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巴尼斯特
一提到“温柔的小老太太”这个字眼,认识南茜·布根的人都会想起她来。甚至不认识她的人也会想像出一个像极了南茜的形象:七十岁左右,肤色柔和红润,像抹了粉一样;蓬松的头发,纯白之中夹杂着些许红色;蓝色的眼睛,目光有些黯淡了,却仍然透露出温暖的光芒;不过如果你说她腰身苗条的话,可得关掉测谎器。他们会想出她微笑的样子,密集的皱纹堆起在绯红的脸颊之上,蓝眼睛就消失在这些皱纹里。他们会想出她走路的样子,左右摇晃的步态,像深海中颠簸的水手。他们也知道,她的衣柜里全是棉质的印花连衣裙。
如果让他们进一步推测,他们会给这个小老太太按上一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丈夫,孩子,孩子的孩子,很可能还有孙子的孙子,面色都同样的红润。这么一种明显从母方继承来的特征,仿佛是构成家庭整体特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几经周折却仍在后代身上得以体现。
但事实上,南茜·伯戈登没有这么一个大家庭来完成想像中的这幅画面。伯戈登先生作为分部经理,在当地银行呆了二十年,还有几周就可以退休了,却死在办公桌前。他们的女儿桑德拉没有结婚,却生了个孩子。她是个乏味的女人,过早衰老,以至于年纪轻轻的时候看上去已如人到中年。她并不苛求,似乎满足于她助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直到一天早上,她被发现吊在一根长长的挂图片的绳子上,绳子系在为一些艺术类书籍而设的特别高的架子上。
这样,这个家庭缩小为两个人:南茜和她的外孙子特洛弗。每当人们问起来,她都会摆出小老太太们特有的那种笑容,然后说:“特洛弗是留给我的一切了。”接着她又说:“而我是他的一切。”
这使得一些朋友把他们的关系想得比事实上更加亲密。尽管独自一人,桑德拉还是设法体面地抚养孩子长大,她没有求助于父母。特洛弗和外祖父母相处的时间和其他孩子一样多——偶尔的节日,生日,圣诞节——再没别的了。南茜说的话里有一点希望的成分。尽管桑德拉毫无意义地丢下他们,使他们成为最近的亲属,他们俩彼此变得更加客气而绝非亲密。
其中一个原因是,特洛弗不能成为南茜晚年的依靠。作为银行经理的遗孀,南茜非常看中可靠度,而她判断这一点的依据是:一份正当体面的工作,一个美满的家庭,一群优秀的朋友。而特洛弗在哪一个方面都不令人满意。他是个演员,并声称自己是个优秀的演员,过着体面的生活。南茜所知道的是每次他来看望她的时候,他好像有的是时间,而有正当工作的人这时候应该都在干活儿;说到他穿的衣服,哪怕伯戈登先生,如果他还健在的话,想把它们丢进自己家的垃圾箱里,她都会觉得丢脸而不允许;他和其他悲剧演员们合住一套破败不堪的房子,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此外还有一两个不属于任何传统的性别类型。
尽管如此,他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生日的时候他会送上巧克力,有时会无缘无故地送花来,并且定期打电话来核实她的健康。
而她确实健康无恙;但她感觉到时光飞逝,有必要为她的晚年做些准备了。她从没觉得自己家的房子是一种负担,直到最近,她才发现随着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住宅变大了,楼梯陡了,浴室离楼梯口也越来越远了;她曾经有过设想,她要守在这幢房子里直到死;而现在,这看上去更像是无法逃避的宣判而非愿望。她认为对于一位像她一样的,没什么钱的老太太,一定有某种更舒适的方式让她安享晚年。
她请特洛弗来商量一下。他很情愿地来了,但迷惑不解,这就跟老太太要问他如何对付沙鼠一样。如果欠钱不还,别人会拿着丁字镐追你:对于钱财,他所知仅限于此。
“我不是个富裕的人,”南茜没有直接讲出她的意图,“你的外公,上帝保佑他,他去世时留下的财产使我能过上舒适的生活,但他已经去世很久了。维持这所房子的费用已经消耗了他留下的钱中很大的一部分。再加上通货膨胀,不景气……”她露出抱歉的笑容。
特洛弗环顾四周。这不是一幢大房子,却也是一笔可观的财产。他无法相信南茜会窘迫到向他求援。“外婆,当然了,只要我有能力我一定会帮助您。但是……”
但是特洛弗谈论自己的事业成功时,他指的是他演戏赚的钱可以保障他的生活,在无戏可演不得不休息的时候不必到餐厅的厨房去打工。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瑞士银行里有仅以数字编号、国内税收局一无所知的账户。他母亲留下的地产已大为缩减,现在只剩下投在某个建筑社团中的几千英镑。他把这笔钱当成预防将来有可能出现的贫困的保障,如果他所擅长的角色——微不足道的囚犯,不讨人喜欢的男朋友,莎士比亚戏剧中各式各样的掘墓者和佩剑者,所有角色名字都以“第二”开头——再也无力出演的话。他拥有的其它财产还有一辆旧篷车;此外就是一幢能长出蘑菇的破房子的五分之一的产权。
啊,对了: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外婆,她的房子要好得多,而且除了她,他再没别的亲戚了。
南茜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手。“是吗,亲爱的?祝福你。但我想的不是这个。”
“这家里再没别人,只有你我相依为命,特洛弗。我死后东西自然都归你。我一直希望这足以给你一些保障。”
“但我如果照心里设想的去做,留给你的财产就不足以如我所愿的给你的生活一定保障。我已经老了,但满可以再活二十年。住在养老院里,想要舒舒服服的可不便宜,我将不得不卖掉这所房子用来换一份年金。好处是——”南茜不愧是一位银行经理的遗孀,“我不会拖累你。坏处是没什么财产能留给你以备晚年之需。决定一旦作出便无法挽回,所以我要先听听你的想法。这对你会不会是个不小的打击呢?”
特洛弗从没多想过这些。他知道他是外婆的惟一继承人并且预计会在某个时候因此获得利益,但他从没想过能得多少,更不用提如何去花了。现在他想了想这个问题。
她已经七十一了,照现在的标准,还不算老。她身体强壮,没得过什么大病——也许能活一百岁,那时他也有五十来岁了。有太多五十来岁的演员,因无戏可演而休息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永久状态。不管这房子值多少钱,连带陈设于其间的古董,加上他外公的投资中余下部分带来的进项,到那时都已消耗殆尽。即使她活不到一百岁;即使她再活十年,这都是问题。每一周她都会使特洛弗所指望的那笔遗产减少几百镑。
他没能毫不考虑地抱以豪爽的一笑,也没能用随意的语调说“外婆,这是你的钱,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以此来打发掉这个问题,这就足以让南茜明白,不管他自己描述的有多好,他并没有多少经济上的储备能使他不甚在意她有可能留下的财产相形见绌。
“哦,亲爱的,”她不无焦虑地说,去握住他的手,“会的,是么?你还指望着这笔钱呢。你是个好孩子,从没向我要过钱,即使你可能确实缺钱花。而我现在却向你建议要花掉你的遗产,这笔钱本来很可能会归你所有。不,这可不行——我得再考虑考虑。”
特洛弗掩饰起他的神情,尽管迟了点,作为回应,也握住外婆的手。“别傻了,外婆,”他说,“这是你的钱——外公挣下了这些钱,他想要你以最符合你的利益的方式来用掉它。花掉它,好好享受一下;我自己还有些钱,算不上一笔财富,但足以支撑我渡过难关。妈妈留给我差不多一万镑,我工作以后又往里添了点。并且,不管怎样,我才二十五岁,如果在以后的四十年里攒不起一笔足够数目的钱,倒不如开个蔬菜店,而不是干表演这一行。现在,告诉我你的计划。你是不是已经看中了什么地方?”
南茜的脸明朗了很多,露出愉快的表情。如果说,桑德拉从没有履行作为女儿应承担的最高义务,女儿和母亲甚至彼此没有好感,她至少养育了一个可以引以为豪的儿子。“特洛弗,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南茜站起身急急忙忙走向她的衣柜,回来时拿着一叠信封,是那种昂贵的纹理纸信封。“是的,我看中了几处。我作了些调查,有几个地方确实美妙极了。”
她在他面前指点小册子中的电梯,单独的浴室,延伸很远的花园,她兴致勃勃,如孩童讲述夏令营一般。
“我认为,我该选择罗丝德。你看这些可爱的花圃!并且,多花点钱就能住进房子这一边的屋子。”她的指甲点着图片,“从那儿可以看见河流。哦,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它们!如果我筹到一笔钱就能重新欣赏它的话,我认为也真值得一试。”
“这是哪一所?”特洛弗捡起一份翻旧了的宣传书,封面上装饰有金叶子。
南茜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呼吸声。“那是比畦,养老院中的罗尔斯·罗伊斯——家人们送他们的老人去那儿,通常是在他们慢待老人而真正感到内疚的时候。我希望也受过这么恶劣的对待!即使我把这房子卖了,我也付不起比畦的费用。”她满怀欢欣地说:“不过,仅仅梦想一下也挺美好。”
“当然,外婆。”特洛弗英勇地回应,明知她的这番梦想必定会使他自己的梦想破灭,尽管他从没这么想过。
但当他们在门口道别时,仍照习惯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好像一切还是老样子。
“你是个好孩子,”南茜又说了一遍,“我原来很担心,我不在乎现在坦白地告诉你。很高兴我们进行了这次谈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特洛弗回答,“就像你经常说的,我们相依为命。如果我们自己不为彼此着想,还有谁会呢?”
通常他们一个月左右见一次面。但既然他们有这么多实际的事情需要商榷,所以仅仅三天之后他们就又驾车一起外出一点也不奇怪。后来询问的结果似乎是特洛弗提出的建议,南茜立即欣然接受。
他们的车沿着河行驶,停车在市公共休憩场的边上,隔着休憩场,能看到罗丝德养老院的屋顶。“这地方不错。”特洛弗说。
“确实很漂亮,”南茜表示同意,“我倒不一定会一直走到这儿来,但我可以从卧室的窗子里一直看到这儿。这是比畦的优点,你看。”她转过身,指点着河上游四分之一英里处一幢黄石堆砌的房子。这房子被一片点缀着树木的草坪围绕着,草坪起伏而下,一直延伸到水边。“不能进去散步,这实际上是一座花园住宅。”
“我原想这是养老院的一处败笔,难道老人们不会经常溜进去么?”
南茜微笑了。“有六角网眼的铁丝网拦着。他们进不去几个的。”
特洛弗咧嘴笑了起来。“你和外公有一艘船泊在河里,不是么?”她点头。“妈妈有时想让我和你们一起出来划船。她说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但我从来都不喜欢离水那么近。”
“我记得,”南茜低声说,“你外公试着教你游泳,但你不停地尖叫,他只好放弃。真令人遗憾。”
特洛弗耸耸肩,说:“对于演员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的事,它给我的惟一一次麻烦是在我演暴风雨的时候。”
南茜微笑着。“这一点你一定是像你的父亲,我难以想像我自己的外孙会不喜欢河。河流是极美的。”
一个沿河的另一边带狗散步的男人目睹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士,他们在离水几英尺的地方慢慢地走。由于下了几个月的雨,河水上涨,水流湍急。他们边走,老妇人一边朝前后做着手势,好像在指点有趣的东西。然后,他们转身回车。
转身时,老太太在雨水浸泡的泥泞不堪的河岸上滑了一下,摔倒了,随着一声惊恐而喑哑的叫声,她膝部先着地,试图挣扎起身时,却沿着满是泥浆的斜坡滑进河里。年轻人当即扑倒在岸边,伸长身子,竭力想够着她。
目击者不能肯定紧接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伯戈登先生伸手抓住拼命挣扎的外婆的手。然而,他也立足不稳,要不就是他的外婆惶恐之间把他也带倒了,总之他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之下。他在离岸几码的地方露出了头,即使在平时这儿的水深也足以让大船通行,他叫喊着,在头顶摇晃着他的胳膊,直到又沉入水中。两次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每一次都离岸更远。目击者满怀恐惧地目睹了这一情景,却无法施救。之后,他再也没看到水中的人浮上来。
这时,人们已经赶来援救伯戈登夫人。强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上河岸,人们给她裹上外套和汽车里的毛毯,搓热她抖个不停的手。她说的话只有“特洛弗,特洛弗在哪儿?特洛弗在哪儿?”
随后的调查是一套例行公事。不幸的意外导致的死亡,法医作出的结论,不啻是赞扬死去青年:一位勇敢的青年为了救起一位孱弱的老妇,不惜置身于自己所深深恐惧的险境。这成为各类小报的头条新闻。有大批的特洛弗生前素不相识的人都表达了他们的同情赞许之意,对于他们的善意,南茜深受感动。
当一切结束时,南茜卖了房子,用所得的钱搬进了养老院,人们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但她的选择如此靠近发生悲剧的地点,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禁要深锁其眉,迷惑不解。但就像她指出的那样,她一向喜欢河流;从某方面讲,这条河现在与特洛弗有着某种联系,由此来纪念他再合适不过了。也许她这么做确实有些古怪,但如果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失去了所有的家族成员,孑然一身,那她就有权利行事乖僻一点。
就这样,她搬进了比畦。钱一点都没白花。可怜的特洛弗已经死了,现在她只需考虑自己的意愿,所以能够毫无顾虑地花钱了。用她卖房所得的钱,加上特洛弗投在建筑协会的那笔钱,她得到一份年金,这份年金可以确保在她的有生之年里一直过一种新的生活,这种生活她希望很快能适应。不管怎样,特洛弗也会希望如此的。
特洛弗曾经是她活着的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她的惟一继承人。最终她却成为了他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