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我想明天到琉璃厂买些参考书,因到母亲那里去要钱,“你要钱,那么,你的姊姊也要钱了。”母亲说。
“我并不要钱乱用,我是要钱买书。”
“我前儿打牌,赢了十几元,你姊姊不知道,现在给五元罢。”说着,母亲摸她的钱袋。
“我不要你私人的钱,买书的钱尽可以向总帐里拿,为什么要瞒着阿姊呢?难道她用钱不向总帐里拿?——要你私人的钱?”
“我也无钱再供给你读书了。你读了几年书够了,何必再要读上去呢?”
“我上半年在培华读书的时节,你同阿姊不是都说毕业后可以让我升学吗?为什么现在又翻悔起来。无论怎样,下半年我还要进女高师读书!”我有点生气了,大声地说。
“下期一定不要读书了。预备,预备,明年出嫁罢。”
母亲说,沉下脸来。
“你们要我快快出嫁,我偏偏不出嫁,到老不出嫁,看你们将我怎样!”
母亲不说话,躺在床上,我便赌气着回房了。
八月五,六日
昨晚在床上哭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现代社会,是金钱的社会。金钱支配了政治,道德,法律;金钱支配了家庭;金钱也支配了父母,兄弟,姊妹间的种种关系。家庭间的许多藤葛,全是由金钱起来。
父亲临死时对我们说:“家中财产,三分之一给你们母亲养老,其余两份,留给你们读书。谁不愿多读书而早出嫁的,给她一二十亩地,五百现洋。谁愿意读书上进,服务社会,终身不嫁的,就得了我们所余的财产,随她用之于公共事业。”
父亲的话是对的,他临死不忘社会公益。他不希望他的女儿嫁人,只希望他的女儿做一个上进的人,在社会上做点事。
地下的父亲呀!你知道阿姊和母亲现在的情景,你也要痛哭流涕的感叹罢。
这两天晚上,母亲仍每晚到刘家打牌,阿姊也每晚跟了去。今天早餐的时节,阿姊对母亲说:“刘永绅说,他们要搬家,我们西院有空房,搬到我家来同住也好。”母亲笑了一笑,似表示赞成,因为我在旁边,所以没有开口。
八月七日
我爱来了,他看见我,两手便腰带似的围着我了。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他用嘴唇紧紧地靠着我的嘴唇。我的唾液流在他的嘴唇中,他的唾液流在我的嘴唇里。呀!我们俩儿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呀!
但是诈伪而险恶的母亲,一面设法隔挡我和他的恋爱,一面谋夺我的财产。
人类的历史,便是竞争的历史。优胜劣败,天演公例。我虽然是弱者,但我一定要和阿姊、母亲奋斗,不达到目的不止。
晚上,我对母亲说:“你不给我钱买参考书,我考女高师要考不取了。”她听了一声不响。我正把话再说了一遍。她说:“你要多少钱呢?”我说:“我早已对你说过了。”她说:“我要睡觉了,下次再谈罢。”我气极了,我说:“我只和你说一句话,何必要下次再谈呢!你不肯给钱,也可老实说,何必假辞推托呢!”她假装不听见,回到房里去了。
八月八,九日
母亲和阿姊总凶恶地对着我。
我想预备书,也静不下心来。我天天忧虑着,阿姊和母亲只希望我快嫁出去。我偏偏不嫁,她们将怎样对待我呢?我觉得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一切都是空虚,只有在爱人嘴唇上所领受着的,在我心中所感觉着的那种燃烧的爱情,永远存在,火不能烧散,水不能浇灭!
八月十日
我到母亲房里去,母亲还没有起床,躺在床上看《小说世界》。母亲说:“淑贞,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什么事。我想请母亲想想,你是阿姊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做母亲的人要公平些。”母亲听了这话很怒,一句话也不说,把头躺向床里去了。
我爱来,阿姊和母亲脸上都现出厌恶的样子。我爱玩了一会,很不快活地回去了。
我到院中立了一会,眼前迷漫着黑暗,我仿佛有个刺客扼着我的咽喉,心中抑闷而且发抖,迫得我狂流热泪。
里面灯光一闪,王妈走了出来,我才把忧郁关在心里,抹干眼泪,走进房去。
八月十一日
昨晚睡得不很好,起来觉得头昏,浑身松软。
我对母亲说:“我没有裙子,阿姊的旧裙子也给我穿破了。我又没有时新些的夏衫。你到现在还不给我做么?”
母亲说:“等你姊做的时候你再做罢。”我说:“不行!”母亲不理我,走进房去了。
我坐在大厅藤椅上想,越想越懊恼,午饭也没有去吃。母亲吃了饭,走出来说:“你为什么不去吃饭呢?”我说:“唉!你连话都不肯同我说了!”说着,我便流下泪来。母亲说:“小孩子似的!吃饭去罢,裙子夏衫就替你做!”
我爱的今天没有来!
八月十二日
女高师招考日期快到了,我想预备去报名。母亲正提着钱袋要走出去。我说:“母亲,我想到女高师去报名了。我病后还没有出过门,你给我些钱,让我去报名,乘便买些做裙做褂子的材料。”母亲说:“你不要再进女高师了罢。我也没有钱给你读书了。”我说:“我年纪小,没有学问,非再读书不可。没有钱,——大陆银行里的存款拿来干什么?”母亲说:“那是我和你姊姊养老用的。我们没有死,你别想乱花!”说着,母亲便凶巴巴地走出去了。
我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这样的恶话!回头我躺在床上,又想哭了。我也哭够了罢,流泪是卑怯者的行为,想到这里,我便坐了起来。
我不读书也不要紧,只是我不读书,我爱的人儿还有钱在北京大学混毕业吗?我活着便为了他,我读书也是为了他呀!
我等我爱来,他只是不来。三点钟打过了,我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开了房门一看,果然是他来了。他神色仓皇,脸孔像红血一般。我惊惶了,我抱住他,我问:“好人儿,你为什么这样?……”我闻见他呼吸里有酒气,我说:“宝贝,你平常不喝酒的,今天为什么喝得……”我悲哽住了。他说:“死是最快活的了!”呵,伤心呀,难过呀,我听了他的话,如冷水浇背一般,浑身战栗。我说:
“我的心肝!要是我不好,你尽可离开我,不要想着横路。你的前途要紧!我是到死也爱你的……”
我们抱着哭了半天。后来,他才说,他父亲逼着他要和我结婚,否则要替他另娶,昨晚骂他一晚……
外面有人声,我们知道阿姊回来了,连忙止住眼泪。
我爱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阿姊进房来说:“今天刘家的藕真好吃呀!阿妹你病好了这许多天,为什么还不到刘家玩玩?”说着,她只是笑。我只得含糊的答她,她翻了一会桌上的《茶花女》,也就走了。
我浑身发抖,我又发寒了罢。你教我怎么办呢?天呀!
痴恋日记一月一日
我将日记本买来,预备记下我们的苦乐生活,一直记到年终,看看有怎样的变化。
我的新生命将创于这本日记中,我希望这样。我以前虽然曾生过大病,由死中复生,但我的精神不久又死了去,昨天才又苏醒了。那原因是芷英的来信促成我的,她虽然年纪比我少,以前是差不多做得我的姊姊,我的母亲,我的先生,自从她从龙山回来,态度完全变了,对于我猜忌也多了。我有时很能谅解她的心理,她的矛盾心理。但有时我便完全记不得了,自己也会矛盾百出,直觉地感着无穷的压迫与苦闷。一方面天天想和任之吵嘴,脱离了关系,使芷英满足,一方面却时时在任之的支配底下,由他摆布,将自己的决心收起。
虽然每天总和任之吵嘴,不知为了什么,总舍不得离开他,到外面去做事,一两个钟点还好,稍久一些,便“心慌意乱”的赶着回来,一走到家,看不见他,立刻会坐立不安的!
我们在这样不安的生活中,我时常想出一种方法,分开的讨论,但十回有九回,都是因为我不善措辞,而被他们拒绝了,或是我说我的,他们老不开口,没有一个结果。我为了有这样多次的经验,使我抱定了宗旨,便是独自研究,独自实行,唯一的方法,是对于一切都取放弃的态度,不抵抗的行动,遇有不得已时,便任意吵嘴,一步也不放松,总之我的个性,到了这地步,便整个的显明出来了。
我这样一来,他们都了解我了,我的精神上也好像安了一些。但是三个人同居的问题,又起了变化,任之以为外界攻击我们,使我害怕了,但这在我并不觉得可怕,实行者是要有勇气挨人唾骂的,我所怕的是,任之负起经济责任来,加重了他的担子,而且外面一攻击,势必经济上也会来一个打击的,那样,生活费缩减,我们吃不起营养的东西,他一定会瘦下去。我想到这些事,有点寒心,所以我主张我退出去,过一个人的生活,使芷英与任之好好组织一个家庭。我在他们面前,公开的提出这个,芷英立刻沉下脸来,任之也沉下脸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更为难了。
一月二日
芷英一个清早搭车到南京去,她说是为了南京朋友来叫她去,我猜起来,总不是那样一件事。我以为昨天任之太性急了点,不该说出她的短处,她是一个虚荣心很重的女子,谁要说出她的短处,她自然要生气的。
任之今天却心平气和了,他在案前不停地写稿子,我默默的瞧着他,便感到了人生的无限光明,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者。后来我到楼下去烧茶,因为他欢喜喝浓厚的茶。我烧着茶,一面忙着翻开我要剪的报纸,一张张地翻阅过去,耳朵里听着开水的沸声,我的心也就随着水一齐沸起来似的高兴。我觉得久已失去的他,如今的确又回来了,而且这回回来的他,好像比在失去之前,更为丰满,更为可爱,更为崇高,更为可敬了。我想将自己的感想,情绪,去告诉他,但怕扰乱他的文思,便忍住了。
不知怎的,芷英走了,我便觉得喜悦,我更有勇气了,难道三角恋爱是不能持久的么?
芷英先和我很好,在学校里同出同进,像一对飞翔的燕子,形影不离的。后来任之认识我了,他天天来找我谈天,而且我常怕芷英知道,但日子久了,她便知道任之来找我的这回事,她当时一定教我发誓,以后不要再见任之,她说任之是个男子,我如果和他久混,一定会跟着他走了,不再理她。
但是我当时一定不肯发誓,我说,我理想中是要两个好朋友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如今找到了,我正在满足呢!
芷英总是说,男朋友不如女朋友,她只想一个女朋友,能够和她终身在一齐便好了。
从那时以后,我已不能瞒她,便将任之也介绍给她做朋友,她也觉得任之很合她的理想,所以,我们从那时起,我们的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任之。我和芷英还是很好,我们只知道大家都是热烈的友情,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但任之一定说,我们是恋爱,已经是三角恋爱了。
我主张大家永远不要家庭,大家都去做事,到了暇日三个人聚会一次。但任之究竟是个强者,他一定主张三个人组织一个家庭。芷英,她以为我爱她,任之也爱她,便什么也不顾虑了,满口答应着任之。而且她说,她也主张有一个家庭。
我早晓得住在一齐,一定有变化的,如今,变化是在开始了,但不知变化到怎样地步?以我想,只有悲剧,或是死了一个。但是悲剧也好,死一个也好,我愿意担任那悲剧的主角,或是让我死了也好,所以,我仍旧高兴,希望我自己不要悲观。
芷英大约明后天就要回来,在她没有回来之前,好好娱乐几天罢。
不要想到以前,也不要想到后来。
一月三日
在青年会开会,为了招待日本《朝日新闻》记者,据一位女记者(名字已忘了)报告,说日本的妇女运动,大约可分几派:
(一)主张提高女子教育,此派分子,大约是女学生,中坚人物是女高师的学生。
(二)主张女子参政,此派分子,虽然屡次失败,却很有势力。
(三)要求公民资格,此派思想较参政派为新,亦比较参政派得社会同情。
(四)女青年会,此派是教会主动,只限于家庭卫生等方面。
今晚住在赵处,赵说任之已来访过,但不知有什么事,所以我又有点思家的情绪。世尊姊同住在此,谈笑颇畅,其实我觉得大家都将怀家的思想,发挥了个不亦乐乎,屋子里的空气,倒是很热闹了。
一月十日
在赵那里住了好几天,赵姊是很欢喜留客的,她做着四川菜,做着各种四川点心,给我们大家吃,她不觉得吃力,反而比以前更有精神似的。我们大家都会闹,提起她的精神来了。我只怕她过于兴奋,等我们不在这里,她会颓然睡倒,那时才真寂寞呢!我劝她,她那里肯听,她还是一样的忙着,我真是不过意!
回到家来,思想又异常繁乱了,真是没法!
我最不喜欢看见人遇事拘于小节,然而近来我自己,却正是陷入这深坑中去。就是“爱”也时时忘了宽博的要点,只紧紧地捉住一端不放手。而且时时要偏重细微的情感,使自己很痛苦。我觉得唯有“理性”可以救我,我只有重复地要求“理性”来助我了。
任之近来性情也近于浮躁了,我看了这情境更是束手,因为我既不能自救,又怎能救人呢?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把书本当作我的母亲来教我了,这样下去,或者还不至于自绝罢,我这样想。
一月十二日
我替任之缝被,但是针又找不到了,我在地上找针,这时任之却跑了出去,我以为他到孙家去谈天了,谁知我一回头,他拿着一枚针递给我,他一边微微地一笑。一会儿芷英进来了,她说:“小丫头!缝被是什么稀奇的事呢!”我真有点吃惊!我有好久不听见这种口气了,好久不听见这种旧家庭女子的口气了。后来一想,芷英是时常带着这种口气的,以前她对于自己的继母,就时常有这种态度,我虽然劝过她,她好像在那环境中改不了似的。但是现在离家已久了,这种习气仍未脱去。我由她而警省自己,以后要注意自己的习惯,万万不能随境遇而陷入旧家庭的习气!对于别人的习惯改革,我觉得以身作则是最好的方法。以前我迷信爱情的力,现在我觉得自己的思想也还没脱得旧势力的习惯,因为爱情的力,只是一时的,并不能持久。
芷英近来不知怎样了,她对我时常生气,我不理会她时,便特意的跑到任之面前去,抱住任之的脸,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吻,做了许多鬼姿势。
一月十四日
任之今天起来的很早,他把窗打开,便一直靠在窗口,一句话也不说。我问他为什么不再睡一会?他回答我的,只有一双悲愁的眼光。我看着他这样的情绪,自己也便悲愁起来了。芷英说,他又在发神经病了,不要去理他。不知怎的,我不愿意她这样说,我起来用手闭住她的嘴,不让她说。
芷英近来更强了,她什么话也不听了,除非任之抱着她,亲着她的时候。她挥开我的手,她说:“任之!你究竟在那里生谁的气呀!”
任之红了脸,勉强的笑了一笑,仍旧倚着窗不动,眼睛朝天望着。
我看了这种情形,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披衣起来。芷英拉着我不让起来,她说:“让他去悲哀好了,我们亲亲热热吧!……”
我一手推开她,一直跑到任之面前去了,我说:
“任之!你究竟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说了这话,喉间好像有一根鱼骨鲠住似的,再不能说什么了,眼里滚下泪来。
任之只回头望着我笑,他仍旧不动。
芷英立刻用大声的喊着:
“好!你们都在欺侮我!你们都在欺侮我!”
任之听了她的气话,他才慢慢地开口,他说: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呢!我在这里想一篇文章,应该怎样写才好?”
我和芷英都惭愧的笑了,我是更惭愧了。我想,女子为什么就这样的小心眼呢?只捉住一点细小的关节,就捉住不放,拼命的在那里钻牛角,一点不知想想别的。真可笑!
芷英更怪了,一出口就是有人欺侮她了,偏窄的女人气,到处都流露出来,我以后要小心才好。
一月十六日
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芷英板着脸,走到茶几旁,把一篮橘子都拨在地上。任之正在写文章,看见芷英这种神气,不觉也板起脸孔来。我想说话,但想到橘子是藻送给我的,本来我放在茶几上,是为了给大家吃的,昨天芷英已经说过,她决不吃这些橘子的话,我当时以为她说说玩的,照今天的情形看起来,她对那送橘子的藻,好像有点恶感似的。藻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难说话了。
我默默无言的坐在那里,实在有点闷,想出去找个朋友,又恐怕他们说我逃避,说我厌恶了。
他们本来比我小几岁,我权当他们是孩子罢,我笑着说:
“把橘子拾起来,大家分分吃了罢!”我一边拾着橘子,一边笑着说。
任之立起来帮我拾橘子。但芷英更生气!她气冲冲地走了,一直跑到晒台上去。我便跟着她上去。她倚着石栏杆,擦眼抹泪,我说:
“妹妹,你有什么话尽量地说来,不要哭罢!你只哭不说,我心里难受呀!任之是个粗心的男子,他是不知道女人的心理的。”
芷英更撒娇了,在我面前她撒娇,我是一点不怪她的呀。她说:
“姊姊,我今天才知道我是被人利用了。姊姊,你是爱我的人,你想,我应当怎么办呢?”
我说什么呢?眼看着三个人照这样下去,总是不能维持下去的。我为了安慰芷英,便说:
“芷英,我不久就离开这里了,我已经托人找事呢。现在我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职业,只因为现在的职业太混乱了,你想,我坐的那间办公室,那么一大堆人,天天闹得我头昏,书报全不能看,而且来找我要事的人也太多了,一不应酬他们,便流言四出,我真是受不了,所以我不能搬去住。你是了解这种苦衷的,你应该原谅我罢!”
我说的话,总是由衷而出的,我不管她听了受用不受用?我觉得将这实情告诉她,总是有益的。但是芷英近来的确是在排斥我了,她现在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
一月十七日
任之洗过脸,照例坐到他的书桌旁去,翻翻书报,看看新来的杂志。但是,今天他很不高兴,坐在沙发上,眼里淌着眼泪,我真难受,为什么他又哭呢?我想问他,又不敢问,因为芷英是个多心的人,她看见我和任之亲热,她又将生气了,我何苦去惹她?这样一想,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芷英真有点残忍呀!任之的不高兴,一定是她闹出来的,但是,她看见任之难受,却高兴的说:
“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了,有朋友请我去看电影呢!……”说着,披起衣服向外走。
我想止住她,不教她出外,但想到她整天在家里怄气,还不如教她去外面散散心,所以我没有说什么话。
她去了,我心里又轻松了一点。任之拿出一张信来给我看,那是芷英写的。
任之,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你说爱我,又爱她,这是什么话呀?……我相信一个人断不能将热烈的情感,分配给两个人身上去的。
请你不要瞒我,你究竟爱她,还是爱我?你不说来,对不住!我拿手枪打死你!……
我看完这封信,手只是抖,心也冷了一半,合着眼,将热泪关在里面。我说:
“任之,你应该原谅她,她是个孩子,所以忘了我们三人的关系了,她明白的时候,一定转过念头来,决不至于做出无礼的举动呀!”
“但是感情冲动起来,是没有理智的,我愿意她用手枪打死我,我不还她的手。”
我听了他的话,自己真陷于悲哀的境地了,我想,真的芷英打死任之,我一定打死我自己。任之是我的生命,我不能看着他挨欺侮。自从三个人同居以来,他不能多读书,心绪总是十分恶劣,一天天的消沉了,我既然爱了他,为什么竟不能使他努力呢?想到这里,我不由怀疑起来,我的爱他也等于害他了?
我的眼泪直淌下来了,我们相抱着,他的泪和我的交流着,我拼命的哭了,哭了一个痛快,将日来积在心里的闷气,都顺着泪流出了,心里舒服了些。我说:
“本来三个人永远同居,在事实上是办不了的,虽然这种想法,有点矛盾,但在我的脑子里已盘旋了好几天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不能读书做事,怎么办呢?……”
“天呵,你不要说起这些了,我的心已裂开了。我是一天不做工,就没有饭吃的,哪里有精神再闹下去呢?我明天想到西湖去,此去做和尚也说不定。”他说着笑了。
我看见他的笑涡,便像放下一块石头,心里格外轻松了。我说:“做和尚也好,只要你觉得舒适,倘若你觉得那样的生活合你的口味!……”
“可是,你千万不要告诉芷英,她晓得了,一定要跟我去,我是受不了的呀……”
我答应他不告诉芷英,他喜欢地坐在书桌旁整理他的书,说明天便要动身。
一月十八日
我今天起来得稍微晚些,因为昨夜被臭虫扰了一夜,直到天亮时才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看见母亲,她抱着我哭。忽然被楼上的人哭声惊醒来,才知是他们的什么姑丈死了。
起来时,走到芷英和任之的面前去,告诉他们,我做的一个梦。但芷英却生了气,说是我搭架子不起来,早上让她一个人做事。当时我毫不介意,后来想起自己也时常一个人做事,我做事时,总以为那是我个人的职业,个人的义务,现在偶然一日晚起,便要吃教训了,心中未免悒悒!等芷英出去了,任之劝了我好些话,更引起我无穷的悲哀,若论爱情,断无怕牺牲的,但我觉得任之太自苦了,而且他的苦是我给他的。
我以后应该远远地离开他,用我的灵魂去爱他,决不从物质方面去照管他,这样芷英或者会待他好一点,他可以不再苦痛了。总之在这个圈子里,只要芷英满足,大家便少痛苦了。
一月十九日
今天任之真的走了。他带着一箱书,一个铺盖。他真的走了,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箱著作,一箱成绩回来。
芷英睡着不起来,她说:“任之是个残忍家伙,他离开我们走了,也不留一个地址。”
我悒悒的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香烟,看着烟雾飞腾,想起我以后的生活,应当改变一个方式,能够在这个机会改变,最好的了。
我和芷英说:“我们以后雇一个娘姨好吗?省出自己的时间,可以多做别的工作,我出去做事,你也做事,让娘姨照管家,等任之回来的时候,总该生活得有条理了罢?”
“任之不久会回来的,我想。”
我也不能否定她的猜想,因为任之本来缺少理智,他做的事都是近于感情的,就是这回离开家走了,也是出于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断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所以他也许会如芷英所料的快回来。
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快回来!
一月二十二日
我近来感情更脆弱了,芷英说我想任之了,我怎样可以否认呢?我的确想他,他是我的生命,他去了,我便好像失了生命一般,心里想做的事,一件也无力去做,看书也无味了。今天走到妇女联合会办公室去,她们都跑来问我,是不是病?我回答她们,我的确病了,因为我想请一个病假,好回来睡觉。
任之的去,是我赞成的,然而为了“爱”,实在有点想他。
芷英却不然,她更欺侮我了,她白天除在青年会办公外常出外去瞎应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守门,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她才回来睡觉。
我想问问她,在外面和些什么人应酬?她总是说“外国人”。
我不大和外国人来往,她是晓得的,所以我便不说话了。有时我说:“芷英你不想任之吗?他还不来信,不知道究竟怎样了?在外面,总没有家里舒服罢?”
“管他呢!管他舒服不舒服!他此去总是为了去找舒服的事情的!……”她吃吃地冷笑着说。
我心里被她的笑声刺痛了。我不觉地“唉”的一声叹出口来。她于是冷酷的问我:“你叹什么气呢?你不满意,也跟着他学好了,你也走开,去找你的舒服吧!……”
“我没有勇气,对于任之。”
“难道他的勇气是对的?”
“芷英,他是对的!他不能在我们两个中间得到丝毫的快慰,养成了一些坏习惯,他有勇气走开,那是对的呀……”
芷英终于被我说得哭了,她想起她写的信来了,她说:“任之,那家伙,也许是我吓跑的!……”
我明白她在忏悔了,便说:“你怎样吓他的?”
“我用手枪打死他!”
“为什么呢?……”
芷英一声不响,倒在被里哭了。
我想着她哭的理由,自己感觉很凄苦,也盖着被儿睡了。
一月二十五日
我们刚吃午饭,有人打门,我去开门,猛然看见他,还以为认错了人,实在我心里没有料到他这样快回来!
芷英只顾自己吃饭,不说一句话。我真有点为难,我拉着芷英说,我们把桌子拉一拉,让他坐下吃饭罢,火车上一定没有吃饭,现在又是疲累又是饿。
我希望芷英心平气和的和大家吃一顿饭,但是她很傲慢,瞧也不瞧任之,她终于没有等吃完饭,又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不是打算死在西湖上吗?我和她,打算等你死了,去扛你的尸身回来安葬!”
听到了这些话,任之眼泪汪汪,把一碗饭摔到天井去!
我在他们两人之间周旋着,觉得异常为难,一面也感到自己的身世不幸,为了避免增加大家的苦闷,极力维持,极力自制。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如此维持了两小时,终于给任之的“出去不回来”的一句话,掀动了我的心渊,一时忍不住去要求芷英,要她去止住任之。
心中未始不想到,芷英或者又要以为她是为我而牺牲。但事实上,我只能受芷英的怨言了,我为了任之,怎样牺牲都可以的。
我将任之拉上楼,芷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不停的喝酒,我真担心。任之说写个字条去警告她,我劝止了。
任之倒在床上休息了,我赶到楼下去夺芷英的酒,她又是笑,又是哭,她喝醉了!……不久,倚在沙发上睡了。
我出去打电话给办公处,说我不能去了,请了假。
我静静地坐着,等待他们醒来,但是我知道这幕剧,不是一下子可以完的,或者他们醒来还要吵闹,怎么办呢?……
不知怎的,芷英的脾气,我有点不满意,甚至厌恶她了。
一月二十八日
我心乱得很,有时想写东西,终以思想不集中,写不下去。这样下去,不知怎样好?
芷英一早上就说有个西人要走了,她今天要去送行,晚上也许不回来了,又说,她本来应该到外面去住了。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刺心。
她仍旧和前些日一样,到了晚上十二点没有回来,我就睡了。任之说:“等她回来,我要警告她了。……”
我觉得无话可答,也没有理他。
不过有点担心,因为他们一吵嘴,我就不得平安了!现在我只愿能够安心地读书做事,一面也能劝他们读书做事,我求上帝帮助我,我要自己这样,也要他们这样。
看《西游记》一段,便入梦了。
一月三十日
果然,芷英又写了信悄悄地递给任之,大说其怨我的历史。任之将这信给我看,我因为早已知道她的心理,所以看了这信,也不很奇怪,只是感着任之的处境太苦,心中不免凄楚。年来我想离开任之的心更切了,因为觉得任之的环境日近于困苦闷损,可惜任之为了姑息目前,不肯容我实现。
昨天本来预备出去,但不知为了什么事,在家耽搁了一会,以致激成一场风波,清夜自思,只有自怨,更无法以自遣了。
我一天比一天明了,我以前是错误了,任之初次向我表示爱时,我是想逃脱的,实际上是恐怕任之陷于悲境,所以姑且过去。
几次任之总说:“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为旧思想的激词蒙蔽了,其实当时我只一味的自拔,却没有想着如今会使任之这样痛苦!我所可以自明的,就是我始终没有要和任之同居,这同居之祸却是芷英造成的,我因为要她安一部分的心,所以才依了他们的计划而允许同居的。今天据芷英说,她来上海之前,始终没有想到我和任之有真实的爱。照这样,她不是更不惜牺牲我而为了她的自私吗?我一想着这些,我对于芷英的同情已减了一半,而且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怕了。所以我更觉得,我应该快点离开任之,远远地用灵魂去爱他。一方面对芷英,也须加以引导,使她将这危险性的手段改正,实行她的宗教教育,把她自己救出困围才好。我对她至少要更客气些。但这真是使我为难,因为我是有名的老实人,不会弄玄虚,不会虚伪的待人,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二月一日
今天文、希两人都在这里,空气似乎和缓些,只是芷英总有点悒悒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终日收拾房间,因为人多了,四面东西都散乱,都纷纷摊开了。下午我头痛,睡又睡不着,而且又似乎发了脑病,容易胡思乱想。
这几天的菜,总是任之烧,我看他不做事实无聊赖,也就任他去做了。最近规定的工作,大约是我洗衣洗碗扫地抹桌等杂务,任之买菜烧菜,芷英是泡水提水,兼买零星。
如果就是这样照了分配的工作,一天地做下去,也是很好的,既不吃力,而且又安乐,又平安。本来我们这些用脑筋的人,每每缺少运动,这样一来,是不会呆板板地不动了。
但是芷英总想法子逃掉她的工作,不是说头痛,就是要外出,所以任之就兼了她的职务,我看着任之工作太多,又是心痛,只好我也放下书本来帮着他做,所以常常为了这样,把正经的事情都荒了不少。家庭杂务,本来值不得多费工夫的,然而我近来很为这些事生气。
二月二日
我好久打算离开这家庭,但是总没有想到一个适当的地方去,今天赵姊来说她一月后到日本去了。她这一句话引起了我一个愿望,便是也想到日本去。晚上任之回来,我对他说起我的心愿,他说暂时不要去罢,当时我觉得这很好的希望又绝了,一时心理上又急起来,后来仔细一想,也就罢了,生来本不是读书的命,蹉跎至今,都是自己设法,竭力去夺读了几本书,此时更何必再生这读书的念头呢。并且读书又何必一定要有读书的名义,有读书的机会呢?没有机会难道就读不了书么?
这样一想,任之阻止我的话,也就算不了什么。我说:“好吧,在家里看看书吧。日本文就跟着你学好了。”
睡在床上看《西游记》,觉得行者的行为极可爱,记起在小学时同学及师友给我的绰号是“孙悟空”,我实在是配不上。不过现在受冤枉的地方却有点像它罢了!性子急也有几分像!但是,哪一天,才能保得唐僧去取着经呢?
我正在那儿想,芷英回来了,她好像看不起一切人似的,回来,便向床上一倒,盖上被头,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在哭?
任之走过去,把被一拉,说:“说话!你从哪里回来?”
我深怨任之拿出男性的权威口吻来质问人。但我也不愿说他。芷英不是好惹的,听见任之这种口气发气了,她猛然跳下地,站在那里不动,低头看着地,电灯照着她那件粉红的绸衣,觉得妖艳万分,她浑身颤抖着,抽噎地哭了。不知怎的,我这时是十分同情她,觉得任之太暴躁了。我不由地说:“任之,你不对!她也许疲倦了,要睡着休息了,你为什么不教她睡呢?……”
“谁教她不睬人呢?这样晚回来,好像理由很充足呢?……”
我深怕又要掀起风波,这一夜大家都要失眠,我扶着芷英,劝她睡下休息,她才睡下了,仍旧把被蒙住头,这回她可真的大声的哭了。
二月三日
今天我异常地郁闷,想寻一个不相干的人谈谈话,任之说可以叫辛姊来。但我又恐怕引起误会,索性耐着性儿,找别事来打混。任之以为我还是想到日本去,所以他向我说:“且等机会行事吧?”
我说我不单是为了到日本去,我深怕芷英会实行她说的话,不打死你,便离开你走了,等我到日本之后。所以我是不很想到日本去了。
他说:“那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我近来对于许多事,都不大认真了。”
我虽没有说话,但终觉得他太苦了。他近来的沉闷较以前的浮躁尤使我可怕。他浮躁时候,我只恨他不能自制,有时竟半点同情也引不起来。独有他沉闷时,我的整个的灵魂却到了他的躯壳中了,往往使我忘了自己。
从前我沉闷了,他却不能安慰我,常是报我以浮躁,因此使我的心也浮躁起来,现在是不同了。
芷英今天也没有出去,她对我说:“你想到日本去很好,我和任之两人担任你的学费,总没有什么困难的。等你回来了,我也到日本去读书,那时你和任之来担任我的学费,我想,这种办法最妙了。”
不知怎的,我并不感激她,只对她有点害怕。她虽然口头说得很动听,但她心里究竟怎样想呢?她又想把我挤出去了!我为了要满足她的愿望,我自己离开她最好,但是一想到自己到异邦去过孤独的生活,不是要寂寞死吗?而且我对于任之最担心,他常在芷英面前说气话,她一定心恨了吧?我如果离开他,她究竟会不会欺侮他呢?我闷得很,看看表已是下午四时了,日子是过得很快,闷郁的日子快快过去也好。我这样想着。
任之说:“肚子有点饿了,有什么东西吃没有?”
芷英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包糖来,分给我们。
二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近来更浮躁了,我是郁闷得很,不敢向他们发作,所以更形寂寞了,这种寂寞一半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太怕别人受累,自己又太自制了。
任之天天想,我受他的保护而得自由,真是可笑,我不是小孩,坐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我简直是一个大头目,有许多女子是要受我的帮助呀!我哪里需要他时刻不离的照管呢?他将我看得太弱小了。有时我觉得,他的确会将我的个性压制得不能发展了,有点怕起来。
我说我不是要做娜拉,只是怕他违反了他的初志。
任之闷得向我吵嘴,说我在背后骂了他,他现在已经晓得了。他又说:“对于你们两个人的事,我都异常后悔。”
我听了这话,觉得冤枉,我何尝骂过人呢?有时他的脾气太躁,我也曾当面打发过他几句,并不曾背后说过他的。
有时怕他因为我的话,更激起浮躁,便又强忍着不说话,因此将自己向暴躁方面走了,这大约都是心里太难受了的结果。
肚子痛,睡下去便好些,起来就胀得难受,大约天气的关系吧。吃了果子盐,似乎好得多,但是看见那果子盐,一天天地少下去了,又不敢多吃了。以前我不知道它的价钱,常常要任之去买,现在我已知道了,那一瓶果子盐竟要一元三角大洋,我真不该吃这样贵价的药呀!
芷英昨天从外面回来,夹着一包洋布,说用那种料子做件旗袍。我看看那料子太粗太坏,便说拿来做窗帘,但芷英说:“我是普罗,买不起好的,你有好的又锁在箱里,不肯拿出来!”
我想起自己母亲给我的许多东西,的确都是很细巧,很贵重的也不少,但拿出来用的也很多了,床上的被,桌上的毯,椅上的垫,和大家身上穿的衣料,冬天穿的皮,我是尽量的将母亲给我的东西,从箱子里向外面拿,箱子已经差不多快空了,箱子空了,箱子便有人来分用了。吃核桃的人,核桃皮总不吃的,然而现在是连皮带仁的吞下去了,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真是太舒适了。
我说:“芷妹,你看我箱子里还有什么可穿的,你尽管去找罢!我并不想锁着好东西,在箱子里生虫!”
“你不是还有几块湖绉,颜色很鲜的么?正好做夹衣裳呢?”
我有六只箱子,确是有两只箱子装满了绸缎,可惜花样都不时新了,年年染着给任之做衣里,做衣裤,也就用了不少,芷英做衣服也用了不少,只是自己还是年年穿着蓝衣服。依我自己想,箱子里只有一条大红缎的被面,和一条海虎绒的毡子了,还有什么鲜色的湖绉呢?真是好笑。
芷英学了一口的时髦,天天讲普罗,只不过想共我的东西罢了,可惜现在共完了,我总没有法子再变出来了。
二月七日
芷英今天握住我的手说:“我前几天的脾气太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我听了她的话,竟无话可说。因为我想起她信中所说的话:
“我如果知道你们真相爱时,决不会允你龙山之约的。”
同时我脑中也浮起以下的话:“我近日已知道他的苦闷,他是很需要你,所以他要你到上海去,我向他叮嘱过,生活要舒逸些,不然,会使你太苦了。”
这些断片的回忆,盘桓在我的脑中,使我倦得不堪。
龙山之约究竟是怎回事呢?那时我在龙山教书,任之要我放弃那个职务。我想到任之总不免为了寂寞之故,所以请芷英到龙山一游,计划着芷英和任之先同住在上海。
我那时想过着教书生活,来消遣年来的心胸,所以我可以发誓,我不曾有和任之同居之念。
芷英常常说:“我没有想到你们真有爱情。”天呵,我真有点难受,她用这种话来刺痛我,我觉得受刺的伤口,永远会流着鲜血的。
我想到她这种口气,便跑去看任之,任之对我说:“我去买点东西,因为心里太烦闷了!”
我又被他刺了一下,用自己手遍摸着身上,到处都有伤口了,有的似针尖那样小,有的确是一个大创伤!
我对任之常不敢表示爱,却感激他向我表示爱,有时任之也奇怪的说,我为什么不会表爱,我总是想哭,因为我觉得,我的不向他表示爱的苦衷,他或将终身不会明了了。我对他生气,胆子却很大,但我对他表示爱时,却怕得不堪,这真是一件说不出的苦事啊!
二月九日
任之又闷得不可开交,我为了不善措辞,仍旧守着我的缄默。本想故意去惹他一下,教他出出闷气,但怕我自己也会烦恼,那时不更添起他的苦闷么?所以终于没有开口!
晚上他和芷英诉起苦来,终于找着芷英出了气,我担心她再向我来出气,便连书也怕看了,头向墙壁看了自己的睡影,静默的望着。
任之大约还在生气吧,芷英却笑得利害,好像替任之解衣衫,盖被,她自己也安定睡下了。任之向芷英说:
“你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电影场中是男女吊膀子的地方,在黑暗的座位上,男的可以摸女人一把,说不定也可以来一个吻在你的面颊上呵哟哟一声响,是用手打着丰满的肉的声响吧?”
我把头向被里钻了下去,不敢去看他们。
在被窝里想起浒姊的来信,她要我看《圣经》,我感觉得那是无聊,那是苦闷的象征,我才不看那些东西呢!
二月十一日
想起夜间的失眠和懊闷浮躁,完全是为了任之的一句话。他问我:“你可否向家里要些学费呢?”
我想到日本去,以前任之总阻止我,现在他好像也愿意我只身去国了。他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思索,想到家属亲友,好像都免不了关系着势利,对于我虽不致于打落水狗,但也颇少兴趣帮忙乌龟上树。我又想到父亲不是不爱疼我,只是缺少打破环境的勇气来照顾我。他替我主张的婚姻,我已弃绝了,他还不知道,他天天坐在书房里,所梦想的我仍旧是一个公使太太,或是一个留学生的爱妻。
我有时恨他,有时可怜他,恨的是他走在时代之后,怜的是他一个苍白头发,耳聋眼昏的老人,想象得美满的事,给我一锤打得粉碎了。
一面我又怨恨许多不相干的人,现在硬将我交给任之了,要他一个人来负着我走崎岖的路。生命是我所需要的,书也是我爱读的,任之又是不能为我而受委屈的,他是我爱的,在世上最尊贵的爱者!我究竟怎样能救出我自己呢?
我苦不堪言,他来安慰我。他安慰我,我更想的远了,更苦了。读了许多古人的诗,心里才好过了许多。
我忽然想起人生只是一刹那的事,世上的事除了现实之外一切都是空虚的,眼前有安慰,就勉强度过去,何苦要想一年一月之后的事呢?
所以今天还安闲的看了数页书,不负责任的看了报,报上满载着死伤,投海,自杀的消息,于是又堕入冥想之渊了,读书的念头油然而生,又想起非到日本去不可了。
二月十五日
心理仍是烦恼,生理上似乎也不舒适,两腿酸痛,不能下床,所以不能收拾房间,也不能去烧饭了。任之近日颇体恤我,诸事都是他自己动手。
我看见任之做得疲倦了,就怨恨自己,就觉得不该睡在床上。这种思想,在一年前曾被任之笑过,他说我完全是一个旧女子。我极力反对他的话,我说我并不是旧女子,我并不受什么压迫,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愿替他做事,那完全是为了爱他,并不是把他奉为天神,夫为妻尊的意思。我心里不爱他时,便什么也不愿替他想,替他做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任之对我说,若是岳之再来,要推他出去。岳之是芷英的弟弟,年纪本来小,不懂什么事。我听了任之要推出去,便十分不愿意,我说:“你可以不要他到书桌前去麻烦,何必那样认真,对于一个孩子?”
因为我觉得他做出那种难堪的举动,对于芷英有点难受。
下午芷英走来问我:“我们出去,留岳之给你做伴,要不要?”
我未及答,任之已抢着说:“不要!不要!……”
这真使人为难。以前我对于芷英溺爱着弟弟,确也下了忠告,不过现在不敢开口了,这是什么理由?我也有点不懂得,朋友愈交得久了,愈亲近了,倒反而不了解起来,倒反而不能开诚布公了,这种隔膜是什么造成的呢?任之今晚狂饮,因为他喝的是葡萄酒,所以没有上前去抢!
芷英和弟弟坐在一旁叹气,说是无家可归,好像孤儿。我的心又惊又痛!思想一时极复杂,既不是思家,也不是同情,更不是反同情,只是恨芷英不该不认这个家为家。我有点闷气,说不出的隐痛!
二月十七日
芷英来说有友人叫她到南洋去,但是她一去,这面青年会的事务,必须辞去。我说:“还是我去罢!不过须将那方的钟点与薪水打听清楚。”
芷英只是微微的应着,不晓得她去不去打听?我想,赴南洋的事,也许又是说说算了,觉得很沉闷!
任之看我沉闷的样子,他便积极起来,说:“到日本去好,决计到日本去,我陪送你好吗?”
这些话是任之随口冒出,并不是一定的话,然而芷英却大生气,吃饭时她和任之又差一点冲突起来!芷英很生气,她拿起一个皮包,就气冲冲地走了,一边说:“你们欺侮我,我不怕!”
我听了她的气话,也有点生气。
任之说艺术到现今应当重意志,但意志到最强时,便会厌恶情感。
我说情感到极点时,也一样的会反抗意志。
任之摇着头不承认我的话,但也没有说出理由来。
这时我又想到,在自然的意志和情感之下,一样都不会反对异己过甚的,那视对方如仇敌的,大约还是为了意气,却非意志!
在我眼里分析起来,芷英是只有意气,而缺少意志与感情的,我却和她相反。任之呢?有时意志强,有时感情强,有时也会闹意气,所以弄不好了。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有着这三种人;天大的本领,也调和不了吧。
想着也好笑,假如我也闹意气,怎样呢?那一定是,三个人一天到晚的噘着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若是会动蛮的,也许你抓我的头发,我扭着你的肉了!……
二月十九日
夜间任之要去看电影,叫我守门。我因为闷居已久,也想去,但是任之不说话。
他们去了,我想起日间在妇女联合会办公室里,听见一个逃婚出来女子的述说,心里便酸苦起来,那酸苦的影像,现在又重现在心里。
那逃婚出来的女子,希望我介绍一点工给她做,她说:“最好在上海的附近乡下,因为我到了上海头脑有点不清楚,太繁乱了,上海这地方。”
我便把她介绍到杨树浦工厂去了。她也许可以一直地平安工作着了。
然而偶一想到自己,便辛酸得流泪,任之近日态度又转变了,他的行动常常使我想到,我们现在并不是三角恋爱了。他和芷英常常睡起来性交给我看,我不想去干涉他们,只是有时引起我的冲动,有点不安。我为了芷英,常不敢独占着任之,因为怕芷英难安。但我的退让与留意,实际上还是为了爱的牺牲。芷英却始终不了解我,我不禁暗暗叫苦了。
二月二十一日
赵姊来信说,她等不到原定的日子,明天便决定乘天津丸动身了,希望我去谈谈。
赵姊的恋人是学画的,原来在上海东方艺社的,去年去日本了。他到了那边,正是有樱花的时候,他把那樱花描写得好像花王,说樱花好像一个处女,又温柔,又娇艳。如果用娇艳的眼光去看它,它亦变得娇艳得不能自持了,立刻会倒在我的怀里来,不管一切的狂吻我呢。
赵姊接到他那封信,总担心他会给日本的卖淫女子勾搭上。所以她立刻想到日本去,但她在大学里还只差一年了,无论谁都劝她毕了业,再到日本去。今年她已毕业了。
可是赵姊的恋人,在今年确是来信很少了,据在日本的稹姊说,不如劝赵姊不要去了,因为她到了日本也许会失望的,会失望的仍就回国的,由稹姊的信我早猜着赵姊的恋人,已经是靠不住了。一定是被日本妖怪迷住了,他把赵姊忘记了。
我虽晓得这些情形,但如何劝止她呢?她是一个热情的人,怀着一腔热血,一年来按着一腔热血,到现在已经是狂得不堪了,恨不得一脚跨到她爱人面前去。我怎样去劝止呢?我真踌躇了。
任之说:“只好让她去的,等到看见了,自然会明白的。”
我说,“有些事,是糊涂一点好,她到了日本看见了,她不知要怎样痛心呢?也许会昏倒了,也许会自杀,也许会跳海!……”
我想着,想着,不敢去看赵姊。一面心里好像有把刀在刺着,深深地感到痛苦。看看芷英的得意的脸色,和任之懒惰的神气,便感到空虚,浑身像冷水浇着了。
望望外面的灰色天空,悲哀的穿起一件灰大衣,跑去看赵姊。
我到了那里,赵姊正忙着收拾行李,脸上红红的,圆珠的汗直滴下来,她那种紧张的心情,我怎样去医治她呢?我想说话,又不敢说,心里一难过,眼里含着亮晶晶的热泪,飞奔到她的怀里,哽咽的哭了。
赵姊看着我的脸,握住我的肩,她笑着说:“妹妹,我去看看他,就回来的。我不打算在那边久住呢!”
我只点点头,也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更苦痛了。我说:“姊姊,你有信给他吗?在那边的码头叫人接一接才好呢?”
她呆住了好久,她说:“真的,管他接不接呢,写封信吧。”她说着眼里也潮润着了。
照她的口气看来,她已经有几分晓得,她恋人在日本的事了吧?我心里松动了些。
我们在邻近咖啡馆喝了一杯热咖啡,两人的心里都温热了一点。
二月二十五日
为了赵姊的走,闹得我好几天不舒适。以致终日困倦。芷英今天要去看朋友,说要我替她洗一洗衣裤,我答应她了。
但是下午我说了一句笑话,大约芷英又要怀恨了。
芷英说:“我在家里只见你们斗嘴,现在我走了,看你们斗得怎样?”
我当时毫不思索的说:“都是你的缘故,你走了,我们就不会斗嘴了。”
我说出这话,立刻就觉得不该说,但已来不及收回了。芷英马上板起脸向外走。
晚饭时,菜店里又来讨债了,他们都出去看电影,叫我怎样对付呢?任之这几天脸上浮着一层躁气,早晚有一天要发脾气的,我恐怕他又将陷入去夏的情境中去,将来的账又不知怎样还法?我那办公处,欠了几月的薪水,在经济上也帮不了他的忙,好在我没有像去年那样生病,也总算暗暗帮了些忙罢。
我对于任之的要求,只是他能助我读书,或是工作后的互相解闷,然而他给我的只是些三角恋爱的苦痛,所以我精神上觉得枯寂了。
他对于芷英也是这样。我眼看着他的意志消磨尽了,学问的路上满生着荆棘,可是他那能满足呢?他的苦痛已是日甚一日地缚住他的手脚。
我想和任之好好地谈一下,然而没有胆量,这种情形实在有好久了。以先住在霞飞坊,有一晚他要我烧面,我做好端上楼来,他又说不吃了,我当时吃着,一边开了玩笑说:“你不吃么?我都吃完它!”
那时他便生气了,面上闪着黄黄的油光,异常使我害怕,以后我求他恕我,他还是气着不理我,眼珠格外亮得害怕,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没勇气和他开玩笑和倾谈了。
我好几次想冲破这气闷之围,然而总好像缺少机会。
今天他出去了,不知到何时才回来呢?
二月二十六日
我的办公处天天有侦探来包围着,有时装着女人来见我,虽然有点疑心他,不敢和他说什么,他便用利害的眼光钉我一眼,好像警告我说:“留心吧,你是女共产党!”
我顿时手脚都冷了。赶着把案卷收起来了。我在归途上,忙忙地走着,好像满街都有侦探似的。
我回到家,芷英和任之,总是赤裸裸地睡在一床,他们总是享乐着,不管天,不管地,我坐下来,心神还是不安定。任之看着我神经惶乱,晓得总有什么事了,他起来问我:“怎样了?是不是有侦探追你!”
我被他一问,几乎哭出来了。我说:“我现在情愿被抓进牢狱里去!”
芷英也起来了,她温和多了,她急着说:“你不要出去了!好在你不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见得会抓你去呢?”
我说:“真的被他们当共产党抓进去也好,我就牺牲我的头,永远看不见你们也好!”
说的芷英哭起来,任之也发愁了。
任之说:“我早知道你们办公处有奸细,你在妇女联合会大会时演讲又那样激烈,那天没有被抓去就是幸福啊!……”
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芷英也坐在旁边拉着我的手。
我顿时觉得幸福了!我有生以来,过了这第一次的幸福。
我欢喜起来,把什么可怕的事都忘了。
灯光红红的,书桌插着一瓶梅花,屋子里的空气,确是温柔呢!我像小孩一般,一个筋斗翻到床上去了,他们替我脱鞋脱衣,我给芷英一个吻,给任之一个吻。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一天没有到办公处去,我虽然是妇女部的部长,一天不去,也不要紧的,因为我的秘书王贞一,她是很能干的。她对于公文起草真是太熟悉了。
今天一早门铃响得很利害,芷英先着慌了,任之更胆小,我只好挺身出去开门,我问是什么人?外面传来的是贞一的笑声,我放心的开门了。
贞一为什么这样早来呢?这里面当然有事情的。贞一看见我便一把拉着说:“办公处你是去不得了,昨天有一个侦探来找你四次之多,后来又来问我的姓名,我假造一个名字,结果也被他识破了,冷笑着走了。我也不敢去了。”
“大会的传单放在那里了呢?”我急着问。
“真是活该!大会的传单造的孽,不是那天开大会,我们何必吃挂累呢?……”
“但是大会的传单,给他们拿走了,他们是会咬文嚼字,当作证据的呵!……”
“我早就料到了,想把那劳什子烧掉了。”贞一板着脸说。
我现在好像囚徒,一步不敢出门,闲来望望天色,心里烦得更利害了。我对贞一说:“贞一!你还是进医院罢!你已经有孕了,如果真给他们抓去,是吃不住的呀!”
贞一呆呆坐着,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她对着墙上的圣母像望了一望,眼泪是夺眶而出了。我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
贞一的情人是佩侯,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喉音是铜声,做事不辞劳瘁,我们大家都希望他能做出些伟大的事业来,但是在三个月之前,忽被抓走了,就是来包围我们的那些侦探捉去的,至今也探听不着他的消息。多半是死了。
他们真是可怕呀!捉去的人不经过法律的手续,也不详细询问,却随意砍头丢在坑里了,旁人的性命,好像是他们的玩意儿!
我一想着他们的凶狠,便颤抖了。
贞一不敢回到公寓去,和我一床睡了。
二月二十八日
我们办公处的听差阿顺,偷偷地跑来送信,他说:“今天全个办公处,都坐了军警侦探,把办公桌的抽屉都倒翻了,好像没有找到什么呢!可是他们坐在那里不走,好像坐在那里等什么人!……”
我和贞一听了他的话,脸都吓白了。阿顺的红润脸色,今天也惊惶得灰白了。
任之对阿顺说:“不要紧的,你还是去罢,只不要告诉此地的住址,你知道吗?……”
阿顺是一个老实人,我相信他不会告诉他们的,不过我想到那些人的凶狠,也许他们会打着阿顺,教他招出我们的住址来的,所以我决意不放他走了。
这屋里的人,是愈来愈多了,假如给他们打听着,一网打尽,连任之和芷英也要受累了,我急得很,要求任之和芷英离开这里,但是他们死都不肯接受我的意见。
任之说:“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呢?买菜,买米,打听消息,你们自己能去吗?”
芷英说:“我搬出去只好住女青年会,教我再去租房子弄家,真不高兴哩!”
我一听芷英的口气,任之的居住问题又难解决了。也许又要出别的花样了。我说:
“那样还是我同贞一阿顺三人走开这里,上海这样大也许总可以找到一所隐身之处。再不然我自己投到捕房去,听他们摆布罢!”
任之又急了,他说:“你们万动不得,要说隐身,这地方最妥当了,外面那条狭弄,又湿又污。没有人会找来的。”
我亦不便固执,不过想到这三间小房子,住满这一堆人,假如给邻居知道,也许会通消息吧?上海是什么人都有,而且说不定我们的邻居就是侦探。我恨不得将任之和芷英一手推出去,他们在外面爱怎样就怎样吧,千万不要为我受累,那便上天开眼了。
任之想了半天,他说赵姊走了,听说她的屋子还租在那里,我们去问声看,如果她的屋子可以借给我们,便打算着搬走罢!
芷英和任之在饭后都走了。我想在床上打一个盹,因为心神都疲倦了。贞一她在写信给她母亲,不久也许回家走一遭,教母亲不要记念她。阿顺看我们的厨房的泥炉子坏了,他卷起袖子,用水拌泥,在那里修炉子。三间屋子都有人,然而静得连老鼠走过,也听得很清楚了,我渐渐入梦了。
一个红头阿三先来用棍子打了门,后来一个带尖顶帽的人,又来抓起信筒上的一块板来望望,阿顺轻手轻脚的出去了,他问:“谁呀?”
外面恶狠的回答是:“开门!要抓人!不开,用刀劈来了!”
贞一吓得向晒台上跑,我也跟她跑到晒台上,登上屋顶,预备跑到隔壁去,但是隔壁晒台也有红头阿三,尖顶帽的人,我急得不知向哪里跑好,只拚命的一纵,希望跳到对面去,但是一个巡捕已抓住我的手,我大声的叫喊着。
我醒来了,看见贞一坐在我旁边,说:“做梦么?我想不会是胃病发作呢?”
我呆呆地睡着,对贞一望着说:“怎么就做这样的恶梦呢?也许就在这几天,他们会找来呢!……”
但是想着如果任之和芷英已走开了,那便什么都不怕了,今晨还是催他们赶紧走!
上灯的时候,阿顺把菜饭都弄好了,任之和芷英也回来了,他们说房子已问好了,明天下午一定搬开,省得我着急!
“是的,你们在外面还可以替我们打听消息呢!”我好像又忘了一切害怕的事了。
“我天天什么时候替你们买菜呢?”任之说。
“不必天天买菜吧,有好菜我们也吃不下。”
芷英说:“那还是后天的事,明天再谈吧,现在大家好好睡一晚吧!”
我心想睡着做起怕梦来,还不如不睡呢!
贞一不说什么倒在床上了,大约又想起心事来了。
三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搬走已三四天了,任之只来了一次,他替我买些肉松来,那是我爱吃的。
贞一懒得像绵羊一般,时时倒在床上,连说笑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怕她会病了,我说:“贞一你怎么这样萎靡呢?”
“心里有点凄楚,还怎样提得起精神呢?”
“又难受什么?横竖人总有一天死的,担心它做什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罢,上断头台也罢,用绳子绞死也罢,那算得什么呢?只要有一滴爱泉,滋养着我的心,便什么都有勇气去干。”
“你当然与我不同多了。就是干枯的坐在这房里,总还有人来安慰呢!我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的一滴血,天天吮吸着我的精力!……”贞一说着流泪了。
我虽然有点强硬,但也同情似的滴下清泪。
阿顺提着水壶上来,一壶的热开水,热气从壶里冒出来。阿顺的脸上又恢复以前的红色了,他不知愁,不知苦的神情,撕开一张嘴说:“午饭吃什么好?以我看天天烧饭吃,又要弄菜,你们又吃不多,我弄着倒很费事,不如想一个花样,做点别的面食吃吃,换换胃口,也许可以多吃一点!……”阿顺是山西人,他吃惯面食,也会做面食。
我听他这样说,便附议他的话,贞一也点点头说好。
阿顺便欣然的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便想起他的女儿来。听说他的女儿,就是在周家的阿金,我常到周家去,看见圆脸浓眉的阿金,总觉得她在娘姨群里,要算一个出色的了。后来周先生将阿金的故事讲了一点,他说一个乡下女子,能打破旧传统的观念,总算了不起。阿金才十七岁呢,她居然反抗旧式婚姻,只身逃到上海来做工,真是了不起的行为。
当时在我脑里确也想着,阿金的行为的确是了不得。
以后,到周家去,便看见阿金的脸色呈现着萎黄的颜色,一身乡下女子特有的活泼,完全没有了,我就有点奇怪。
以后几个月,我又到周家去,便没有看见她,还特意跑到厨房去找她,据一个老娘姨说阿金害肺病死了,死了还不多天呢。
我虽然不是一个文学家,当时也把阿金想象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一旦悴憔而死,也怜惜的说:“唉!一朵娇艳的花儿,怎么就给风雨打谢了呢!”
老娘姨告诉我,阿金是肺病死的,但我的想象的说法,似乎有点文学家的意味吧。
后来打听出来,阿金确是给一阵像暴风雨一般的蹂躏死的。周家的二楼住了一堆男学生,看见年青的阿金的勤快做事,不只是满口的赞颂,有时还要动以轻快的手,在阿金的红润的脸上,轻轻的扭着,阿金虽然感觉一阵酸痛,却轻轻一闪,报以微笑,也从来不生气的,这在那些学生,也就赞颂她的好脾气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阿金接受着那些男学生的破衣破袜,替他们缝补,也不止一次了,这在阿金心里多少有点感激的,后来有一天,居然有个姓王的学生从外面回来,走过厨房时,手里举着一盒香粉向阿金打了一个招呼,便轻轻的说:“你跟我上楼来!”
这在阿金并不觉得有什么坏意,心想也许王先生要开水呢,便顺手在炉上把一壶开水提着上去。
阿金一推开门,看见一个赤条条的王先生站在房中央,阿金便放下水壶,立刻害羞的回身了。
但是王先生猛的扑过来,给阿金一个猛烈的狂吻,后来被他怎样摆布,那是猜想得到的。
几天后,有一次,四五个学生都回来了,便轮流的将阿金奸着,从那天起阿金的健康便受了打击,一天不如一天,脸瘦黄下来,但是除那些学生以外,是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瘦的原因的。
阿金不肯说出她的病源,也没有注意她的病为她请医生的人,在那种情形之下,阿金便悄悄地死了。这事,是周家的老娘姨说出来的。
唉,我想这是社会上恶分子害死她的。同时亦是社会环境不好,所以阿金无声的死了,没有一个来替她申说的人,她好像死在一块砖底下,竟没有人来搬开那块石砖,也许反要讥笑她,冷酷的捶她几下,用吐沫唾着说:“贱人!你是贱人!”
社会的恶势力在支配着一切,被这种恶势力压死的不知多少了,现在我们的妇女联合会也要为它吞灭掉,我们本来是一番好意,想团集许多女子,无论工人,婢仆,什么人都欢迎,没有职业的便设法去替她们找职业,有不能解决的痛苦,便设法使她们不痛苦,我们女子的痛苦,社会上是永远不会代我们解决的,我们奋然自己起来解决,他们投以冷眼,讥笑够了,便来破坏了。这还有什么说的呢?他们要加我们罪名,自是容易的事。他们无端的说我们是共产党,可真有些小题大作了。我们并不懂什么是共产党呀!
我想到这里,便无声的冷笑了。阿顺把菜饭也端上来了,阿顺做的面饭是馒头,我是好久不吃这些东西了,今天却吃了很多,而且滋味很好似的,贞一也吃的很多。
阿顺瞧我们吃的多,他很欢喜。
三月七日
在小屋里坐着真闷死人,从玻璃窗望着天是那样小,我想,我常这样住下去,性情要变得孤僻,焦躁,狭小起来。
任之又几天不来了,他搬走了,便不想起我们来了吗?芷英从搬了一直没有来过。人们都不肯和我们来往了吗?就是我们妇女联合会的朋友们,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们的,倒是阿顺的娘子,昨天来了一次。知识阶级的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得的知识,都是教他们往自私的路上走的吗?我有点怀疑知识的力量了。
像阿顺的娘子并不认识字,她的头脑便简单好改,她走进我们的门槛,却是很自然,并不会觉得我们就是囚徒,就是犯罪的人,并不会害怕有什么危险,这就是一个好例子,她始终都在尊敬我们。那些有知识的朋友,他们以前奉我们为女神,女权者,改革者,天天大捧特捧,捧得令我们自己也害羞了,现在怎样呢?他们人不来,连消息都不给我们知道,恐怕我们会连累他们,会把我们的罪移到他们头上去。现在好像我们身上有了微生虫,有毒菌素,人们都不敢来看我们了,这也好,他们把我们丢开了,他们在一个天地里,把我们放在另一个天地里了。让我们住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也罢,让我们寂寞死,让我们饥饿死啊!人们都是冷酷的,哪里有一点同情,一滴热血呢?
我说:“贞一,我今天想到街上去走一走,看有没有人来捉我,假如有人来捉我,我便跟着他们去,我想,他们也许和我们的朋友差不多的,不会比她们待我还冷酷罢。”
贞一吓住了,她说:“你走,我也走!”
我为了她的气话,也吓住了。我说:“我们的世界还不寂寞呢!我们还有三个人,让我们三个人把我们自己的世界弄得暖热些好了,不去管外面的世界也罢。”
“你也有点矛盾呢!任之和芷英,是你教他们去的,现在又怨恨他们。”
我笑了,我知道自己有时是矛盾的,不过他们也和我一样的矛盾着。任之常说芷英缺点太多,但他爱的却是她的缺点罢?一个女子能用她的肉体去献给她的爱人,以她的妖冶的眼波打动她爱人的心,这算什么呢?这并不是她的缺点,然而任之常说她太磨人了,不知不觉地在那些缺点中打滚,享乐着自己的魂灵,反而说我是一个不会表现爱的人。
贞一对于她的爱人,有时爱的过火,有时又太冷酷,她的佩侯却是一位温良的好人。然而他们矛盾心理,也时常使他们整天的战斗,现在是没得说了,佩侯是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不敢提起这种事实,恐怕引起贞一的悲哀。
矛盾的心理是人人免不了的,说他做什么呢?这是白费时间而已。
“房里太乱了,这是使人颓靡的原因,我们提起精神来打扫一下吧。门口也没有卖花的来,花瓶里花是干枯了,也应该换些新鲜的才好!”贞一说着,用眼睛打量着周围。
“真的,找些事做做吧,不然会寂寞得像掉在泥团里了。”我笑着说。
任之的书桌上,灰尘是像风沙一般,满满地铺遍了。
他用的笔枝枝都是扫帚一样,睡在桌布上,桌布上是一块一块的墨渍,墨水壶不是东倒,便是西歪,满桌的书堆得像山,我看着那张混乱的书桌,又想起长发方脸的任之来了。他的书桌是从不教人动的,谁拿去他桌上一张纸,都会找你生气的,也不许人家批评他的书桌,然而也奇怪,在那样乱堆得像茅草一般的桌上,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写文章,这一点我是佩服的。他桌旁一只摇椅上,垫子上的花纹,都坐得没有了,而且像一个塌饼,连棉花都飞走了似的。我慢慢地瞧着任之的一块笔墨的田地,不觉微笑。
贞一抹着窗,立在高凳上,她取笑的说:
“你又掉在回忆里去了!回忆也是使人颓靡的。我希望你不要回忆了,还是去找现实的生活吧!……”
“你的现实生活是什么?你却快做母亲了!……”
我无意的一句话,却使贞一像受电一般,立时无言,房间里立刻充满了沉默。
三月九日
任之像是客人,来坐了一小时的工夫,便匆匆地走了,我虽然想留住他,又恐怕惹他讨厌。
他走了,贞一便说任之的态度很浮躁,这大约是被什么包围住了。她的话使我想起自私的芷英来,便沉闷起来了。
贞一握住我的手,劝慰了许多话,但我听不进去,仍旧烦闷。我翻开我的簿子,上面贴着我以前写给任之的信:
任之弟:现在已是十点钟了,我好像要睡了,只是想到正在被人们包围着,我心里便愤怒着,悲哀着。精神又特别兴奋着了。我想:我应该走开,让你们去混,虽然芷英常是用理性的话,打断你的感情,但这是一时的,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在我这方面也有走开的好处,至少我可以恢复我的性情,我是一个最快乐的人,在求学时代,我仍旧希望那样!我有一个好活动的性情,将来必触机而发,不可压制。那时你也许想踢开我,也许觉得我有点累赘,想用快刀割去。这是我秘密的说笑,在没有成为事实之前,请你不要轻于泄漏人间。我祝福你。
我看着自己的笔迹,激动着心弦,颇有“引刀成一快”之感。但是刀子是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握在他人之手呢?就想到这问题了。我相信我不会被人杀,我要反抗人们用刀放在仇敌头颈上。我在激怒时,我要夺下人们的刀,砍他们一刀,在他们脑门上,留一条痕迹!
可是我也有点怕承认自己是能够杀人的人。我想着,又翻到第二封信:
任之弟:我感激你和芷英的好意,你们有勇气助我去读书,那总是可感激的。只是你向我说这事的结论,声色都太严重的,使我吃不住,堕在感慨的深渊里去。我非常伤心,那时桌上如有刀,我也许会自杀了吧!我抱着灰心的态度,睡在床上,一夜失眠,你们猜我这样那样,实际都不是主因。我自己知道却是为了一面要求知识,一面不忍和你别离,两种情欲的斗争,害得我要发狂了。芷英在旁边说,我一走,担子放在她肩上,她的牺牲却是为了我,她的话使我脑里却起无数纠缠,怎样也掀不开了。任之!痛苦永远咬住我的心,我想起你买来的尖利的刀,却好割断我的烦丝!你愿意吗?
真奇怪,每封信上都闪着雪亮的刀,我怎么常提起刀呢?其实他们不来杀我,我也不会杀他们,何苦那样傻气呢。有时把自己显得非常凶狠似的。其实我进了医院,看见伤兵的残废情形,再看看医生们的刀剪,便心跳肉跳了。我是一软弱的人,却偏要说硬话,这正是不会蓄精养锐的缘故。母亲以前常说我,她说:“什么都从你的口里冒光了,肚子里永也不会存蓄货,你的聪明也是浮在面上的,空给人以可怕的情绪,原来是一条脆弱的稻草!”
我今天才知道母亲骂得很对。
三月十日
坐在屋里总感着无聊,贞一近来身体不好,常是睡着不起来,我好像更寂寞了,有时去看阿顺烧菜,帮他添把火,浇些酱油。阿顺也是一个古怪人,他看见我一下去,便要赶着我上楼。他说:
“你还是去楼上休息休息罢!这几样菜,我还烧得来,你来帮忙,倒弄得手忙脚乱起来!……”
我丢下菜刀,便奔上楼来,心里想阿顺也多嘴起来了,更没有地方去了。
我没有事做,便只好在过去的事迹上去寻思了,又打开贴信的簿子,看着信:
任之弟:你的牢骚发起来,总没有完,我也无法安慰你。芷英的宗教迷信,日深一日,并有些使我烦恼。当然你不会受她的影响,然而我总希望你能影响她脱离那狭笼式的信仰。不要站在你我对面的地上做可怕的迷信者才好。我听见芷英说:“我本来极愿意跟你们走一条路,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忽然又决定,要和你们走相反的路。”我想不出,她何以要反对我们?若说是为了三角恋爱的缘故,那也犯不着走反动的路的。
我是再不敢向她开口了,或者她又要以为我是为了你,要去牺牲她!我希望你一个人去开导她,也许使她不致误会!我祝福你!
我看着这些过去的人,使自己整个的灵魂又陷入过去的生活中,芷英虽然和我与任之同居,但她的头脑极旧,一方面很怕人家知道,她在教会里一般老处女面前,天天攻击一般谈恋爱的人,诸事都畏惧着。回家来,她便处处都争着是任之的爱人,却不肯明白表示和任之同居。因为这样,我表面上也只好和任之疏远了,但任之也许在那里怨我不会表示爱,这真是一件隐痛事啊!
三月十二日
我照着镜子,看了贞一替我剪的头发,觉得自己颇像一个青春的男孩子,我想就算做任之的阿弟罢。这样的发式,在平时我不会欢喜,但现在却合我的心意,因为我的性情,在最近确有些男性化,觉得在现在的时代之下,女性的一切柔和都失了效用,还是男性化好。
我假如真的做了任之的阿弟,也许真的使我成功一个好帮手,对于任之。我希望任之不要以爱人的态度对我,我也要以兄弟的态度去待他。
我翻开一本艺术论,掉出一页词来了,我轻轻地念着:
早抽条,迟作絮!不见花开,只见花飞处!绕砌萦帘刚欲住,打个盘旋,又被风抉去!野塘村,芳草渡,离却枝头总是伤心路!愿趁残春春不顾,葬尔空池恨结萍无数!
这虽然是咏“絮”的一首好词,读了之后,也不觉感慨系之。贞一听见我读词,她便沉默无主。
任之来说外面的消息更紧了,报上也登出通缉令来了。他劝我们躲开上海,住到内地去。我不愿意那样麻烦。我们说我们是没有罪的人,是社会上的好公民,但是已经被他们疑心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最好是让我们去讲清楚,我们没有事了,他们也好放心了。
任之生气的说:“你真是傻瓜,你把社会总是想象得像一个乐园。你要晓得你们真的教他们捉住,是没有那样容易放你们出来,也没有那样容易让你们讲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