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太阳停留在天空的时间变得很短,太阳落下山坡后不久,天色就暗黑了下来,繁星点点缀在村庄的上空。山村的傍晚异常的静谧,乡邻的脚步,偶尔会惊起几声犬吠;和栖息在村庄里几棵老树上寒鸦的叫声。
志民点亮院子四角的风灯,招呼着陆续走进院落的乡邻。东北农村自古以来就延续了一种习俗,冬天进入腊月,农历二十三小年的前后十几天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杀猪宰鸡,准备过大年。杀猪的人家一定要请亲朋好友,街坊四邻来饱吃一顿猪肉,以便增进感情。
父亲和二叔在太阳没有落山之前就赶回来了,看父亲脸上的表情,那头猪应该卖了一个好价钱。二叔说他和父亲还去了一趟志民的大姐家送了一刀肉,也顺便探听了一下城里的消息。二叔说城里四处都挂着安民榜,的确是大清皇帝要在省城定都,国号满洲国,可能来年春天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志民关心的倒不是这些,他关心的是大哥何志强的情况,他知道大哥在县城多年,一直和大姐有着联系,所以希望从二叔口中听到一点大哥的消息。二叔说他也私下问了大姐,大姐说还是去年的时候接到一封信,是从南方寄来的,说他一切都好,让家里人不要惦记,此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音讯。
灶房里灯火通明,滚滚的热气从敞开的两扇门涌出来,裹着一股股的肉香。万山和臭蛋还有二狗也都来了,帮着抱柴,烧火和摆席。酒席一共五桌,正房摆三桌,偏房摆两桌。正房是给长辈备下的,偏房是给志民他们这个辈分和妇孺预备的。菜肴一致,没有正房偏房之分,都用大盆大碗盛得满满的。主菜每桌都是一小盆切得四四方方;带皮的红白肉相间的骰子肉块,是要蘸着蒜泥吃的,这种烀了一下午的肉块,咬一口会满嘴流油,香到骨子里。主要的配菜是白肉血肠,五花肉的肥膘很厚,烩入酸菜,血肠,血筋;也是招待客人的一道东北名菜。其次的配菜无非就是鸡蛋,木耳,蘑菇,还有腌制的山野菜之类的了。
志民站在门口,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留意着佟六爷的身影出现,心情有些忐忑不安。自从父母昨天说起给他定了亲,志民的神智一直处于恍惚之中,他一方面非常迫切的想见到未婚妻,另一方面却怕见到,至于什么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不知道他未来的媳妇儿,会不会随着佟六爷一起来,所以,他此时的心情感受非常矛盾。
远远的一股酒香飘过来,志民心中一喜,知道是佟六爷来了。佟六爷由于酿酒多年,即使是不喝酒也是一身的酒气,一年四季这种味道挥之不去。佟六爷自己也打趣的说过,他身上流的汗都是有度数的。等酒香味越来越近,志民发现只有佟六爷一个人走过来,心里不免有点怅然若失。虽然没有等到预期的效果,志民还是很热情的跑出大门外,热情的打着招呼:“六爷,您慢着点,路滑。”话音未落之时,借着月光只见佟六爷出手就是一拳,直奔志民的面门而来。志民猝不及防,心里一惊,身体一晃避开了拳头,右手本能的叼住了佟六爷的手腕,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噗通”一声,佟六爷直直的摔倒在雪地上。
“臭小子,你想摔死你老丈人啊?”佟六爷趴在雪地上大骂。
志民猛然醒过神儿来,赶紧搀扶起佟六爷,嘴里连连道歉说不是故意要摔的。“哈哈哈。”佟六爷朗声大笑,用手拍打着前襟的沾上的雪说:“行,能把你六爷摔倒的,配做佟家的姑爷。”听他这么一说,志民的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六兄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母亲闻声走来。
“嘿嘿,老嫂子,我和志民闹着玩儿呢,试试他的功夫。”佟六爷满不在乎的说。
“一老一少的也没有个正形,幸亏没有人看到,不然还不让人笑话死。”母亲说:“就等你了,快入席去吧。”扯着佟六爷就进了院子。
“臭小子,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佟六爷哈哈笑着,扔下了一句话。
志民也哈哈的笑了。佟六爷一贯行事不按常理,五十几岁的人了,有时候做事情还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不拘俗理,刚才的事情就可窥一斑。看着门外再没有了乡邻的人迹,志民插了门闩也回到偏房。
屋子里很暖和,火炕的长条桌上摆满了饭馔菜肴,围坐周围的有十几个人,有年龄稍长一些的,也有年龄比志民小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志民上炕坐到了中间东道主的位置,寒暄了几句之后,酒席就正式开始了。因为是同村的人,大家彼此都很熟络,一杯高粱酒下肚后,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猜拳行令之声,交头接耳之语开始不绝于耳。
“志民,见到你的媳妇儿没有?”臭蛋咽下了一块肉,抹去嘴角的的流油问。万山也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志民,志民摇摇头说:”没有见到不说,还把佟六爷摔了一个跟头。“
看万山和臭蛋一脸惊愕的表情,志民讲了刚才的事情。身边的几个人听了后,都大笑起来。
“志民,我娘说佟六爷家的小闺女,长的像画上走下来的人呢。”臭蛋说。
对于佟六爷家的这个小女儿,志民知道的不是太多,只是听说从小就被寄养在省城的姑姑家里,佟六爷的老婆在生这个小女儿的时候难产,女儿生下来没有喝一口奶,她的妈妈就大流血死了。恰巧那时佟六爷的姐姐——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来这里探亲,怕佟六爷一个大男人不会伺候养不活这个;只会对她一个人笑的小侄女,就索性抱到省城去了。一晃就是十六年,也偶尔随姑姑回过村子几次,但毕竟见过她的人不是很多。
志民听臭蛋这么一说,心里也痒痒的,想的明天就去佟六爷家拜寿和定亲,呵呵的傻笑了几声。他端起酒杯说:“不说这些了,二狗他们和咱们三个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一定要喝个一醉方休,我先干为敬。”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
“干,干,干。”十几只粗瓷杯叮叮当当的碰击在一起,一连串的发出悦耳的声音,酒香更浓烈的弥漫了房间。
院子里的猎犬突然狂吠起来,在犬吠声里,志民听到有拍击大门门环的声音,他暗想:要请的乡邻应该都到齐了,难不成还有落下的吗?他跳下火炕,蹬上毡疙瘩就跑了出去。正房里闻声已经有人走出来,是志民的二叔,他大着嗓门喊道:“谁啊?酒都要喝完了,怎么才来?”
志民喝住猎犬,静听门外的动静。
“是我啊,二哥,子杰。”门外传来表叔的话音。
“哦,我和大哥以为你今晚回不来了呢。”二叔拉开门闩,借着月光和门框上的风灯光亮,志民看到表叔走进院子,身后还跟着白天见过的那两个当兵的人。
“是表叔回来了,快去正房吃饭吧。”志民说。
“好,好,你们两个随我侄子也去吃饭吧。”表叔的语气似乎有命令的口吻,这让志民略有诧异。他把表叔他们骑来的三匹马牵到马厩,添了一些草料,然后招呼那两个兵士一同去吃饭。酒席之间,两个兵士讲出来的话,更是让志民吃惊不小。他们说表叔马上就要上任副县长一职,兼任警察署署长,负责县城境内的治安防护以及剿匪等事宜。席间,两个兵士也极尽巴结之意,频频向敬酒,志民推辞不下,终于在高粱酒的麻醉下失去了味觉,视觉也渐渐模糊起来,最终昏昏然的酣睡过去。一条火狐奔跑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他策马追逐,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了一片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的丛林,一个美丽窈窕的少女向他招手,他知道,这个少女就是他未婚的妻子。他跳下马,拥抱住了她的身体,耳鬓厮磨之间,他的脸颊异常是疼痛,好似有火在炙烤着一般。他推开了她的身体,却猛然发觉眼前是一条火狐,眼神儿妖异的望着自己,并且呲牙咧嘴的笑着。那一刻,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梦,想喊却喊不出来。一双无形的手压在他的胸膛,让他窒息得喘不过气。喉咙也如被火炽过一般有些干渴的痛感,他努力睁开了双眼,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