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法相庄严的盘膝而坐,现在,他每天只有上午给人看病和算命,下午直至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参禅。他见志民走出来,示意志民坐在他身旁的蒲团上,蒲团很厚也很柔软,坐上去,像是坐在了一团棉絮上面,舒服而且很暖。
“二叔,你也帮我看看婚姻和命相吧。”志民用一贯嬉闹的语气说。
“傻小子,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去想,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二叔轻声说。听到这个称呼,志民心头一热,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至亲的二叔,没有改变什么,改变的也许是自己的想法。
屋内的烟霭萦绕,或浓,或淡的漂浮于神龛周围,香火也随着浓淡的烟雾,明明灭灭的闪烁着,从近处望去,像在远方眺望夜晚的村庄一样,带着些许的暖意。志民闭上眼睛,渐渐的,他仿佛步入一个天籁的世界,没有了心跳和呼吸道声音。
他似乎知道自己已经睡去,在一个安静,温馨的村子,一个属于他的家,一间属于他的房间里,天很蓝,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似乎可以听到院子里的鸡鸣狗吠之声,却不嘈杂。
——场院里,高高的稻草垛和玉米秸泛着金色的光泽。
——父母和小妹守着金灿灿的玉米和黄澄澄的大豆开心的笑着,他们的脸也是黄金一般的颜色。
——几个孩子唱着童谣,追逐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
——红高粱酒的红色让人眩晕,他感觉自己醉着。一身红衣的面目姣好的女子从远处跑来,像一团火。
——火,很大的火,草垛,玉米秸都在燃烧,脚下的土地也在燃烧,没有灰烬,只有血,许多的鲜血从一些面目模糊的人身上流出。
——酒是红色的,眼睛是红色的,一切都是红色的火,一团团的吞噬了天空和大地,也吞噬者他的身体。他感觉到了肉体的疼痛和死亡的恐惧,他大喊一声之后,幻象灰飞烟灭了。
志民心有余悸的张开眼睛,一脸困惑的望向二叔。
“刚才你看到什么了?”二叔问。志民一五一十的说了刚才的幻象,二叔沉吟了半刻说:“你的婚姻注定是坎坷的,将来会有一个你意想不到结果。你的未来可能要在血雨腥风里渡过了,是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
“嘿嘿,二叔,我的婚姻现在就在过坎儿呢,我的将来要是像二叔你说的那么准,我会高兴死的。”志民满不在乎的说。他自从听了佟妮儿讲过的那些话后,内心就躁动不安,总是感觉满腔的热血都在沸腾,满脑袋里面想的都是做一个披盔戴甲,征战沙场的勇士,就像关老爷,赵子龙一样,入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英雄人物,他沉浸在幻想当中,不知不觉竟然笑出了声。
“自古英雄多磨难,但英雄都未必有好的下场。”二叔说。
“做一回英雄,就是死了也值得,至少青史留名了,像白起,韩信他们一样。”志民说。
“唉。”二叔长叹一声,目光黯淡的看着志民,没有再说什么。
“怎么了,二叔?”志民满腹狐疑的问。二叔摇摇头,还是沉默不语。
志民眼珠一转,又恢复了嘻皮笑脸的模样说:“二叔,你实话实说,你真的是狐仙附体了吗?”
二叔一怔,随即扬手一个巴掌拍在了志民的头上说:“该你问的你问,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巴掌落在志民的头上很轻,像微风拂过发梢,只有感觉,没有痛楚。
“好了,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想一想,怎么把你没过门的媳妇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吧。”二叔闭口不谈志民现在迫切想知道问题,语气虽不严厉,但命令式的语气是毋庸置疑的了。志民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认认真真的冲着佛龛跪下,磕了三个头,默默的祈愿:他和佟妮儿能渡过眼前的这道难关。
躺在火炕上,志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他想了好多事情,如何能和佟妮儿两个人平平安安的去省城,要不要告诉父母,还有将来......最后,他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混混沌沌的睡去了。
天还没有大亮,志民就被狗吠声吵醒了。他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像是佟六爷和父亲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来,穿戴好衣帽走出房门。他依稀能看到佟六爷的身形和停在他身旁的一架马爬犁,正在和父亲交谈着,声音时高时低。走到近处时,志民才看清马爬犁上拉着的东西是何家的彩礼。
“何大哥,彩礼我先退回来,但是亲事还算数,只要两个孩子以后能在一起,我就高兴了。”佟六爷说。
“先进屋说吧,外面太冷了。”父亲说。
一夜之间,佟六爷的白发似乎增添了不少,花白的头发上还挂着霜花,马蹄灯下,就愈发让人感觉到他的面孔憔悴了许多。也许是一夜未眠,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一根根的像蜘蛛网一般的缠绕在眼白上。他说就不见佟妮儿,来的路上一直有两个人像尾巴一样的缀着,在何家他放心。临走的时候说,等日子安稳了,让孩子在回来不迟。然后,留下几十块光洋给佟妮儿做盘缠用,又一路叹息着赶着马爬犁走了。
“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安稳呢?”母亲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佟六爷说的最后一句话,看着佟六爷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父亲也叹息了一声,点燃木斗里的旱烟,狠吸了一口之后又喷了出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儿呛得志民咳嗽了几声。
随着母亲忙忙碌碌的身影,院子里逐渐变得喧闹起来,鸡鸣狗吠之声唤醒了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志民的心中既有渴望,也有不能名状的焦虑,这种焦虑让他心神不宁。直到给佟妮儿送早饭的时候,志民才知道了那种忐忑的心情,是一种预兆。
佟妮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说:“我把我们要一起走的事情,告诉大妈了。”
志民一愣说:“我妈怎么说的?我不打算告诉家里人的。”
佟妮儿看着志民,半晌没有吭声,眼圈儿微红,好一会才说:“老人家够辛苦的了,你在家帮帮他们吧。”
志民重重的点点头,其实,自从说过了要和佟妮儿一起走的话以后,就一直处于矛盾的状态当中,如果他也像大哥一样不辞而别的离开父母,两位老人家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加之他们都上了年纪,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渐渐的应付不来了,二叔又是这种情况,地里的活计更是指望不上,小妹年龄又小,也帮不上什么忙,林林总总的琐事足以让两位老人家心力憔悴的了。但离开佟妮儿,他又有千般不舍。他就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下一直纠结着,不能释怀。听佟妮儿这样一说之后,心中反倒如释重负一般的轻松了许多。
“我听你的。”志民说过这句话后,心又如针刺一般的痛了一下。
世间之事,正印证了一句孟子的一句话: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选择,是一种痛苦的心理历程,这种痛苦遗留下来的伤痛,只能是一层结跏,不再流血,不再疼痛,却没有痊愈的可能,也不能触碰。
以后几天的相聚时光里,志民和佟妮儿都小心翼翼的不谈分别,他们都在试图逃避现实,但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分离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黎明,志民赶着马爬犁,把佟妮儿平安的送到了县城火车站。佟妮儿经母亲打扮之后,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村姑的模样了,她身穿着一件对襟的粗布花棉袄,一条抿裆的黑棉裤,脚下蹬着一双厚底的毡疙瘩,脸上被母亲涂抹了一层什么东西,黑黪黪的,一看就是饱经风霜雪雨的村里姑娘,全然没有了往日一派洋学生的样子了。只有眉宇之间还掩饰不住妩媚和孤傲的气质。
“好看,还是好看。”志民嘿嘿笑着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佟妮儿扯掉围了大半个脸的围巾大声说。
火车站的站台上挨挨擦擦的挤满了人,行李包裹也堆了一地。这是每天一趟通往省城的列车,客流量很大;这也是附近的村屯和乡镇,获取外界信息的最为重要的途径,每天都会有几千人和几千封牛皮纸的信件来往穿梭。通过这趟火车的往返,沟通着家人,朋友,爱人的感情,以及商人之间的联络。现在也许是临近年关的原因,火车站更是人满为患。铁路的军警的盘查也流于敷衍,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吸烟,偶尔草草的检查一下包裹,就一概放行了,志民和佟妮儿没费半点周折就出了检票口,来到站台上。
佟妮儿看着志民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她几乎是贴着志民的耳朵说的。
志民揉了揉被佟妮儿的呼吸弄得痒痒的耳朵大声说:“我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佟妮儿的脸一下红了,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志民也贴近她的耳边问:“你说什么?”佟妮儿摇了摇头,脸颊更红了。她伸出双手环抱着志民的腰身,把头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志民也能感觉到佟妮儿的心跳和体温,两个人的第一次拥抱就在静悄悄奔跑的时间里,在喧嚣的站台上完成了。抱住佟妮儿的那一刻,志民知道了爱的意义,就是在寒冷的冬天,他们身体里的温度能融化任何一块坚冰,而如水一般的柔软,就像这满天的雪花一样的轻柔。
火车启动的刹那,志民的心忽然又变得冰冷了,只有眼眶里的液体还是热的。站台,承载了人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似乎脚下的每一块方砖里,都蕴含着许许多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