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包公走至三星镇,见地面肃静,暗暗想道:“地方官制度有方。”
正自犯想,忽听喊冤之声,却不见人。包兴早已下马,顺着声音找去,原来在路旁空柳树里,及至露出身来,却又是个妇人,头顶呈词,双膝跪倒。包兴连忙接过呈子。此时轿已打杵,上前将状子递入轿内。包公看毕,对那妇人道:“你这呈子上言家中无人,此呈却是何人所写?”妇人答道:“从小熟读诗书,父兄皆是举贡,嫁得丈夫也是秀才,笔墨常不释手。”
包公将轿内随行纸墨笔砚,叫包兴递与妇人,另写一张。只见不加思索,援笔立就呈上。包公接过一看,连连点头道:“那妇人,你且先行回去听传。待本阁到了公馆,必与你审问此事。”
那妇人磕了一个头说:“多谢青天大人!”
当下包公起轿,直投公馆去了。
原来那妇人,娘家姓文,嫁与韩门为妻。自从丈夫去世,膝下只有一子,名唤瑞龙,年方一十六岁。在白家堡租房三间居住。韩文氏做些针指,训教儿子读书。子在东间读书,母在西间做活,娘儿两个将就度日,并无仆妇下人。
一日晚间,韩瑞龙在灯下念书,猛回头见西间帘子一动,有人进入西间,是葱绿衣衿,大红朱履,连忙立起身赶入西间,见他母亲正在灯下做活。见瑞龙进来,便问道:“吾儿晚上功课完了么?”瑞龙道:“孩儿偶然想起个典故,一时忘怀,故此进来找书查看查看。”
一壁说着,奔了书箱。虽则找书,却暗暗留神,并不见有甚么。只得拿一本书出来,好生纳闷。又怕有贼藏在暗处,又不敢声张,恐怕母亲害怕,一夜也未合眼。到了次日晚间,读书到了初更之后,一时恍惚,又见西间帘子一动,仍是那朱履绿衫之人,进入屋内。韩生连忙赶至屋中,口叫“母亲”。只这一声,倒把个韩文氏吓了一跳,说道:“你不念书,为何大惊小怪的?”韩生见问,一时不能答对,只得实诉道:“孩儿方才见有一人进来,及至赶入屋内,却不见了。昨夜也是如此。”
韩文氏闻听,不觉诧异。“倘有歹人窝藏,这还了得!我儿持灯照看照看便了。”
韩生接过灯来,在床下一照,说:“母亲,这床下土为何高起许多呢?”韩文氏连忙看时,果是浮土,便道:“且把床挪开细看。”
娘儿两个抬起床来,将浮土略略扒开,却露出一只箱子,不觉心中一动,连忙找了铁器,将箱盖一开。不看则可,只因一看,便是时衰鬼弄人了。
韩生见里面满满的一箱子黄白之物,不由满心欢喜,说道:“母亲,原来是一箱子金银。敢则是财来寻人。”
文氏闻听,喝道:“胡说,焉有此事!总然是财,也是非义之财,不可混动。”
无奈韩生年幼之人,见了许多金银,如何割舍得下?又因母子很穷,便对文氏道:“母亲,自古掘土得金的,不可枚举。况此物非是私行窃取的,又不是别人遗失捡了来的,何以谓之不义呢?这必是上天怜我母子孤苦,故尔才有此财发现。望乞母亲详察。”
文氏听了也觉有理,便道:“既如此,明早买些三牲祭礼,谢过神明之后,再做道理。”
韩生闻听母亲应允,不胜欢喜,便将浮土仍然掩上,又将木床暂且安好。母子各自安寝。
韩生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好容易心血来潮入了梦乡,总是惦念此事。猛然惊醒,见天发亮,急忙起来禀明母亲,前去办买三牲祭礼。谁知出了门一看,只见月明如昼,天气尚早,只得慢慢行走。来至郑屠铺前,见里面却有灯光,连忙敲门要买猪头。忽然灯光不见了,半晌毫无人应,只得转身回来。刚走了几步,只听郑屠门响。回头看时,见灯光复明。又听郑屠道:“谁买猪头?”韩生应道:“是我赊个猪头。”
郑屠道:“原来是韩相公。既要猪头为何不拿个家伙来?”韩生到:“出门忙了就忘了,奈何?”郑屠道:“不妨,拿一块垫布包了,明日再送来罢。”
因此用垫布包好,交付韩生。韩生两手捧定,走不多时,便觉乏了,暂且放下歇息,然后又走。迎面恰遇巡更人来,见韩生两手捧定带血布包,又累的气喘吁吁,未免生疑,便问是何物件。韩生答道:“是猪头。”
说话气喘,字儿不真。巡更人更觉疑心。一人说话,一人弯腰打开布包验看。月明之下,又有灯光照的真切,只见里面是一颗血淋淋发髻蓬松女子人头。韩生一见,只吓的魂飞魄散。巡更人不容分说,即将韩生解至邺县,俟天亮禀报。
县官见是人命,立刻升堂。带上韩生一看,却是个懦弱书生,便问道:“你叫何名?因何杀死人命?”韩生哭道:“小人叫韩瑞龙,到郑屠铺内买猪首,忘拿家伙,是郑屠用布包好递与小人。后遇巡更之人追问,打开看时,不想是颗人头。”
说罢,痛哭不止。县官闻听,立刻出签拿郑屠到案。谁知郑屠拿到,不但不应,他便说连买猪头之事也是没有的。又问他:“垫布不是你的么?”他又说:“垫布是三日前韩生借去的,不想他包了人头,移祸于小人。”
可怜年幼的书生如何敌的过这狠心屠户。幸亏官府明白,见韩生不像行凶之辈,不肯加刑,连屠户暂且收监,设法再问。
不想韩文氏在三星镇递了呈词,包公准状。及至来到公馆,县尹已然迎接,在外伺候。包公略为歇息吃茶,便请县尹相见,即问韩瑞龙之案。县官答道:“此案尚在审讯,未能结案。”
包公吩咐,将此案人证俱各带至公馆听审。少顷带到。包公开堂入座。先带韩瑞龙上堂,见他满面泪痕,战战兢兢,跪倒堂前。包公叫道:“韩瑞龙,因何谋杀人命?诉上来。”
韩生泪涟涟道:“只因小人在郑屠铺内买猪头,忘带家伙,是他用垫布包好递给小人,不想闹出这场官司。”
包公道:“住了。你买猪头遇见巡更之人是甚么时候?”韩生道:“天尚未亮。”
包公道:“天未亮你就去买猪头何用?讲。”
韩生到了此时,不能不说,便一五一十回明堂前,放声大哭:“求大人超生草命。”
包公暗暗点头道:“这小孩子家贫,贪财心胜。看此光景,必无谋杀人命之事。”
吩咐带下去。便对县官道:“贵县,你带人役到韩瑞龙家相验板箱,务要搜查明白。”
县官答应,出了公馆,乘马,带了人役去了。
这里包公又将郑屠提出,带上堂来。见他凶眉恶眼,知是不良之辈。问他时,与前供相同。包公大怒,打了二十个嘴巴,又责了三十大板。好恶贼,一言不发,真会挺刑。吩咐带下去。只见县官回来,上堂禀道:“卑职奉命前去韩瑞龙家验看板箱,打开看时,里面虽是金银,却是冥资纸锭。又往下搜寻,谁知有一无头死尸,却是男子。”
包公问道:“可验明是何物之伤?”一句话把个县官问了个怔,只得禀道:“卑职见是无头之尸,未及验看是何物所伤。”
包公嗔道:“既去查验,为何不验看明白?”县尹连忙道:“卑职粗心,粗心。”
包公吩咐:“下去!”
县尹连忙退出,吓了一身冷汗,暗自说:“好一位利害钦差大人,以后诸事小心便了。”
再说包公吩咐再将韩瑞龙带上来,便问道:“韩瑞龙,你住的房屋是祖积,还是自己盖造的呢?”韩生回道:“俱不是。乃是租赁居住的,并且住了不久。”
包公又问:“先前是何人居住?”韩生道:“小人不知。”
包公听罢,叫将韩生并郑屠寄监。老爷退堂,心中好生忧闷。叫人请公孙先生来,彼此参详此事。一个女子头,一个男子身,这便如何处治?公孙先生又要私访。包公摇头道:“得意不宜再往,待我细细思索便了。”
公孙策退出,与王、马、张、赵大家参详此事,俱各无有定见。公孙先生自回下处。
四爷赵虎便对三位哥哥言道:“你我投至开封府,并无寸箭之功。如今遇了为难的事,理应替老爷分忧,待小弟暗访一番。”
三人听了不觉大笑说:“四弟,此乃机密细事,岂是你粗鲁之人干得的?千万莫要留个话柄。”
说罢,复又大笑。四爷脸上有些下不来,搭搭讪讪地回到自己屋内,没好谤气的。倒是跟四爷的从人有机变,向前悄悄对四爷耳边说:“小人倒有个主意。”
四爷说:“你有甚么主意?”从人道:“他们三位不是笑话你老吗?你老倒要赌赌气,偏去私访,看是如何。然而必须巧妆打扮,叫人认不出来。那时若是访着了,固然是你老的功劳;就是访不着,悄悄儿回来也无人知觉,也不至于丢人。你老想好不好?”四爷闻听大喜,说:“好小子!好主意。你就替我办理。”
从人连忙去了,半晌回来道:“四爷,为你这宗事,好不费事呢。好容易才找了来了。花了十六两五钱银子。”
四爷说:“甚么多少,只要办的事情妥当就是了。”
从人说:“管保妥当。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小人就把你老打扮起来,好不好?”
四爷闻听,满心欢喜,跟着从人,出了公馆,来至静处。打开包袱,叫四爷脱了衣衿。包袱里面却是锅烟子,把四爷脸上一抹,身上手上俱各花花答答抹了;然后拿出一顶半零不落的开花儿的帽子,与四爷戴上;又拿上一片滴零搭拉的破衣,与四爷穿上;又叫四爷脱了裤子鞋袜,又拿条少腰没腿的破裤叉儿,与四爷穿上;腿上给四爷贴了两个膏药,唾了几口吐沫,抹了些花红柳绿的,算是流的脓血;又有没脚跟的榨板鞋,叫四爷他拉上;余外有个黄碎瓦罐,一根打狗棒,叫四爷拿定,登时把四爷打扮了个花铺盖相似。这一身行头,别说十六两五钱银子,连三十六个钱谁也不要他。只因四爷大秤分金,扒堆使银子,那里管他多少;况且又为的是官差私访,银子上更不打算盘了。临去时,从人说:“小人于起更时仍在此处等候你老。”
四爷答应,左手提罐,右手拿棒,意奔前村而去。
走着,走着,觉得脚指扎的生疼。来到小庙前石上坐下,将鞋拿起一看,原来是鞋底的钉子透了。抡起鞋来,在石上拍搭拍搭紧摔,好容易将钉子摔下去。不想惊动了庙内的和尚,只当有人敲门。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叫花子在那里摔鞋。四爷抬头一看,猛然问:“和尚,你可知女子之身男子之头在于何处?”和尚闻听道:“原来是个疯子。”
并不答言,关了山门进去了。四爷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来是私访,为何顺口开河?好不是东西。快些走罢!”
自己又想道:“既扮做花子,应当叫化才是。这个我可没有学过,说不得到那里说那里,胡乱叫两声便了。”
便道:“可怜我一碗半碗,烧的黄的都好。”
先前还高兴,以为自是私访。到后来,见无人理他,自想到:“似此如何打听得事出来?”未免心中着急。又见日色西斜,看看的黑了。幸喜是月星之后,天气虽然黑了,东方却早一轮明月。
走至前村,也是事有凑巧,只见一家后墙有个人影往里一跳。四爷心中一动,暗说:“才黑如何便有偷儿?不要管他,我也跟进去瞧瞧。那个要饭的有良心呢?非偷即摸,若有良心,也不要饭了。”
思罢,放下瓦罐,丢了木棒,摔了破鞋,光着脚丫子,一伏身往上一纵,纵上墙头。看墙内有柴火垛一堆,就从柴垛顺溜下去。留神一看,见有一人,爬伏在那里。愣爷上前伸手按住。只听那人“啊呀”一声。四爷说;“你嚷我就掐死你。”
那人道:“我不嚷,我不嚷。求爷爷饶命。”
四爷道:“你叫甚么名字?偷的甚么包袱?放在那里?快说。”
只听那人道:“我叫叶阡儿,家有八十岁老母。因无养赡,我是头次干这营生呀。爷爷!”
四爷说:“你真没偷甚么?”一面问,一面搜查细看。只见地下露着白绢条儿。四爷一拉,土却是松的,越拉越长,猛力一抖,见是一双小小金莲。复又将腿攥住,尽力一掀,原来是一个无头的女尸。四爷一见,道:“好呀,你杀了人还合我闹这个腔儿呢。实对你说,我非别个,乃开封府包大人阁下赵虎的便是。因为此事,特来暗暗私访。”
叶阡儿闻听,只吓的胆裂魂飞,口中哀告道:“赵爷,赵爷!小人作贼情实,并没有杀人。”
四爷说:“谁管你,且捆上再说。”
就拿白绢条子绑上,又恐他嚷,又将白绢条子撕下一块,将他口内塞满,方才说:“小子,好好在这里。老爷去去就来。”
四爷顺着柴垛跳出墙外,也不顾瓦罐木棒与那破鞋,光着脚奔走如飞,直向公馆而来。
此时天交初鼓,只见从人正在那里等候。瞧着像四爷,却听见脚底下呱咭呱咭的声响,连忙赶上去说:“事干的如何?”四爷说:“小子,好兴头得很!”
说着话就往公馆飞跑。从人看此光景,必是闹出来了,一壁也就随着跟来。谁知公馆之内,因钦差在此,各处俱有人把门,甚是严整。忽然见个花子从外面跑进,连忙上前拦阻,说道:“你这人好生撒野,这是甚么地方”话未说完,四爷将手向左右一分,一个个一溜歪斜,几乎栽倒。四爷已然进去。众人才待再嚷,只见跟四爷的从人,进来说道:“别嚷。那是我们四老爷。”
众人闻听,各皆发怔,不知甚么原故。
这位愣爷跑到里面,恰遇包兴,一伸手拉住说:“来得甚好。”
把个包兴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谁?”后面从人赶到说:“是我们四爷。”
包兴在黑影中看不明白。只听赵虎说:“你替我回禀回禀大人,就说赵虎求见。”
包兴方才听出声音来。“啊呀,我的愣爷。你吓杀我咧!”
一同来至灯下,一看,四爷好模样儿,真是难画难描,不由的好笑。四爷着急道:“你且别笑,快回老爷!你就说我有要紧事求见。快着,快着!”
包兴见他这般光景,必是有甚么事,连忙带着赵爷到了包公书房。包兴进内回禀,包公立刻叫进来。见了赵虎这个样子,也觉好笑,便问:“有甚么事?”赵虎便将如何私访,如何遇着叶阡儿,如何见了无头女尸之话,从头至尾细述一回。包公正因此事没有头绪,今闻此言,不觉满心欢喜。立刻派差头四名,着两个看守尸首,派两人急将叶阡儿押来。吩咐去后,方叫赵虎后面更衣,又极力夸说他一番。赵虎洋洋得意,退出门来。从人将净面水衣服等,俱各预备妥协。四爷进了门,就赏了从人十两银子,说:“好小子,亏得你的主意,老爷方能立此功劳。”
愣爷好生欢喜,慢慢的梳洗,安歇安歇。
且言差头去不多时,将叶阡儿带到,仍是捆着。大人立刻升堂,带上叶阡儿当面松绑。包公问道:“你叫何名?为何故杀人?讲来。”
叶阡儿回道:“小人名叫叶阡儿,家有老母,只因穷苦难当,方才做贼。不想头一次就被人拿住。望求老爷饶命。”
包公道:“你做贼已属不法,为何又去杀人呢?”叶歼儿道:“小人做贼是真,并未杀人。”
包公将惊堂木一拍:“好个刁恶奴才!束手问你,断不肯招。左右,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只这二十下子,把个叶阡儿打了个横迸,不由着急道:“我叶阡儿怎么这么时运不顺,上次是那么着,这次又这么着,真是冤枉哉!”
包公闻听话里有话,便问道:“上次是那么着?快讲。”
叶阡儿自知失言,便不言语。包公见他不语,吩咐:“掌嘴!着实的打!”
叶阡儿着急道:“老爷不要动怒。我说,我说!只因白家堡有个白员外,名叫白熊。他的生日之时,小人便去张罗,为的是讨好儿。事完之后,得些赏钱,或得点子吃食。谁知他家管家白安,比员外更小气刻薄,事完之后,不但没有赏钱,连杂烩菜也没给我一点。因此小人一气,晚上便偷他去了。”
包公说:“你方才说道是头次做贼,如今是第二次了。”
叶阡儿回道:“偷白员外是头一次。”
包公道:“偷了怎么?讲!”
叶阡儿道:“他家道路小人是认得的,就从大门溜进去,竟奔东屋内隐藏。这东厢房便是员外的妾,名玉蕊住的。小人知道他的箱柜东西多呢。正在隐藏之地,只听得有人弹槅扇响。只见玉蕊开门,进来一人,又把槅扇关上。小人在暗处一看,却是主管白安。见他二人笑嘻嘻的进了帐子。不多时,小人等他二人睡了,便悄悄的开柜子,一摸摸着木匣子,甚是沉重,便携出越墙回家。见上面有锁,旁边挂着钥匙,小人乐的了不得。及罕打开一看,罢咧!谁知里面是个人头。这次又遇着这个死尸,故此小人说:‘上次是那么着,这次是这么着。’这不是小人时运不顺吗?”包公便问道:“匣内人头是男是女?讲来。”
叶阡儿回道:“是个男头。”
包公道:“你将此头是埋了,还是报了官了呢?”叶阡儿道:“也没有埋,也没有报官。”
包公道:“既没埋,又没报官,你将这人头丢在何处了呢?讲来。”
叶阡儿道:“只因小人村内有个邱老头子,名叫邱凤。因小人偷他的倭瓜,被他拿住,”包公道:“偷倭瓜这是第三次了。”
叶阡儿道:“偷倭瓜才是头一次呢。这邱老头子恨急了,将井绳蘸水,将小人打了个扁饱,才把小人放了。因此怀恨在心,将人头掷在他家了。”
包公便立刻出签两枝,差役四名,二人拿白安,二人拿邱凤,俱于明日听审。将叶阡儿押下去寄监。
至次日,包公正在梳洗,尚未升堂。只见看守女尸差人回来一名,禀道:“小人昨晚奉命看守死尸,至今早查看,谁知这院子正是郑屠的后院,前门封锁。故此转来禀报。”
包公闻听,心内明白,吩咐:“知道了。”
那人仍然回去。
包公立刻升堂,先带郑屠,问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自己杀害人命,还要脱累他人。你既不知女子之头,如何你家后院埋着女子之尸?从实招来。讲!”
两旁威喝:“快说,快说!”
郑屠以为女子之尸,必是老爷派人到他铺中搜出来的,一时惊的木塑相似,半晌说道:“小人愿招。只因那天五鼓起来,刚要宰猪,听见有人扣门求救。小人连忙开门放入。又听得外面有追赶之声,口中说道:‘既然没有,明早细细搜查。大约必是在那里窝藏下了。’说着话,仍归旧路回去了。小人等人静后方才点灯一看,却是个年幼女子。小人问他因何夤夜逃出。他说:‘名叫锦娘。只因身遭拐骗,卖入烟花。我是良家女子,不肯依从。后来有蒋太守之子,倚仗豪势,多许金帛,要买我为妾。我便假意殷勤,递酒献媚,将太守之子灌得大醉,得便脱逃出来。’小人见他美貌,又是满头珠翠,不觉邪心顿起。谁知女子嚷叫不从。小人顺手提刀,原是威吓他,不想刀才到脖子上,头就掉了。小人见他已死,只得将外面衣服剥下,将尸埋在后院。回来正拔头上簪环,忽听有人叫门买猪头,小人连忙把灯吹灭了。后来一想,我何不将人头包了,叫他替我抛了呢。总是小人糊涂慌恐,也是冤魂缠绕,不知不觉就将人头用垫布包好,从新点上灯,开开门,将买猪头的叫回来,就是韩相公。可巧没拿家伙,因此将布包的人头递与他,他就走了。及至他走后,小人又后悔起来。此事如何叫人掷的呢?必要闹出事来。复又一想,他若替我掷了,也就没事;倘若闹出事来,总给他个不应就是了。不想老爷明断,竟把个尸首搜出来了。可怜小人杀了回子人,所有的衣服等物动也没动,就犯了事了。小人冤枉!”
包公见他俱各招认,便叫他画招。
刚然带下去,只见差人禀道:“邱凤拿到。”
包公吩咐:“带上来。”
问他何故私埋人头。邱老儿不敢隐瞒,只得说:“那夜听见外面咕咚一响,怕是歹人偷盗,连忙出屋看时,见是个人头,不由害怕,因叫长工刘三拿去掩埋。谁知刘三不肯,合小人要一百两银子。小人无奈,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才肯埋了。”
包公道:“埋在何处?”邱老说:“问刘三便知分晓。”
包公又问:“刘三现在何处?”邱老儿说:“现在小人家内。”
包公立刻吩咐县尹带领差役,押着邱老找着刘三,即将人头刨来。
刚然去后,又有差役回来禀道:“白安拿到。”
立刻带上堂。见他身穿华服,美貌少年。包公问道:“你就是白熊的主管白安么?”应道:“小人是。”
“我且问你,你主人待你如何?”白安道:“小人主人待小人如同骨肉,实在是恩同再造。”
包公将惊堂木一拍:“好一个乱伦的狗才!既如此说,为何与你主人侍妾通奸?讲。”
白安闻听,不觉心惊,道:“小人素日奉公守法,并无此事吓。”
包公吩咐带叶阡儿。叶阡儿来至堂上,见了白安,说:“大叔不用分辩了。应了罢!我已然替你回明了。你那晚弹槅扇与玉蕊同进了帐子,我就在那屋里来着。后来你们睡了,我开了柜,拿出木匣,以为发注财,谁知里面是个人脑袋。没甚么说的,你们主仆做的事儿,你就从实招了罢。大约你不招也是不行的。”
一席话说的白安张口结舌,面目变色。包公又在上面催促说:“那是谁的人头?从实说来。”
白安无奈,爬半步道:“小人招就是了。那人头,乃是小人家主的表弟,名叫李克明。国家主当初穷时,借过他纹银五百两,总未还他。那一天,李克明到我们员外家,一来看望,二来讨取旧债。我主人相待酒饭。谁知李克明酒后失言,说他在路上遇一疯颠和尚,名叫陶然公,说他面上有晦气,给他一个游仙枕,叫他给与星主。他又不知星主是谁,问我主人。我主人也不知是谁,因此要借他游仙枕观看。他说,里面阆苑琼楼,奇花异草,奥妙非常。我主人一来贪着游仙枕,二来又省还他五百两银子,因此将他杀死,叫我将尸埋在堆货屋子里。我想,我与玉蕊相好,倘被主人识破如何是好?莫若将割下的人头灌下水银,收在玉蕊的柜内,以为将来主人识破的把柄。谁知被他偷去此头,今日闹出事来。”
说罢往上叩头。包公又问道:“你埋尸首之屋,在于何处?”白安道:“自埋之后闹起鬼来了。因此,将这三间屋子另行打出,开了门,租与韩瑞龙居住。”
包公闻听,心内明白,叫白安画了招,立刻出签拿白熊到案。
此时县尹已回,上堂来禀道:“卑职押解邱凤,先找着刘三,前去刨头,却在井边。刘三指地基时,里面却是个男子之尸。验过额角,是铁器所伤。因问刘三,刘三方说道:‘刨错了,这边才是埋人头的地方。’因此又刨,果有人头,系用水银灌过的男子头。卑职不敢自专,将刘三一干人证带到听审。”
包公闻听县尹之言,又见他一番谨慎,不似先前的荒唐,心中暗喜,便道:“贵县辛苦,且歇息歇息去。”
叫带刘三上堂,包公问道:“井边男子之尸,从何而来?讲。”
两边威吓:“快说!”
刘三连忙叩头,说:“老爷不必动怒,小人说就是了。回老爷,那男子之尸不是外人,是小人的叔伯兄弟刘四。只因小人得了当家的五十两银子,提了人头刚要去埋,谁知刘四跟在后面。他说:‘私埋人头,应当何罪?’小人许了他十两银子,他还不依:又许他对半平分,他还不依。小人问他要多少呢?他说:‘要四十五两。’小人一想,通共才五十两,小人才五两剩头。气他不过,小人于是假应,叫他帮着刨坑,要深深的。小人见他折腰撮土,小人就照着太阳上一锹头,就势儿先把他埋了。然后又刨一坑,才埋了人头。不想今日阴错阳差。”
说罢,不住叩头。包公叫他画了招,且自带下去。
此时白熊业已传到,所供与白安相符,并将游仙枕呈上。包公看了,交与包兴收好,即行断案:郑屠与女子抵命,白熊与李克明抵命,刘三与刘四抵命,俱备判斩;白安以小犯上,定了绞监候;叶阡儿充军;邱老儿私埋人头,畏罪行贿,定了徒罪;玉蕊官卖;韩瑞龙不听母训,贪财生事,理当责处,姑念年幼无知,释放回家,孝养孀母,上进攻书;韩文氏抚养课读,见财思义,教子有方,着县尹赏银二十两,以为旌表;县官理应奏参,念他勤劳,办事尚肯用心,用旧供职。包公断明此案,声名远振。
(《七侠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