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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作品集(3)
萧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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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远在民国二十五年,我曾经写过两篇《新诗杂话》,发表在二十六年一月《文学》的《新诗专号》上。后来抗战了,跟着学校到湖南,到云南,很少机会读到新诗,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三十年在成都遇见厉歌天先生;他搜集的现代文艺作品和杂志很多。那时我在休假,比较闲些,厉先生让我读到一些新诗,重新引起我的兴味。秋天经过叙永回昆明,又遇见李广田先生;他是一位研究现代文艺的作家,几次谈话给了我许多益处,特别是关于新诗。于是到昆明后就写出了第三篇《新诗杂话》,本书中题为《抗战与诗》。那时李先生也来了昆明,他鼓励我多写这种“杂话”。果然在这两年里我又陆续写成了十二篇;前后十五篇居然就成了一部小书。感谢厉先生和李先生,不是他们的引导,我不会写出这本书。
我就用《新诗杂话》作全书的名字,另外给各篇分别题名。我们的“诗话”向来是信笔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琐琐屑屑的,成系统的极少。本书里虽然每篇可以自成一单元,但就全书而论,也不是系统的著作。因为原来只打算写一些随笔。
自己读到的新诗究竟少,判断力也不敢自信,只能这么零碎的写一些。所以便用了“诗话”的名字,将这本小书称为《新诗杂话》。不过到了按着各篇的分题编排目录时,却看出来这十五节新诗话也还可以归为几类,不至于彼此各不相干。这里讨论到诗的动向,爱国诗,诗素种种,歌谣同译诗,诗声律等,范围也相当宽,虽然都是不赅不备的。而十五篇中多半在“解诗”,因为作者相信意义的分析是欣赏的基础。
作者相信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意义是很复杂的。朱子说“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他将意义分出“文义”和“意思”两层来,很有用处,但也只说得个大概,其实还可细分。朱子的话原就解诗而论;诗是最经济的语言,“晓得文义”有时也不易,“识得意思好处”再要难些。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书中各篇解诗,虽然都经过一番思索和玩味,却免不了出错。有三处经原作者指出,又一处经一位朋友指出,都已改过了。别处也许还有,希望读者指教。
原作者指出的三处,都是卞之琳先生的诗。第一是《距离的组织》,在《解诗》篇里。现在抄出这首诗的第五行跟第十行(末行)来: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
……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括弧里我起先以为是诗中的“我”的话,因为上文说入梦,并提到“暮色苍茫”,下文又说走路。但是才说入梦,不该就“醒”,而下文也没有提到“访友”,倒是末行说到“友人”来“访”。这便逗不拢了。后来经卞先生指点,才看出这原来是那“友人”的话,所以放在括弧里。他也午睡来着。他要“访”的“友人”,正是诗中没有说出的“我”。下文“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便是这来“访”的“友人”在叫。那走路正是在模糊的梦境中,并非梦中的“醒”。我是疏忽了“暮”和“友人”这两个词。这行里的“天欲暮”跟上文的“暮色苍茫”是一真一梦;这行里的“友人”跟下文的“友人”是一我一他。混为一谈便不能“识得意思”了。
第二是《淘气》的末段: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写的是“你”,读的可是“我”;“你”写来好像是“你”自认“淘气”,“我”读了便变成“我”真是淘气了。所以才有“到底算谁胜利?”那玩笑是问句。我原来却只想到自认淘气的“真是淘气”那一层。第三是《白螺壳》,我以为只是情诗,卞先生说也象征着人生的理想跟现实。虽然这首诗的亲密的口气容易教人只想到情诗上去,但“从爱字通到哀字”,也尽不妨包罗万有。这两首诗都在《诗与感觉》一篇里。
《朗读与诗》里引用欧外鸥先生《和平的础石》诗,也闹了错儿。这首诗从描写香港总督的铜像上见出“意思”。我过分的看重了那“意思”,将描写当做隐喻。于是“金属了的手”,“金属了的他”,甚至“铜绿的苔藓”都变成了比喻,“文义”便受了歪曲。我是求之过深,所以将铜像错过了。指出来的是浦江清先生。感谢他和卞先生,让我可以提供几个亲切有味的例子,见出诗的意义怎样复杂,分析起来怎样困难,而分析又确是必要的。
这里附录了麦克里希《诗与公从世界》的翻译。麦克里希指出英美青年诗人的动向。这篇论文虽然是欧洲战事以前写的,却跟本书《诗的趋势》中所引述的息息相通,值得参看。
朱自清
1944年10月,昆明。
新诗的进步
在《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末尾,我说:“若要强立名目,这十年来的诗坛就不妨分为三派: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有一位老师不赞成这个分法,他实在不喜欢象征派的诗,说是不好懂。有一位朋友,赞成这个分法,但我的按而不断,他却不以为然。他说这三派一派比一派强,是在进步着的,《导言》里该指出来。他的话不错,新诗是在进步着的。许多人看着作新诗读新诗的人不如十几年前多,而书店老板也不欢迎新诗集,因而就悲观起来,说新诗不行了,前面没有路。路是有的,但得慢慢儿开辟,只靠一二十年工夫便想开辟出到诗国的康庄新道,未免太急性儿。
这几年来我们已看出一点路向。《〈大系·诗集〉编选感想》里我说要看看启蒙期诗人“怎样从旧镣铐里解放出来,怎样学习新语言,怎样找寻新世界”。但是白话的传统太贫乏,旧诗的传统太顽固,自由诗派的语言大抵熟套多而创作少(闻一多先生在什么地方说新诗的比喻太平凡,正是此意),境界也只是男女和愁叹,差不多千篇一律;咏男女自然和旧诗不同,可是大家都泛泛着笔,也就成了套子。当然有例外,郭沫若先生歌咏大自然,是最特出的。格律诗派的爱情诗,不是纪实的而是理想的爱情诗,至少在中国诗里是新的;他们的奇丽的譬喻——即使不全是新创的——也增富了我们的语言。徐志摩、闻一多两位先生是代表。从这里再进一步,便到了象征诗派。象征诗派要表现的是些微妙的情境,比喻是他们的生命;但是“远取譬”而不是“近取譬”。所谓远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他们能在普通人以为不同的事物中间看出同来。他们发见事物间的新关系,并且用最经济的方法将这关系组织成诗;所谓“最经济的”就是将一些联络的字句省掉,让读者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搭起桥来。没有看惯的只觉得一盘散沙,但实在不是沙,是有机体。要看出有机体,得有相当的修养与训练,看懂了才能说作得好坏——坏的自然有。
另一方面,从新诗运动开始,就有社会主义倾向的诗。旧诗里原有叙述民间疾苦的诗,并有人像白居易,主张只有这种诗才是诗。可是新诗人的立场不同,不是从上层往下看,是与劳苦的人站在一层而代他们说话——虽然只是理论上如此。这一面也有进步。初期新诗人大约对于劳苦的人实生活知道的太少,只凭着信仰的理论或主义发挥,所以不免是概念的,空架子,没力量。近年来乡村运动兴起,乡村的生活实相渐渐被人注意,这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诗。臧克家先生可为代表。概念诗惟恐其空,所以话不厌详,而越详越觉罗嗦。像臧先生的诗,就经济得多。他知道节省文字,运用比喻,以暗示代替说明。现在似乎有些人不承认这类诗是诗,以为必得表现微妙的情境的才是的。另一些人却以为象征诗派的诗只是玩意儿,于人生毫无益处。这种争论原是多少年解不开的旧连环。就事实上看,表现劳苦生活的诗与非表现劳苦生活的诗历来就并存着,将来也不见得会让一类诗独霸。那么,何不将诗的定义放宽些,将两类兼容并包,放弃了正统意念,省了些无效果的争执呢?从前唐诗派与宋诗派之争辩,是从另一角度着眼。唐诗派说唐以后无诗,宋诗派却说宋诗是新诗。唐诗派的意念也太狭窄,扩大些就不成问题了。
1936年。
解诗
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讨论诗的传达问题。有些说诗应该明白清楚;有些说,诗有时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样明白清楚。关于这问题,朱孟实先生《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报·文艺》)确是持平之论。但我所注意的是他们举过的传达的例子。诗的传达,和比喻及组织关系甚大。诗人的譬喻要新创,至少变故为新,组织也总要新,要变。因此就觉得不习惯,难懂了。其实大部分的诗,细心看几遍,也便可明白的。
譬如灵雨先生在《自由评论》十六期所举林徽音女士《别丢掉》一诗(原诗见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天津《大公报》):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说你“别丢掉”“过往的热情”,那热情“现在”虽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三行至七行是一个显喻,以“流水”的“轻轻”“叹息”比“热情”的“渺茫”;但诗里“渺茫”似乎是形容词。下文说“月明”(明月),“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和往日两人同在时还是“一样”,只是你却不在了,这“月”,这些“灯火”,这些“星”,只“梦似的挂起”而已。你当时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虽没第三人听见,却有“黑夜”听见;你想“要回那一句话”,你可以“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但是“黑夜”肯了,“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你的话还是要不回的。总而言之,我还恋着你。“黑夜”可以听话,是一个隐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来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只因“流水”那个长比喻,又带着转了个弯儿,便容易把读者绕住了。“梦似的挂起”本来指明月灯火和星,却插了“只有‘人’不见”一语,也容易教读者看错了主词。但这一点技巧的运用,作者是应该有权利的。
邵洵美先生在《人言周刊》三卷二号里举过的《距离的组织》一首诗,最可见出上文说的经济的组织方法。这是卞之琳先生《鱼目集》中的一篇。《鱼目集》里有几篇诗的确难懂,像《圆宝盒》,曾经刘西渭先生和卞先生往复讨论,我大胆说,那首诗表现的怕不充分。至于《距离的组织》,却想试为解说,因为这实在是个合适的例子。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兴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这诗所叙的事只是午梦。平常想着中国情形有点像罗马衰亡的时候,一般人都醉生梦死的;看报,报上记着罗马灭亡时的星,星光现在才传到地球上(原有注)。睡着了,报纸落在地下,梦中好像在打开“远”方的罗马地图来看,忽然想起“远”方(外国)友人来了,想起他的信来了。他的信附寄着风景片,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的暮色图;这时候自己模模糊糊的好像就在那“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里走着。天黑了,不知到了哪儿,却又没有《大公报》所记王同春的本事,只消抓一把土向灯一瞧就知道什么地方(原有注)。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由远而近,这一来可醒了。好累呵,却不觉得是梦,好像自己施展了法术,在短时间渡了大海来着;这就想起了《聊斋志异》里记白莲教徒的事,那人出门时将草舟放在水盆里,门人戏弄了一下,他回来就责备门人,说过海时翻了船(原有注)。这里说:太累了,别是过海时费力驶船之故罢。等醒定了,才知道有朋友来访。这朋友也午睡来着,“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这就来访问了。来了就叫自己的名字,叫醒了自己。“醒来天欲暮”一行在括弧里,表明是另一人,也就是末行那“友人”。插在第四六两行间,见出自己直睡到“天欲暮”,而风景片中也正好像“欲暮”的“天”,这样梦与真实便融成一片;再说这一行是就醒了的缘由,插在此处,所谓蛛丝马迹。醒时是五点钟,要下雪似的,还是和梦中景色,也就是远人寄来的风景片一样。这篇诗是零乱的诗境,可又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将时间空间的远距离用联想组织在短短的午梦和小小的篇幅里。这是一种解放,一种自由,同时又是一种情思的操练,是艺术给我们的。
1936年诗与感觉
诗也许比别的文艺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谓远,所谓深,所谓近,所谓妙,都是就想象的范围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觉,怎样玲珑缥缈的空中楼阁都建筑在感觉上。感觉人人有,可是或敏锐,或迟钝,因而有精粗之别。而各个感觉间交互错综的关系,千变万化,不容易把捉,这些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偶尔把捉着了,要将这些组织起来,成功一种可以给人看的样式,又得有一番工夫,一副本领。这里所谓可以给人看的样式便是诗。
从这个立场看新诗,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里去寻找诗的感觉。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是诗的丰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传统如此。这些是无尽宝藏,只要眼明手快,随时可以得到新东西。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诗,花和光以外也还有诗,那阴暗,潮湿,甚至霉腐的角落儿上,正有着许多未发现的诗。实际的爱固然是诗,假设的爱也是诗。山水田野里固然有诗,灯红酒酽里固然有诗,任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香气,一些味觉,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惊心怵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诗。发现这些未发现的诗,第一步得靠敏锐的感觉,诗人的触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里去。那儿有的是新鲜的东西。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姚蓬子、冯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别向这方面努力。而卞之琳、冯至两位先生更专向这方面发展;他们走得更远些。
假如我们说冯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了诗,我们可以说卞先生是在微细的琐屑的事物里发现了诗。他的《十年诗草》里处处都是例子,但这里只能举一两首。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上了“我真是淘气”。(《淘气》,《装饰集》)
这是十四行诗。三四段里活泼的调子。这变换了一般十四行诗的严肃,却有它的新鲜处。这是情诗,蕴藏在“淘气”这件微琐的事里。游鱼的啮,黄鹂的啄,野蔷薇的牵,白蝴蝶的寻访,“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谓“八阵图”;而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窥候”着的,“我这八阵图”便是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办法”了。那“啮”,那“啄”,那“牵”,那“寻访”,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实在分享着这些感觉。陶渊明《闲情赋》里道: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阴,慨有时而不同。
感觉也够敏锐的。那亲近的愿心其实跟本诗一样,不过一个来得迫切,一个来得从容罢了。“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凭着从游鱼等等得到的感觉去想象“你”;或从“你”得到的感觉叫“我”想象游鱼等等;而“我”又“叫”游鱼等等去做这个那个,“我”便也分享这个那个。这已经是高度的交互错综,而“我”还分享着“淘气”。“你”“写下了”“我真是淘气”,是“你”“真是淘气”,可是“我对面”读这句话,便成了“‘我’真是淘气”了。那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八阵图”,到底也治了“我”自己。“到底算谁胜利?”瞧“我”为了“你”这么颠颠倒倒的!这一个回环复沓不是钟摆似的来往,而是螺旋似的钻进人心里。
《白螺壳》诗(《装饰集》)里的“你”“我”也是交互错综的一例。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第一段)
玲珑,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给多思者检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
这是理想的人生(爱情也在其中),蕴藏在一个微琐的白螺壳里。“空灵的白螺壳”“却有一千种感情”,象征着那理想的人生——“你”。“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细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这些又同时就是那“你”。“我”?“大海送我到海滩”的“我”,是代白螺壳自称,还是那“你”。最愿老是在海滩上,“万一落到人掌握”,也只“愿得原始人喜欢”,因为自己一点用处没有——换山羊不成,“值一只蟠桃”,只是说一点用处没有。原始人有那股劲儿,不让现实纠缠着,所以不在乎这个。只“怕给多思者检起”,怕落到那“我的手里”。可是那“多思者”的“我”“检起”来了,于是乎只有叹息:“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愁潮”是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而“潮”原是属于“大海”的。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通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第二段)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第四段完)
从“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一湖烟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一片鸟羽”。从“一湖烟雨”想到“一所小楼”,从“穿珠”想到“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像穿梭”,以及“书叶给银鱼穿织”;而“珍本”又是从藏书楼想到的。“从爱字通到哀字”,“一片鸟羽”也罢,“一所小楼”也罢,“楼中也许有”的“珍本”也罢,“出脱空华(花)”,一场春梦!虽然“时间磨透于忍耐”,还只“梦见你的阑珊”。于是“黄色还诸小鸡雏……”,“你”是“你”,现实是现实,一切还是一切。可是“柔嫩的蔷薇刺上”带着宿雨,那是“你的宿泪”。“你”“有一千种感情”,只落得一副眼泪;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宿泪”终于会干枯的。这首诗和前一首都不显示从感觉生想象的痕迹,看去只是想象中一些感觉,安排成功复杂的样式。
——“黄色还诸小鸡雏”等三行可以和冯至先生的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十四行集》,二一)
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白螺壳》诗共四段,每段十行,每行一个单音节,三个双音节,共四个音节。这和前一首都是所谓“匀称”“均齐”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创造并输入诗的形式的人,《十年诗草》里存着的自由诗很少,大部分是种种形式的试验,他的试验可以说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诗也写得紧凑,不太参差,也见出感觉的敏锐来,《距离的组织》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里还有一首《过路居》,描写北平一间人力车夫的茶馆,也是自由诗,那些短而精悍的诗行由会话组成,见出平淡的生活里蕴藏着的悲喜剧。那是近乎人道主义的诗。
1943年诗与哲理
新诗的初期,说理是主调之一。新诗的开创人胡适之先生就提倡以诗说理,《尝试集》里说理诗似乎不少。俞平伯先生也爱在诗里说理;胡先生评他的诗,说他想兼差作哲学家。郭沫若先生歌颂大爱,歌颂“动的精神”,也带哲学的意味;不过他的强烈的情感能够将理融化在他的笔下,是他的独到处。那时似乎只有康白情先生是个比较纯粹的抒情诗人。一般青年以诗说理的也不少,大概不出胡先生和郭先生的型式。
那时是个解放的时代。解放从思想起头,人人对于一切传统都有意见,都爱议论,作文如此,作诗也如此。他们关心人生,大自然,以及被损害的人。关心人生,便阐发自我的价值;关心大自然,便阐发泛神论;关心被损害的人,便阐发人道主义。泛神论似乎只见于诗;别的两项,诗文是一致的。但是文的表现是抽象的,诗的表现似乎应该和文不一样。胡先生指出诗应该是具体的。他在《谈新诗》里举了些例子,说只是抽象的议论,是文不是诗。当时在诗里发议论的确是不少,差不多成了风气。胡先生所提倡的“具体的写法”固然指出一条好路。可是他的诗里所用具体的譬喻似乎太明白,譬喻和理分成两橛,不能打成一片;因此,缺乏暗示的力量,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那理硬找一套譬喻配上去似的。别的作者也多不免如此。
民国十四年以来,诗才专向抒情方面发展。那里面“理想的爱情”的主题,在中国诗实在是个新的创造;可是对于一般读者不免生疏些。一般读者容易了解经验的爱情;理想的爱情要沉思,不耐沉思的人不免隔一层。后来诗又在感觉方面发展,以敏锐的感觉为抒情的骨子,一般读者只在常识里兜圈子,更不免有隔雾看花之憾。抗战以后的诗又回到议论和具体的譬喻,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当然,这时代诗里的议论比较精切,譬喻也比较浑融,比较二十年前进步了;不过趋势还是大体相同的。
另一方面,也有从敏锐的感觉出发,在日常的境界里体味出精微的哲理的诗人。在日常的境界里体味哲理,比从大自然体味哲理更进一步。因为日常的境界太为人们所熟悉了,也太琐屑了,它们的意义容易被忽略过去;只有具有敏锐的手眼的诗人才能把捉得住这些。这种体味和大自然的体味并无优劣之分,但确乎是进了一步。我心里想着的是冯至先生的《十四行集》。这是冯先生去年一年中的诗,全用十四行体,就是商籁体写成。十四行是外国诗体,从前总觉得这诗体太严密,恐怕不适于中国语言。但近年读了些十四行,觉得似乎已经渐渐圆熟;这诗体还是值得尝试的。冯先生的集子里,生硬的诗行便很少;但更引起我注意的还是他诗里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
这里举两首作例。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罢!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一八)
旅店的一夜是平常的境界。可是亲密的,生疏的,“织在我们心里”。房间有它的过去未来,我们不知道。“来的道路”是过去,只记得一点儿;“明天走”是未来,又能知道多少?我们的生命像那“一望无边的”“朦胧的”原野,“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谁能“认识”得清楚呢?——但人生的值得玩味,也就在这里。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生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二一)
茅屋里风雨的晚上也只是平常的境界。可是自然的狂暴映衬出人们的孤单和微弱;极平常的用具铜炉和瓷壶,也都“向往”它们的老家,“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这样“孤单”,却是由敏锐的感觉体味出来的,得从沉思里去领略——不然,恐怕只会觉得怪诞罢。闻一多先生说我们的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冯先生这一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
1943年。
诗与幽默
旧诗里向不缺少幽默。南宋黄彻《巩石溪诗话》云:
子建称孔北海文章多杂以嘲戏;子美亦“戏效俳谐体”,退之亦有“寄诗杂诙俳”,不独文举为然。自东方生而下,祢处士、张长史、颜延年辈往往多滑稽语。大3体才力豪迈有余而用之不尽,自然如此。……《坡集》类此不可胜数。《寄蕲簟与蒲传正》云,“东坡病叟长羁旅,冻卧饥吟似饥鼠。倚赖东风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黄州》云,“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将之湖州》云,“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又,“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余,与血指汗颜者异矣。
这里所谓滑稽语就是幽默。近来读到张骏祥先生《喜剧的导演》一文(《学术季刊》文哲号),其中论幽默很简明:“幽默既须理智,亦须情感。幽默对于所笑的人,不是绝对的无情;反之,如西万提斯之于吉诃德先生,实在含有无限的同情。因为说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们自己。……幽默是温和的好意的笑。”黄彻举的东坡诗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学的小说、散文、戏剧各项作品里也不缺少幽默,不论是会话体与否;会话体也许更便于幽默些。只诗里幽默却不多。我想这大概有两个缘由:一是一般将诗看得太严重了,不敢幽默,怕亵渎了诗的女神。二是小说、散文、戏剧的语言虽然需要创造,却还有些旧白话文,多少可以凭借;只有诗的语言得整个儿从头创造起来。诗作者的才力集中在这上头,也就不容易有余暇创造幽默。这一层只要诗的新语言的传统建立起来,自然会改变的。新诗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看现在的作品,这个传统建立的时间大概快到来了。至于第一层,将诗看得那么严重,倒将它看窄了。诗只是人生的一种表现和批评;同时也是一种语言,不过是精神的语言。人生里短不了幽默,语言里短不了幽默,诗里也该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黄彻指出的情形,正是诗的自然现象。
新诗里纯粹的幽默的例子,我只能举出闻一多先生的《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首: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燃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死水》)
这里将静物拟人,而且使书桌上的这些静物“都讲话”:有的是直接的话,有的是间接的话,互相映衬着。这够热闹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对照更能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却让雨水湿了背;笔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墨水壶却偏说两天就给他洗一回。“书桌上怨声腾沸”,“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主人却偏“迷迷的笑”;他说“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可又缩回去说“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后一个矛盾更是全诗的极峰。热闹,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见出他的抱负,他的身分——他不是一个小丑。
俞平伯先生的《忆》,都是追忆儿时心理的诗。亏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己隔离,回到儿时去。这里面有好些幽默。我选出两首: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第一)
亮汪汪的两根灯草的油盏,
摊开一本《礼记》,
且当它山歌般的唱。
乍听间壁又是说又是笑的,
“她来了罢?”
《礼记》中尽是些她了。
“娘,我书已读熟了。”(第二十二)
这里也是矛盾的和谐。第一首中“有麻子的”却变成“绣花的”;“绣花的”的“好”是看的“好”,“好橘子”和“好橘子”的“好”却是可吃的“好”和吃了的“好”。次一首中《礼记》却“当它山歌般的唱”,而且后来“《礼记》中尽是些她了”;“当它山歌般的唱”,却说“娘,我书已读熟了”。笑就蕴藏在这些别人的,自己的,别人和自己的矛盾里。但儿童自己觉得这些只是自然而然,矛盾是从成人的眼中看出的。所以更重要的,笑是蕴藏在儿童和成人的矛盾里。这种幽默是将儿童(儿时的自己和别的儿童)当作笑的对象,跟一般的幽默不一样;但不失为健康的。《忆》里的诗都用简短的口语,儿童的话原是如此;成人却更容易从这种口语里找出幽默来。
用口语或会话写成的幽默的诗,还可举出赵元任先生贺胡适之先生四十生日的一首:
适之说不要过生日,
生日偏又到了。
我们一般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
我们有的要叫你老前辈了都:
天天听见你提倡这样,提倡那样,
觉得你真有点儿对了都!
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
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
所以我们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诗人的咯,
所以我们就罗罗唆唆写上了一大片。
我们且别说带笑带吵的话,
我们且别说胡闹胡搞的话,
我们并不会说很巧妙的话,
我们更不会说“倚少卖老”的话;
但说些祝颂你们健康的话——
就是送给你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话。
(《北平晨报》,十九,十二,十八)
全诗用的是纯粹的会话;像“都”字(读音像“兜”字)的三行只在会话里有(“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就是“今年你都有四十岁了”,余类推)。头二段是仿胡先生的“了”字韵;
头两行又是仿胡先生的
我本不要儿子,
儿子自来了。
那两行诗。三四段的“多字韵”(胡先生称为“长脚韵”)也可以说是“了”字韵的引申。因为后者是前者的一例。全诗的游戏味也许重些,但说的都是正经话,不至于成为过分夸张的打油诗。胡先生在《尝试集·自序》里引过他自己的白话游戏诗,说“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赵先生的诗,虽带游戏味,意思却很庄重,所以不是游戏诗。
赵先生是长于滑稽的人,他的《国语留声机片课本》,《国音新诗韵》,还有翻译的《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都可以见出。张骏祥先生文中说滑稽可以为有意的和无意的两类,幽默属于前者。赵先生似乎更长于后者,《奇境记》真不愧为“魂译”(丁西林先生评语,见《现代评论》)。记得《新诗韵》里有一个“多字韵”的例子:
你看见十个和尚没有?
他们坐在破锣上没有?
无意义,却不缺少趣味。无意的滑稽也是人生的一面,语言的一端,歌谣里最多,特别是儿歌里。——歌谣里幽默却很少,有的是诙谐和讽刺。这两项也属于有意的滑稽。张先生文中说我们通常所谓话说得俏皮,大概就指谈谐。“诙谐是个无情的东西”,“多半伤人;因为诙谐所引起的笑,其对象不是说者而是第三者。”讽刺是“冷酷,毫不留情面”,“不只挞伐个人,有时也攻击社会。”我们很容易想起许多嘲笑残废的歌谣和“娶了媳妇忘了娘”一类的歌谣,这便是歌谣里诙谐和讽刺多的证据。
1943年。
抗战与诗
抗战以来的新诗,我读的不多。前些日子从朋友处借了些来看,并见到了《文艺月刊》七月号里的《四年来的新诗》一篇论文(论文题目大概如此,作者的名字已经记不起了),自己也有些意见。现在写在这里。
抗战以来的新诗的一个趋势,似乎是散文化。抗战以前新诗的发展可以说是从散文化逐渐走向纯诗化的路。为方便起见,用我在《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里假定的名称来说明。自由诗派注重写景和说理,而一般的写景又只是铺叙而止,加上自由的形式,诗里的散文成分实在很多。格律诗派才注重抒情,而且是理想的抒情,不是写实的抒情。他们又努力创造“新格式”;他们的诗要有“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和“建筑的美”——诗行是整齐的。象征诗派倒不在乎格式,只要“表现一切”;他们虽用文字,却朦胧了文字的意义,用暗示来表现情调。后来卞之琳先生、何其芳先生虽然以敏锐的感觉为体材,又不相同,但是借暗示表现情调,却可以说是一致的。从格律诗以后,诗以抒情为主,回到了它的老家。从象征诗以后,诗只是抒情,纯粹的抒情,可以说钻进了它的老家。可是这个时代是个散文的时代,中国如此,世界也如此。诗钻进了老家,访问的就少了。抗战以来的诗又走到了散文化的路上,也是自然的。
从新诗开始的时候起,多少作者都在努力发现或创造新形式,足以替代五七言和词曲那些旧形式的。这种努力从胡适之先生所谓“自然的音节”起手。胡先生教人注意诗篇里词句的组织和安排,要达到“自然的和谐”的地步。他自己虽还不能摆脱旧诗词曲的腔调,但一般青年作者却都在试验白话的音节。一般新诗的形式确不是五七言诗,不是词曲,不是歌谣,而已是不成形式的新形式了。这就渐渐进展到格律诗。格律运动虽然当时好像失败了,但它的势力潜存着,延续着。象征诗开始时用自由的形式,可是后来也就多用格律了。
抗战以来的诗,注重明白晓畅,暂时偏向自由的形式。这是为了诉诸大众,为了诗的普及。抗战以来,一切文艺形式为了配合抗战的需要,都朝普及的方向走,诗作者也就从象牙塔里走上十字街头。他们可也用格律;就是用自由的形式,一般诗行也比自由诗派来得整齐些。他们的新的努力是在组织和词句方面容纳了许多散文成分。艾青先生和臧克家先生的长诗最容易见出。就连卞之琳先生的《慰劳信集》,何其芳先生的近诗,也都表示这种倾向。这时代诗里的散文成分是有意为之,不像初期自由诗派的只是自然的趋势。而这时代的诗采用的散文成分比自由诗派的似乎规模还要大些。这也可以说是民间化的趋势。抗战以来文坛上对于利用民间旧形式有过热烈的讨论。整个儿利用似乎已经证明不成,但是民间化这个意念却发生了很广大的影响。民间化自然得注重明白和流畅,散文化是必然的。而朗诵诗的提倡更是诗的散文化的一个显著的节目。不过话说回来,民间形式暗示格律的需要,朗诵诗虽在散文化,但为了便于朗诵,也多少需要格律。所以散文化民间化同时还促进了格律的发展。这正是所谓矛盾的发展。
诗的民间化还有两个现象:一是复沓多,二是铺叙多。复沓是歌谣的生命。歌谣的组织整个儿靠复沓,韵并不是必然的。歌谣的单纯就建筑在复沓上,现在的诗多用复沓,却只取其接近歌谣,取其是民间熟悉的表现法,因而可以教诗和大众接近些。还有,散文化的诗里用了重叠,便散中有整,也是一种调剂的技巧。详尽的铺叙是民间文艺里常见的,为的是明白易解而能引起大众的注意。简短的含蓄的写出,是难于诉诸大众的。现在的诗着意铺叙的,可以举柯仲平先生《平汉铁路工人破坏大队的产生》和老舍先生的《剑北篇》做例子。柯先生铺叙故事的节目,老舍先生铺叙景物的节目,可是他们有意在使诗民间化是一样的。《剑北篇》试用大鼓调,更为显然。因为民间化,这两篇长诗都有着整齐的形式。
抗战以来的新诗的另一个趋势是胜利的展望。这是全民族的情绪,诗以这个情绪为表现的中心,也是当然的,但是诗作者直接描写前线描写战争的却似乎很少。一般诗作者描写抗战,大都从侧面着笔。如我军的英勇,敌伪的儒怯或残暴,都从士兵或民众的口中叙出。这大概是经验使然。一般诗作者所熟悉的,努力的,是在大众的发现和内地的发现。他们发现大众的力量的强大,是我们抗战建国的基础。他们发现内地的广博和美丽,增强我们的爱国心和自信心。像艾青先生的《火把》和《向太阳》,可以代表前者;臧克家先生的《东线归来》以及《淮上吟》,可以代表后者。《剑北篇》也篇于后者。
《火把》跟《向太阳》的写法不同。如一位朋友所说,艾青先生有时还用象征的表现,《向太阳》就是的。《火把》却近乎铺叙了。这篇诗描写火把游行,正是大众的力量的表现,而以恋爱的故事结尾,在结构上也许欠匀称些。可是指示私生活的公众化一个倾向,而又不至于公式化,却是值得特别注意的。臧先生在创造新鲜的隐喻上见出他的本领,但是纪行体的诗有时不免散漫,《淮上吟》似乎就如此。《剑北篇》的铺叙也许有人会觉得太零碎些,逐行用韵也许有人会觉得太铿锵些。但我曾请老舍先生自己朗读给我听;他只按语气的自然节奏读下去,并不重读韵脚。这也就觉得能够联贯一气,不让韵隔成一小片儿一小段儿的了。可见诗的朗读确是很重要的。
1941年。
诗与建国
一九二九年《诗人宝库》(Poet Lore)杂志第四十卷中有金赫罗(Harold King)一文,题目是《现代史诗——一个悬想》。他说史诗体久已死去,弥尔顿和史班塞想恢复它,前者勉强有些成就,后者却无所成。史诗的死去,有人说是文明不同的缘故,现在已经不是英雄时代,一般人对于制造神话也已不发生兴趣了。真的,我们已经渐渐不注重个人英雄而注重群体了。如上次大战,得名的往往是某队士兵,而不是他们的将领。但像林肯、俾士麦、拿破仑等人,确是出群之才,现代也还有列宁;这等人也还有人给他们制造神话。我们说这些人是天才,不是英雄。现代的英雄是制度而不是人。还有,有些以人为英雄的,主张英雄须代表文明,破坏者、革命者不算英雄。不过现代人复杂而变化,所谓人的英雄,势难归纳在一种类型里。史诗要的是简约的类型;没有简约的类型就不成其为史诗。照金氏的看法,群体才是真英雄;歌咏群体英雄的便是现代的史诗。所谓群体又有两类。一类是已经成就而无生长的,如火车站;这不足供史诗歌咏。足供史诗歌咏的,是还未成就,还在生长的群体——制度;金氏以为工厂和银行是合式的。他又说现代生活太复杂了,韵文恐怕不够用,现代史诗体将是近于散文的。散文久经应用,变化繁多,可以补救韵文的短处。但是史诗该有那种质朴的味道,宜简不宜繁;只要举大端,不必叙细节。按这个标准看,电影表现现代生活,直截爽快,不铺张,也许比小说还近于史诗些。金氏又举纽约最繁华的第五街中夜的景象,说那也是“现代史诗”的一例。
直到现在,金氏所谓“现代史诗”,还只是“一个悬想”,但不失为一个有趣的悬想;而照现代商工业的加速的大规模的发展,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可能实现的悬想。不必远求,我们的新诗里就有具体而微的,这种表现现代生活的诗。我们可以举孙大雨先生的《纽约城》:
纽约城纽约城纽约城
白天在阳光里叠一层又叠一层
入夜来点得千千万万盏灯
无数的车轮无数的车轮
卷过石青的大道早一阵晚一阵
那地道里那高架上的不是潮声
打雷却没有这般律吕这般匀整
不论晴天雨天清早黄昏
永远是无休无止的进行
有千斤的大铁椎令出如神
有锁天的巨练有锒铛的铁棍
辘轳盘着辘轳摩达赶着引擎
电火在铜器上没命的飞—飞—飞奔
有时候魔鬼要卖弄他险恶的灵魂
在那塔尖上挂起青青的烟雾一层
(《朝报》副刊,《辰星》第三期,十七年十月二日)
这里写的虽然不是那第五街的中夜,但纽约城全体足以作现代的英雄而为“现代史诗”的一例,是无疑的;这首短诗正可当“现代史诗”的一个雏形看。
我们现在在抗战,同时也在建国;建国的主要目标是现代化,也就是工业化。目前我们已经有许多制度,许多群体日在成长中。各种各样规模不等的工厂散布在大后方,都是抗战后新建设的——其中一部分是从长江下游迁来的,但也经过一番重新建设,才能工作。其次是许多工程艰巨的公路,都在短期中通车;而滇缅公路的工程和贡献更大。而我们的新铁路,我们的新火车站,也在生长,距离成就还有日子。其次是都市建设,最显明的例子是我们的陪都重庆;市区的展拓,几次大轰炸后市容的重整,防空洞的挖造,都是有计划的。这些制度,这些群体,正是我们现代的英雄。我们可以想到,抗战胜利后,我们这种群体的英雄会更多,也更伟大。这些英雄值得诗人歌咏;相信将来会有歌咏这种英雄的中国“现代史诗”出现。不过现在注意这方面的诗人还少。他们集中力量在歌咏抗战;试写长诗,叙事诗,也就是史诗的,倒不少,都只限在抗战有关的题材上。建国的成绩似乎还没有能够吸引诗人的注意,虽然他们也会相信“建国必成”。但现在是时候了,我们迫切的需要建国的歌手。我们需要促进中国现代化的诗。有了歌咏现代化的诗,便表示我们一般生活也在现代化;那么,现代化才是一个谐和,才可加速的进展。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中国诗的现代化,新诗的现代化;这将使新诗更富厚些。“现代史诗”一时也许不容易成熟,但是该有一些人努力向这方面做栽培的工作。
有一位朋友指给我一首诗,至少可以表示已经有人向这方面努力着,这是个好消息。他指给我的是杜运燮先生的《滇缅公路》,上文曾提到这条路的工程和贡献的伟大,它实在需要也值得一篇“现代史诗”;但是现在还只有这首短歌。这首诗就全体而论,也许还可以紧凑些,诗行也许长些,参差些。现在先将中间一段(原不分段)抄在这里:
看它,风一样有力,航过绿色的田野,
蛇一样轻灵,从茂密的草木间
盘上高山的背脊,飘行在云流中,
而又鹰一般敏捷,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倾听村落里
安息前欢愉的匆促,轻烟的朦胧中
溢着亲密的呼唤,人性的温暖;
有些更懒散,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
而就在粗糙的寒夜里,荒冷
而空洞,也一样负着全民族的
食粮,载重车的黄眼满山搜索,
搜索着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轮不绝滚动着
人民兴奋的脉搏,每一块石子
一样觉得为胜利尽忠而骄傲:
微笑了,在满足的微笑着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华的凯旋日子的好梦里。
这里不缺少“诗素”,不缺少“温暖”,不缺少爱国心。
说到工程和贡献,诗里道:
……你们该起来歌颂:就是他们,
(营养不足,半裸体,挣扎在死亡的边沿)
就是他们,冒着饥寒与疟蚊的袭击,
每天不让太阳占先,从匆促搭盖的
土穴草窠里出来,挥动起原始的
锹锤,不惜仅有的血汗,一厘一分地
为民族争取平坦,争取自由的呼吸。
而路呢,
看,那就是,那就是他们不朽的化身:
穿过高寿的森林,经过万千年风霜
与期待的山岭,蛮横如野兽的激流,
以及神秘如地狱的疟蚊的大本营……
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与忍耐
穿过一切阻挡,走出来,走出来,
给战斗疲倦的中国送鲜美的海风,
送热烈的鼓励,送血,送一切,于是
这坚韧的民族更英勇,开始欢笑:
“我起来了,我起来了,我已经自由!”
这里表现忍耐的勇敢,真切的欢乐,表现我们“全民族”。
但更“该起来歌颂”的也许是:
滇缅公路得万物朝气的鼓励,
狂欢地引负远方来的货物,
上峰顶看雾,看山坡上的日出,
修路工人在露草上打欠伸,“好早啊!”
早啊,好早啊,路上的尘土还没有
大群地起来追逐,辛勤的农夫
因为太疲劳,肌肉还需要松弛,
牧羊的小童正在纯洁的忘却中,
城里人还在重复他们枯燥的旧梦,
而它,就引着成群的各种形状的影子
在荒废多年的森林草丛间飞奔:
一切在飞奔,不准许任何人停留啊!
远方的星球被转下地平线,
拥挤着房屋的城市已到面前,
可是它,不能停,还要走,还要走,
整个民族在等待,需要它的负载。
(《文聚》,一卷一期)
“不能停”好像指“载重车”似的;说的是“路”,“不许停”或者清楚些。
爱国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放翁(游)临终《示儿》的诗,直到现在还传诵着。读过法国都德的《柏林之围》的人,会想到陆放翁和那朱屋大佐分享着同样悲惨的命运;可是他们也分享着同样爱国的热诚。我说“同样”,是有特殊意义的。原来我们的爱国诗并不算少,汪静之先生的《爱国诗选》便是明证;但我们读了那些诗,大概不会想到朱屋大佐身上去。这些诗大概不外乎三个项目。一是忠于一朝,也就是忠于一姓。其次是歌咏那勇敢杀敌的将士。其次是对异族的同仇。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第二项可能只是一姓的忠良,也可能是“执干戈以卫社稷”的“国殇”。说“社稷”便是民重君轻,跟效忠一姓的不一样。《楚辞》的《国殇》所以特别教人注意,至少一半为了这个道理。第三项以民族为立场,范围便更广大。现在的选家选录爱国诗,特别注意这一种,所谓民族诗。社稷和民族两个意念凑合起来,多少近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国家”,但“理想的完整性”还不足;若说是“爱国”,“理想的完美性”更不足。顾亭林第一个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警句,提示了一个理想的完整的国家,确是他的伟大处。放翁还不能有这样明白的意念,但他的许多诗,尤其这首《示儿》诗里,确已多少表现了“国家至上”的理想;所以我们才会想到具有近代国家意念的朱屋大佐身上去。
放翁虽做过官,他的爱国热诚却不仅为了赵家一姓。他曾在西北从军,加强了他的敌忾;为了民族,为了社稷,他永怀着恢复中原的壮志。这种壮志常常表现在他的梦里;他用诗来描画这些梦。这些梦有些也许只是昼梦,睁着眼做梦,但可见他念兹在兹,可见他怎样将满腔的爱国热诚理想化。《示儿》诗是临终之作,不说到别的,只说“北定中原”,正是他的专一处。这种诗只是对儿子说话,不是甚么遗疏遗表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尽可以说些别的体己的话;可是他只说这个,他正以为这是最体己的话。诗里说“元知万事空”,万事都搁得下;“但悲不见九州同”,只这一件搁不下。他虽说“死去”,虽然“‘不见’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师”终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嘱他儿子“家祭无忘告乃翁”!教儿子“无忘”,正见自己的念念不“忘”。这是他的爱国热诚的理想化,这理想便是我们现在说的“国家至上”的信念的雏形,在这情形下,放翁和朱屋大佐可以说是“同样”的。过去的诗人里,也许只有他才配称为爱国诗人。
辛亥革命传播了近代的国家意念,“五四”运动加强了这意念。可是我们跑得太快了,超越了国家,跨上了世界主义的路。诗人是领着大家走的,当然更是如此。这是发现个人发现自我的时代。自我力求扩大,一面向着大自然,一面向着全人类;国家是太狭隘了,对于一个是他自己的人。于是乎新诗诉诸人道主义,诉诸泛神论,诉诸爱与死,诉诸颓废的和敏锐的感觉——只除了国家。这当然还有错综而层折的因缘,此处无法详论。但是也有例外,如康白情先生《别少年中国》,郭沫若先生《炉中煤(眷念祖国的情绪)》等诗便是的。我们愿意特别举出闻一多先生;抗战以前,他差不多是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他歌咏爱国的诗有十首左右;《死水》里收了四首。且先看他的《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缥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他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
这里国家的观念或意念是近代的;他爱的是一个理想的完整的中国,也是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
这个国家意念是抽象的,作者将它形象化了。第一将它化作“你”,成了一个对面听话的。“五千多年的记忆”,这是中国的历史。“抱得紧你”就是“爱你”。怎样爱中国呢?中国“那样美丽”,“美丽”得像“谎”似的。它是“亲密的”,又是“神秘”的,怎样去爱呢?它“倔强的质问”为什么不爱它,又“缥缈的”呼喊人去爱它。我们该爱它,浪花是该爱海的;难爱也得爱,节奏是“不该抱怨歌”的。它“绚缦”得可爱,却又“横暴”得可怕;爱它,怕它,只得降了它。降了它为的爱,爱就得抱紧它。但是怎样“抱得紧”呢?作者彷徨自问;我们也都该彷徨自问的。陆放翁的《示儿》诗以“九州同”和“王师北定中原”两项具体的事件或理想为骨干。所谓“同”,指社稷,也指民族。“九州”便是二者的形象化。顾亭林说“匹夫”,也够具体的。但“一个观念”超越了社稷和民族,也统括了社稷和民族,是一个完整的意念,完整的理想;而且不但“提示”了,简直“代表”着,一个理想的完整的国家。这种抽象的国家意念,不必讳言是外来的,有了这种国家意念才有近代的国家。诗里形象化的手法也是外来的,却象征着表现着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中国。可是理想上虽然完美,事实上不免破烂;所以作者彷徨自问,怎样爱它呢?真的,国民革命以来,特别是“九一八”以来,我们都在这般彷徨的自问着。——我们终于抗战了!
抗战以后,我们的国家意念迅速的发展而普及,对于国家的情绪达到最高潮。爱国诗大量出现。但都以具体的事件为歌咏的对象,理想的中国在诗里似乎还没有看见。当然,抗战是具体的、现实的。具体的节目太多了,现实的关系太大了,诗人们一方面俯拾即是,一方面利害切身,没工夫去孕育理想,也是真的。他们发现内地的美丽,民众的英勇,赞颂杀敌的英雄,预言最后的胜利,确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们的抗战,如我们的领导者屡次所昭示的,是坚贞的现实,也是美丽的理想。我们在抗战,同时我们在建国:这便是理想。理想是事实之母;抗战的种子便孕育在这个理想的胞胎中。我们希望这个理想不久会表现在新诗里。诗人是时代的前驱,他有义务先创造一个新中国在他的诗里。再说这也是时候了。抗战以来,第一次我们获得了真正的统一;第一次我们每个国民都感觉到有一个国家——第一次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中国是自己的。完整的理想已经完成完整的现实了,固然完美的中国还在开始建造中,还是一个理想;但我相信我们的国家意念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我们可以借用美国一句话:“我的国呵,对也罢,不对也罢,我的国呵。”(这句话可以有种种解释;这里是说,我国对也罢,不对也罢,我总不忍不爱它。)“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要“抱得紧”,得整个儿抱住;这得有整个儿理想,包孕着笼罩着片段的现实,也包孕着笼罩着整个的现实的理想。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死水》里的《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现在,真的,铁树开了花,“火山忍不住了缄默”,“那五千年没有说破”的“一句话”,那“青天里一个霹雳”似的一声,果然“爆”出来了。火已经点着了:说是“祸”也可,但是“祸兮福所倚”,六年半的艰苦抗战奠定了最后胜利的基础。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这首诗写在十七八年前头,却像预言一般,现在开始应验了。我们现在重读这首诗,更能感觉到它的意义和力量。它还是我们的预言:“咱们的中国!”这一句话正是我们人人心里的一句话,现实的,也是理想的。
1943年。北平诗——《北望集》序离开北平上六年了,朋友们谈天老爱说到北平这个那个的,可是自个儿总不得闲好好的想北平一回。今天下午读了马君玠先生这本诗集,不由的悠然想起来了。这一下午自己几乎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跟着马先生的诗,朦朦胧胧的好像已经在北平的这儿那儿,过着前些年的日了,那些红墙黄瓦的宫苑带着人到画里去,梦里去。那儿黯淡,幽寂,可是自己融化在那黯淡和幽寂里,仿佛无边无际的大。北平也真大:
长城是衣领,围护在苍白的颊边,
永定河是一条绣花带子,在它腰际蜿蜒。
(《行军吟》之五)
城圈儿大,可是城圈儿外更大:那圆明园,那颐和园,可不都在城圈儿外?东西长安街够大的。可是那些小胡同也够大的:
巷内
有卖硬面饽饽的,
跟随着一曲胡琴,
踱过熟习的深巷。
(《秋兴》之八)
久住在北平的人便知道这是另一个天地,自己也会融化在里头的。——北平的大尤其在天高气爽的秋季和人踪稀少的深夜;这巷内其实是无边无际的静。马先生和我都曾是清华园的住客,他也带着我到了那儿:
路边的草长得高与人齐,
遮没年年开了又谢的百合花。
屋子里生长着灰绿色的霉,有谁坐在
圈椅里度曲,看帘外的疏雨湿丁香。
(《清华园》)
这一下午,我算是在北平过的;其实是在马先生的诗里过的。
从前也读过马先生一些诗。他能够在日常的小事物上分出层层的光影。头发一般细的心思和暗泉一般涩的节奏带着人穿透事物的外层到深处去,那儿所见所闻都是新鲜而不平常的。他有兴趣向平常的事物里发见那不平常的。这不是颓废,也不是厌倦;说是寂寞倒有点儿,可是这是一个现代人对于寂寞的吟味。他似乎最赏爱秋天,雨天,黄昏与夜,从平淡和幽静里发见甜与香。那带点文言调子的诗行多少引着人离开现实,可是那些诗行还能有足够的弹性钻进现实的里层去。不过这究竟只在人生的一角上,而且我们只看见马先生一个人;诗里倒并不缺乏温暖,不过他到底太寂寞了。
这本集子便不同了,抗战是我们的生死关头,一个敏感的诗人怎么会不焦虑着呢?这本诗其实大部分是抗战的记录。马先生写着沦陷后的北平;出现在他诗里的有游击队,敌兵,苦难的民众,醉生梦死的汉奸。他写着我们的大后方;出现在他诗里的有英勇的战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众。而沦陷后的北平是他亲见亲闻的,他更给我们许多生动的细节;《走》那篇长诗里安排的这种细节最多。他这样想网罗全中国和全中国的人到他的诗里去。但他不是个大声疾呼的人,他只能平淡的写出他所见所闻所想的。平淡里有着我们所共有而分担着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语言却不至于将我们压住;让我们有机会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钉在一点一线一面上。北平在他笔下只是抗战的一张幕,可是这张幕上有些处细描细画,这就勾起了我们一番追忆。可是我还是跟着他的诗回到抗战的大后方来了。大声疾呼,我们现在似乎并不缺乏,缺乏的正是平淡的歌咏;因为我们已经到了该多想想的时候了。马先生现在也该不再那么寂寞了罢?
1943年。
诗的趋势
一九三九年六月份的《大西洋月刊》载有现代诗人麦克里希(Archibald Macleish)《诗与公众世界》一文。这篇文曾经我译出,登在香港《大公报》的文艺副刊里。文中说:
如果我们作为社会分子的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公众生活,那就是我们的政治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厌恶,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畏惧,也可以引起我们私有的希望;那么,我们就没有法子,只得说,对于这种生活的我们的经验,是有强烈的、私人的情感的经验了。如果对于这种生活的我们的经验,是有强烈的、私人的情感的经验,那么,这些经验便是诗所能使人认识的经验了——也许只有诗才能使人认识它们呢。
又说:
要用归依和凭依的态度将我们这样的经验写出来,使人认识,必须那种负责任的,担危险的语言,那种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语言。
而他论到滂德(Ezra Pound)说:
他夜间做梦,总梦见些削去修饰的词儿,那修饰是使它们陈旧的;总梦见些光面儿没油漆的词儿,那油漆曾将它们涂在金黄色的柚木上;总梦见些反剥在白松木上、带着白松香气的词儿。
他所谓“我们自己时代的真诗”,所用的经验是怎样,所用的语言是怎样,这儿都具体的说了。他还说,在英美青年诗人的作品里,已经可以看出,那真诗的时代是近了。
近来得见一本英国现代诗选,题为《再别怕了》(Fear No More)。似乎可以印证麦克里希的话。这本诗选分题作《为现时代选的生存的英国诗人的诗集》,一九四0年剑桥大学出版部印行的。各位选者和各篇诗的作者都不署名。《给读者》里这样说:
……但可以看到〔这么办〕于本书有好处。虽然一切诗人都力求达到完美的地步,但没有诗人达到那地步。不署名见出诗的公共的财富;并且使人较易秉公读一切好诗。
集中许多诗曾在别处发表,都是有署名的。全书却也有一个署名,那是当代英国桂冠诗人约翰·买司斐尔德(John Mase—field)的题辞,这本书是献给他的。题辞道:
在危险的时期,群众的心有权力。只有个人的心能创造有价值的东西,这时候却不看重了。人靠着群众的心抵抗敌人;靠着个人的心征服“死亡”。作这本有意思的书的人们知道这一层,他们告诉我们,“再别怕了”。
集中的诗差不多都是一九四0前五年内写的。选录有两个条件:一是够好的,一是够近的。为了够好,先请各位诗人选送自己的诗,各位选者再加精择;末了儿将全稿让几位送稿的诗人看,请他们再删一次。至于“够近的”这条件,是全书的目的和特性所在,《给读者》里有详尽的说明:
“过去五年时运压人,是些黑暗而烦恼的年头;可是比私人的或个人的幸福更远大的幸福却在造就中。凡沉思〔的人〕是不能不顾到这些烦恼的。人不再是上帝的玩意了:眼见他的命运归他自己管了——一种新责任,新体验到的危险。”这本书的名字取自买司斐尔德的题辞;原拟的名字是“人正视自己”(Man Facing Himself)。“这句话写出战争,也写出了诗。……虽然时势紧急,使我们去做大规模的,拼性命的动作,可是我们中没有一个因此就免掉沉想的义务。这战争我们得‘想’到底;这一回战争对于思想家相关〔之切〕,是别的战争所从不曾有过的。……著述人,政治家,记者,宣教师,广播员,都赞同这个意见……诗的重要不在特殊的结论而在鼓励沉思。……人要诗,如饥者之于食,不为避开环境,是为抓住环境。因为诗是生活的路子的一个例子。人要的是例子;不是诗人写下的聪明话,是他们沉思的路子;更不是别的旧诗选本,是切于现时代的事例和实证——这事例和实证表显人类用来测量并维持那些精神标准的权力。本书原不代表一切写着诗的英国诗人;可是只要诗人同是活着的人,本书也可以代表他们,并可以代表人类。因为时代的诗是人类的声音。这种诗没有劝告,没有标语;只有自觉的路子。诗人在写作的时候,他们是自己的一帖解药,可以解掉群众心理〔的影响〕;他们将孤注押在自己这个人身上,这个自觉的人身上,这个正视自己的人身上。这样做时,他们就表显怎样为人类作战。”——这一番话和麦克里希的话是可以互相映发的。
现在选译本集的诗二首,作为例证。
冬鸳鸯菊
簇着,小小的仿佛一口气,
不是颗花儿,倒是一群人;
好像在用心头较热的力,
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
他们活着:不怨载他们的
地土,也不怨他们的出世。
他们跟大地最是亲近的,
他们懂得大地怎么回事;
这儿冬天用枯枝的指头
将我们拘入我们的门槛,
他们却承受一年最冷流
建筑他们的家园在中间。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
吃着苹果,摘下来从英国树,
脚底下是秋季,我们在战争。
战氛的星球上许害了疯症,
眼睛里能见到一切的凭据——
黄峰猛攫着梅子,像我们一流,
但他们聪明些,有分际——四方
都到成熟期,除我们一帮
无季节,无理性,有死而不自由。
话有何用。我们本然的地位
是本然的自我。
人能依赖的
希望还是人,虽然人类遭了劫。
希望会将恨来划破了大地
和人的脸;但若尽力于无害的,
我们,这最后的亚当,未必最劣。
麦克里希文中论到爱略特(T.S.Eliot)曾说道,“冷讽是勇敢而可以不负责任的语言,否定是聪明而可以不担危险的态度。”冷讽和否定是称为“近代”或“当代”的诗的一个特色。可是到这两首诗就不同了。前一首没有冷讽和否定,不避开环境而能够抓住环境,正是“负责任的,担危险的语言”。那鸳鸯菊耐寒不怨,还能够“用心头较热的力,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正是我们“生活的路子的一个例子”。后一首第一节虽由冷讽和否定组织而成,第二节却是“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语言”——跟前节对照,更见出经验的强烈来。这正是“正视着自己”,正是“自觉的路子”。“话有何用”;重要的是力行。“但若尽力于无害的,我们,这最后的亚当,未必最劣。”“无害的”对战争的有害而言;这确见出远大的幸福在造就中。苹果是秋季的符号,也是亚当的符号;亚当吃了苹果,才开始了苦难。“我们这最后的亚当”也是自作自受,苦难重重。可是我们接受苦难,信仰自己,负起责任,担起危险,未必不能征服死亡,胜过前辈的亚当。这两首诗的作者虽然“将孤注押在自己这个人身上”,可是“自己这个人”是“作为社会分子”而生活着;所以诗中用的是“他们”“我们”两个复数词。作为社会分子而生活就是“公众生活”,就是“政治生活”;对于这种生活的经验,就是“怎样为人类作战”。这种诗似乎可以当得麦克里希所谓“能做现在所必需做的新的建设工作的诗”。这两首诗里用的都是些“削去修饰的词儿”。译文里也可见出。这跟一般称为“近代”或“当代”的诗是不同的。近来还看到一本英国诗选,题为《明日诗人》(Poets of Tomorrow)(第三集),去年出版。从这本书知道近年的诗人已经不爱“晦涩”,不迷恋文字和技巧,而要求无修饰的平淡的实在感,要求明确的直截的诗。还有人以为诗不是专门的艺术而是家庭的艺术;以为该使平常人不怕诗,并且觉着自己是个潜在的诗人(分见各诗人小传)。那么,这两首的平淡也是近年一般的倾向了。
我国诗人现在是和这些英国诗人在同一战争中,而且在同一战线上,我国抗战以来的诗,似乎侧重“群众的心”而忽略了“个人的心”,不免有过分散文化的地方。《再别怕了》这本诗选也许是一面很好的借镜。
1943年。
译诗
诗是不是可以译呢?这问句引起过多少的争辩,而这些争辩将永无定论。一方面诗的翻译事实上在同系与异系的语言间进行着,说明人们需要这个。一切翻译比较原作都不免多少有所损失,译诗的损失也许最多。除去了损失的部分,那保存的部分是否还有存在的理由呢?诗可不可以译或值不值得译,问题似乎便在这里。这要看那保存的部分是否能够增富用来翻译的那种语言。且不谈别国,只就近代的中国论,可以说是能够的。从翻译的立场看,诗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带有原来语言的特殊语感,如字音,词语的历史的风俗的涵义等,特别多,一类带的比较少。前者不可译,即使勉强译出来,也不能教人领会,也不值得译。实际上译出的诗,大概都是后者,这种译诗里保存的部分可以给读者一些新的东西,新的意境和语感;这样可以增富用来翻译的那种语言,特别是那种诗的语言,所以是值得的。也有用散文体来译诗的。那是恐怕用诗体去译,限制多,损失会更大。这原是一番苦心。只要译得忠实,增减处不过多,可以不失为自由诗;那还是可以增富那种诗的语言的。
有人追溯中国译诗的历史,直到春秋时代的《越人歌》(《说苑·善说篇》)和后汉的《白狼王诗》(《后汉书·西南夷传》)。这两种诗歌表示不同种类的爱慕之诚:前者是摇船的越人爱慕楚国的鄂君子折日,后者是白狼王唐艹取等爱慕中国。前者用楚国民歌体译,这一体便是《九歌》的先驱;后者用四言体译。这两首歌只是为了政治的因缘而传译。前者是古今所选诵,可以说多少增富了我们的语言,但翻译的本意并不在此。后来翻译佛经,也有些原是长诗,如《佛所行赞》,译文用五言,但依原文不用韵。这种长篇无韵诗体,在我们的语言里确是新创的东西,虽然并没有在中国诗上发生什么影响。可是这种翻译也只是为了宗教,不是为诗。近世基督《圣经》的官话翻译,也增富了我们的语言,如“五四”运动后有人所指出的,《旧约》的《雅歌》尤其是美妙的诗。但原来还只为了宗教,并且那时我们的新文学运动还没有起来,所以也没有在语文上发生影响,更不用说在诗上。
清末梁启超先生等提倡“诗界革命”,多少受了翻译的启示,但似乎只在词汇方面,如“法会盛于巴力门”一类句子。至于他们在意境方面的创新,却大都从生活经验中来,不由翻译,如黄遵宪的《今别离》,便是一例。这跟唐宋诗受了禅宗的启示,偶用佛典里的译名并常谈禅理,可以相比。他们还想不到译诗。第一个注意并且努力译诗的,得推苏曼殊。他的《文学因缘》介绍了一些外国诗人,是值得纪念的工作;但为严格的旧诗体所限,似乎并没有多少新的贡献。他的译诗只摆仑的《哀希腊》一篇,曾引起较广大的注意,大概因为多保存着一些新的情绪罢。旧诗已成强弩之末,新诗终于起而代之。新文学大部分是外国的影响,新诗自然也如此。这时代翻译的作用便很大。白话译诗渐渐的多起来;译成的大部分是自由诗,跟初期新诗的作风相应。作用最大的该算日本的小诗的翻译。小诗的创作风靡了两年,只可惜不是健全的发展,好的作品很少。北平《晨报·诗刊》出现以后,一般创作转向格律诗。所谓格律,指的是新的格律,而创造这种新的格律,得从参考并试验外国诗的格律下手。译诗正是试验外国格律的一条大路,于是就努力的尽量的保存原作的格律甚至韵脚。这里得特别提出闻一多先生翻译的白朗宁夫人的商籁二三十首(《新月杂志》)。他尽量保存原诗的格律,有时不免牺牲了意义的明白。但这个试验是值得的;现在商籁体(即十四行)可算是成立了,闻先生是有他的贡献的。
不过最努力于译诗的,还得推梁宗岱先生。他曾将他译的诗汇印成集,用《一切的峰顶》为名,这里面英法德等国的名作都有一些。近来他又将多年才译成的莎士比亚的商籁发表(《民族文学》),译笔是更精练了。还有,爱略特的杰作《荒原》,也已由赵萝蕤女士译出了。我们该感谢赵女士将这篇深曲的长诗尽量明白的译出,并加了详注。只是译本抗战后才在上海出版,内地不能见着,真是遗憾。清末的译诗,似乎只注重新的意境。但是语言不解放,译作中能够保存的原作的意境是有限的,因而能够增加的新的意境也是有限的。新文学运动解放了我们的文字,译诗才能多给我们创造出新的意境来。这里说“创造”,我相信是如此。将新的意境从别的语言移植到自己的语言里而使它能够活着,这非有创造的本领不可。这和少数作者从外国诗得着启示而创出新的意境,该算是异曲同工。(从新的生活经验中创造新的意境,自然更重要,但与译诗无关,姑不论。)有人以为译诗既然不能保存原作的整个儿,便不如直接欣赏原作;他们甚至以为译诗是多余。这牵涉到全部翻译问题;现在姑只就诗论诗。译诗对于原作是翻译;但对于译成的语言,它既然可以增富意境,就算得一种创作。况且不但意境,它还可以给我们新的语感,新的诗体,新的句式,新的隐喻。就具体的译诗本身而论,它确可以算是创作。至于能够欣赏原作的究竟是极少数,多数人还是要求译诗,那是从实际情形上一眼就看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