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就在日本教官站立的地方,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膏药旗,在纹着豹子的那个人通过时,小旗上下摇晃,表示这个人已经完成了十圈儿的任务。
志民和那个人还是相差了几步到达的终点,他又慢慢的跑了小半圈儿,以缓解身体因剧烈运动后,所带来的不适之感。调整好身体后,志民开始四处寻找,在终点超过他的那个人。只见那个人正在训练场外的一口辘轳井旁,端着刚刚打上来的一铁桶凉水,大口大口的牛饮鲸吞着。志民走过去打着招呼:“这位兄弟,你是哪里人啊?”
这个人转过身,胸前赫然也刺着一只张牙舞爪;血红眼睛的金钱豹,仰天长啸着,露出来森森的牙齿,似乎要吞噬苍穹一般。
他的骨骼要比志民粗壮一些,脸颊棱角分明,一双豹子一般的圆眼下面,是宽阔的鼻子,一张大嘴,嘴唇很厚。他见志民来问,憨厚的笑了一笑说:“你就是那个先跑到俺前面的兄弟吧?俺很佩服你的。”
志民挠着头说:“可还是跑不过你。”
“俺叫莫长林,是马架子人,家里那边人都喊俺豹子。”
“何志民,叉鱼河人。”志民说。
两个人惺惺相惜,很快就熟络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瘦小,额头高耸,长着一双很机灵眼睛的人也走过来,热情的和两个人打着招呼:“两位兄台,小弟孙二宝,想结识两位兄长。”他文绉绉的说。
志民认出来这个叫孙二宝的人,就是刚才一直想超过他的人。志民一拱手说:“客气了,我也有幸认识孙兄和莫兄。”
“哎呀,俺的娘啊,你们两个人说话,就不能实实在在的?俺听着费劲儿。”莫长林说:“你们就喊俺豹子吧,听着顺耳也不别扭。”
志民和孙二宝被莫长林一说,都呵呵的傻笑了几声。通过交谈,志民知道了豹子是赫哲族人。他所居住的马架子村;以及附近的几个村落基本都是赫哲族人。他的部族,早年从乌苏里江迁徙到松花江的上游。豹子从小就在江边和长白山麓的茂密丛林里长大,捕鱼,狩猎样样精通,尤其是除了鱼讯期,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都穿梭于崇山峻岭当中,天长日久,练就了一双飞毛腿。今天只是牛刀小试而已,他说,再跑上这么十圈儿,也不是什么事儿。孙二宝听得直咂舌,他和志民一样,相信这个直脾气的豹子说的话是真的。
孙二宝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到大没有离开县城一步。他的父亲经营着一个绸缎庄,家境也算殷实。他一直都在读书,还没有等到国民政府创立的中学给他颁发毕业证书,就改朝换代变成了满洲国。在学校里,他最喜欢的运动就是,跳高,跳远,还有长短跑,并且成绩斐然。他说如果不是战乱,这个时候应该去省城的体育院校读书了。他来到警察队,全是拜长他二十岁的大哥——孙大宝所赐。当谈及他大哥的时候,孙二宝却似乎羞于表述。
三个人正聊得开心,臭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头上还兀自热气腾腾的。他顾不上和志民打招呼,就直奔铁桶去了,喝了好一会儿凉水才作罢;一抹嘴说:“这水真甜哪。”引得志民他们直笑。
训练场上还有十七八个人在跑,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是在走。日本教官一边用日本话大骂,一边用拳脚和解下的腰带来招呼着他们。这些平日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此刻的感受一定是生不如死了。
陆陆续续的又有人走到井边,边喝水边大骂。志民他们相视一笑,便各自散去了。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天的培训科目,就是对站姿和步伐的训练,也是从教官的口令上升到服从命令的高度。
一天下来,志民也觉得腰酸背痛的。晚上吃了两大碗掺了几粒白米的高粱米饭;和一小盆白菜炖豆腐就躺在了床上闭目养神。
“志民,志民。”是臭蛋的声音,志民睁眼一看果然是他。
“你不在宿舍歇一歇,跑到这里干啥?”志民问。
臭蛋的脸一下红了,喃喃的说:“也没有啥事儿,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志民看着臭蛋,一幅莫名其妙的的样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哈哈。坐吧。”志民坐了起来,挪开了身子。
“唉,还是下铺躺着坐着都舒服啊。”臭蛋叹了一口气说。
志民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说:“俺怎么把这件事情忘了呢?”一天的训练,让志民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他早就把臭蛋昨晚说的事情忘在了脑后。他连连抱歉的说:“俺怎么就把这个事情忘了呢?那个家伙在宿舍吗?”
“你看,我又不是特意为这个事情来的,我就是想过来陪你唠唠嗑。”臭蛋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别磨磨唧唧的了,走吧,前面的开路。”志民学着日本人说中国话的口腔调说。
臭蛋还想要说什么,被志民推推搡搡的赶出了门外。
三班,隔一个门就是,门也是敞开的。烟草、汗臭,还有臭脚丫子味儿一股股的扑面而来。门敞开着,就表示任何人可以自由的进出。
“请问,那位是封宝库,封少爷?”志民满面笑容的问。
“谁找你爷我?”一个面皮有些惨白浮肿,身材稍胖,五官相貌还很端正的人,乜斜着双眼看着志民说。
“爷,封镇长我封叔,让我给封爷您带个话儿。”志民一脸严肃,小心翼翼的说。
听志民怎么一说,宿舍里所有的人顿时哄堂大笑。
封少爷一怔,仔细琢磨了一下志民的话,一张白净的面皮,登时变成了紫茄子色。他恼羞成怒的从床上跳起来,一拳直奔志民的面门而来,志民闪身躲过,疯子的右脚又踢向了志民的小腹。疯子虽然没有像志民一样学习过武术,但他在市井当中也摸爬滚打了几年,拳脚也很犀利霸道。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也听说过有一些成名的武林人士,被市井流氓一顿拳脚棍棒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实战,不仅仅需要技巧,同时也需要应变能力和经验。这一切,也是和平日里的经验积累分不开的。
志民刚刚躲过了疯子的拳头,眼见他的脚又踢了过来,志民收腰含腹,上身前倾,一个抄手把疯子的脚踝握在了自己手里,随后,用力一扬手,只见疯子四仰八叉,“噗通”一声,重重地跌在地上。还没容他起身,志民一个虎跳,双脚跺在疯子的肚皮上,疼得疯子爹一声,妈一声的乱叫。不过嘴里还是不停的大骂着。志民看他还不讨饶,抬腿又照着他的脑袋踢了几脚。直到疯子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才算作罢。
“这个人是我兄弟,你欺负他就和欺负我一样。”志民一把拉过身后,看得目瞪口呆的臭蛋说。
“行,大哥,俺再也不敢了。俺马上就搬到上面去住。”疯子被两个人搀扶起来说。
宿舍的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学员,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指指点点。
孙二宝从人缝中挤了进来,用眼睛四下里扫了一遍说:“我是孙大宝的弟弟,如果今晚的事情有人报告给日本教官,后果自己去想。”
志民一脸的困惑,再细细斟酌了一下,才明白了孙二宝说这个话目的。报道的第一天,所有的学员每个人都发了一本手册,志民依稀记得上面有一条,是针对学员之间斗殴的,具体的惩罚是什么,他倒是没有细看。
孙二宝口里的哥哥——孙大宝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后来相处的一段日子里,志民才明白孙二宝为何耻于谈及自己的兄长。
孙二宝的大哥——孙大宝,幼年时就过继了给远在天津;膝下无儿无女的大伯夫妇。孙大宝天资聪颖,年幼时书也读的好,却不料在十二岁那年迷上了天津卫的天桥,时常逃课去看杂耍、魔术,撂摊卖艺的功夫;去听相声、评书和大鼓。他最喜欢看那些舞刀弄枪的把式,一招一式都铭记于心。凭借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回到家中,比划起来也是像模像样。一些打把式卖艺的人,看他不仅嘴甜,还会帮他们招揽生意,也就倾囊相授。慢慢的学业逐渐荒废,却也在天津卫的天桥一带闯出了一点小名号。
十九岁那年,被青帮大佬杜月笙、天津的门徒张逊之收入帐下,做了关门弟子。同年,因分赃不均怒杀了辖区的一个巡警,从此亡命天涯。几年后,当天津卫的人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经张逊之上下打点,耗费了一些银两摆平了此事。遵从师尊的吩咐,孙大宝回到了额穆赫县城开了一家青帮分舵,广收门徒弟子,经营鸦片和妓院生意,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帮派老大。即便是现任的满洲国额穆县县长——金琦善和驻额穆县关东军少佐——荒木正二,都要给他三分颜面。
孙二宝对他的一奶同胞哥哥的所作所为一直深恶痛绝,也尽量避免这种话题。
但今天为了志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就彼此惺惺相惜的朋友,做了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
站姿,步伐,队列,射击课程;都平淡无奇的渡过了,其间隔三差五的会搞一次紧急集合。经过多日的紧张的训练,志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还有莫长林、孙二宝还有一个不熟悉的人,被日本教官指定为各班的班长,负责班级的琐事。志民对此很不以为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培训的最后五天里,在志民才真正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含义。
最后几天的训练科目是搏击,志民跟随二叔习武多年,自认为身手还可以,却不料栽在了日本副教官——长尾五郎手里。
志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副教官——长尾五郎的长相,直到那天的搏击课,才真正记住了这张面孔。这是一张太容易让人忽略的脸孔了,小眼睛,小鼻子,小嘴长在一张长长的脸上。也许是基于五官都太过于小巧,无形之间延长了面颊的长度。用孙二宝话来说,这个家伙是在娘胎里长得着急了。
长尾五郎的身高,却不像其他日本人那样矮小,个头和志民差不多。比较明显的特征是四肢很发达,这一点从他走路的力度以及手腕的粗细来衡量的。果不其然,他的第一节课程,就给全体的学员来了个下马威。
搏击课主要有两个部分组成:(一)近身格斗,(二)武器搏击。分为五个课时的动作讲解和实际对练。
长尾五郎先找了两个比较壮实的学员,让他们近距离的攻击他。还没等那两个学员的拳脚挨近长尾五郎,一缠,一绕,一绊,两个人就被摔了出去,跌了个七荤八素的。
志民也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武术,看似飘忽,虚浮,却有举重若轻的感觉,好像与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其招式又隐含杀机。
长尾五郎示意再上来两个人,志民和豹子跳了出来。豹子性子急,两只拳头虎虎生风,真的像一只豹子一样,冲向了长尾五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脚。长尾五郎似乎也有点顾忌豹子的蛮力,躲闪几下之后,等豹子的拳势力竭,闪身钻入豹子前胸的空档,揪住豹子的前襟衣服,一弯腰借力把豹子跌了出去。
志民一见,顾不得再揣摩长尾五郎招式的破绽,使了一招“鸳鸯脚”,直击长尾五郎的面门,长尾五郎堪堪躲过,志民的拳头就击打在他的腹部上,长尾五郎闷哼一声,硬生生的受了志民的一拳。他的一只脚已经勾住志民的一条腿,双手如蛇一般的架空了志民的胳膊,右肩胛一用力,志民就被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长尾的膝盖已经顶在了他的咽喉,志民几欲窒息,浑身动弹不得。
长尾适时起身,拍了拍手掌,掸了掸衣襟上沾的泥土,似笑非笑的说:“大日本帝国的柔道,是天下最能制敌于死地的功夫,今天起,我就开始教你们最简单适用的入门功夫。”
志民习武以来,第一次输得如此之惨,如此一败涂地。他虽觉得很羞愧,但在心里却暗暗下了一个决心:终有一天我要打败长尾五郎。
孙二宝过后对志民说:“也别上火,我看长尾那个家伙挨了你一拳,也好受不到那里。还有,我怎么感觉你出拳脚很快,就是好像留有余地似的呢?是不是平时和人练习的时候,形成了一种习惯了?”
志民听孙二宝一说,也想明白了几分,平时和二叔对练拳脚,基本点到为止的时候居多。今天一战,多少有一些早已形成的习惯在里面,这也许是一个方面的弱点。但总而言之,长尾五郎的功夫无论是在速度和招式上,还是胜出他一筹。志民想:等回家找二叔一起琢磨一下,就不相信长尾五郎说的那番鬼话,什么大日本帝国的置人于死地的功夫是天下第一的。
之后的几天,长尾五郎教了学员们一些柔道和日本刀术的皮毛。
志民学习得很认真,窥皮毛而知其一二,剩下的就靠自己去揣摩了。
想打败一个人,就要去了解这个人。
长尾五郎——日本国柔道六段,一刀流门下弟子,现年二十八岁,少尉军衔,入关东军以来,一直从事满洲国士兵和警察培训工作,据说,攻打县城的时候,生生扭断过一个民国政府的士兵脖子,还刀劈过民国政府的士兵,数目不详。
“早晚有一天,俺要扭断他的脖子。”这是豹子被长尾五郎;摔得浑身上下都疼痛时说的话。
豹子十六岁那年,曾经扭断过一只小黑熊的脖子,他不相信长尾五郎的脖子比那只小熊的脖子还要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