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岸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
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艄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处安歇。艄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艄公安排鱼肉,送入舱里。那时,杨洪已约定在此等候。艄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口,沿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好两只馄钝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
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众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浑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传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回到苏州,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物撞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撞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今幸得遇恩人救我。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归家,决不忘恩!”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回去?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是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
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叫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今年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仿,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到好个生脚。”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转去,送你回家?我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你若不肯时,我们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别人便船来带回去罢。”廷秀听得说出这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风,晚间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寻寓的所安下。那池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去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行走。却说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肯白白养你!纵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量:“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差,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儿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还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应变。到此等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日,再做区处。”遂应承了潘忠,就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勾数日,便能登场。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余,积趱了此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潘忠还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日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回来,急到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日,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贴招帖,上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到先送了两个孩儿。后来倚靠谁?”
转思转痛,愈想愈悲。初时还痴心妄想有归家日子。过了年余,不见回来,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啼哭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孤影,越发凄惨。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且说王员外自那日听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家。一来恐廷秀有言,二来怕人诽议,未敢便行。次后闻得廷弟兄往镇江按院告状,只道他告赖亲这节,老大着忙。口虽不言,暗自差人打听。渐渐知得二子去了,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人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无子富翁,那管曾经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恼,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纵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有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实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下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肯吃。
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莫说生前的人唾骂,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不从容就死。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为甚缘故?”
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下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打听三官下落。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改节,我拼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环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环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酾,饮得高兴。丫环说声院君相请,只听耳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环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闯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上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比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
玉姐听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
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壁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好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说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得满地,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耻闺女。且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暗,全不觉得。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与你个决断。夜深了,去睡罢。”推至床上,除簪钗和衣衾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吩咐丫环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几个里边,难得一个长俊。徐氏房中只有七八个丫环,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头若何。纵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环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起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难将幽恨和人说,应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环,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瞒着那两个丫环,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心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吊在梁间,心慌意急,扑的撞着,连杌子都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环们,都从梦中惊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
那丫环这一交跌倒杌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污了一身。低头仔细看时,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
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
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服,只在手边混过,那时寻得出个头脚。偶扯着徐氏一个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却不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披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环,一齐起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乱嚷。那撒粪的丫环也自相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三个丫环,都是提着衣服来开。老夫妻二人推门进去,望见女儿这个模样,心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垠垠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得!”便双手抱住,叫丫环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环扶起杌子,捏着一手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
恰好徐氏将灯来照,看见一地尿屎。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将火望下一撇,“这个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环带着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环寻把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回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苏醒,还呜呜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
玉姐哭道:“儿如此薄命,纵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道:“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你,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来家,便赶逐出去,致此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还好。倘若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同去寻访。若还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含糊答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不要哭罢!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乱把衣带解开。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毫无污秽。那丫环隐瞒不过,方才实说。众丫环笑个呆。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行一般,全不下楼。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氏恐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银子,差他缉访。又叫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夕一句,送这丫头上路。”到次早,闻得王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悄地将钱钞买嘱玉姐身边丫环,吩咐如再上吊,由他自死,不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只说无由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的欢心。王员外又为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到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闹,每事言听计从。赵昂诸色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杨洪的这场事。杨洪因与他干了两桩大事,不时来需索。赵昂初时打发了几次。后来颇觉厌烦,只是难好推托。及至送与,却又争多嚷寡。落后回了两三遍,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走漏了消息,被丈人知得,忍着气依原馈送。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想要出去躲避几时。恰好王员外又点着白粮解户。趁这个机会与丈人商议,要往京中选官,愿代去解粮,一举两得。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乃是美事,又替了这番劳苦,如何不肯。又与丈人要了千金,为干缺之用。亲朋饯行已毕,临期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话分两头。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得归家。一日,有礼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本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子儿,年方一十九岁,工容贤德俱全。那日却是邵爷六十诞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秀当场扮演,却如真的一般,满座称赞。那邵爷深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后来必有必好处;又恐看错了,到半本时,唤廷秀近前仔细一观,果是个未发迹的公卿,可惜惯落于下贱。问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阑人散,吩咐众戏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应夫人,明日差人送来。潘忠恐廷秀脱身去了,满怀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依!连声答应。引着一班子弟自去。廷秀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桌榼,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立在半边。堂中伏侍,俱是丫环之辈。先是小姐拜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会。邵爷问道:“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非下流之人。你且实说:是何处人氏?今年几岁了?为甚习此下贱之事?细细说来,我自有处。”廷秀见问,向前细诉前后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纪十八,如今扮戏,实出无奈,非是甘心为此。”邵爷闻言,嗟叹良久。乃道:“原来你抱此大冤。今若流为戏子,那有出头之日!既曾读书,必能诗词。随意作一首来,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放在旁边一只桌上。廷秀拈起笔来,不假思索,顷刻而成,呈上。邵爷举目观看,乃是一首寿词,词名《千秋岁》,词云: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客笑傲乾坤小。齐拍手唱道:长春人不老。
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不胜之喜,连声称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为子,夫人以为何如?”
夫人道:“此乃美事,有何不可!”邵爷与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无子嗣,你若肯时,便请个先生教你,也强如当场献丑。”廷秀道:“若得老爷提拔,便是再生之恩。但小人出身微贱,恐为父子,玷辱老爷。”邵爷道:“何出此言!”当下四双八拜,认了父母。又与小姐拜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边。改名邵翼明。吩咐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不在话下。且说潘忠那晚眼也不合,清早便来伺候。等到午上,不见出来。只得央门上人禀知。邵爷唤进去说道:“张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谋害,亏你们救了,暂为戏子。如今我已收留了。你们另自合人罢。”教家人取五两银子赏他。潘忠听见邵爷留了廷秀,开了口半晌还合不下。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作谢而去。邵爷即日就请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恰喜得专工勤学,埋头两个多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之期,即便援例入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缝。廷秀谢过主司,来禀邵爷,要到苏州救父。邵爷道:“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若得连科,谋选彼处地方,查访仇人正法,岂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访出仇家,然后我同你去,与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惊蛇,必被躲过,可不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
廷秀见说得有理,只得依允。那时邵爷满意欲将小姐配他。因先继为子,恐人谈论,自不好启齿,倩媒略露其意。廷秀一则为父冤未泄,二则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负心之人。与邵爷说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会试。正是:未行雪耻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话分两头。且说张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长者夫妻珍重如宝,延师读书。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长,身子虽居河南,那肝肠还挂在苏州,那有心情看到书上。眼巴巴望着褚长者往下路去贩布,跟他回家。谁知褚长者年纪老迈,家道已富,褚妈妈劝他弃了这行生意,只在家中营运。文秀闻得这个消息,一发忧郁成病。褚长者请医调治,再三解劝。约莫住了一年光景,正值宗师考取童生。文秀带病去赴试,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灵。”文秀入泮之后,到将归家念头撇过一边,想道:“我如今进身有路了。且赶一名遗才入场。倘得侥幸连科及第,那时救父报仇,岂不易如翻掌!”有了这般志气,少不得天随人愿,纵然有了科举,三场已毕,名标榜上。赴过鹿鸣宴,回到家中拜见父母。喜得褚长者老夫妻天花乱坠。那时亲邻庆贺,宾客填门,把文秀好不奉承。多少富室豪门,情愿送千金礼物聘他为婿。文秀一心在父亲身上,那里肯要。忙忙的约了两个同年,收抬行李,带领仆从起身会试。褚长者老夫妻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分别。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京都。觅个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处。左右间壁,时常会面。此时居移气,养移体,已非旧日枯槁之容了。然骨韵犹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个是浙江邵冀明贵介公子,一个是河南褚嗣茂富室之儿,做梦也不想到亲弟兄头上。不一日,三场已毕,同寓举人候榜,拉去行院中游串,作东戏耍。只有邵褚二人,坚执不行。褚嗣茂遂不于寓中治帖,邀请邵翼明闲讲,以遣寂寞。两下坐谈,愈觉情热。嗣茂先问:“邵兄何以不往院中行走?莫非尊大人台训严切?”
翼明潸然下泪道:“小弟有伤心之事难言。今日会试,亦非得已,况于闲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为何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实是难得。”嗣茂凄然长叹道:“若说起小弟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还候仁兄高发,替小弟做个报仇泄恨之人。”翼明见话头有些相近,便道:“你我虽则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与小弟知之?”
嗣茂沉吟未答。连连被逼,只得叙出真情。才说得几句,不待词毕,翼明便道:“原来你就是文秀兄弟。则我就是你哥哥张廷秀!”两下抱头大哭,各叙冒姓来历。且喜都中乡科,京都相会。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莫问洞房花烛夜,且看金榜挂名时。
春榜既发,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内。到得殿试,弟兄俱在二甲。观政已过,翼明选南直隶常州推官,嗣茂考选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急,遂告个给假,与翼明同回苏州。一面寓书打发家人归河南,迎褚长者夫妻至苏州相会,然后入京,不题。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而回。到了南京,廷秀先来拜见邵爷,老夫妻不胜欢喜。廷秀禀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长者救捞,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进士,考选庶吉士,与儿同回,要见爹爹。”邵爷大惊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请相见!”家人连忙请进。文秀到了厅上,扯把椅儿正中放个,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礼。邵爷那里肯要,说道:“岂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
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录为子,某即犹子也。理合拜见。”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一礼。文秀又请老夫人出来拜见。邵爷备起庆喜筵席,直饮至更余方止。次日,本衙门同僚知得,尽来拜方。弟兄二人以次答拜。是日午间小饮,邵爷问文秀道:“尊夫人还是向日聘在苏州?还是在河南娶的?”
文秀道:“小侄因遭家难,尚未曾聘得。”邵爷道:“原来贤侄还没有姻事。老夫不揣,止有一女,年十九岁了。虽无容德,颇晓女织。贤侄倘不弃嫌,情愿奉侍箕帚。”文秀道:“多感老伯俯就,岂敢有违!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专。”廷秀道:“爹爹既有这段美情,俟至苏州,禀过父母,然后行聘便了。”邵爷道:“这也有理。”正话间,只听得外边喧嚷。教人问时,却是报邵爷升任福建提学佥事。邵爷不觉喜溢于面。即吩咐家人犒劳报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把盏称贺。邵爷道:“如今总是一路。再过几日同行何如?”
廷秀道:“待儿辈先行,在苏州相候罢。”邵爷依允。次日,即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领仆从,离了南京。顺流而至,只一日已抵镇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许泄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惰。过了镇江、丹阳,风水顺溜,两日已到苏州。把船泊在胥门马头上。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带了些银两,也不教仆从跟随,悄悄的来到司狱司前。望见自家门头,便觉凄然泪下。走入门来,见母亲正坐在矮凳上,一头绩麻,一边流泪。上前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哭拜于地。陈氏打磨泪眼,观看道:“我的亲儿,你们一向在那里不回?险些想杀了我!”相抱大哭。二子各将被害得救之故,细说一遍。又低低说道:“孩儿如今俱得中进土,选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选庶吉士。只因记挂爹妈,未去赴任,先来观看母亲。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
陈氏听见儿子都已做官,喜从天降,把一天愁绪撇开,便道:“你爹全亏了种义,一向到也安乐。如今恤刑坐于常熟,解审去了。只在明后日回来。你既做了官,怎的救得出狱?”
廷秀道:“出狱是个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文秀道:“且救出我爹爹,再作区处。”廷秀又问道:“向来王员外可曾有人来询问?媳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
陈氏道:“自你去后,从无个小使来走遭。我又且日夜啼哭,也没心肠去问的。到是王三叔在门首经过说起,方晓得王员外要将媳妇改配,不从,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余,不知可能依旧守节?我几遍要去,一则养娘又死,无人同去;二则想他既已断绝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却又中止。你只记他好处,休记他歹处。纵使媳妇已改嫁,明日也该去报谢。”延秀听了这话,又增一番凄惨,齐答道:“母亲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寻一乘轿子来,请母亲到船上去罢。”文秀即去雇下。陈氏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粗重家火,尽皆弃下。上了轿子,直至河口下船。可怜母子数年隔别,死里逃生;今日衣锦还乡,方得相会。这才:兄弟同榜,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
廷秀道:“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门?”
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选在何日上任?”
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
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却又罹此冤事!待张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齐称谢。别了朱四府,又来拜太守,也将情事细说。俗语道:“官官相为。”见放着弟兄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要周旋。当下太守说话,也与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里。对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一径奔到王员外家来。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进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县丞。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住。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守得年余,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是在家作别亲友,设戏酒饯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
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
望着里边直闯,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
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
廷秀道:“在远处顽耍,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热闹?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
王进在急忙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怎说这话!”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竟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坛。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廷秀昔年去时,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覆身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且又还在。”又见满身褴楼,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
廷秀道:“孩儿向在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夫荣任,特来分一曲奉贺。”王员外因女儿作变,不肯改节,初时员外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登时气紫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为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
王员外又怒道:“谁是你的岳丈?”
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父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
赵昂一见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绑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无盖?莫非杨洪得了银子放他走了,却来哄我?”
又听得称他是姨夫,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夫来,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个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曲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昂见叫了他的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只当做戏子一般,演几曲戏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廷秀推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院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了歇了。王员外、赵昂急奔出外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
将帖子放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才好?”
廷秀又说道:“爷爷,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戴道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干你们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
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不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王员外已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吵,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夜思想妹夫,如今已是来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睬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不一时,丫环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
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
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
徐氏总不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玉姐一方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已是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通常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他逐出。幸喜得女儿存心正,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适来又说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因此乱跑。自古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无。报知妻子,同回里面,打点收拾,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想终了。正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看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来了。”徐氏道:“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消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做个解冤释结的。”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有这等事!”教丫环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时,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意,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夫如何不见?快请来相见。”童仆连忙进来。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的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笑道:“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夫?”
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误听谗言,一时错怪了你,如今莫计较罢。”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
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官前后话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故。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的么?”
廷秀道:“若是晓的,却便好了。”那时廷秀这般样说,赵昂在旁边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心慌。直听到“不晓的”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逊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回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洪一齐同行。及至转来,将张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来回复赵昂,又要索诈他的东西。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门首悄悄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上,等个人出来问个信。刚刚坐了,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站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一惊。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不知为何坐在此间?”
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向兄弟说:“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认不得了?文秀当初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童,如今顶冠束带,又是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且说文秀走入里面,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话犹未了,文秀已到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道:“你来了。”文秀说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
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莫要笑!有要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上冠带,换了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
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兄弟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怪事!谋害愚兄弟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
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
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廷秀弟兄。吓的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
二人料然性命难保。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的他过!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
朱四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
廷秀道:“是个粟监,就住在此间。”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哭,不知为甚。亲眷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般沸乱,也自各散去了。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同到府中,差人到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其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抬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间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边,易下了公服。那时王员外方知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说出真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环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聚会,千载令人笑起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好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到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前后设谋陷害情由,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父子大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同家人们来禀了,廷秀方写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去。当下徐氏与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明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日,弟兄一齐成亲。到了这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席,广请亲朋,笙萧招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枕边忽诉伤心话,泪珠犹然洒绣帻。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妇随廷秀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住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颁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出决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传,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大。行取至京,升为主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土,恢复旧业,建第居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了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后当年结义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就将次子继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妻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共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绝。诗曰: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存天理在,安心自有福来临。
(《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