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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风俗小说选(二)
刘文武

张廷秀逃生救父1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飡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其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日。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了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到邻家有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取名文秀。这学堂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烂熟。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长成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做文字,却就知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作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了小户人家,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本屑搅些在内,凡吃的俱备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只是本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店中,绝无人买。不勾几日,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用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口店里作活,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旁边跟着小厮,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着许多家火,做得十分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

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

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

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本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便叫作天赐其便。乃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起工?”

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大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却又开了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到也做人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十,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曾许字,生的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妻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相好。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日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子嗣,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本榜刻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无人统核的了。遇着个浑家却又是一个不贤都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爱妹子,恐怕也招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道的好:人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绍本支?

二老未曾沾孝养,一心只想夺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积恨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生欢喜。到次日起来,备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看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家火,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一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谅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道:“有几个副手?”

张权道:“止有两个在此。”便教儿子过来见了王员外。弟兄两个将家火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童,便道:“我因要做好家火,故此请你,为何教这小童来做?”

张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却不小了。且试做了看,不要轻忽了人。”王员外看见二子人品清秀,又且能言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童是你甚么人?”

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道:“你到生的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不敢,只愁没饭吃。”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与张权,分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吃了夜饭,又要个灯油,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请王员外来看。王员外逐件仔细一看,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动无子之念,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里,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方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财,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

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向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记挂父母,着些痛疼!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却不难!常言道:‘有意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秀,何不与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道:“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

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蚤来。”员外道:“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国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

王员外道:“你令郎那个几岁?叫甚名字?”

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又道:“可识字么?”

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也到识的字。”员外说道:“我意欲承继大令郎为子,做个亲家往来,你可肯么?”

张权道:“员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儿也未必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着笑,道:“既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王员外道:“说得有理。”进来回复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领了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过继他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扮起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象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着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到拜过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了,廷秀上前四跪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又到里边与玉姐相见了。其余内外男女亲戚,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直到更余而散。次日,张权同着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旧到大厅上去做生活。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到家,又对张权说道:“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现成茶饭?”

张权道:“只是在贵府相扰,小子心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记得。那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内,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是做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余。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曾许定。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扬太过,只道是面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心下喜欢,来对浑家商议。徐氏也爱他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员外的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为媒,去说合。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吉日行聘。不题。单表赵昂夫妇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忌妒。夫妻两个商议了一番,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有句话儿,本不当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但是小姨的亲事,向日有多少名门巨族求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的眼。他虽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都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蠢物,岂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是一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论他相貌,也还有两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扬,这便差了。且不要论别外,只这苏州城内有无数高才饱学,朝吟暮咏,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勾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的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的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的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不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

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出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做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据子,便是他的本等,晓得文字怎么样做!我的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处!后来怎么与他往来?”

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原做木匠,与你不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不上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事。好不扯淡么!”一头说,便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话便迟了!”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

王员外把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谢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店连房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备的十分次第。然后王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回家去。止有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不提,都称为张仰亭。正是: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光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爷子身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老婆商议。那老婆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赵昂满心欢喜,请问他良策。那老婆道:“谁不晚得张权是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外人如何得知,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限日到京。乘他起身去生,拚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如何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本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掇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许多的礼数。象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怎好?骤然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且去投他。但不知在那里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老者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

那公差答道:“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方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道:“承教了。”飞向总捕厅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道:“有一件事儿,特来相求。屈兄行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一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嘎饭摆来。两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

赵昂道:“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的性命,易如反掌。”那赵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子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一人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

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

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事等了头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意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说道:“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象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府快解了强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脏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

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本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探听。看见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

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杻上了,也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輭,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叫喊连天:“这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如何中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

众人那里肯信。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

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

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刑苦!”张权高声叫屈道:“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

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猎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辩,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便是侯爷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已毕,上了脚镣手杻,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禀。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

二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方才睁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十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情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延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带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杻,紧紧锁牢,奄奄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

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

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于此大事?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服侍,即如与我一样。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

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父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父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强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来。棒疮目下虽凶,料必不至伤身。其余监中一应使用,有我在此,量他决不敢来要你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然有个生路。”延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道:“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决不忘报!”种义扶起道:“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便去搀张权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挣扎得起。种义忍不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教他睡在自己床铺上。取出棒疮膏,与张权贴好。廷秀见有倚靠,略略心宽。取出一两银子,送与种义,为盘缠之费。种义初时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却又便当。”计议已定,到家与母亲说知。次日将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要去住。”徐氏与玉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看了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读书。终是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拈廷秀出门。那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好计?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将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偷东西在外嫖赌。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肯信生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去激他,必定赶他出门。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不则一日,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归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官如何不见?”

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外道:“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到次日早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稀少。先生怕主人见怪,便道:“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

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权问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问罪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昔年赵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惑,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中访问之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

赵昂道:“从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逐以看父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家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日之事。”起初三员外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人,成就这事。如今懊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说怎的可以挽回?”

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妁寻个门当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论。是恁般,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倚,出乖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

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别处访问个的实,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转这念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恐怕拦阻,也不到后来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过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到厅前见丈人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还礼,变了脸问道:“你不在学中读书,却到何处去游荡?”

廷秀看见词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有病,回去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功课?可将来看。”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故此不计贫富,养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耻笑!我的女儿从小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勾当,却从空生造!”赵昂道:“这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晓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

廷秀道:“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不为。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棒子,劈头就打道:“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开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依他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母亲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而去,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又要岳母做甚?”

将他推出大门而去,正是:人情若象初相识,到痛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方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

按下徐氏母子,且说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来。只见文秀正在门首,问道:“哥哥如何又走转来?”

廷秀气塞咽喉,那里答得出半个字儿。文秀道:“哥哥因甚气得这般模样?”

廷秀停了一回,方将上项事,说与兄弟。文秀道:“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王员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如今且莫与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道:“贤弟之言甚是。”次日,来到牢中,看觑父亲。那时张权亏了种义,棒疮已好,身体如旧。廷秀也将其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你的事情,想是赵昂所为?”

张权道:“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秀道:“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妻说我家是木匠,阻当岳父不要赘我。岳父不听,反受了一场抢白。或者这个缘故上起的。”种义道:“这样说,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与不是。目下新按院将到镇江,小官人可央人写张状子去告。只说赵昂将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此扳害。待他们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张权父子连声道是。廷秀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往镇江去告状。常言道:“机不密,祸先招”。这样事体,只宜悄然商议。那张权是个老实头,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粗直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禁子听见。这禁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得,吃了一吓,连忙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首,不敢直入。见个小厮进去央他传报说:“有一个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在甚话说?”

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说:“张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来,却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闻得来报,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道:“此便怎么好?”

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相公便多用几两银于,我便拌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结果了,方才斩草除根。”赵昂道:“银于是小事,只没有个妙策。”杨洪道:“不省着他们是个穷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泊在阊门。更令表弟去,打听了起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便先到镇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径。载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

赵昂大喜。教杨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重谢。”杨洪收了银子,作别而去。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已到,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过数日。况且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来到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

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

船家道:“我们是本府脚头关提来差往公子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艄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艄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

艄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艄公道:“只此两人,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艄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

廷秀说了姓名居处,又说父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艄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讨了船钞,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 Qs2x1PRqcwQGTwUP2IjEH8WKsh2ebZivSlP0foP19Vbyikz9RJUQEHiGRI57OO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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