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到底还是没有如江氏所愿一病不起,而是在三个闺女齐心协力的照料之下,身子骨渐渐的好了起来。人虽然还很郁郁,到底眼前有四个孩子缠着,不教她有暇伤神,等她能起身走动的时候,已经烧完了三七纸了。
卖果子的孟伯来了两回,想将林保生过世前已经付过款的果子拉过来,但林家向来对原料选材十分严格,如今一家子孤儿寡妇,也不好去果园里验货,林家不验货,按惯例孟伯便没办法装车拉过来,彼时何氏还病着,孩子们又不想让她为些事费神,便拟将货退了,待何氏身体好了再做决定。
横竖铺面是自家的,也不怕折了本。
这中间,林碧云有些迟疑,拿不定主意,林碧月倒爽快,不过同林碧落的意见正好相反。
“哪怕阿爹不在了,不就是做蜜饯果子么?我们也可以自己做啊。”她掐尖要强惯了的,总觉得做蜜饯果子没什么难的。往常在家里,也看到过林保生与何氏做的过程。
林碧落坚决反对:“这件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味道不好了,不但坏了一批果子,连阿爹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招牌也砸了。我们现在又不能把阿娘拉起来干活,谁都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哪怕铺子歇一阵子,等阿娘养好了带着我们再做,也比我们砸了招牌的强!”
林碧月自忖自己是姐姐,见识自然要比当妹妹的强,寸步不让:“咱们家铺子生意一向好,停个十天半个月没什么,可是现在不趁着秋天入果子做起来,到时候没有存货,来年便只能关门,哪有放着铺子不挣钱的道理?”
这件事情上,林碧落总觉得,现代社会的品牌理论,是没办法向这位封建社会的姐姐讲明白的,但是她明知此事不妥,又不能忍着不说。一家人关起门来吵翻了天,也是骨肉血亲,目标总是一致的。不过林碧月的性子,与她针尖对麦芒的呛几句没关系,要是两方都一直死扛着说不到一起,不但与事无补,反会坏事。
说不得此事只有柔缓相劝了。
林碧落打定了主意,情绪便平复了下来:“二姐姐,这件事情咱们都再多想想,到底我们都是盼着家里好起来的,哪怕阿爹去了,也要把日子过下去。明儿咱们再理论。”
林碧云与林楠看着两方争吵,林碧云是中间犹疑派,考虑到姐妹之间的和气,想的远没有林碧落远,林楠向来是最听林碧落的话,上面两个姐姐还要再靠后,因此毫不迟疑的站在了林碧落一方,形势上面,林碧月并未胜出,于是气哼哼回房去了。
林碧云摸摸她的脑袋叹息:“我们家三姐儿是个有大主意的孩子,可是此事……总还要再想想的。”铺子一直停着,家里没进项,似乎也不太好。
林碧落替她宽心,“大姐别怕,此事有我。”
林碧云苦笑:“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办法?”
当天林碧落便拿出自己攒了好几年的零用钱,足有一两之多,给了迎儿,让她出门去操办些东西回来,迎儿依言而行,一个下午都不见影子。
第二日,林碧落特别招呼姐弟三人到前院林保生的书房里议事。她这派头连林碧月也要笑起来了:“小毛丫头,还懂什么议事?”这个小鬼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招,妄想着说服她。
哪知三人到了书房,却见林保生往日看帐薄子的案子上摆着几十份蜜饯果子,种类繁多,但是数量都不多。
“你这是趁着家里的蜜饯果子没全卖出去,先留一点自家来吃?”林碧月一边笑一边走近了,才觉奇怪:“咦?瞧着又不像咱们家的……”难道是从别家买的?
林碧云更是一头雾水。
林碧落小脸儿倒是非常凝重,让迎儿给姐弟们各准备了清水,然后请她们一一品尝。
林家的蜜饯果子味道很正,比如金丝蜜枣,就决不会是那种甜的碜人的味儿,而是带着浓浓的枣香味,甜的很合适,再比如甘草杏,并不像外面卖的那样,或者甘草放多了,或者是因为落果做的,原料不好,吃起来酸的倒牙,而是金黄金黄,酸酸甜甜很趁口又开胃……
又诸如梨干、梨条、楂条、炒红果、党梅、乌梅、柿膏儿、姜桔、蜜制金桔等等,因为是林保生与何氏精工细作,味道自然非常好。
林家姐弟几个是吃这些零嘴儿长大的,既然林碧落请大家尝,便拈了自己最近的蜜饯果子来尝,三姐弟越吃,眉头越皱了起来,林楠索性尝一样吐一口,连呼:“这都是什么怪味儿?”他说不出原因出在哪里,为何别家的东西味道就是比不上自家的。
姐弟三人不觉得,盖因自家有这些东西,皆习以为常,以为外面铺子里买的味道也差不多。又因为自家铺子生意一向红火,阿爹阿娘做的时候都不曾真正留心,尝过了别家的蜜饯果子,才发现自家的味道真正好。
尝完了外面买的,林碧落又唤迎儿将早准备好的自家的蜜饯果子端了上来,请姐弟三个再尝。
林碧月一脸羞愧,再不觉得小妹妹是个小毛丫头,见识短浅了,“咱们家的,自小吃到大,哪还用尝啊?”
林碧落摇头:“这是不一样的。以前我们都当打发时间的零嘴,但现在假如二姐姐是外面的客人,以货比三家的态度,尝尝咱们家果子的味道与别家的味道到底差别在哪,才会更深有体会。”
林碧云与林楠已经挨个尝了起来,林碧月漱了下口,也开始尝起来。
姐弟三个尝的很慢,量很小,让每一种蜜饯果子都以极小的量在舌尖停留,充分感受自家蜜饯果子的味道,再漱口,尝下一种。
这么多年以来,她们从未以这么郑重的态度吃过自家店里的蜜饯果子。
尝完了,林碧落便问:“二姐姐觉得仅凭咱们姐弟四个,能做出阿爹阿娘做的这味儿?反正我是做不出来的。”她拿一条别家的楂条来,又拿了自家的,从色泽到味道都对比了一番:“这种细微的差别,寻常人不觉得,可是大家吃的多了,就吃出区别了。这就是我们家的蜜饯果子为什么比别家的都要贵个五到十文钱,但还是有不少人来卖。真正值钱的,是质量,是味道,是阿爹阿娘做出来的口碑,是咱们林家这块招牌!”
童音朗朗,可是说出来的话足以教面前的三姐弟郑重对待,她道:“——而且,咱们林家果子铺这块招牌,是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二叔家为什么最后不卖蜜饯果子了?就是因为味道不好,比不上阿公在世时候的味道。咱们家这个,才是阿公传下来的,林家三代果子铺的正宗味道!”她那位目光短浅的二婶,抛了自家锅里的,非要来抢她们家碗里的,能有什么大出息?
反正这个时代不注重知识产权,吃的东西都是全靠味道质量取胜,若是现代恐怕光这个牌子都有一场官司好打!
林碧月彻底被她说服了。
孟伯再来,姐弟三人便公推由林碧落与他交涉。
看着眼前出来的才到他胸前的小丫头,孟伯哭笑不得……林家这四个孩子,是跟他闹着玩儿的吧?
但是看看她身后其余三个自动站成护卫队模样的姐弟,他又莫名觉得这小丫头似乎不是哭着喊着要出来逗他玩,并且什么也不懂的小毛丫头,而是真的要与他谈退货这件事。
孟伯的感觉没错,等真正谈起来,他才发现小丫头口舌很是伶俐,说话非常有条理,从林保生在他果园里出事,到后面不得不被迫中止收货,中间大打同情分,完了又爽快的将那五十两付款追讨四十两回来,其余十两视做来年订金,到时候她们姐弟几个定然会如期去果园挑货……
反正孟伯觉得,她说话让人觉得既伤感又中听,还让他找不出不退货的理由,哪怕果子烂在自己手里……
因为是与林保生长期合作的关系,林家每年去孟家果园买果子,总是买最好的果子,而且价格也比别的果子铺要高一点。别的果子铺因为对原料上并不讲究,有些是伙计直接去拉的,掌柜的根本不露面,哪怕是落果也无所谓,价格低一点,伙计报给掌柜的价格时再略微高一点,还能从中间赚点小钱,何乐而不为?
归根结底,孟伯还是愿意与林家长期合作的。
于是他痛痛快快退了四十两银子给林家,临走的时候,那个小丫头忽叫住了他,如画眉目间满是浓浓的与年龄不相称的哀伤与气愤:“孟伯,你可知道,当初扔爆竹吓惊了我阿爹马车的小孩子,是谁家孩子?”
孟伯心惊:这孩子……是想打上门去讨公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