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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2

“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

“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

“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

“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

“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

“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

“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

“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

“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

“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

“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

“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

“我欢喜瞧池中的鱼。”

“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

“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

“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

“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

“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

“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爱丽

他冒着寒风从大学校夹了书包回来的时节,心里的确有点倦了。回到公寓里,他把书包向书架上一丢,回身往床上一躺,口里就呜呜咽咽地哼起:“我想起,当年事,好不……凄凉”的老调来。

哼了一刻,他把床里面的被往外一拉,压在自己的身子下。房里的火炉烤得他浑身和暖起来。被儿又正在身底下作怪,使他有点发燥。他把眼儿朝上一望,床头挂的胖女子的相片,似乎正涎着脸儿朝着他凝望。那女子胸前的衣襟,可以看见隐隐约约隆起的曲线。伊似乎正躺在旋椅之上伸懒腰,一种妩媚之态,令人魂销。

“爱丽真有点妖!但也好,大约容易到手,不妨同伊混混。做老婆可不行!做老婆还是月英好。月英也有点鬼!似有情,似无情,令人摸不着真意。伊总想读书留学;读书留学有什么用!苏曼殊骂得真好:女子留学,不如学髦儿戏!……爱丽?月英?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老婆,怎么办?”

他愈想愈觉得冲动起来。他俯身抱着红绫面儿的棉被,便感觉棉被也正同女性一样的温柔了。可怜的亚雄,他把棉被当作对手的女性,已经不止一次!当他正想解开裤带犯着无可奈何的罪恶时,心中又忽然发生了许多感想。棉被上的黄色成绩太多了,实在不十分雅观。上回叫公寓里的伙计拿到外面晒被时,秘密已经给伙计们发现了,大家传为笑谈。况且近来身体已经没有从前健康了,不是在课堂上困得想睡,就是每晚睡醒,身上总出了一身虚汗。他想到虚汗乃痨病的前兆,心中非常害怕,便一纵身跳了起来。

“我想起,当年事,”他又呜呜咽咽地哼着。隔壁房里忽然有敲着板壁的声音说:“亚雄,不要哼了,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了!”他觉得奇怪,便匆忙地推开房门,跑到隔壁房里去,口里说:“庆民,怎样了?”

他看见庆民正躺在床上,头朝床里,身上还盖着被。

“又是吃东西吃坏了罢,老是好吃,不要命!”他带笑地说。

“吃坏!你的红色补丸害了我了!”庆民转身朝着床外带恨地说。

“红色补丸会吃坏人么?我不相信。”亚雄觉得有点奇怪。

原来亚雄因为自己的身体给棉被弄坏了,所以便买了一瓶红色补丸来,想把自己弄得强壮些。不想昨晚庆民到他房里来玩,一看见便抢着倒了半瓶去。这庆民是个有名的好吃鬼,只要吃得的东西,不论是青红白黑热冷酸臭,总要张开大口送下去的,况且红色补丸上面明明有个“补”字呢!亚雄当时虽然也有点吝惜,但红色补丸已经到了庆民的手里了,料来不肯放回,于是说:“吃这东西不是玩的!你应该记着:饭后吞下,吞后几十分钟内不要喝茶!”他的话没有说完,庆民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这会儿庆民说是红色补丸把肚子吃痛了,亚雄觉得事必有因,于是便问他:“你几时吃红色补丸的?”

“饭前。”

“你吃过红色补丸后,喝过茶没有?”

“我是用茶将红色补丸吞下的。”

亚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你好吃的报应!我昨晚不是告诉你,吞了补丸后不要喝茶,而且要饭后才吞么?谁叫你只顾抢着丸药跑,不听清我的话!”

庆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害羞,于是一翻身便将被儿没头没脑地裹住。

亚雄笑着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觉得房里的火炉太热了,红色的棉被又在那里涎着脸儿诱惑他。他觉得非逃出不可了,于是便戴起帽子,穿上大衣,摇摇摆摆地踱出门。

他已经走到煤山街上了,他看见许多大学生都夹了书包摇来摆去。一个剪了头发披着红围巾的女学生,身旁跟着两个男学生,一面走着,一面说笑。这女学生大约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哔叽旗袍,旗袍上还镶着绒边。脸庞白里带红,不肥不瘦;身材不长不矮,恰到好处。

“这个女生大约是新来的,从前没有看见过。呵,真美丽!在大学里,可以做QUeen,一定可以做QUeen了,月英不如伊,爱丽更不如伊!可恨!可恨!偏偏有两个男生跟着,而且很亲密地谈笑。他们真有福!我也跟上去,跟上去,跟上去!但是伊有两个男人了,再跟上一个,不太多了么?管什么?跟上去!”

他一面想着,他的脚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走了,转了一个弯,他看见那个女生走进一个公寓去了,两个男生也跟了进去。他仿佛“侯门似海”地站在公寓的门前,望了一刻,不见有人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左边有个豆腐公司,他便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其实亚雄此刻肚里并不饿。但是他既走进豆腐公司来,总不能不吃些东西,于是便说:“来,来一碗豆浆,两块蛋糕!”

他口里喝着豆腐浆,嚼着蛋糕,心里却在想:“那剪发的女学生,是住在这个公寓里么?假如是的,我一定每天来这里吃豆腐浆,好找个机会看看伊。这豆腐公司的生意也许要好起来了,因为隔壁住着那样好看的女学生。”

他觉得好笑,因为身边挂着一个电话机,他又想打电话:“打电话给谁?月英吗?爱丽吗?打电话到隔壁公寓去,又不知道那个剪发的女学生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月英家里又管得那么紧,一定不肯出来。打电话给爱丽罢。爱丽脸上有疤,铅粉也填不满。但是还好,身上胖得好。女人应该胖,愈胖愈好!月英太瘦了!谁叫伊那么用功?玩玩罢,管什么,叫爱丽来玩玩。人生有什么?混混而已!”

亚雄自发明了他的“混混哲学”以后,做事已经不似从前的胆小了。他站了起来,决定打电话给爱丽。

“喂,你是谁?”

“我,你猜猜?”

“呀,亚雄呀,什么事?”

“终身大事!”

“别胡扯,真的什么事?”

“我请你玩去。”

“我不去,天气太冷。”

“去罢,真的有大事商量。”

“又是胡扯,什么大事商量?”

“真的,不骗你,你一定来罢。”

“那么,你在那里等我?”

“公园后门的柏树下。”

“月英也去吗?”

“不的,我一个人。”

“好的,我就来。”

亚雄放下电话机来,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了。伙计走过来算帐,说:“一共十六个铜子。”亚雄从大衣袋里摸出一张一角的毛钱票,大模大样地说:“一总拿去,不用找了,多的就算小费。”

夕阳照在公园的屋瓦上,幻作黄金色。暮鸦也队队地向西飞去。池中还剩得许多残荷断梗,在风中摇曳。几个匠人,在那里搬运浮石,堆造假山。亚雄坐在沿水的靠椅上,眼睁睁地望着公园后门。

然而爱丽的影子也望不见。

几个零落的游人,也给晚风阵阵刮走了。亚雄觉得有点冷,把手放在大衣袋里。他想着女子出门真不容易:要擦脸粉,换衣服,梳头发,对镜子,一弄就是半点钟。

唉!女子!女子!真是玩物!难怪叔本华要那样讨厌伊们。爱丽更靠不住!据大学里同学传说,爱丽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好朋友。这还了得!月英真好,能用功,性情又温和,脸儿也不丑,不说别的,就是爱丽额前的小疤,月英的脸上就用显微镜也照不出。

他似乎有点恨爱丽了,这个“恨”心是从期望的心来的,他的思想又一转了:但是月英也有点虚伪!伊口口声声说是母亲管得紧,要自由要等伊出洋留学归来后。一个人有了恋爱,还用得着母亲吗?为了母亲而牺牲恋爱不对的!人生几何!出洋留学至少也要五六年。等伊求学回来,大家都老大了,有什么趣味?况且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大学毕了业,混个资格,回去还愁什么吃用!享乐,享乐,人生不过享乐而已。而想享乐,还是爱丽好。

他正在想得出神。刚听前面水中悉索一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倚着栏杆凝望,只见一只水鸟向空中飞去。身后似乎有人喊道:“亚雄。”他回头一望,爱丽已经姗姗地站在他的面前了。

“等久了罢,对不住!”爱丽把眼珠向着亚雄一瞟,脸上微微一笑。

“我也是刚来不久……”亚雄含笑着答,他把爱丽上下一望,只见爱丽今天穿了一件淡白花丝葛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绒线衣,黑色团花的湖绉裙,底下镶着绒边,脚上是穿了高底的漆皮鞋。头发已经烫得蓬蓬松松地高起来,虽然脸上的铅粉终掩不住伊额上的疤痕。爱丽已经够美了,据亚雄的眼里看来。

“你邀我来商量什么大事?大约又是骗我出来玩玩罢。”爱丽似乎窥破亚雄的心思地说。

“真的有事,不骗你!”

爱丽把眼儿向四周一望,说:“今天公园真好,这般清净;我最讨厌的是夏天的公园,因为来的人太多。但是秋天和冬天的公园,都是可爱的。你看今天公园里真静。这么偌大一个公园,几乎是我和你两人的领土了。亚雄,你说是不是?”

“是的,人少,谈话也可以自由些。”

他们俩儿一壁说着,一壁向前走,不久便已走到地坛的后面了。亚雄愈走愈挨近爱丽,便拉着伊的手。爱丽把头儿靠近亚雄,因为伊的身材矮小的缘故,所以虽然穿了高底鞋,伊的头儿还只能靠着亚雄的肩。亚雄把头儿低了一低,脸颊正碰着爱丽的蓬松的头发,便觉得有一股香气,沁人心脾。

“亚雄,你今天为什么不邀月英同来?”伊瞟着眼儿向着亚雄一笑。

“月英,没有邀伊……”亚雄含糊地答。

地坛左边有椅子,他们俩儿便并列着坐下了。亚雄伸手去摸爱丽的背,从背后又伸到腋下。爱丽把脸一沉:“放尊重些,别被人看见笑话!”

“这里没有人——”亚雄涎着脸儿说。

“你既爱月英,又何必爱我?”爱丽想了一刻,忽然地说。

“哦……”亚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他爱月英,已爱了两年,谁也知道的。他如何可以对着爱丽否认他对于月英的爱?在爱丽的面前,又怎可以老实说他爱月英?素日油滑的亚雄,此时也有点难于回答了。停了一刻,他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难道一个男子不能爱两个女子么?”

“一个男人爱两个女子,一定得不着归宿,将来总是痛苦的。”

“是的,总是痛苦。但是一个女人爱两个男人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呢?”

“当然,也是一样。”

亚雄凑着机会便把他对于爱丽怀疑的心思说出来了,他笑着道:“爱丽,请你恕我说话唐突!本科里的同学都说:你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男朋友,这话当真吗?”他说完了话,紧紧地把眼睛瞧着爱丽。起初看见爱丽脸上有些怒容,后来爱丽忽然淡笑地说:“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他们写了许多情书给我;我不理他们,所以便造出许多谣言。谁理他们,像大学里那些穷鬼!”

“我本来也不敢相信……”亚雄怕爱丽生气,只得赔罪地说。暮色已经从空中笼到地面,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看手表,说:“冬令天气,果然这样短促!刚才五点钟,天色就这样黯淡下来。爱丽,我们还是吃晚饭去!”

爱丽把头儿向亚雄身上一靠,正靠在亚雄的胸前。亚雄用手抚摩着爱丽蓬松的头发,在伊的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走罢,我的好爱丽!”

爱丽和亚雄对面坐在共和饭店的一个房间里了。爱丽抬起头来瞧这房间的四周:靠窗摆着一张白色铁床,床上披着一张黄色的俄国毡子,什锦被儿整齐地折着。床的对面摆着一张白色的照衣镜,爱丽远远望去,可以瞧见自己红晕的脸孔。伊知道这是一间寝室,想起共和饭店门口的马车汽车,不由得有点害羞起来。

“不是吃晚饭么?为什么跑到这寝室里来?”爱丽怀疑而且玩笑地问,其实伊心中也有点了然了。

“在饭厅里人太多,而且谈话也不便。这房间不精致可爱吗?”亚雄走向前去,把爱丽抱住,低下头来就要亲吻,爱丽并不躲避,把嘴儿迎了上去,他们亲吻的时间很久,足足有二十分钟。

“你同月英也Kiss过吗?”

“没有……”亚雄答了一句,放开爱丽,脑中的疑团更深了:他和爱丽从公园坐车到共和饭店来的时节,他仿佛瞧见单牌楼大街上月英坐着洋车驰过,后面庆民骑着脚踏车跟着。他看得千真万确,月英身上还穿着厚呢大衣。庆民的肚痛已经好了么?两月来庆民只是鬼鬼祟祟地,课也懒得上,整天关起门来不知道做什么,大约是写情书。月英同庆民认识还是自己介绍的。却想不到他们深夜里还一同出来,真是狗男女!月英总说母亲管得紧,要读书留学,原来都是鬼话!他又想试试爱丽瞧见没有,于是便问:

“你从公园来时在单牌楼街上瞧见什么没有?”

“没有,我怕人看见,用手帕包着脸。”伊说了,抿着嘴笑。

亚雄愈想愈呆了,凝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明的电灯,爱丽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笑着说:“你想什么?想月英,是不是?”

“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点不舒服吗?”伊用手摸摸他的额。他乘机向床上一躺,把爱丽抱在床上,心里想:“管什么!女子都是靠不住的,还是玩玩罢!”

爱丽爬在亚雄的身上,把口儿放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真爱你!”

“我也真爱你!”

亚雄正想动作起来,猛听得房门外旅馆仆人敲着房门说:“用饭不用?”亚雄同爱丽都无端地吃了一惊,恨旅馆仆人多事,于是亚雄便大声说:“不用,过两点钟再预备。”

他又把爱丽紧紧抱着了,而且爱丽已在亚雄的身底下。“你真重……”爱丽呻吟地说,“但是要快些,我吃了饭还要回公寓,因为我的妹子在中学校里今晚要打电话给我……”

阿莲

我爱的小宝宝:我在你的身边的时节,也觉得没有什么;离开你刚三天,便仿佛浑身都麻了。你现在心身都平静了么?你夜里早些睡吧。

我爱的,当你拥抱着我的时节,摸摸我的周身,不是说我胖了吗?我摸着你的身上尽是骨头,心里十分忧愁,时常劝你医瘦。但是今天我的妈妈说我太瘦了。我心里想:我爱的小宝宝比我瘦得多哪!妈妈看了不要更害怕吧。我爱的,你在这寒假里便应该十分珍重,少看些书,少做些文章,多吃些饭,养得胖些。待我回来的时节,你如果吃得胖些,我自然要谢谢你;你要还是那样瘦,我可不饶你了。小宝宝,留心着,瘦了,我要打你的。

我的妈妈时常向我问起你,她非常欢喜你。这也不知道谁告诉她的,她虽然和你没有见过面,却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是一个半工半读的苦学生。她很欢喜我和你要好……小宝宝,你又该乐得跳起来吧。

回家以后,天天大嚼,满嘴是油啦。小宝宝,你的嘴上有油没有?——你这好吃糖的小孩,现在怕是满嘴是糖吧。亲爱的,我有点讨厌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呢?我再来,不要你的嘴了,你预备什么给我呢?

呵,可爱的小宝宝,你不是说过,要我在信上说些故事给你散散心么?今儿我听了一个怪可怜的故事,就写给你看吧。这个故事恐怕不能给你散心,因为怪可怜的,怎么好?这不是“故事”,是真事,是阿莲的事啦。阿莲,你记得她不?我曾向你提起过,她是我远房大伯买来的丫头。有一次,好像是在公园里,你记得么?你问我:“你们家乡,有几个像你一般的大脚女子?”我说:“五十里内,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阿莲。”你还记得么?小宝宝!

呵,阿莲真死得可怜……

小宝宝,我这次回家,丝毫不知道阿莲已经死了啦!今儿一早,我跟了妈妈到大伯家里去玩。一进门,我便喊:“阿莲!阿莲!”真奇怪,妈妈登时瞅了我一眼,说:“别喊,阿莲早已死了!”“死了么?几时死的?”“去年十二月里。”

大伯还在店中没有回家,只有大伯母一个人出来了。

她看见我,笑嘻嘻的说:“芸儿!一年不见,越发长得好看了。”她随即进房,端出两个碟子来,里面满装着花生,瓜子,糖果等物。我瞧见伯母额上的皱纹,似乎比从前更多了,容颜益觉苍老。阿莲死了,也许伯母没有从前那么享福了吧?我想,接着就问:“阿莲是生什么病死的?伯母。”伯母脸上本来显出许多敷衍的笑容的,听见我的话,登时就把笑容收了进去,沉下脸来说:“病死?贱丫头,活埋了!”“活埋了……”我的背上似乎浇了冷水一般,登时忍不住打了一口寒噤。妈妈又使了一个眼色,似乎不许我再说下去。我只好低下头儿吃东西,妈妈便和伯母谈起家务来,把阿莲的事拨开了。

我吃着花生,瓜子,水果,好像嚼着泥土一般,非常难受,低着头儿不住地想:阿莲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活埋了?我在摆着碟子的油光的桌面上,隐约模糊地望见阿莲的圆大而微黑的脸,眼睛还是像流星一般的闪动。

伴着妈妈回家,心儿像火烤一般的焦急!我拉着妈妈的手,靠着她,说:“告诉我,阿莲为什么活埋着的?好妈妈!”

于是妈妈坐在藤椅上,喝了一杯茶,慢慢地说:“阿莲是活埋了,是的,那个孩子,我也觉得可惜。”

“芸儿,你不记得么?她一见着我,老远就喊:‘太太,太太,’喊得多么亲热!”

“她活埋着,是为了她同木匠李相好的事。”

“同木匠李相好,从前年冬间就开始了,芸儿,你也许知道一些罢?阿莲那个孩子,做事从来不会瞒着我们的。”

她曾公然对我说:‘太太,我同木匠李的事,大妈(她喊我的大伯母喊“大妈”)是知道的。她想我替大伯生个儿子,顶着这一门香火,太太,你想,大伯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办得到么?

“我那时问她:‘那么,大伯也知道么?’‘大伯现在还不知道,他又不常回家。他那样又聋又糊涂的老头子,谁去告诉他?’接着她又说,‘大伯就知道,想也不要紧。他要我生儿子,他自己又没有本事,一上床就睡着了。我找木匠李,替他生儿子,他还该谢谢木匠李吧。’说了,她只是笑。”

“我还笑着问她:‘你喜欢木匠李么?’‘喜欢,因为木匠李老实,勤谨,聪明,干净。’真的,木匠李是老实而且聪明,芸儿,你靠着的桌子就是木匠李做的,你看那上面的花纹雕得多么精工!”

“我那时还劝阿莲小心些。我说:‘乡村里坏人多,风俗又旧,一不小心,可不是玩的。’她听了,也点头称是。”

“他们俩儿真好!一对聪明的小孩子。真的,阿莲不死,今年刚刚二十二岁啦,木匠李比他大两岁,也只有二十四岁吧。”

“那样一对聪明孩子!谁料得到他们要那样短命,而且死得那样凄惨!”

“唉,真是不堪想起,”去年的春天:“一个春风和暖的早上,我正在梳洗,阿莲笑嘻嘻的跑进来,说:‘太太,后山上的野笋已经长得一尺多高了。”

你给我一只袋,我去拔笋,拔两袋,一袋背回家给大妈,一袋背来给你。太太,你不是喜欢吃野笋么?

“我给了她一只袋,她欢喜得连奔带跳地走了。”

傍晚,木匠李背了满满的一袋来,说:‘阿莲累了,这袋野笋叫我送来给太太的。

“‘木匠李,你也同阿莲一块上后山去拔笋的么?’我问。”

‘哦,’他说,堆着笑脸,‘今儿没货做,所以一同上山去玩玩。

我请他喝了一杯茶,他越发高兴起来,说:‘真有趣!我同阿莲上山,大家约着不同路走,她向东,我向南,各向野竹深处走去,渐走渐远,彼此都瞧不见了。后来,我拔笋拔得累了,便高声喊阿莲,哈,竹林又密,山又高,风又大,哪里听得见呢?我没法子,沿着野竹走去,竹圈成一斜圆形,走到西边,看见她坐在野竹丛中,正在拔笋,看见我来,乐得拍着手笑。

“我也忍不住笑了,听见他说那样小孩般的情景。”

“后来,木匠李走了,我打开袋来,里面满满地装着几捆又细又嫩的野笋,上面,还摆着许多鲜艳的映山红。”

“我想:阿莲真是小孩气,这些映山红采来干什么呢?”

次日一早,阿莲就来了,一进门,笑着说:‘野笋好吃么?大妈吃着说好。映山红是采来送芸小姐的。快要放春假了罢。芸小姐回不回家?

我说:不回家,已经有信来了。

不回家么?怎么那么忙?把映山红寄几朵到学校里去给芸小姐罢,因为她喜欢映山红的。太太,你说过,是不是?

“芸儿,你看,阿莲待你多么好?”

“唉,冬天快完,春天又要来了。阿莲和木匠李的坟上也将生出许多映山红来罢。谈起映山红,就叫我想起伯母家里的血迹,芸儿,你今儿不留心,大约没有瞧见罢?那血迹,在伯母家,西边檐下的地上,同映山红一般红的血迹,是永远洗不去的,遇着阴雨的天气越发明显。”

妈妈说到这里,停了一会。

我插嘴问:“妈妈,木匠李也死掉了么?为什么伯母家里又有血迹?”

“死掉,木匠李也一同埋着了!”

“捉奸要一对!在伯母家里捉着的,打了一顿,打得半死半活,然后埋掉的。”

“他们一对小孩子,真也太胆大了一些。”

“芸儿,你知道,大伯一月只回家一两次的。”

“阿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了木匠李到家里去住宿!”

本来他们那样不避嫌疑,村中骂他们的人已经很多了。阿莲告诉我,她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暗暗地骂:‘卖×货,木匠奶奶!

我曾一再警告她,‘阿莲,你得留心些!

“年轻人真是不懂事!越闹越放荡了,我们的赵妈说:有人在后山上看见,阿莲在和木匠李抱着,在森林里面,下身是赤光光的。”

“芸儿,你看,那还成样子么?”

“后来有一次,事过之后,她告诉我,我还为她捏了一把汗。就是有一晚,大伯忽然从城里的店里回来了,大伯坐轿,从店里到家刚半夜。”

“不巧得很,木匠李那晚就在阿莲床上睡。怎么办呢?外面有人叩门,知道是大伯回来了,大伯母起来敲房门叫阿莲,她正睡熟了,叫也不醒,床上的木匠李吓得大汗直流,用力捻她的肉,好容易把她捻醒了。她才手足无措地让木匠李躲在床下。”

“真危险哪,大伯那晚就要同阿莲睡。倒是伯母乖觉,做了个好人,叫大伯到她自己房中睡了。后来,到东方发白的时节,阿莲才悄悄地把木匠李放走。一场危险,算是安稳地度过。”

妈妈喝了一杯茶,接着又说:“他们那样在家里干,我总担心他们要弄出——”

我忽然怀疑了,忍不住问:“伯母不是知道阿莲同木匠李好么?在家里有什么要紧呢?”

“伯母并不是真心欢喜阿莲配木匠李。”

“我已经说过了,她要的是阿莲生儿子,为了儿子,所以不管她怎样胡闹。”

“果然,去年秋天,阿莲的脾气有点怪起来了。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又想吃那个。甜,酸,苦,辣,时常变换。这当然是有喜的预兆。”

伯母当初还很欢喜,她曾对我说:‘要是阿莲生出来是儿子,就把阿莲收房做小;要是女儿,就把女儿给了人家。横竖将来还要生的。也不妨冠冕堂皇的把她收房做小。

“芸儿,你知道,大伯同阿莲虽然是有了纠葛,明里可是还算丫头。”

“所以在伯母看来,把阿莲收房做小,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典!”

“孩子还在肚里,也许只有桃核般大小,外面的议论,可就多极了。”

阿莲说:‘儿子,自然是大伯的;女儿,也一样是大伯的。就是女儿也不肯给人。

木匠李说:‘儿子女儿我都不要。阿莲要生了儿子,阿莲应该跟了我走。

“木匠李的意思,也许阿莲也赞成的,可是她说:‘我走了,我的孩子呢?’可怜的人!她还没有生下孩子,倒先舍不得孩子。”

“最高兴的自然是在闷葫芦里的大伯了。他知道阿莲将有喜事了,乐得什么似的。替阿莲做了几套新衣服。一面逢人便说,他不久要有小孩了。”

“谁不笑他呢?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家里的丑事。”

“二叔母,唉,芸儿,你总知道,你的二叔母那个寡妇的利害?”

“二叔母自己没有儿子,她最恨的是人家有儿子。她常常一个人站在街上,大声地说:‘有子有孙,饿得铁咛叮!孤老孤老,餐餐吃得饱!’芸儿,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刻毒话罢。”

大伯快有孩子的消息传出来,第一个不舒服的就是二叔母,她到处骂着说:‘乌龟子,不如没有!

“这些不干净的消息,自然有时顺风吹到大伯的耳中。”

“大伯有时回家,在街上走,村里的顽童们,用纸剪成乌龟的形式,悄悄地粘在大伯背面的衣服上。”

“大伯虽然老,糊涂了。可是心里总有点明白了罢,经了外面多次笑弄以后。”

“他待阿莲却仍旧很好。店里三番五次的寄东西来:桂元,莲子,红枣,补血的东西,一包包的寄回家,信上还写明是给阿莲吃的。”

伯母心里渐渐不舒服了,她曾气愤愤告诉我:‘儿子还在肚里呢,可就封了王了;儿子要生下来,岂不是要做皇帝不成!

“我心里那时就暗暗替阿莲着急。”

“可是阿莲的命也真苦!肚里的胎刚刚三个多月罢,忽然又说是小产了。”

据阿莲说:‘这是大妈的不对!有了孕还叫她挑水,那样大桶子的水,一天挑两次,还不小产吗?

伯母说:‘臭丫头!有了孕还不省事,天天同那木匠鬼一块,还不小产吗?

“大伯在店里,听见阿莲小产的消息,据说气极了,一连四五天不曾起床。后来写信回家,把阿莲大骂了一顿;对于伯母,也曾埋怨了几句。”

“那时阿莲真痛苦极了,伯母天天骂她,她的脸上,本来是圆而胖的,已经瘦得同猴子似的,不像人形了。”

一天她来对我哭着说:‘太太,大妈的家里,我真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那时觉得只有阿莲离开伯母家中的一法。我说:‘阿莲,本来这话我是不该说的。但是,我欢喜你,觉得你在大妈家中再住下去,没有什么好日子的。你能不能同木匠李商量商量,叫他拿出一百块钱来,把你从大妈手里赎去,你们正式做夫妇。我想,你的孕又小产了,大妈也许肯的。’她有点给我的话感动了,说:‘这样也好!’停了一会,她又说:‘不行!木匠李哪里来的一百块钱哪?”

可怜的人!他赚来的钱一个月也只有十七八元。他家里有年老的五十岁的妈妈,是靠他养的。还有一个弟弟,他自己因为不识字,吃苦够了,所以现在拿出钱来替他的弟弟读书。太太,你想,他还剩得下钱么?唉!真是命苦!’说了,她只是流泪。

“芸儿,我那时也想帮助她,但是从你爹爹不在世以后,我们手头也紧。没有法子,只有眼睁睁地瞧着阿莲受苦。”

夜色从窗上袭进来,房中顿觉朦胧黑暗。从朦胧黑暗里望着妈妈的脸,也十分严肃凄惨,没有寻常的可爱,温和了。

我说:“妈妈,我怕!你叫赵妈点上灯儿,再告诉我阿莲和木匠李怎样埋着的。”

赵妈点起了洋灯,房里虽然充满灯光,然而我眼前的灯光是灰绿的,似乎黑暗中有阿莲的幽灵在窃听,我觉得震颤而且恐怖。

“吃过晚饭再说罢,芸儿。”

“不,你不说完,我吃不下饭。”

于是妈妈又带着愁苦的神气说下去了:

“从那天后,阿莲一连几天没有到我家里来。我心里正奇怪呢,本来要想到大伯家去看看她的,刚巧你的舅母来玩了,在这里住了几天,所以没有工夫出去。”

那知道事情变得真快!过了两天,一早,赵妈出去买菜回来,说是昨晚阿莲同木匠李都已经活埋掉了,就埋在后山的坟地上。

怎样埋掉的,那时大家都不十分知道。

后来,你那凶恶的二叔母来,这次埋人的事,她是亲身参加的,所以说得十分清楚!

她说:“阿莲那丫头,早就该死了!……我瞧见她一双大脚,跑来跑去的,早知不是好东西!亏得老大和大嫂还想她生儿子。乌龟子,生下来也不过是败家精,要他干什么!……偏偏又小产了!乌龟子,小产了也好!……老大真傻!还埋怨大嫂!……大嫂也傻!她骂阿莲,阿莲回嘴,她就没有法子了,自己气得三天不吃饭。……是我点破她的,她要不把阿莲弄掉,将来总要吃她的苦。……你看,阿莲肚里装着乌龟子的时候,老大待她多好!……偏偏这鬼丫头也是不到头上不知死!还要把野老公留在家里,夜夜享清福。……哼!让他们两只小狗永远享清福去罢!……大嫂一封信去,老大连夜赶来,从床上捉起,赤条条的,大家打了一顿,我也使劲捻了他们几下。……你想,那样破坏家风的丫头,不该捻么?……后来打得半死半活的,就抬到后山埋掉了。……也够受的!就在后山山坞上,掘了一个深深的坑,先放了许多荆棘在地坑里面,把赤条条的他们俩儿丢下去,堆上许多石块,石块上盖了一层泥土,泥土上又盖上许多石块,石块上又盖上一层泥土,他们一对小狗就永远在那深坑里住着了。……也好,让他们永远去做鬼夫妻罢。……”

“她说得眉飞色舞地,十分有兴致,我的头却痛得抬不起来了。唉,芸儿!”妈妈说完,悲惨地站起,到厨房里去瞧做菜去了。

呵,小宝宝,今儿晚饭,虽然弄了许多好吃的菜,可是我和妈妈都吃得不快活啦!饭后,妈妈说:“今儿是二十四,再过两天就是阿莲和木匠李活埋的周年了,想弄些纸钱烧给他们。那样赤身露体的,去买件衣服穿穿也好。”

小宝宝,我想笑妈妈迷信,但真是奇怪呢,连我自己也迷信起来了。怎么好?

回到房里,一个人呆坐在藤椅上,本是怕想阿莲的,却偏偏想起她生前的情景来:记得阿莲初来伯母家的那年,一个初夏的清晨,我走到巷口闲游,看见阿莲正在井旁汲水,我走上前去,阿莲笑嘻嘻地喊着:“小姐,早呀!”“你也早呀!”我说。“太太起来了么?”“没有。”“太太应该多睡睡,上了年纪的人。”“阿莲你还想起自己亲生的妈妈么?”我突然地问她。因为我知道阿莲的爹爹,本是大伯店里的伙计,因为好赌,亏空了大伯店里一百块钱,后来生意辞掉,无法偿还,才将他的女儿卖给大伯,以清旧账的。她的妈妈那时怎样舍得她呢?我怀疑了。

“我的亲妈妈么?我十四岁的时候便死了,死了三年了!”说着,她的脸上充满了悲哀的神气。“我也想呢,要是你的妈妈还在,你的爹爹也许不会把你卖掉了。”“那也不一定罢,妈妈怕爹爹,怕得十分厉害啦!妈妈是给爹爹逼死的。”她的眼泪像珍珠般的从她的颊上滚下,落在水井边。盛满了清水的一对水桶儿,无力而沉默地摆在一旁。“逼死?怎么逼死的?”我问。她用手帕不住的揩着眼泪,停了一会,才说:“小姐,小姐,我告诉你罢。爹爹真坏!那年夏天,午饭过后,吃得醉凶凶的,忽然和妈妈冲突起来。小姐,你想,他们冲突什么呢?说来真也害羞!爹爹要妈妈和他一块儿到小河里去洗澡。小姐,你想,妈妈怎样肯在露天的小河里,脱得赤条条的去给人瞧呢?她就气愤愤地说:‘就打死了我也不肯!’爹爹恼了,果然拳捶脚踢地打起来,还把妈妈的裤子撕破,让妈妈的下身全露出来,然后把她推在门外,把大门紧紧地关上。我在屋里大声号哭,爹爹也不理我。那天晚上,妈妈就在附近一个树林里,用绳子系在树枝上吊死了……”“这样的酒鬼,亏你还叫爹爹呢!”我听了,不禁愤恨地说。“爹爹不好,但总是爹爹呀!”她把眼泪一揩,挑起两桶水儿,说:“小姐,你看我的眼睛红不红?我要回去了。大妈现在大概已经起身,不回去又要挨骂了呀!……”……想到这里,我在朦胧的灯光底下,望着纱帐的后面,似乎隐约地有个黑影在颤动,呀,那是什么呢?我害怕,忍不住喊起来:“妈妈,我怕!”

我便飞跑到妈妈房里来了。小宝宝呀,我今晚同妈妈一床睡了,你想不想?你妒忌不妒忌?

唉,我怕,小宝宝,你怕不怕?

你的芸上十二,二十四晚。

松萝山下

我爱的敏今:

秋风吹到园中,桂花也含笑地开了。今早我趁同学们未起以前,独坐园中桂花树下,替你缝织绣枕。我替你做的一对绣枕已经做好大半了,字是我自己织的,布是我自己缝的,一针针都经过我的手。我在枕上织了GoodDream两字,觉得愉快而且沉醉,唇儿也常常和枕儿的布接近。

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做枕边,看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布,渐渐渐渐的做短了,皱起一道均匀的折纹,一针紧贴一针的织在枕上。这时我便想:这正是我爱的敏今夜夜紧贴着的地方了。后来我上了床,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心魂都在浮云中飘荡。仿佛你的身体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害羞,又轻轻的把你的身体推下去,你只是嬉笑顽皮的缠着我,把无限的接吻掩覆着我的嘴唇。我的心魂已经飘荡在浮云里了,让你紧紧的抱着我,任周身一阵阵的酸软,心房不停的狂跳。院外鸡鸣,我才知道自己还是只身孤眠,手儿紧紧的拥着空被。为了梦中的甜蜜,愈使我感觉眼前的荒凉和空虚。

下午课毕,便接到你的亲爱的来书了。你说到你和你的同学在中学时代的爱情,使我十分感动。想起我自己的地下的松萝旧侣,又不禁潸然流泪。

我爱,听我告你,在松萝女师时的一段情史。清翠而幽雅的松萝山,我已经五年不曾看见它那样美丽的风景了。但我爱的玉兰的影子,像松萝山一般美丽的影子,——淡淡的双眉,清瘦的脸庞,肃静的态度,朴素的衣裳,却无时不在我的心里,梦里飘荡。呀!我爱的玉兰!秋草已经长满了你的坟上了罢?天寒地冷,枯骨凄凉,知否几年前你的同性恋人,正在含泪追述那过去的如梦如烟的情史?

谈起松萝女师,我爱,仿佛你是到过那里的,总应该知道:中国式的洋房,平列在低小的松萝山下,前面是莽莽平原,平原尽处是一带森林,苍松和石楠相接。我初进松萝女师的那年,因为学校经费,正在穷困罢,所以开学较晚。记得那正是秋风萧萧的时节,那里的石楠正盛开,淡花碧叶中挂了几片红叶,田坝上的野花乱草,黄色的松萝山,包藏在迷离恍惚的天空里,使人生出一种沉醉的情调。

那时陪我同去考试的是我的亲爱的爹爹。他同我入校以后,我看见比我大小的姊妹们,来往奔走,精神十分活泼。爹爹和校长是朋友,我们便直接到校长室里去,一个面目瘦削可怕的老年人迎了出来,这当然就是校长了,我对他鞠了一个躬,他便令人领我到校室里去应试,那里有几十个大小女子已在那里,我便坐在一个衣服朴素的女子的左面,她穿着灰色的土布衫裙,面目清丽,举止端庄,凝神静坐,眉头稍蹙。我想:她许是在想念她的妈妈罢?因为我自己的心中,也正苦想妈妈,所以不知不觉地以己度人了。投考的几十个女孩,同她比较起来,就仿佛几十朵红绿野花之中夹着一朵幽兰,我走近前去,同她通了姓名,才知道她叫作“李玉兰”!玉兰,真是人符其名,我心中暗暗佩服而且赞美了,后来榜发,落名者只有数名,我也侥幸考取了,而我所赞美的玉兰,竟名列第一!

玉兰从此成了我的同学。我们恰好又同住在一个寝室里,那个寝室里一共有四人,玉兰的床铺,和我相连,我们两人的枕儿,只隔着半尺般的远近。

我爱的敏今,你在街上看见走路的女学生们,大约多是规行矩步,举动端庄罢。但女学生在学校里,其吵闹喧哗,正不下于男学生。只要校课一完,大家便回到寝室里大声的嚷谈起来了。除了谈话以外,大家便是忙着吃东西,打开箱子来,花生呀,瓜子呀,饼干呀,水果呀;每逢星期到邻近的街上走走,总是大包小包的带了回来。

“那里是在这里读书呢?到这里来,大约就是谈话和吃东西罢。”我心中微笑而且恍然了。松萝女师同学有二百余人,这谈话和吃东西的风气,可算全校一致罢,我们同班的朋友,因为有些是来自田间,所以在喧哗与饕餮两方面,也正同功课一般,程度不能与别班的同学比拟。

然而风气终于跟着时间兴盛起来了。一到星期,大家都约着上街买东西去,我离家较近,所以每逢星期便回家。妈妈说:“学校里可带东西去吃吗?好的,火腿,鸭子,麻糖,蜜枣,家里有的,多带些去!”在同班里,我忽然成为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人了,这因为我有丰富的食品的缘故。

我的床前从此成了宴会席,一到下课,便大家团团的聚起来,目的自然是聚餐和闲谈。

但是玉兰,离我床前咫尺的玉兰呀,她平常是沉默寡言的,所以总不肯轻易加入我们的聚会,她课余只是一个人呆呆的躺在床上,看书消遣。

有时我说:“玉兰,来坐坐吧。”

“谢谢你,我躺躺好。”

有时我又说:“玉兰,来吃些东西吧。”

“谢谢你,我不饿。”

从此议论纷纭了:也有说玉兰是故意鸣高的,也有说玉兰心中有伤心事的,也有说玉兰脾气孤僻的,于是有嘴尖心刻的人,便替玉兰取了一个“孤魂野鬼”的绰号。

我对于玉兰,却还是十分尊敬,对于她的学问和人格。

一天的晚上,我独自先进寝室。瞥眼瞧见玉兰躺在床上,脸庞朝里,似乎正在拭泪。同房的两位同学,多未上楼,我便走近她的床前,对她说:“玉兰!好好的,为什么哭?”说着,我便双手围着她的身子,把她扶了起来。

“人家说我是‘孤魂野鬼’,我的确是‘孤魂野鬼’!”

她抽抽噎噎地说。

“那是无聊人的闲话呀,理她什么?也值得哭?”

“我是哭我的爹爹和妈妈,”她越发呜咽得不成声了。

“原来伯父伯母都不在了!”我也忍不住伤心,但是还柔和地劝她说,“不要哭了!哭坏了身子,有什么益处呢?不过自己吃苦罢了!”

从那晚以后,我对于玉兰,在尊敬的心里,更加上一层浓厚的同情了。世界上没有爹妈的人是最可怜的!命运真是冷酷不堪的怪物,它对于可怜的弱女子也丝毫不肯宽恕。

玉兰的爹妈都没有了,现在读书,是谁供给她呢?她家中有什么兄弟姊妹没有?她有什么很好的亲戚?这些浮泛的问题,像毒蛇一般的缠着我的心了,我总想找个机会问问她。

玉兰的座位是在前面,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和她隔得太远了,而且教室里聚着那么多的人,我们怎样可以密谈呢?于是我所希望的仅有的谈话机会,却在课余无事的下午或晚上。

然而,一到课余,好吃的同学又都蚂蚁一般的缠着我了。玉兰见同学们围困着我的时节,她总远远远远地走开了,脸上更显出冷淡的神气。

我开始厌恶同学们的烦扰了。

在就寝以后,我常听见玉兰辗转反侧的声音,她每晚睡着的时间总是很迟。我有时喊她:“玉兰,还没睡着么?”

“没有,你呢?”

我当然过了不久便鼾鼾地到梦乡去了,至于玉兰每晚何时睡着,也许只有黑暗的夜神和她的冷静的床榻知道她。

一个初冬的早上,我因为给檐前吱吱喳喳的鹊子们喊醒了,便披衣起床,那时玉兰正在梳洗。

她忽然嫣然一笑,指指房内的同学胡婉、张秀的床上,低声说:“你瞧瞧!”

玉兰的脸上是不容易见着笑容的,现在有什么事使她开心呢?哦,哦,我发见秘密了,顺眼望去,那两张床上,有一张床上是空着没有人,而旁的一张床上,就有两个头儿,并在一起。

我了解而且微笑了。

她说:“淑琴,我们到校园里去走走罢。”

“好,”我说,略挽了挽我的头发,便偕她一同下楼,穿过静悄悄的教室,从回廊走到校园里。

校园里的树木黄叶快要凋尽了。在寒风里颤抖着她们的身子。花坛上也没有什么鲜花,只有几丛残枝断茎还存留着。天色是苍白的,憔悴如同病人的脸。

我握着玉兰的手,坐在小亭内。

寒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在小亭的四围跳舞。

我说:“冷吗?玉兰!”我摸摸她的身上,棉袄是很薄的。

“不冷,”她说。

积在心里的关于玉兰身世的问题,霎时间都涌到我的口中来了。

我说:“玉兰,年假回家么?”

“回家。”

“府上如今谁管理家政呢?”

“伯伯。”她说着,带了不快乐的声气。停了一会,又说:“年假回家,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是很希望你来的。况且读书不继续下去,未免可惜。”

“自己谁不愿意读书呢?顽固的伯伯不肯哪!伯伯来信说:‘来了三个月,用了四十元了!下学期还是不读书了罢。你想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么?’”

“花四十元吗?呵,你真省!我做衣服还是家里担任,学膳费也不在内,已经花了一百五十元!”

“那是你家里有钱哪!又有你的爹妈心疼你。我家里,唉,哪里没钱,只恨我的爹妈死得太早了,现在有钱也不许我用了。”

“有钱,伯伯为什么不许你用?”我的孩提的心中生了疑问了,其实在经过事故的人们看来,当然正是愚问。

“伯伯要用呀!伯伯有三个儿子,大的是不做事,在家里坐着吃。老二老三都在都城中学,每年要用一千多块钱。伯伯自己还要抽大烟……”

“讨厌的伯伯,狠心的伯伯!”我破口骂出了,又觉得自己未免孟浪。

膳室里的钟声悠扬地传来,已是早餐时候了,我便握着玉兰的手,说:“我们回去早餐罢。”

玉兰对我,从此更加亲热了,但她在众人之前,她总保持她的冷静孤傲的态度。我却渐渐不避嫌疑起来了,课余常常携着她的手儿走着。

她说:“淑琴,你这样亲近我,旁人一定十分妒忌,于你是有害的。”

“管什么呢?我觉得除你以外,旁人都是十分讨厌的。”

“那样,旁人得不着你的东西吃,更要恨我了。”她笑着说。

“她们哪里真同我好,也不过贪图我的东西吃,我不给她们东西吃,她们自然不肯来亲近我了。”

我已经死心塌地为了玉兰而牺牲一切浮泛的交情了,我的床前从此也日渐冷落,每逢我和玉兰携手走着的时节,我总觉得同学们是在旁边讥笑我们,议论我们,或者毁谤我们。

一天的晚上,我忽然醒来了,明月在窗上照着,静悄悄的寝室里,微闻玉兰正在转侧之声,我便轻轻的喊着:“玉兰。”“淑琴,”她答。“你醒来了?”“是的。”这时我的荒凉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神秘的希望了,我便谎着说:“玉兰,我怕,到你的床上来睡。”“好的,你来罢。”我便一溜身跑到玉兰的床上去,她摸摸我的身上说:“你冷吗?”“不冷,”我说,我的头已经靠着玉兰的头,我的身体也已经紧紧地贴着玉兰的身体了。她的清瘦的肢体,映在月光里好像银针般的微白颜色。“她们两个每晚这样的,”她说,手指指胡婉和张秀的床。“哦,我因为睡着得早,起来得迟,所以只瞧见一次。”她的手摸着我的下身了,她笑着说:“喂,你怎样把裤子脱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说:“脱着睡,卫生些,我要脱下你的裤子。”“干吗?”

不要吵,好好儿躺着。说着,她便拉紧我的手。“我又不是男子,你还怕羞吗?”“脱了干什么?”她已经松下我的手了,我便把她的裤子扯了下来。“我要摸,”我说,我便伸手乱摸,正在难分难解,百般颠狂的时节,我忽然感觉玉兰的眼泪淌到我的脸上来了。我以为玉兰是在恼我,哀求地说:“玉兰,不要那样,我不闹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在恨我的万恶的伯伯的儿子!”“为什么呢?”我一连问了几声,玉兰总不理我。我说:“好姊姊,你告诉我罢,不说,我也要哭了。”我便在枕上呜咽起来。“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要告诉人。”她说,停了一会,她把被儿盖着我和她的头,细声地说:“我因为你的胡闹,想起我的万恶的哥哥,其实,算得什么哥哥。”“是那个伯伯的儿子吗?”我问。“是的。他中学毕业,也不做事,整天在家胡混。”

他常常说鬼话给我听,我却总不理他。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家里旁人都静悄悄地睡了,我一个人走到楼台上去望月。冷不防那讨厌的鬼也闹上来了,他吃得醉凶凶,靠近我的身前,说:“妹妹,好雅兴,看月哪!’说着,便拉着我的手。我说:‘大哥,不要拉拉扯扯的。’‘有什么要紧呢?这里又没有人!’他把我一抱,我的脚便离了地,他的酒气冲人的嘴唇便紧紧地贴在我的嘴唇上,舌头也不住的要伸进来。”“让它伸进来了么?”我急了,插口问。“没有,我把嘴唇紧紧闭着。他把手一松,我的脚仍旧落地。”

他便伸手摸我的胸部,我把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力气大,我支持不住,他的手已经伸进我的怀里了。以后……说到这里,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更急了,用被角擦干她的眼泪,说:“以后怎样呢?不要哭,说呀!”“以后,以后,他说:‘好妹妹,你可怜我一刻吧。’说着,他顺手把我一歪,我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台上,他也躺下身子来,要扯去我的裙子,我一面哭,一面出死命的挣扎着,正在危急万分的时节,忽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响,我说:‘人来了,快放手!’他便一溜烟地跑去了……”说完,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滚下来,湿遍了我的脸颊。我恨恨地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但是,玉兰,以后还遇见这样的事么?”“没有,以后我十分小心,晚上也叫了一个丫头陪伴,所以他没有机会了。但他对于我,总时常挤眉弄眼的。我又不敢告诉人,这样丑事,怎样可以说出来呢?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停了一刻,她又说:“淑琴,这样的家,叫我如何敢回去?”我翻了一翻身子,把她抱着说:“玉兰,你将来到我家里去住。”“你的家究竟是你的家呀!”她说。“不,我想我的妈妈一定欢喜你的。”我说。

那晚我们俩儿再也睡不着了,天刚微明,她便推推我说:“起来过去睡罢。”“怕人瞧见么?”我笑着,赶快跑回我的床上了。

从此一连几天,每晚在人们未睡以前,我们俩儿是各人睡在各人床上的。一等到人们都睡静了,灯光也已经全熄,我们又在一个床上睡着了。在天明以前,我们又分了开来。后来渐渐胆大了,简直也不瞒着人了,一上床就睡在一起,到摇了起身铃才两人一同起床。

到了星期日,我也懒得回家了,只是紧紧地抱着玉兰,睡一晚一天,不吃饭也不起床,最奇怪的是一点不饿也不疲倦。我们每次洗澡总在一个盆里,冷了,两个人抱着打颤。

我一连三星期没有回家,妈妈焦急起来了。因为那时爹爹到县城里玩去了,妈妈一个人在家,更觉十分寂寞。

于是十一月上旬的一个星期日,她便派了老妈,带了些吃的东西到校中来。可巧我因为肚里饿了,先往饭厅吃饭去了,她来找我,人家说我在饭厅中吃饭,她只是不信,要人领着到饭厅里来,她一见我,脱口的说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样一个人到这里来吃饭,不怕狗子打架吓了吗?”她瞧了瞧我的桌上的饭菜,说:“小姐,怎么用这样大的碗吃饭啦!这样的菜蔬也吃得下吗?小姐到了学校里,真真是换了一个人了。妈呀!小姐,你的脸为什么晒得这样黑?”说着,她瞧着我的脸只是笑。后来我带她到寝室里去,我介绍玉兰见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她回去告诉妈妈,下星期日我和玉兰一同回家玩一天。她瞧了一瞧玉兰上下,说:“好模样的小姐!只是太瘦了些!同我们小姐倒是一对,可惜一般是小姐,哈,哈,哈!”“别多嘴!没有事,早些走罢!”我说。

到了下星期日,玉兰果然和我一同到我的家里去了。

我的妈妈十分欢喜。她照我平常喜欢吃的,点了几样菜,吩咐厨子去弄。妈妈对玉兰说:“因为你初次到我的家里来,我不知道你欢喜吃什么。你们俩这样要好,大约口味也相仿佛吧。”说着,妈妈只是笑。后来玉兰吃了也说十分适口。妈妈说她客气,然而我知道那是她的真话,因为她的口味的确是和我相合的。

那天的天气很好,午餐后,我和玉兰携着手儿到村中近处去散步,经过清澈的小溪旁,站在田坝上,望着荒凉而清淡的旷野:远处的竹林茅舍,荒冢孤亭,平列在黄色的土山下;山上白云,正展开她的裙据,趁着微热的阳光,斜倚笑脸,媚视这冷静的人间。西风清凉地吹着她头上的细长发丝,时时拂过我的颈旁,使人生出一种奇痒而愉快的情感。在阳光底下斜望她白嫩的脸颊,红艳得正同抹上了胭脂。四顾无人,我颇觉情不自禁,突然的吻了一吻她的美丽的娇脸,说:“好玉兰,你欢喜我们的村中野景吗?”她把双手腰带似的围着我,说:“我欢喜,——我欢喜永远地同你吻着,在这荒凉的田坝上,在那清澈的小溪旁,在远处的土山上,在飘渺的白云下,在荒冢上,在竹林中,在茅舍里。”说完,她松开手儿东西乱指。我说:“好!你快离开那样的家庭,来这里和我一起!”“只怕是不能长久!待你出嫁,我更同谁住在这里!”“不,我决不嫁——不嫁旁人只嫁你!”我笑着说。“痴丫头,只怕你的爹妈决不会允许你。女人如何嫁给女人?”她说,我也不禁怃然。停了一刻,我又说:“今年寒假你不要回家,到我们这里来看雪景。”“不,”她说,“假如明年还进学校,一定到你家里过一个清闲的暑假。”“好,玉兰,你千万不要失信!”

太阳不肯为我们的快游而多停一刻,转眼便要西归,天边便显出红色的光芒,炊烟四起,暮鸦乱飞。我说:“太阳没有多时的快乐,不久便要回去了。”“我们趁着太阳未走先回罢。”说着,我们便携手回家,辞别妈妈,妈妈已经替我们备好了许多食品。她对玉兰说:“我欢喜你,希望你以后常同淑琴来家玩玩。你们俩儿当真像一对姊妹!”

寒假快近了,同学们都忙着预备功课。

玉兰说:“你晚上不许来吵我了!晚上来吵,第二天总是不能起早。要考了,规矩一些罢。”

“好的。”我假装答应了,心里只是好笑。晚上在自己床上睡了一会,又跑到她的床上去了。她还没有睡着,用手推推我说:“怎么又来了?”“好玉兰,饶饶我罢,我一个人怕——”“呸!怕什么?从前还不是一个人睡的。分明说谎!”她说。那天晚上我们总算又挤在一床睡了。

次日早上她说:“你今晚再来,我要去告诉舍监了。”

“好的,你去告诉。”我笑着说。“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假如这番考试不及格,大家都留级,有什么好处呢?明年我更没有脸面来校了。”说着,她眼中噙满了眼泪。我急了,连忙说:“好玉兰,不要哭,我一个人睡也好。待考完了,再两个人好好儿睡,睡三天三晚。”说完,我含笑望着她。“考完了自然随你,”她也笑了,用手摸摸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乱得像草一般的,也不理理!”

学校中每晚熄灯是有一定时间的,她便买了几枝洋烛,每晚预备功课。有一次,我半夜醒来,仿佛眼前有光,知道勤苦的玉兰正在看书,便喊她:“玉兰,你要不要命呀?”“好,我就睡了。”等我再睡醒来,仿佛玉兰还在看书,我说:“玉兰,你真不要命了!你再不睡,我要起来吵你了。”她才没奈何地就寝。

但是,命运,残酷的命运呀!她对于玉兰这样优秀而美丽的女郎,竟丝毫不加以怜惜。在考试的前三天,我们寝室里,忽然发生偷窃的问题,住在我的对面的胡婉,说是她失了钱了。这是怎样奇怪的一件事情呢?胡婉说:“钱袋里有五块现洋,摆在箱上,次天上午去拿来用,一摸,钱袋是空的。钱哪里去了呢?一定是谁偷去了?”

是谁把钱偷去了呢?寝室里一共四人,除了胡婉,大家都有嫌疑。另外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仆,当然也有嫌疑的。

于是大家开始讨论了:钱是当天晚上放在钱袋里的,次天上午便没有了。是晚上偷去了,还是次天早上偷去了呢?晚上只有玉兰睡得最迟。女仆充当本寝室早上洒扫时,胡婉自己还在房内看见的。次天恰是玉兰值日生,房锁后,钥匙是放在玉兰的身上。

从胡婉与张秀口角中流露出来的意思,玉兰竟不幸而有重大的嫌疑了。她们俩先前同我也很好的,后来为了玉兰的缘故,渐渐同我疏远了。我知道玉兰是冤枉的,但是不好意思出来辩护。她们俩也不肯直言,只是明讥暗刺。

最痛苦的自然是玉兰了,她急得脸孔青白,向我说:“我要做贼,天诛地灭!请她们查我的箱好了。”我说了很多的话安慰她,我劝她暂时不要着急,将来总会水落石出的。她说:“‘水落石出’是没有的事!世界上冤枉的人永远是不能昭雪的。真的贼反而不会吃亏!”

舍监知道失钱的事了,她是赞美玉兰平日的品行的,她悄悄地告诉我,她决不信玉兰有做贼的事。她叫我劝玉兰忍耐着,学校里正在暗暗的查,是谁偷去的,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

但可恶的是那学校里的老校长!他听信一面之词,也不管玉兰平日是怎样用功的好学生,他把玉兰叫到校长室去,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恨极那不分皂白的老校长了,我对玉兰说:“他虽是我爹爹的朋友,我要写信给爹爹,叫他同这样糊涂老狗儿绝交!”但是我的谩骂,如何可转移玉兰那样悲哀的情思呢!可怜玉兰的苦痛的心中加上了那样的打击,她真支持不住了,躺在床上哭了一天一晚。像豺狼般残忍的胡张二人,晚上在一个床上,嬉笑玩弄之余,还断断续续地骂:“孤魂野鬼……贼……该死的贼……”

我爱的敏今,写到这里,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我真不忍再写下去了。多情的你,也当替可怜的玉兰流泪罢。

我爱的,请你忍住眼泪,听我说完玉兰悲惨的结局。

学校中的考试开始了。玉兰忽然出人意外地把她的痛苦收藏起来,她带了惨白的脸,她同我们一般去应试。每种课程考完以后,我问:“玉兰,你考得好么?”“还好,没有什么大错。”“呀,我可错得利害!”“谁教你平常爱闹呀!”“不得了!玉兰,若是明年我留级,你升级,我们俩儿岂不是不能在一处了么?”我忽然焦急的说。“不会,你不会留级。”她安慰我似的说,停了一刻,她又说:“我们俩儿明年还能在一处么?咳!谁知道?”“玉兰,你想不来了么?不行,不行!”我似小孩般地抱着她。“来,假如我……我一定来。”

考试完了,大家等待学校里出榜。我正缠着玉兰践考试以前的约,两人睡在一床,每天恋着不肯起。这时的玉兰,爱我真爱得激烈极了,我们晚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舌头便自然地送到我的嘴中来了,有时我怕咬了她的舌尖的嫩皮,把她的舌尖送回去,她便故意的自己咬破了她的舌尖,把鲜血送到我的唇边来求怜悯。有时半夜醒来,她咬我,摘我的肉,我总笑嘻嘻的,不喊也不怨。可惜世界上欢娱的时间是不能常久的,在放假前一天的下午,我们俩儿正抱着睡在床上未起,讨厌的胡婉与张秀跑进房来,口中喊道:“考了第一了!呀,贼的第一!”我知道玉兰考了第一了,心中暗喜;因为她们暗骂玉兰,又不禁十分心恨。睁眼看我手中的玉兰,已气得脸色发青了,我连忙用嘴唇亲着她的脸。

那天晚上,我和玉兰都一晚未睡。我总怕她明年不肯来了,我说:“玉兰,你考了第一了,也许你的伯伯要欢喜些。”“他吗?他欢喜什么?他欢喜钱!”“玉兰,你明年来好了,你的钱不够,我可省用些,一个人的钱两个人也够用了。”“我不用你的钱!我已经无端的背上贼名了,用你的钱,岂不又成了骗子!”“不许瞎说!”我用手闭着她的口,她的眼泪又淌出了。

天色刚明大家起来,把书籍及用具理好,我的家中派了轿子来接我,玉兰家中还没有人来。我要等着玉兰一同走,她说:“不必等!横竖大家不同路。家中没有轿来接我,我自会坐轿回家的。”她送我到学校门口,我们还携着手儿走了一节,我说:“玉兰,你一定要来呀!你不来,我也不来了。”“好,我来。”她的神色十分沉静。走了一刻,我忽然想起,凑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你还应该留心你的哥哥……”“我知道。”她说。轿夫一再催我上轿,我只得没奈何地上轿走了。寒风吹着她的衣裙,我的轿子已经走了,远了,我回头还在轿窗中隐约地望见她站在寒风中挥着白巾送我。

我回家以后,第二天接到她寥寥的几句信,说是平安到家了,我的心中也安慰了些。我同妈妈谈起玉兰,妈妈也叹息地说:“那样美丽而端庄的女孩,也会做贼吗?不会,一定是旁人诬她的。等你爹爹回来,叫他写信去给校长,叫学校里仔细再查查看,不要冤曲了好人!”后来她又说:“你写信给玉兰,叫她过了年到我家里玩玩;开学时一同进学校罢。”我欢喜地照了妈妈的话写了一封长信,正想寄去给她,邮票已经贴好了,她的可怜的最后一封悲惨的信却已经来了。呀,我爱的敏今,我现在姑且噙着眼泪把她的信儿抄下,担心些,好人儿,预备着手帕来揩眼泪罢:

我爱的淑琴:

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信吗?可爱的,你怎样还不回信呀!唉!我已经等不着看见你的回信了!

昨晚伯伯接到学校里校长来信,说我有偷窃嫌疑,叫我下期不要再进松萝女师了。伯伯接信后大骂了我一顿,他说我败坏家庭名誉,他要我快快给他死掉。刻毒的大哥又趁势的百般凌辱我。呵,淑琴;你知道我决不会那样下流无耻去做贼。但事到如今,叫我有口也如何分辩?照我的境遇,我本应该早死了,偷生到今天,实非我之所愿。呵,淑琴,在你接着这信的时候,你爱的玉兰早已与她的爹妈聚首于虚无飘渺的阴间了,你应该为她祝福。但是,淑琴,为了我们俩儿之爱情,我在最后一呼吸以前,还十分恋念着你。

唉,当我带着冤枉躺在荒凉寂寞的地下的时候,枯草和尘土自然会为我不平着痛哭的。我希望我心中对你的爱情能从尘土里上伸起来,在春天幻作悲哀的鲜花。

淑琴,我爱的,你应该牢记着。胡婉的那五块钱决不是我偷的,将来有查出究竟是谁偷去的一天,你应该写封信到我的家里去。使那些残忍的家人知道我死去的冤枉。

你不要痛恨那糊涂的校长。他那一封信,实在有万分力量,可以教我勇敢地走我自己的路。

唉,淑琴,你是那样年青,美丽,活泼,聪明,望你珍重着自己的青春,愿你能得着一个如意的郎君,同你一般的美丽,活泼,聪明。假如你们将来在温柔的绣榻上,会谈起我的名字,那么我的骸骨可以睡得安适而且舒服了。你千万不要为了我的死而十分悲伤。珍重呀,我爱的淑琴!

硝镪水是早已备好了,我现在要喝干了它,走我自己的虚无的路。

替我望望你的妈妈。

玉兰上

敏今,我的好人儿!接到玉兰的死信后,我简直悲伤的同疯人一般,半个月不曾起床。后来我想再也不忍到那黑暗的松萝女师去,所以就同妈妈爹爹商妥,转学到现在的省立女师来了。

但是那五块钱究竟是谁偷的呢?后来我打听了好多松萝女师的人们,据说这件偷案到现在还不曾查明!可怜的玉兰!她的冤枉将同她的身体一般,永远沉埋到黑暗的地下去了!

你爱的淑琴秋之午夜你教我怎么办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才算好些了。这暑假里,本来该多读些书,预备考女高师。哪知这一病就是两星期!

早上,母亲来糊糊涂涂地问了几句:“好了么?可想吃什么东西?教王妈做去。”说着,又到刘家打牌去了。

唉!母亲只顾打牌,阿姊也只顾出去飘荡,横竖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有各人玩的地方。

阿姊今天没有来看我。大概我的病好了,阿姊反不高兴,也未可知。阿姊是希望我生病的,并且还希望我……唉!

我只盼望我的爱人快来。叫王妈打电话到前毛家湾去。他来时已经一点钟了。他看见我已经起床,十分快活,走近前,摸摸我的额,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我说今儿定要痊愈了,怪不得昨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和你到中天去看电影。”说了,他便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个嘴。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酸,眼泪便不由的滚下来。他呆着了,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起来?”我说:“爱人呀!倘若没有你,我早就该病死了!”“宝宝,不要哭了。”他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用嘴唇紧紧的亲着我的嘴唇。

我们俩拥抱了很多时。他走时,天已经晚了。可爱的人儿!两星期以来,他天天在烈日底下奔跑,也够累了。

我给他什么呢?给他接吻?给他拥抱?晚上,躺在床上想,渐渐觉得眼前又充满了快乐和光明。

七月三十一日

昨晚,我爱走的时节,握着我的手说道:“再会,明天一定早些来。”今天他果然来的很早。他笑着问我,笑得极妩媚,说:“今天精神更好些了么?”我答:“更好些了,谢谢你!”

啊,我每次看见我爱的笑容和黑眼珠,心里便立刻快乐了。我们俩儿顽了半天,有时握手,有时亲嘴,有时我坐在我爱人身上,他的手便到处乱摸了。我说:“好人儿,不要胡闹,怪厌烦的。”他知道我身体还柔弱,所以也就停止他的颠狂了。

我爱的回去了,过了一刻,他家里的仆人送了一只鸡两个大西瓜来,阿姊看了看东西,说:“这些东西我们不要吃,请你带回去罢!”仆人说:“不,一定不能带转去,带转去少爷要怪我的。”阿姊说:“我们不吃这些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先来问我们要吃什么东西然后才送呢?”我听了这句无道理的话,忍不住气冲上来了,我说:“阿姊!我从没听见过,送东西给人家要先问问人家喜欢吃什么!”

阿姊把脸一沉,走进房去了。母亲出来说:“大家不吃,还是让他带回去罢!”我大声地说:“谁不要吃!你们不吃!我吃!”我把鸡和西瓜全拿到我房里来了,母亲还断断续续地在说:“西瓜……你也少吃些好。”我不理她。

我只希望我爱不要知道今天这些事,他的仆人也许不敢告诉他吧?否则,那可爱的青年又要气得哭了。

狠心的阿姊和母亲……我为了她们暗暗的哭到半夜。

八月一日

天气热得慌,母亲一早就出去打牌了。阿姊邀我到刘家去看打牌。我因为我爱的要来,没有同她去。

我只怕昨天的事吹到我爱耳中,他一定要生气了。他只是不来!耳听着壁上钟摆滴答滴答的声音,眼前苍蝇乱飞,真叫人十分纳闷!

我忍不住了,便去打电话给他,电话号码还没有接上,我爱的却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笑吟吟地。这时节许多感想都潮一般地涌起来,涌到我的心胸,迫得我要哭。

我爱的坐在我的身边,说:“又是她们欺负你么?不要生气,勇敢些罢!”我说:“要是父亲还在,她们哪里敢这样欺负我呀!”眼泪流满我的脸上了。

晚上,阿姊回来了,带了刘永绅同来,在厅上谈话。

我在房里看报,听见他们俩儿嘻嘻哈哈的谈得十分快活。

我在玻璃窗上偷瞧了一下,瞧见阿姊很轻浮地坐在刘家儿子的身边,刘家儿子的右手伸在阿姊的怀里……

咳!父亲死后,我家竟弄到这步田地!真是可叹呀!

我有点头痛了。

八月二日

九点钟的时候,我爱来了。他告诉我,昨夜和他的父母亲谈话谈得很久。

“谈些什么呢?”我有点奇怪了。

“他们要我和你结婚。父亲说:‘还是结婚好,省得人家说闲话!’母亲说:‘不结婚,就是自由恋爱也是姘头!’”

“你怎样回答他们呢?”我问他。

“我说:‘请你们不要干涉我和淑贞的婚姻问题。要是结了婚,你们有钱供给我和淑贞两个人读书留学么?’他们都一声不响了。后来我们便谈旁的家务事。”

“你回答的很对!我们俩儿应该竭力反对形式的结婚!母亲和阿姊正想我早点嫁,她们可多得我父亲的遗产!我病的时节,阿姊很快活,母亲也照样的出去打牌。她们这种行为简直希望我快点死,你也看得出来罢。我现在下了决心了。她们要我嫁,我偏不嫁,看她们怎样?今年进女高师去,女高师毕业同你到日本去。读书用钱,她们敢不拿出来!你不看见阿姊么?她那样行为,还说要独身,还不是想得父亲遗下来的钱?我们要奋斗到底!”

“对的,你说的是!”我又抱在我爱的身上了。

八月四日

今天精神好一点,上午预备了些代数几何的功课。

我爱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不来看我了。

十一点的时候,刘永娇来,阿姊陪她在厅上谈天,我也去加入闲谈。

“你弟弟对他未婚妻的事怎样呢?”阿姊问。

“还是同从前一样,不会好的。”永娇答。

“你的父亲母亲怎样办呢?为什么不把庚帖还女家?”

“我父亲不肯,没法子!”永娇答。

“那真是讨厌呀!”阿姊说。

“是的,真正讨厌!”永娇说。

阿姊这样关心刘永绅的婚姻问题,已不止一次,我心里要想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声。 DKXQGxyRXrk4YCQgTDTTuAT6VlO3S2tG1JF+wSwhvuQQ1C5y/g5NpkInENSxAh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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