夫又睡去了,于是她更拢近他底身,头俯在他底脸上:“那么延一天去罢,今晚不要动身罢!我也熄了灯睡了,坐着冷冷的。”

忽然,青年却昂起半身,抖擞精神,吻着她脸上说:“不能再延了,不能再延了!”

“今晚不要动身罢,再延一天罢。”

“不好,已经延了二次了。”

“还不过三次就是。”

“照时机算,今夜必得走了。”

“雨很大,有理由的,你听外面。”

他惺忪地坐在床上,向她微笑一笑:“我爱,‘小’雨很大罢?还有什么理由呢?”

这样,他就将他底衣服扣好,站在她底面前了。

“延一天去罢,我不愿你此刻走。”

她将她底头偎在他底臂膀上,眼泪涔涔地流出来了。

“放我走罢,我爱,我还会回来的。”

一边,他吻着她底蓬蓬的乱发上。

“延一天去罢,延一天去罢,我求你!”

她竟将全个脸伏在他底胸膛上,小女孩一般撒娇着。

“放我走罢,我爱,明天的此刻还是要走的。方才不醒倒也便了,现在我已清醒,你已冻过一阵,还让我立刻就走罢!延一天,当他已延过一天——事实也延过二天了,所以明天此刻还是和此刻一样的,而且外边的事情待的紧,再不去,要被朋友们大骂了!放我走罢,我立刻要去了。”

“那么去禀过妈妈一声。”

青年妇人这才正经地走到壁边,收拾他底一只小皮箱,一边又说:“我希望你一到就有信来,以后也常常有信来。”

“一定的。”

“我知道你对面是殷诚;背后却殷诚到事务上去了。”

于是他向她笑了一笑,俩人同走出房外。

母亲没有起来,他也坚嘱母亲不要起来。母亲老了,又有病,所以也就没有起来,就在房内向房外站立着的他说,——老年的声音在沉寂的深夜中更见破碎:“吃吃饱些走,来得及的,不要走太快,路多滑,灯笼点亮些。到了那边,就要信来,你妻是时刻记念你的。要勤笔,不要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身体要保重,这无用我说了。你吃饭去罢。”

儿子站着呆呆地听过了,似并没十分听进去。这时妇人就提着灯去开了外门,她似要瞧瞧屋外的春雨,究竟落到怎样地步,但春雨粉一阵地吹到她脸上,身上,她打一寒战,手上的灯光摇了几摇。狗同时跑进来,摇摇它底尾,向青年妇人绕了一转,又对着青年呜呜的咽了两声,妇人底心实在忍不住,可是她却几次咽下她不愿她底丈夫即刻就离别的情绪。以后是渺茫的,夜一般渺茫,梦一般渺茫,但她却除出返身投进到夜与梦底渺茫里以外,没有别的羁留她丈夫底理由与方法了。

妻是无心地将冷饭烧热,在冷饭上和下两只鸡蛋。盛满整整一大碗,端在她丈夫的桌上。——桌下是卧着那只狗。

青年一边看表,一边吃的很快。他妻三四次说:“慢吃,来得及的。”可是青年笑着没有听受,不消五分钟,餐事就完毕了。

俩人又回到房内,房内显然是异样地凄凉冷寂,连灯光都更黯淡更黯淡下来了。青年想挑一挑灯带,妇人说:“油将干了。”

“为什么不灌上一些呢?”

“你就走了,我就睡了。”

“那么我走罢。”青年伸一伸他底背,一边又说:

“那么你睡罢。”

“等一息,送你去后。”

“你睡罢,你睡罢,门由我向外关上好了。”

他紧紧地将他底妻拥抱着,不住地在她颊上吻。一个却无力地默然倒在他怀内,眼角莹莹的上了泪珠。

“时常寄信我。”

“毋用记念。”

“早些回来?”

“我爱,总不能明天就回来的。”

一边又吻着她底手。

“假如明早趁不上轮船?”

“在埠头留一天。”

“恐怕已经要趁不上了!窗外的雨声似更大了!”

“那么只好在家里留一天?”

他微笑,她默然。

“你睡下罢,让我走。”

“你好去了,停一息我来关门。”

她底泪是滴下了。

“你睡下,我求你睡下;狗会守着门的。”

他吻着她底泪,一个慢慢地将泪拭去了:“你去好了!”

“你这样,我是去不了的。”

“我什么呢?我很快乐送你去。”

“不要你送,不要。你睡下,好好地睡下,你睡下后我还有话对你说。你再不睡下,我真的明天要在埠头留一天了。”

“那么我睡下,你去罢。”

妻掀开了棉被,将身蜷进被窝内。他伏在她底胸上,两手抱住她底头,许久,他说:“我去了。”

“你不是说还有话么?”妻又下意识的想勾留他一下说:“是呀,最后的一个约还没有订好。”

“什么呢?”

他脸对她脸问:“万一我这次一去了不回来,你怎样?”

“随你底良心罢!你要丢掉一个爱一个,我有什么法子呢!”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要怎样,我决不会爱第二个人的,你还不明了我底心么?可是在外边,死底机会比家里多,万一我在外边忽然死了,你将怎样?”

“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罢。”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了!但我这个约不能不和你订好。”

“你去罢,你可去了,你不想去么?”

“我一定去的,但你必得回答我!”

他拨拨她底脸;一个苦笑说:“叫我怎样答呢?我总是永远守着你的!”

一个急忙说:“你错了!你错了!你为什么要永远守着我?”

“不要说了,怎样呢?”

“万一我死了,——船沉了,或被人杀了,你不必悲伤,就转嫁罢!人是没有什么‘大’意义的,你必得牢记。”

“你越来越糊涂了,快些走罢!”

“你记牢么?我真的要走了。”

“你去罢!”

可是他却还是侵在她脸上,叫一声“妻呀!”

别离的滋味是凄凉的,何况又是深夜,微雨!不过俩人底不知次数的接吻,终给俩人以情意的难舍,又怎能系留得住俩人底形影的不能分离呢!他,青年,终于一手提着小箱,一手执着雨伞,在雨伞下挂着一盏灯笼,光黝黯的只照着他个人周身和一步以前的路。他自己向外掩好门,似听着门内有他妻底泣声,可是他没有话。狗要跟着他走,他又和狗盘桓了一息,抚抚狗底耳,叫狗蹲在门底旁边。这样,他投向村外的夜与雨中,带着光似河边草丛中的萤火一般,走了。

路里没有一个行人,他心头酸楚地,惆怅地,涌荡着一种说不出的静寂。虽则他勇敢地向前走,他自己听着他自己有力的脚步声,一脚脚向前踏去;可是他底家庭的情形,妻底动作,层出不穷地涌现在他心头。过去的不再来,爱底滋味,使他这时真切地回忆到了。春雨仍旧纷纷地在他四周落着,夜之冷气仍包围着他,而他,他底心,却火一般,煎烧着向前运行。

“我为什么呢?为个人?为社会?——但我不能带得我妻走,不过这也不是我该有的想念,事业在前面,我是社会的青年,‘别’,算得什么一回事!”

这样,他脚步更走快起来,没有顾到细雨吹湿他底外衣。

1929年5月1日遗嘱

在一间简陋幽暗的房内,睡着一位喘息着她最后底微弱的呼吸的老母亲。这时她向一位青年与一位少妇无力地问道:“儿呀,此刻是什么时候呢?”

站在她床前的呆呆守候着她的青年与少妇,含着几乎要滴下来的眼泪,低低哀咽地答道:“夜了,妈妈,已点上灯了!”

老母亲沉寂着,深陷在她枯瘦而这时稍稍红晕的脸颊上边底眼球,带着四圈的黑色皱痕转了一转。床前闪着灯光,房内是浓密地排列着死神底严肃的影,一种生命底末路底苦味震撼着青年夫妇底舌头。一时,老母亲微动一动身,似她底全副精神被远处的二三声犬吠所激发,所吸收。屋之四周是萧条的,凄怆的,犬之吠声似从夜底辽远的边疆上——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她,喉咙破塞地又同他俩问:“狗在那里叫呢?”

“妈妈,没有狗叫……”

她却苦做一做脸:“我知道,我知道……”

她又力弱地止住了房内沉寂一息,媳妇低声地问:“妈妈,你要喝一口茶么?茶内放着姜的。”

她又摇一摇头:“让我闭闭眼罢,我底眼已看不清你们两人了!”

于是青年就流下泪,而且低声地啜泣起来。她却又说:“你哭什么呢?不要哭罢,我还有话对你讲。你一哭,可以使我底心立时失去的。”

“妈妈,我没有哭。”

青年又将泪收止住。他受着时光老人的拖拉,气都不敢喘地。夜之畏追在四周,远处又送来犬底吠。母亲又急喘的低弱地说了一句:“狗好像叫在我的心上一样呢!儿呀。”

“妈妈,我给你掩住耳朵罢。”媳妇说:“无用,无用……”

“那么你想到什么呢?妈妈!”青年问。

老母亲却又含笑了一笑,昂一昂头,答:“第一,想到你过去的爸爸;第二,想到你现在的妹妹;第三,想到我以后的自己!”

“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因为我记念着这三件事。”

“我会代你记念着的,妈妈,你安心!”

老母亲又静默着,她底脑海中掀翻着许多风涛险恶的往事——她自己是在动荡颠簸着:前面是仇人底碧绿的眼睛在暗中闪光,明晃晃的刀在空中乱舞,狼一般的心啮着他父亲底骸骨,血花高高地飞沾,好似巨浪泼到孤岛的岩石边一样;犀利的爪牙就一齐屏息地向她家中投掷进来。“天地底变色呀!”她呓语似的说了一句,又沉默着。一回,她瞧见她亲生的女儿的影子在门后流泪,蓬首垢面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弱小的女孩;她又裸露地跪在半夜的天井中,风霜之下哀呼她自己底哥哥与母亲;她底心已如秋天的黄叶,身子寸寸地被虫豸咀嚼着;她难于捱过一时一刻的光阴,竟和小舟渡过波涛汹涌的海洋一样。于是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女儿呀!”可是青年与少妇不曾听到。但忽然,她却明了她自己底前面,有一位牛头,有一位马面,狰狞可怕的死之吏役,用铁索挂在她底头颈中,铁铐穿在她底手上,向前面,是有无数毒蛇的山谷。人们底头是颗颗的被蛇啮去带到大树底顶上。这时,老母亲狂呼了一声,好似她已堕入了万丈的深谷。青年立时摇着她,不住地叫:“妈妈!妈妈!”

“呀,儿呀,我还清楚的!”

她底枯燥的眼眶润湿了!

“你又觉得怎样呢,妈妈?”

老母亲摇一摇头,“没有什么,不过自己慌得很……”

“有你亲爱的儿子站在你面前,妈妈!”

“还有你亲爱的媳妇……”

老母亲又苦笑了一笑,无光之眼向青年俩望了一望。同时,她伸出她枯枝似的手,向空中颤抖地摸索。青年立刻问:“妈妈,你要什么呢?”

“拿你们底手来。”

一边,她声音稍稍用力地:“我此刻怎样?”

“妈妈底精神是很清朗。”

“不,不,不过我此刻死不去,我很慌!”她气喘地停一忽,“你们也知道狗为什么叫么?它是叫铁索的声响和无常底影子呢!”

“妈妈,不要说这话,妈妈是还会健起来的!”

媳妇流泪地。老母亲又气喘地接下说:“不会了!死亦没有什么,人总有一次要死的!不过带着她生前的不甘心,到阴司去受罪,真是一件最苦痛的事……”

青年凑近她,低声问:“妈妈,我会做的,你说什么呢?”

老母亲点一点头。

“是的,可是在我死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青年凄凉地低头说:“领回妹妹来,你记念着的;而且领回以后,不再放她回那家去了,我永远保护她!”

老母亲仍点一点头。

“是的,可是在我死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青年呆着一忽,同时房内杀静一忽,于是激昂地:“当先代爸爸……”

可是老母亲还是点一点头,隐晦而悲伤地说:“是的,你爸爸是枉死去了,你妹妹是受着苦的……不过,不过……”她枯燥的眼眶内底润湿着凝结成泪了!继续说:“不过我还记念着自己底死后!”

“妈妈为什么要记念着这个呢?”青年呜咽地。

“因为我怕有罪!”

她带着泪的眼向青年射一射绝望的祈求的光。

“那么妈妈要我第一件事做什么呢?”

“你听我这话做么?”

“一定的!妈妈!”青年几乎跪下去了!

“请和尚同道士来,给我超度一场罢!”

同时,她底泪是掉下了!她闭着眼继续说:“听我底话罢!你爸爸底仇,仇人是逍遥复逍遥,逃在海港以外,谁能立刻找出他底影子,让你去嚼着他底肉!你底妹妹呢,她当受苦不久,因为她底哭声是立刻能奋起你底臂力的!……只有我闭去两眼底一刻,儿呀,是我最难过的关卡!我心伤碎,我将被碾压在铁轮底下……”

她底话继续不上了,她底气低弱了,她几乎没有声音地最后说:“记着罢,让我假睡一回……”

永久的安息之神扬起他底旗子,青年与少妇号哭了。在他俩底心上感到重重地压迫,一种难于自制的情绪似乎不能分析他母亲底最后的几句话。他昏沉地,伏他底头在他母亲底尸体上,念想着此后第一件放在他眼前所要做的事。

1929年5月16日摧残

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晚上,是这位可怜的妇人产下她第一个儿子后的第三夜。青白的脸色对着青白的灯光,她坐在一堆破棉絮内,无力地对一位中年男子——她底丈夫说道:“照我底意思做去罢,这样决定好了。”

宽松的两眼向她怀内底小动物一看,——婴儿露出一头黄发在被外。妇人继续说:“现在,你抱他去罢。时候怕也不早了,天又冷,路又长,早些去罢。”

可是婴儿仍留在妇人底怀中,她上身向前偻一些,要抱紧一些似的。男子低头丧气地说道:“不能到明天么?明天,明天,等风发发小些的时候。”

“趁今夜罢!”妇人又吻了一吻婴儿说。

“再商量……我想。”

“没有办法了,米一粒也没有了,柴一束也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妇人痴痴地摇摇头。

男子简直不自知觉地抱去婴儿,眼圈红红地跨出门外。妇人在他后面啜泣地说道:“走走快些,抱抱紧些,莫忘记了拉铃。”

男子没有答话,就乘着门外的冷风跑走了。

他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就在一座山岭上坐着。朔风更暴猛地,鼓着两面的树林,简直使他喘不出气。婴儿是没头没脚裹着的,有如一只袋,他这时却解开袋口,似要再看看里面底将失去的宝物,可是这一看竟使他伤破胆了!婴儿底小眼已紧闭,气没有了,他闷死了!

“唉!”他大喊了一声,几从坐着的石头上滚下去,可是一点方法也没有。

“抱回家去?怎样对妻说?”他想,他决定:送到育婴院以后的孩子是和死相差无几的。他还是就葬这个小尸在这山上罢!

他痴痴坐着,死婴在他底膝上。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只泪不住地流。一时,他竟号哭起来。山岭上管山的人家奇怪地走出来了,他就向他们借了锄。他们同声的说,安慰他:“穷人原不配有儿子,不要伤心!何况你年轻,将来也不患没有儿子。”说完,他们也就进去了。一位年老的婆婆,还烧了一撮纸钱在门口。

他不能立刻就回家,为的要使他妻不疑心,他可以将这发生瞒过。他坐着,他坐着,夜过的非常慢。风声,水声,树木的动摇声,他都听得非常清楚,他镇静着他自己抵御一切可怕的夜声底侵袭。

他慢慢地推进他家底门。妇人仍在床上坐着一动没有动。她哭过了,眼之四周红肿地。这时他懒懒地走近问:“你为什么不睡呢?”

“等你回来。”

妇人轻声地答。他站在她前面,几乎失声哭起来,可是他用他全力制止住。于是妇人问:“你已送去了么?”

“送去了。”

“送到育婴院了么?”

“送到了。”

声音同回音似的,妇人眨一眨眼,又问:“你拉过铃么?”

“拉过了。”

“你听到先生们出来抱去的么?”

“听到的。”

“你也听到这时娃娃哭么?”

“哭的,可是你不要多问了!”

男子不耐烦地,妇人却苦笑一笑,说:“这样,我放心了!”

“你可以放心。”

“那么,我还是明天去呢,后天去?”

“那里去?”

男子稍稍奇异的。

“到育婴院做乳母去。”

“到育婴院做乳母去?”

“是呀,我早这样对你说的,忘记了么?”

男子却几乎要昏去一样:“你仍旧要看护你自己底儿子么?”

“是的。”

“不行罢!”

“因为这样是好方法,一边我有饭吃,又有钱赚。”

“你定要这样做?”

“不是么?你怎么失落了魂在山岭上似的?”

男子悲伤的呼喊起来,同时坐下椅上。

“唉!唉!这是不成功的,明天不要去罢!”

妇人独断地苦笑说:“那么后天去罢。”

第三天,妇人终于进了城内底育婴院。

她开始一个一个的将婴儿认过去,可是在这数十个婴儿中没有她自己底婴儿。于是再向各乳母询问那几个是男孩,结果男孩只有两个,而且这两个都有四个月以上了。她非常地奇怪,她畏畏缩缩地跑到事务室的门外,探头向一位事务员做笑地问:“先生,前天夜里没有人丢婴儿到这里过么?”

事务员向壁上挂着的婴儿出入表一瞧,说:“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妇人更做笑地答:“我不过想询问一问,因为邻舍……一位姑娘私产下了一个孩子……先生,你能告诉我这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么?”

那位事务员又向壁上一瞧,也微笑的说:“男的。”

“真的么?那真是有趣的事!我还可以将这个笑话告诉先生,假如先生肯告诉我现在这个婴儿在那里,让我见一见面的话。”

那位事务员却摇一摇头,带着阴险的恶毒的脸色说:“你真见鬼!告诉你,我是骗你的,前夜那里有什么孩子!男的,女的,私生的,恰恰前夜,一个都没有。此外是每夜都有的。”

妇人一时酸软了两腿。她极力忍制住她从内心所爆发的悲伤。而那位事务员继续问:“你有没记错日子呢?那你还能告诉我你底邻舍姑娘私生孩子的故事么?”

妇人低下头,一边移动脚步,一边说:“不必告诉了,那她所生的孩子一定死了!”

她坐在育婴室内,两手抱着两个不知是谁底两个初生的女孩,发着呆。她简直无从着想,似陷在山洞中望着落日一样,她恨不得立刻就回家,询问她底丈夫;但事实不能使她就走。

第三天,她丈夫来探望她,她却拉了她丈夫到一阴角询问道:“我们自己底孩子呢?”

她丈夫慢慢地答:“没有在院里么?”

“没有,我简直将近数天丢来的孩子都认过了,没有一个是的。”

“那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呢?”

男子低下头说:“恐怕死去了!”

“没有!没有!”妇人张声的说,“就是死了,这里也有收账的,那一夜简直没有!”

男子呆着,妇人又逼他道:“你说,怎么一回事,将娃娃藏到那里去了呢?”

许久,他记起那夜别人劝他的一句话,他说:“穷人原不配有儿子的,不要伤心!”

“什么呀?”

他极力想忍制住不说,可是声音冲出口边来:“那夜在路里就死了!我给他葬在那山边!”

“怎么呀?你说……”

同时她放声哭了。

那位事务员与乳母们跑拢来,事务员知道了这秘密,就高声地向男子和妇人说:“你们犯法了!将自己底孩子丢到这里来,而自己又来做乳母,这是犯法的。叫警察,送你们到警察所里去罢!”

妇人一边收止泪,一边说:“先生,我已经没有儿子了,我底孩子已经死了!这里那个是我底儿子呢?”

那位事务员说:“不管的,你们要想这样做,就送你们到警察所里去!”

妇人几乎跪下的哀求道:“莫非我生了一个儿子还犯法么?先生,我现在也终究没有儿子了!先生,饶恕我们罢!”

事务员忿怒地向事务室走去,妇人却晕倒在她丈夫底臂上了。

1929年5月17日希望

李静文吃过了晚饭,觉得非常无聊,阴闷的秋天一般的,走了两圈天井又回到书桌前坐着。点着一支卷烟,袅袅的青烟是引他思想的:爱情,幸福,美丽,家庭,他回念了一周,于是又站起,轻轻地自说了一句:“还是密司脱刘夫妇那里去坐一趟罢,”就走着出去了。

密司脱刘底妻有美丽的眼睛和头发,这是他时常记着的;眼睛不在笑的时候也迷媚的,头发却细卷地披在头后,他常对刘说:“要是我底妻有你底妻底这两样,无论她不识字,脚小,尽够抵得过了!”

这时他站在他们底门外,他所谓幸福的家庭底门外。门是开着的,他却没有一直走进去,只拣了阴暗的檐下,侦探似的暗看门内刘与他妻底行动。两人正在吃饭,“真是一对鸳鸯呀,”他摇首。可是一个却更显出快乐,一个却更显出妩媚,刘用五香烧肉拈在他妻底碗上,他妻却用这个拈到刘底口中,两人推让着,作客一般地。一时,刘妻又奔到厨间,不知拿来了什么,放在刘底面前;又不知讲了什么,刘“哈”的一声大笑了;——他几乎也跟着失声大笑了——饭喷上了菜和桌,刘妻拿出帕,稍稍愠怒地说:“三岁的小孩子一般,不好转过头去的么?”刘应声轻笑说:“我要嚼糊喂在你口子里,看你怎样?”简直看影戏一般,使他忍不住了,就在门外,用掌啪,啪,啪的拍了三声。

“那个?门外,吓死人。”

刘妻吃惊地探头向外。李静文却气馁地走进去,一面说:“还不是白眼看看人的我么?”

“李先生,你怎么啦,不走进来。”

“白鸽样一对,我要赏鉴你们底幸福。”

“笑话,笑话,幸亏我们没有秘密呢!”

他却不待他们“请”,就坐下一把摇椅上,一边说:“除接吻外,都表现着了。”

可是他们没有说,匆匆吃完饭。女用人在旁收拾。

这时刘递烟卷给他,刘妻就擦洋火给他点上火。他一边在点火的时候,一边眼睛看着她底眼,还横上看了她底头发。刘吸了一口烟,就向他问:“你底夫人怎样?消息——”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喷着青烟,摇摇头。

刘妻笑了一笑,接着说:“应当有一点了,李先生,你不肯告诉我们么?”

“为什么不肯告诉你们?孩子生出来是不会同他母亲一样黄头发,缠过脚的。”

“冤枉,”刘说,“你总说她黄头发,我看来是非常黑的。”

“就是黄头发也没有什么,外国女人底头发岂不是比中国女人底美丽么?”刘妻不自足地接着说。

屋内稍稍静一息,烟气缕缕地轻擦着各人底鼻管。李静文忽然叹息说:“算了算了,黄也算了,白也算了。”

刘却暗笑地兴奋地说:“不会算了的,静文,人底命运说不定,转变是非常快的。”同时他向他妻瞟了一眼。“你底父亲真的到现在还没有给你一封信么?”

“真的,三个月了。三个月前的来信,他明说不久怀爱夫要生产了。”又吸了一口烟,“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你自己计算计算月数怎样呢?”

“十四个月了,十四个月了,去年七月离家……”

刘却没有等他说完,接着说:“一定有了意外了。”

“什么呢?”

“难产也说不定。”

“难产?”他兴奋起来,“怎样难产?莫非我妻死了么?”

“说不定。”刘冷冷的。

“就是难产,父亲也应该有信来。”

“难产了,当然没有信;空使你哭一场,什么用?”稍停一忽,“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就是生下一个女儿,也是你底第一个女儿,你父亲断不会忘记告诉你消息的。只有,只有难产了,你夫人不幸牺牲了,那你再等一个月,消息还是不会自动传来的。”

“是呀,”他底眼睛睁的大大的,从摇椅上站起来,又坐下。“莫非真的有什么不测么?”

“事情有些可疑了,生理学上断没有十四个月还不生孩子的。”刘补充理由说。

李静文微蹙着眉,静默一息,凄凉的说:“假如真的难产了,这怎么办?”

刘又向他妻瞟一眼,——她只是笑着坐着,没有说一句话。——冷淡地讥笑般说:“假如真的难产了,那只好另求别爱罢。”

这样,李静文却又跳起来,好似无聊到这时是完全没有了。提高声音说:“我虽不希望她死,可是她却真的死了,那我未来的爱的幸福,还有偿补的机会罢!爱情底滋味怎么样,我一些没有尝到过;恋爱的滋味,新婚的滋味,我真梦似的将自己底青春送过了。一个完全不识字的她,上字会掉头读作下字的,不,简直掉头也读不出来!使我何等苦痛呢?即如现在,生了孩子也不晓得,不生孩子也不晓得,刘,你看,只要她能够写一个‘生’字,或生字上再写一个‘已’字,幸福就增加不少了!我读读只有‘已生’两个字的一张信纸,也必不如现在这么无聊,这么寂寞。所以她由难产而死了我是不希望的;万一她由难产而死了,刘,你想,那我……”

他没有说完,刘底妻却客客的笑个不住了。这时她问:“依你怎样呢?李先生,你们男人底心理?”

“依我,”李怡然地说。同时他向壁上瞟了一眼,好像在这壁上他看出他理想的妻底美丽的影子。他就照着这影子,描摹出来地说道:“至少认得几个字,会写流畅的信的。也不要缠过足,穿上一双高跟皮鞋。”

“头发黄不要紧么?”刘妻笑着问。

“给她烫一烫;总之,头发黄是有个数的,我不知道怎样恶运星,恰恰碰着鬼打脸。”

刘妻又问道:“还要怎样呢?李先生。”

“自然和我住在一道。我底收入是可以供给一个爱妻过活的,只要她不浪费,不买钻石戒指,不买金链条,其余,做件绸的粉红色的衣服,都可以;那穿起来,我们同到影戏院去看看影戏,也使得别人眩眼,我也分沾着光辉的。”

“但是看了影戏回来,她却对你发起脾气来,你怎么样?”同时她向她默笑的丈夫看一眼,“我是常常和他看了影戏回来要闹的。”

“刘?闹?你们要闹?”他惊骇地问刘,“我假如有象你这样的夫人,是会跪下去求她笑起来的。”

这样,三人统统大笑了。

“那么,”刘说,“你祷告罢,祷告你底夫人已经难产死去了。”

“这也不忍。不过她真的死了,我也不悲伤的,她太给我不满意了。”

“你们男人底心理,我现在懂得了。”刘妻转过头说。

“你不要说这样话,”他起劲地,“假如我底妻是和你姊妹,那我一定会和她同死的!同生同死!”

刘妻微笑了:“奴婢一般地侍奉她么?”

“上帝一般的侍奉她。”李静文应声说。

“那做你底夫人真有幸福。”

“不过描写在天国中!刘,你以为是么?虽则人间也存在着的;有时跑马路,洋车上,汽车上,见到不少的天仙似的姑娘,——活泼,妩媚,动人,妖艳,轻盈的微笑,迷魂的眼色,可是谁底妻呢?谁底幸福与谁底极乐园?我,我,一个结过旧式的女子的婚底人,妻又是小脚而不识字的,简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真悲伤,一想到这里,刘,你为什么不响呢?你笑什么?”

李静文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时,刘答:“此后你不悲伤了,希望来了。”

“还有什么希望。”他仰睡在摇椅上,摇着,叹息的。刘说:“因为你不满意的人上帝带她回去了,在这次的难产,一定的。”

他继续着摇,同时向刘底妻看一眼,叫道:“梦,梦。”

“你写封信去间接的打听一下罢,假如真的起变故,可以积极进行以后底。”

同时刘妻说:“假如真的起变故,你一滴泪也不流么?”

“流泪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和她生着孩子呢?”

三人底目光互相关照了一下。

“谁知道,问造化去罢。”

刘妻又笑说:“所以做你底夫人真冤枉!”

“同时我也冤枉了,你们女人总是帮着女人说话的。”

“因此,”刘笑说,“男人还是帮着男人,我劝你赶紧祷告罢。祷告你旧的夫人难产死了,希望在你新的来,走近你,偎近你,洗雪你底冤枉。”

“完了完了,不说空话了,”同时他向门外望了一望,似有他新的美丽姑娘进来一般,但门外底阴影仍留住他底眼光,“我要回去了,写封信,切实去问个明白。”

他站起来,虽则刘和刘底妻再三要他再坐一息,再谈一息,而他终于开步走了。

路相隔是近的,可是他思想却奔跑的很远很远。他一回愁着,一回又笑了;一回追想起旧式婚姻的憎恨,一回又演现出新的夫人底美艳了;生活的单调,幸福的失落,他轻轻叹息说:“希望,希望,转机就在这一着了。”同时他跨进寓里他自己底房门,向桌上一看,红色的长方的信,箭一般射入他眼内,他急忙拿起一看,不错的!是家书,他父亲底亲笔!他急忙拿剪裁了封口,一边心里想愿——在这封信内所封藏着的:“汝妻不幸,一产病故!”

唉,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底心境和急促!他抽出信纸来,目光如电闪似地读:“吾儿静文:三月前汝妻安然养下一子,肥白可爱……”

“唉!”他极乐地叹息了,又极悲地笑起了。他不愿读下去了,捻着这封信,卧倒在床上,自语的,空虚而失望。

“算了算了,恋爱,幸福,美丽,梦想,一切完了!”

1929年6月21日夜怪母亲

六十年的风吹,六十年的雨打,她底头发白了,她底脸孔皱了。

她——我们这位老母亲,辛勤艰苦了六十年,谁说不应该给她做一次热闹的寿日。四个儿子孝敬她,在半月以前。

现在,这究竟为什么呢?她病了,唉,她自己寻出病了。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第三天稀稀地吃半碗粥。懒懒地睡在床上,濡濡地流出泪来,她要慢慢地饿死她自己了。

四个儿子急忙地,四个媳妇惊愕地,可是各人低着头,垂着手,走进房内,又走出房外。医生来了,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按着脉搏,问过症候,异口同声这么说:“没有病,没有病。”

可是老母亲一天一天地更瘦了——一天一天地少吃东西,一天一天地悲伤起来。

大儿子流泪的站在她床前,简直对断气的人一般说:“妈妈,你为什么呢?我对你有错处吗?我妻对你有错处么?你打我几下罢!你骂她一顿罢!妈妈,你为什么要饿着不吃饭,病倒你自己呢?”

老母亲摇摇头,低声说:“儿呀,不是;你俩是我满意的一对。可是我自己不愿活了,活到无可如何处,儿呀,我只有希望死了!”

“那么,”儿说,“你不吃东西,叫我们怎样安心呢?”

“是,我已吃过多年了。”

大儿子没有别的话,仍悲哀地走出房门,忙着去请医生。

可是老母亲底病一天一天地厉害了,已经不能起床了。

第二个儿子哭泣地站在她床前,求她底宽恕,说道:“妈妈,你这样,我们底罪孽深重了!你养了我们四兄弟,我们都被养大了。现在,你要饿死你自己,不是我和妻等对你不好,你会这样么?但你送我到监狱去罢!送我妻回娘家去罢!你仍吃饭,减轻我们底罪孽!”

老母亲无力地摇摇头,眼也无光地眨一眨,表示不以为然,说:“不是,不是,儿呀,我有你俩,我是可以瞑目了!病是我自己找到的,我不愿吃东西!我只有等待死了!”

“那么,”儿说,“你为什么不愿吃东西呢?告诉我们这理由罢。”

“是,但我不能告诉的,因为我老了!”

第二个儿子没有别的话,揩着眼泪走出门,仍忙着去请医生。

可是老母亲的病已经气息奄奄了。

第三个儿子跪在她床前,几乎咽不成声地说:“妈妈,告诉我们这理由罢!使我们忏悔罢!连弟弟也结了婚,正是你老该享福的时候。你劳苦了六十年,不该再享受四十年的快乐么?你百岁归天,我们是愿意的,现在,你要饿死你自己,叫我们怎么忍受呢?妈妈,告诉我们这理由,使我们忏悔罢!”

老母亲微微地摇一摇头,极轻的说:“不是,儿呀,我是要找你们底爸爸去的。”

于是第三个儿子荷荷大哭了。

“儿呀,你为什么哭呢?”

“我也想到死了几十年的爸爸了。”

“你为什么想他呢?”

儿哀咽着说:“爸爸活了几十年,是毫无办法地离我们去了!留一个妈妈给我们,又苦得几十年,现在偏要这样,所以我哭了!”

老母亲伸出她枯枝似的手,摸一摸她三儿底头发,苦笑说:“你无用哭,我还不会就死的。”

第三个儿子呆着没有别的话;一时,又走出门,忙着去请医生,可是医生个个推辞说:“没有病;就病也不能医了。这是你们底奇怪母亲,我们底药无用的。”

四个儿子没有办法,大家团坐着愁起来,好象筹备殇事一样。于是第四个儿子慢慢走到她床前,许久许久,向他垂死的老母叫:“妈妈!”

“什么?”她似乎这样问。

“也带我去见爸爸罢!”

“为什么?”她稍稍吃惊的样子。

“我活了十九岁,还没有见过爸爸呢!”

“可是你已有妻了!”她声音极低微的说。

“妻能使妈妈回复健康么?我不要妻了。”

“你错误,不要说这呆话罢。”她摇头不清楚地说。

“那妈妈究竟为什么?妈妈要自己饿死去找爸爸呢?”

“没有办法。”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第四个儿子发呆了,一时,又叫:“妈妈!”

“什么?”她又似这样问。

“没有一点办法了么?假如爸爸知道,他也愿你这样饿死去找他么?”

老母亲沉思了一下,轻轻说:“方法是有的。”

“有方法?”

第四个儿子大惊了。简直似跳地跑出房外,一齐叫了他底三个哥哥来。在他三个哥哥底后面还跟着他底三位嫂嫂和他妻,个个手脚失措一般。

“妈妈,快说罢,你要我们怎样才肯吃饭呢?”

“你们肯做么?”她苦笑地轻轻的问。

“无论怎样都肯做,卖了身子都愿意!”个个勇敢地答。

老母亲又沉想了一息,眼向他们八人望了一圈,他们围绕在她前面。她说:“还让我这样死去罢!让我死去去找你们底爸爸罢!”

一边,她两眶涸池似的眼,充上泪了。

儿媳们一齐哀泣起来。

第四个儿子逼近她母亲问道:“妈妈没有对我说还有方法么?”

“实在有的,儿呀。”

“那么,妈妈说罢!”

“让我死在你们四人底手里好些。”

“不能说的吗?妈妈,你忘记我们是你底儿子了!你竟一点也不爱我们,使我们底终身,带着你临死未说出来的镣链么?”

老母亲闭着眼又沉思了一忽,说:“那先给我喝一口水罢。”

四位媳妇急忙用炉边的参汤,提在她底口边。

“你们记着罢,”老母亲说了,“孤独是人生最悲哀的!你年少时,我虽早死了你们底爸爸,可是仍留你们,我扶养,我教导,我是不感到寂寞的。以后,你们一个娶妻了,又一个娶妻了;到四儿结婚的时候,我虽表面快乐——去年底非常的快乐,而我心,谁知道难受到怎样呢?娶进了一位媳妇,就夺去了我底一个亲吻;我想到你们都有了妻以后的自己底孤独,寂寞将使我如何度日呀!而你们终究都成对了,一对一对在我眼前;你们也无用讳言,有了妻以后的人底笑声,对母亲是假的,对妻是真的。因此,我勉强的做过了六十岁的生辰,光耀过自己底脸孔,我决计自求永诀了!此后的活是累赘的,剩余的,也无聊的,你们知道。”

四个儿子与四位媳妇默然了。个个低下头,屏着呼吸,没有声响。老母亲接着说:“现在,你们想救我么?方法就在这里了。”

各人底眼都关照着各人自己底妻或夫,似要看他或她说出什么话。18岁的第四个儿子正要喊出,“那让我妻回娘家去罢!”而老母亲却先开口了:“呆子们,听罢,你们快给我去找一个丈夫来,我要转嫁了!你们既如此爱你们底妈妈,那照我这一条方法救我罢,我要转嫁了。”稍稍停一忽,“假如你们认为不可,那就让我去找你们已死的父亲去罢!没有别的话了,——”

60年的风吹,60年的雨打;她底头发白了,她底脸孔皱了!

1929年7月14日夜夜宿

有一年冬天,我和二位朋友从三台中学回里。时候已经黄昏,我们走错了山路。山路是到处一样荒茫的,落日也自傲地径自下山去了。我们坐在一株苍霭的大树下预备将大树当作寄宿舍;拾拢枯枝来,烧它一夜的野火。

人影是还能辨别的,却辨别出人影来了。“狼么?”一位朋友玩笑说。开始是草丛中簌簌地响,终于一位约六十岁以上的老婆婆走近我们。她手里提着一只空篮,粗布衣服,又不像叫化子的样子。两眼似乎哭过,可看不清眼泪在她眼上。不知怎的,却将她这惫疲的眼钉住我们——不,还是我——不瞬地看。我们本轻轻议论将问她出路的,可是被吓住了。一位朋友有意玩笑地自语说:“怎么呢?东边?西边?”可是老婆婆却不及料地战抖的走近我身边,几乎叫喊般问:“你们都是人么?”

我奇怪极了!我想她定是疯婆子,在这落日后的荒山上。可是她又说:“你们都是先生么?”

于是我答:“迷了路的青年!”

“先生们往那里?”

“海城。”

她呆着一息,却异常和善地说:“错得远了,离这里还有三十五里。先生,”她简直对我一人说:“你到我底家里住一宵罢!夜已有寒霜,山里的夜更有野兽的。”

当然,我们是跳起来地欣从了。我们稍稍怀疑:“这老婆婆是怎样的人呢?”但我们互说:“茅舍比树下总要安全一点。”何况各人底肚子饿,她也总得有法想,——麦面或蕃薯汤,医我们底胃叫。

可是奇怪的老婆婆,她叫我们足足走了五里路,还不曾到她家。我们只记得在山上弯来弯去,绕过一丛林,又绕过一丛林。而且走上山头,又走下山头;我们底腿本来已酸软,那还经得起藜藿的刺戳呢?老婆婆飞也似的在前面引路跑,口里过一分钟说一句,“近了,先生。”可是谁相信呢?简直要疑心她要卖了我们了。幸得那时土匪不和现在这么多,所以无论如何还不能说她是个土匪的奸细。

终于到了,大家安心。非但稍可安心,简直使我们非常舒适了。似小康的农家,五六间房子,修葺的整洁的,长工模样的男子两三位招待我们进去,他们个个和善的。灯并不亮,可是空气异常温暖。我们喝过热茶,各人坐着,到了自己底家一样,思想也凝固了。

老婆婆却非常忙碌,从这门进去,从那门出来,一息叫这长工到园里去拔菜,一息又叫那长工往酒店去买酒,总之,和女婿到了一样。但我们这位好探消息的朋友却轻向我说:“为什么没有一位妇人帮她底忙呢?饭烧的慢极了。”我微笑没有答。

菜蔬异常丰满,热而适口,虽则是素菜一类,却使得我们狼吞虎咽般吃。她并且坚要我们喝酒,虽则父亲告诫我,旅路上不可贪酒,可是我为兴奋自己底精神一下,终于从老婆婆手里得了解放了。我们都是陶然了,脸微微发烧,时候怕也半夜了,长工们都已睡了。老婆婆收拾了我们底饭碗以后,就叫我们去睡,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送我两位朋友到了左边一间,却坚要我独自睡在右边的一间。我再三说,我们三人可以同在一床睡,而她竟流出眼泪地说:“先生,我不会害了你的!”

天知道,右边的一间,是她自己睡的一间!

我就跟这位慈爱的老婆婆,睡在和她底床成直角的靠窗下的一张床上。我非常狐疑——这床往常是谁睡的呢?可是老婆婆并不睡,呆坐在床上,一忽,向我问:“先生在那里读书的?”

“三台,”我没精打采地答。

一息,她又问:“先生的家里?”

我不耐烦地,“父母兄弟姊妹都好的。”

简直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又问:“先生明天就要走的么?”

“一早就要走。”我似乎发怒了。

这样,她睡下。我在青布棉被中,几乎辗转反侧了有两点钟不曾睡着。鸡叫了,远处鸡叫了,——也听得老婆婆睡在她自己床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这才恍恍惚惚地从鸡叫声里睡去。

可是一忽,我醒来,我疑心我底额上满是汗,我用手去揩,怪了,几乎跳起了,这是谁落在我脸上的泪,我非常惊异地昂起半身,从和萤火底光差不多的灯火中看那老婆婆,而老婆婆已不在她自己底床上了!我惊怪了,简直要叫喊出声音来。可是在窗下的一角,暗得辨别不出她底影子,她悲哀地向我说道:“先生,宝贝,你安睡罢!”

我听她底声音,不知怎的也似心内要涌哭的样子,我问:“妈妈,你为什么?”

“宝贝,你睡下罢!”

我不答,似有意要她知道我在愁闷的。

“宝贝,你睡罢!你疲倦了。”

“妈妈心里藏着什么呢?”

她却不说,向我走近来了。天呀,我衰弱的神经又疑心这老婆婆是真的有些发疯的了!

“妈妈,你为什么?”我稍重的又同样问一句。可是这时我瞧见她底眼泪是和冰冻一般挂在她眼上。于是我坐起,垂下头。

“宝贝,你要受寒的呢!”

她底声音颤动地。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她一时没有答。我心里是胡思乱想,可是找不到一点头绪。许久,听她说道:“让我这样叫你一回罢!我失去我永久的宝贝了!我是曾经有过一个宝贝,似你一样的!”

我这才明白了!从最初路里注意看我起,一直到那时,我明白她全部待我的意义了。这时,我才伸出手,怜悯地执着她底。我没有话,她却不叫我睡,竟呜咽地拥抱起我,紧紧地拥抱起我,恰似我是她失去的宝贝的获得,将头伏在我肩上,许久许久。她不哭了,她对我温和地,简直似母亲般地说:“孩子,睡下去罢,我要使你受凉了。”

我仍没有话,因我不知道说句什么安慰她好。于是我给她扶着睡下了。

我一时睡不着,终于以走了一天旅路的疲倦关系,或者也因为她究竟不是我自己底母亲,所以亦不知什么时候,仍睡去了。

天大亮,醒来。朋友们在窗外讲话,讲的是山里的竹和小鸟。我擦一擦眼,就先看床上的老婆婆,可是床空着,她不在了。亦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昨夜一夜,她有否睡过。我急忙起来,扣好衣服,开出门,迎着朋友,问好了一下。于是朋友们去找老婆婆,要告别,可是老婆婆不见了。一位长工对我们说,同时眼睛瞧着我,我难以为情地转过脸了。他说:“她大概到她儿子那里去了。她有过一个儿子,很好的,今年十六岁,春间,死去了。现在,她时常到她儿子坟上那里去,哭一场。昨晚遇见你们,她就从那里回来。此刻怕又到那里去了,先生们随便走罢!”

两位朋友摇摇头,表示悲哀。一边就拿出八角钱,送给他们,算当昨夜的饭费。长工们再三不肯受,我们终于放着,走出来了。

我心里记念着老婆婆,想对她告别一声,可是没处找她了。

一路走,我没有话,虽则朋友逗我说,我仍没有话。

一年后,我偶然遇着一位住这山村的乡人,打听她底消息,可是据说她早已死了,简直和死在我这经过以前一样。 r0q8rY3leVwRJYeh+VlZdypZ9wCuMJnnj5jybnYgchbdfu7vPs1Xru+Mf1mTWj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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