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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虎自言自语:“这咋还不见人影呢?”

和平也说:“就是么,咱们走了这么长时间了,这我婶儿咋还不见呢?”

年三十的夜风呼呼作响,那七长八短的芦苇杆被风一吹,哗哗啦啦,让人更觉阴森。

和平说:“我婶儿总不会藏到这坟碑子后吧?”

天虎说:“你婶儿还有那个胆?哎,你这一说还倒提醒了我,咱们几个快回头,她一个妇人家,怎么敢半夜到这芦苇坑来,咱们肯定是走超了。”

天有说:“咱们还是到这坟碑子后面看一下,都到了这儿了,也不在乎这一步半步的。”

利娃和和平听他这样说,就拿着手电到党山村的老茔地里,到那些高大的坟丘边去看。

天有和天虎走在后面,天有央求天虎:“大哥,你快说说拐子达显灵的事,我没在家,不知道。”

天虎说:“我给你说。前年,拐子达殁时,正巧有勤到安口拉碳去了,不在身边。”

他刚要往下说,忽听得和平一声叫:“婶子,你咋在这呢?”

天有和天虎急忙住了嘴,快步跑过去。

手电光下,王菊香像失魂的僵尸,瑟瑟地坐在一块坟碑下。

天有看着这个女人,她仅比天有大一岁,上初中时天有和她在一个班,只是由于他嫁了天明,天有才把她叫嫂子。现在,他的这位嫂子形容枯槁,穿着一件毛衣,两只胳膊抱着,似乎已快要被冻死,他瘦削的脸上有一道伤痕,暗黑色的血痂从眼睛下面一直延伸到嘴角。她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坐在那里。天虎跟过来,一看是这情况,默默地脱下他穿了十几年的羊皮袄,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王菊香抬头看了一眼天虎,“大哥,”她忽然压抑而悲切地哭了起来。

利娃急忙去阻止她:“婶儿,别哭了,咱回家。”

天虎用手拉住利娃,“你别说,让你婶哭哭。”

王菊香终于止住了哭声。她站起来,从身上脱下天虎的皮袄,双手递向天虎,“大哥,你穿上,别再感冒了,你身体又不好。”

天虎推住她的手,轻声地说:“限后,你穿上,这大冷的天,你出来这么长时间,冻坏咋办?你不为自己想,你也要为继承想,家里人都在等你哩,十达十达急得不得了,继承也哭呢。”

他一说到继承,王菊香就又忍不住地啜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瘦削的脸颊上流下,那黑色的血痂被泪水湮湿,浸染了她的半边脸。

天虎等她平静下来,又说:“他婶,咱这就回,噢,这都快十一点了,人家都在过年,咱也回家去过年,噢。”

“我,”王菊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我,”她顿了顿,用手捏了鼻涕,“我这不回去了,大哥,你们几个都费心地来了,我年年淘气,把……把……咱家里人都害了。”她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让天有也觉得悲伤,他觉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湿的,就把头扭向另一边。远远的,有人在放着艳丽的烟花,一颗一颗,烟花在天空中爆开,把年三十漆黑寒冷的夜空照得有了些暖意。

他回过身来,看着王菊香,“嫂子,咱先回家,不为别的,就为了继承。”

王菊香抬起头来看着他,“兄弟,我这不回去了,你们几个回去,我在这儿静一静,想想事。”

“你想啥事哩,这大过年的,回家里不一样能想嘛,”天虎接过话。

“好哥哩,我把人活成这了,家不家的对我已经没多大意思了。”王菊香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却让这四个大老爷们感到心里一阵寒。

“嫂子,你听我一句劝,”天有说:“咱以后日子怎么过,也不在于这一时半会儿,咱先回家,先把这年过了,咱再想办法,以后路怎么走,得长远考虑,你说是不是?”

天有说这话其实是有自勉的成份在里面。王菊香的婚姻和他自己的婚姻有些相似,人其实都是一样的,没被*到一定的程度,当被*到一定的份上时,人都会选择其它的路,哪怕是再有放心不下的。

王菊香逐渐地止住了啜泣声,她听从了几人的劝,默默地跟在四人身后,回到了家中。

天明的家中现在是热闹了。一如往年,这时,一家族的人都到他家中来了,大人们坐在客房里,上年龄的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女人们则坐在一边听着。孩子们在院中跑来跑去,大一点的孩子们不时地点着一个个炮仗,小一点的孩子们就跟着看。上中学的小大人们挤在窑洞里,围着电视看春晚。

听见天虎他们回来,屋里的人都挤了出来,女人们拉着王菊香进了天明的屋子,高声大气地劝说着。孩子们仍然在院中跑着,似乎这就是过年的一部分。

天虎大声地问:“天明找到了没?”

他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全族的人,人们这才发现还有个醉鬼没找到。

于是天字辈的男人们就嚷着去找天明。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在刘家岭的山山峁峁上上上下下。

“找到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于是天字辈的就闻声跑了过去。在刘家岭半山坡的一株小桃树跟前,天明用皮带把他自己和这棵小桃树紧紧地捆在一起,歪着头,高声地打着呼噜,睡地正香。

“他这是怎么绑上去的?”天虎问。

“还能怎么绑去?尿完尿后把他自己和桃树系到一块了么,”天成骂着说,“你这看他个熊样,还睡的美的很。你们几个把他弄下来,拉上回。”

天成是他们天字辈中的老二,脾气大,做事比天虎有魄力,刘氏家族中的大小事情,一般都是由他做主的。

几个小兄弟一听掌门人发了话,就七手八脚地把天明从树干上卸下来,连拉带搡地弄回了家。

天明被这么一折腾,再加上也睡了几个小时,酒也醒了一大半。被众人拉回家,他知道自己今年又闯了祸,就想故技重演,躺在院中又哭又闹,假装还醉着。大人小孩们围了一圈,不言不语地看着。

天虎看着他在院中表演累了,喊了一声:“十妈,你给我端一碗水来。”

天明妈听见天虎喊,不情愿地端了一碗水来,十分不放心地对天虎说:“虎儿,你唬吓唬吓他就对了,可不敢把他给吓坏。”

天虎说:“十妈,你这放心,你把天明惯了半辈子,到现在还护着,你就不怕继承将来没人管。”

天明妈还想说,天成从一边过来,把她拉到了一旁,语气不太好地说:“十妈,你还嫌天明害得咱家老小不够恓惶?再不把他治一治,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天明妈还想再嚷嚷几句,但天成她是惹不起的,嘟囔了几句,不敢再说啥了。

天虎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走到院中间,照着天明的脸猛地喷了一口,这年三十的冷水,让天明激淩淩地打了个冷颤。

天明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治他,一时浑脾气又上来了,就抡起巴掌,照着自己的脸上一顿猛抽,一边抽一边像战争年代的烈士一样地喊着口号:“我不是个人呀,我这死了算了。”

天明妈看着儿子这样,心疼的不得了,边哭边喊道:“儿呀,你好好着吧,别把自己打坏了。千错万错都怪妈呀,是妈当时没给你选好媳妇呀。”她几次都要冲到院中去,但都被几个侄子给拉住了。

天成看着她这样,大声叫道:“住口,都怪你,不是你的话,这家能成这个样子?”一句话骂地天明妈不敢再作声了。

天虎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天成镇住了天明妈,就直接走到天明跟前。

天明眼一睁,见天虎到了自己跟前,就哭喊地更大声了。

天虎在他前面站定,见他还是这个德行,抡起巴掌,狠狠地掴在天明的脸上,说:“你打地还不够响,我帮你。”

天明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回事。他愣了几秒钟,反应了过来。一跃而起,骂道:“刘天虎你个驴日的,你敢打老子?”

但他作梦都没想到,他一跃而起,还没贴到天虎跟前,天鹏和天家两个就已到了他面前,一人一只胳膊,把他死死地摁住了。

天虎怒道:“你说啥?你说谁是驴日的?我把你这个刘家的逆子,你看我今个怎么治你。”话还没说完,使劲地抡圆胳膊,又在天明的脸上来了两下子。

这两下子力道不小,打地天明眼冒金星。他这辈子当太子当惯了,哪受过这气,稍一定神,一边使劲想挣脱天鹏和天家的控制,一边抬起脚,向天虎的下身踢去。

天虎向后退了一下,天明没踢着。

天成见天明还敢打天虎,发飚了。他走过来,手一抬,把天虎拔到了一旁。

天明见天成过来,心虚了。他本来就是个银头蜡杆枪,平时见天虎不管事,也就不怕天虎,但天成他绝对是不敢惹的,一来天成是实际的族长,二来天成手里也有两下子,不要说一个天明,就是五个天明加一块,也不是天成的对手,更何况天成这人心狠手辣,平时不动你,动你几乎就要你的命。有一年,天成和朋友到银川去贩米,几个粮贩子想黑他,他一把一个,把几个粮贩子打成重伤,公安局为这事还关了他一年半。正因为如此,天明一见天成过来,知道事大了,自己这浑没犯成,搞不好今天要受皮肉苦。他的脑子转地快,就想服软,想跪下求饶。但被天鹏和天家两个架着,身子却跪不下去。他心想: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天明妈挣开控制,冲到天成的脚下,从后面一把抱住天成的双腿,跪在地上。哭喊道:“他二哥,你这饶了他吧,你就看在我的老脸上,饶了他吧,他下次再也不敢了。天明,天明,快给你二哥说,‘你下次不敢了,你再也不喝酒了。’你快说啊。”

天明一听他妈这样说,就喊道:“二哥,你饶了我,都怪兄弟喝了点酒,才骂了大哥,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兄弟,兄弟再也不敢了,兄弟再也不喝酒了。”

男人们还没说啥,有几个女人就帮着说情:“这饶了他对了,人喝醉了谁不犯个浑?”

天虎一见场面成这样了,心想如果再闹下去势必会不好收场,就劝天成:“兄弟,这对了,天明也认了错了,只要他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不喝酒,再不打媳妇,就行了。”

天成听天虎这样说,知道今天也就只能这样了,他虽然心不甘,毕竟天明的病没治彻底,以后肯定会复发,但就目前来看,再闹下去,天明妈肯定要出事,就只好作罢。他对天明说:“你给大哥道歉。”

天明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再不会受皮肉之苦了,急忙说:“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兄弟再也不敢了,你们都是为我好,以后我改,从今往后,我要是再喝一口酒,就叫雷把我劈死。”实际上,连一月都没等下,他就又喝得烂醉如泥,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刘家人来把他背回去了。

天成听他说了这话,就对院中所有人说:“你们大家今个都听到了,天明说他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他说话算不算话,我不管,我在这要说的是,如果以后他再喝酒,再打人,再像今天这样,谁也不要管他,谁要是管了,谁就别怪我刘天成睁眼不认人了。”

天明妈没想到会这样,抱着天成的腿愣住了。

天成继续说:“说咱们刘家家不大去,咱们老老少少要六十三口。但这几年,年年过年时都在十大家里,为啥?就是因为天明不争气,平时咱们各过各的日月,但紧要时,咱们还是一家人。本来今天咱们要把天明这个事要给办好,让他以后也好好过,但十妈和天明不太喜欢咱们管,那从今天起,天明的日月天明自己过,咱们就啥也不说了。明年过年,各家在各家里过。初一下午仍然在一块吃饭,你们都听清了么?”

院中人嗡哩嗡愣地回答说:“听见了。”

天成听人们说了,就撕开天明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他人一看天成走了,也都呼儿喊女,回家去了。

院中人走了,只留下天明一家。

天明妈过来拉着天明看,“明你好着呢吧?天虎没把你打个好歹吧?”

天明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说了她几句:“你这看你,天明都三十几的人了,连两巴掌都挨不住?从小到大你一直惯,你这看看现在天明的日月,村里谁不笑话?你还惯。”

天明妈回过头来骂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当然心不疼。”

天明狠狠地推开他妈,气冲冲地走进了他的屋子。 0b5IVcBeD9z+f2rWUEJsp4z5FxKSm1mlKtgHco6ksEpeSgtpVdcGS2LAoK7Kax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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