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林保生之死,与那个放爆竹的孩子不无关系。
孟伯也不想瞒着,当下认真回忆:“那个孩子……听说是姓姜,但不知是哪个jiang字,听抱着的仆人叫小郎,好像那日他们家来了些人,到我们村上去买果子。事发之后,我跟着你阿爹的车到城里来了,等我回去之后,他们已经走了。”
他当时还特意打听过,总想着在林保生在他的果园里出了事儿,这事还是打听清楚的好。
孟伯所在的村子名叫孟家湾,山上多果园,不止孟伯这一家,总有十来户人家以种果树为生,每年京中铺子或者富贵人家的仆人都会去孟家湾采卖果子,何止一二家。况且听说那孩子是从京中去的,上京城最少也有上百万户人家,她们又要去哪里寻?
姐弟四个问过孟伯之后,在何氏面前绝口不再提此事,只盼着她每日好起来。
过了三七,铺子要开张了,伙计徐良却来辞工。
东家亡故了,东家太太又病病歪歪的,徐良回家与家人商议,好歹现在工钱都付清的,若是再干下去,铺子将来亏损了,说不定就得白干了。
他家小门小户,也贴补不起,还指望着他自己赚钱回去娶媳妇儿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林碧落一点也不惊讶徐良有这样的选择。反倒是林碧月不依,道是徐良签的契约到明年底才满呢,怎么能现在就放他走?
林碧落安抚炸了毛的二姐姐:“就算留下了他,他干活的时候偷尖耍滑,再一个,咱们家是卖吃食的,万一他在吃的上面动手脚,到时候出了事岂不是砸了自家招牌?还不如趁着大家现在都和和气气的,放他走?”
防人之心不可无,林保生当初觉得三闺女戒备心重,是一点也没看错。
“那……以后谁来卖货?”林碧月虽然觉得小妹妹这话没什么问题,但摆在眼前的却是大难题。
家中还有一点存货,铺子开着,到了过完年估摸着便没什么可卖的了。但现在才八月初,这中间的几个月谁来看铺子?
林碧云与林碧月虽然对后院的事情没问题,但记帐卖货就不在行了。
“正好我也不能去学堂了,就在家看铺子吧。”林碧落宽慰两个姐姐,“楠哥儿是必定还要去学堂向先生请教学问的,我一个女孩子,也不准备去考状元,索性以后铺子我来看,搬不动的总还有迎儿跟姐姐们,搭把手总还能过去的,先把家里存的货出清再说。”
等过完了年,想来阿娘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另行计较。
姐妹三个一商量,就将此事定了。林楠是个小孩子,许多时候以林碧落的意见为主,即使反对也无效。等于是四票通过。
林碧落还特意留了徐良几日。
“徐大哥,你也知道,铺子里的事情我完全不懂,还要央你在铺子里多干半个月,我发你一个月工钱,烦你将铺子里的果子价格,怎么卖法儿教了我……”
徐良在心里想了想,反正目下他还没找到新的伙计,干半个月拿一个月的工作,也合算,便暂时留了下来,教林碧落卖货。
林碧落怕自己记不住,专门拿个小本子,将徐良叮嘱一一记下了,又赞他:“徐大哥,多亏了你肯教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徐良本来心里还有一丝愧疚,见她这般专心好学,人又乖巧懂事,教的便更为用心一些,约有十来日,她便已经能独自称秤卖货,记帐打理铺子了。
他本来便着急要出去再寻活计,见林碧落卖起果子来有条不紊,记帐又清楚,比他做的还要好,便正式提出请辞,林碧落大大方方发了他一个月工钱,又包了四样蜜饯果子给他:“徐大哥,我们家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就这果子吃着味儿还不错,你拿点回去给徐家伯母尝尝。”
其实林保生待伙计向来大方,徐良在林家铺子上工这几年,家里人吃的零嘴儿都是林保生发了话,让他从铺子里拿回去的。没想到临走,林碧落也这样大方,心中更有几分不是滋味,又想着,若是林保生还活着,他定然留在林家铺子里好生干。
奈何天不佑人。
等徐良走了,林碧月从后面出来,瞅着他有背影生气:“三妹妹,你怎么不但提前放他走了,还送他吃的?那少说也有二钱银子呢。”
林碧落拉着林碧月的手轻轻摇了两下,似撒娇一般问道:“二姐姐你觉得,从咱们家出去的伙计,让他将来提起咱们家来,是赞咱们家厚待伙计,不苛刻人呢,还是在背后骂咱们家小气抠门,留不住人呢?”
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要比这个小小铺子复杂太多。只要不是深仇大恨,又或者人品奇差的奇葩,林碧落与人相处向来都秉承着“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
徐良不过是个小伙计,此刻要离开林家,总是为自己的生活做打算。在看不到林家生活的希望之时,也不能要求无关人员与他们家人陪绑,渡过这段低谷。
假如徐良肯坚持留下来,那是他的义,他要走,也不能算是不忠,说白了不过是薪酬关系,哪里能要求别人不顾一切的牺牲?
林碧落的想法,固然对这个世界的宾主关系看法与时人不同,但是却对自己更好,戒备心重,有时候并非坏事。
林碧月点一下她的额头:“你说的总是有理!”她问一句,小丫头后面有十几句等着修理她,且句句切中要害。
而且她也发现,自从阿爹过世之后,小妹妹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身上那点往日的稚嫩都没有了,好些时候,想的比她跟大姐都要周到。
林碧月将她心中所想私下告诉林碧云,问她可有这种感觉。林碧云温柔一笑:“说起来,家里出这样大事,原本好些事都应该是我来做,可是偏偏我不会记帐,铺子里只能靠三妹妹。她虽然年纪小,到底读过书的,想法又多,人又明理,多听听她的准没错。”
不知不觉间,林碧落已经获得了林碧云的认可。
何氏能起身走动几步的时候,起先还在院子里走几步,然后便被两个闺女劝回房里去歇息了,后来日子渐多,她便在房里收拾林保生的旧物。什么衣服鞋袜,各种生活用具,摆在眼前总是徒增伤心,不摆在眼前,却又觉得房里空荡荡的,空的人喘不过气来。
三个闺女每晚轮着陪也睡,但孩子们年纪小,哪怕经历丧父大事,累了的时候照样能睡着,听着闺女们不同于林保生的轻浅呼吸,何氏觉得更睡不着了。
她晚上睡的不好,白天精神也不济,不过是略走动几步,再在房里慢慢整理一下林保生的旧物。等到正房里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只留了一两样摆着做纪念,其余的全收起来,想起要整理外院书房的时候,中秋都已经过去了。
林家这一年的中秋节,大家都绝口不提过节一事。
因此外面各户人家热火朝天的准备着过中秋节,做月饼买果瓜香烛之类,林家却安静的出奇。何氏自己如今对于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只当还早,等想起来问迎儿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迎儿彼时正拿着鸡毛掸子收拾她房里,闻言笑着停下手来,“太太可想起来问一句了,今儿都二十一了。”
“七月二十一?”不对啊,七月按理来说应该过了啊。
“难道是八月二十一?”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病的昏昏沉沉的,时间已经过到八月底了。
何氏环顾家中,一切似乎都井井有条,少了一个人,又在她病倒的情况下,家里也并未显出乱迹来。那铺子里呢?
“这些日子,徐良可有准时来上工?”有做熟了的伙计,总还能令人放心一点。
迎儿摇摇头,“徐良早就辞工了,现在铺子里是三娘子在打理。”
“三姐儿?”
何氏简直不敢相信。三姐儿还不到她肩上,怎么打理铺子的?家中另两个闺女倒是大一些,可是不会记帐,也没办法打理啊。
她急忙起身:“快扶我去看一看。”一着急,她便心慌气短,这是她亡夫以后新近落下的毛病。
迎儿不敢怠慢,连忙放下鸡毛掸子,扶了她的手,主仆两个到前面铺子里去看了。
林家这铺面后面有个小门,与前院相连,方便取货,自家人进出。那小门上有门帘,隔着门帘,能听到林碧落清脆的童音,招呼铺子里的来客。
“大娘,您要的二两甘草杏,二两金丝蜜枣,一共五十个大钱。”
何氏悄悄掀起窜子来去瞧,隔着高高的柜台,三姐儿似乎长高了好多,正笑着将包好的蜜饯果子递到对面妇人的手里,又将妇人递过来的钱数好,收了起来。目光顺着她收钱的手往下,她眼圈儿顿时红了,一时里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哪里是她家三姐儿长高了?她脚下还稳稳踩着个小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