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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去,看那烟雾在空中四处飘散,烟雾是那么自由,而他呢?他算什么?

来北京第二年,天有在关总的照顾下赚了一点钱。天有好面子,爱显摆,回到村里这么一显摆,事来了。不要说同村几个小伙要跟他来北京干活,也不要说他二姐夫向他借钱,更不要提村里让他捐钱修庙了,单就他老婆张彩娥要跟他到北京去享福这一件事,就让他头疼得不得了。张彩娥说:“你在北京发了,有了钱了,你不带我去你带你哪个骚妈去?”天有说:“北京的房子贵,去了负担就重了,再说咱妈一个人在家,有个病啥的也没个人照顾。”“那你就和你妈过去,我跟了你这个驴日的有啥好处?”边说边闹,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天有的老娘数落他,让他去把媳妇接回来。倒不是说他老娘有多么喜欢这个儿媳妇,而是老人家知道农村媳妇贵,她这一生再没力气给天有娶了,就是这么一只母虎,和天有凑合去吧。所谓人穷志短,天有娘那时就是这样的心态。天有拗不过娘,到岳父家叫媳妇,岳父岳母把他堵在窑洞里骂了个狗血喷头,小舅子还扬言要放了他的血。天有自知不是对手,忍气吞声,作揖下话,总算把媳妇领了回来。那张彩娥头一次和天有交手就大获全胜,从此后不可一世,更不把天有和他娘放在眼里。天有没法,只得将她领到北京,租了个房子住下。这张彩娥别的本事没有,向城里人看齐却是强项,城里人穿啥,她要穿啥,城里人吃啥,她就吃啥,肥不拉几的身子,却偏偏喜欢描红抹绿,一个人糟践钱还不够,先是偷偷摸摸给娘家寄,被天有抓住,二人大吵,继而大打,天有不如她有力,敌她不过,被压在跨下,脸上被她抡起蒲扇般的巴掌左右扇了几十下,肿地跟个屁股似的。闹过之后,她索性放开了手脚,不再偷偷摸摸,给娘家寄钱就如买菜般随意。又过了一年,她给天有生了个儿子,正如她所说,天有要是对她好了,这儿子就是天有的,如果对她不好,这儿子还就是别人的了。天有是个爱孩子的人,张彩娥看出了天有这个弱点,只要她不顺心,就拿孩子说事,不是打就是骂,弄得天有神经都不正常了。天有因此丢了工作。没有工作的天有只得另起炉灶,既当老板又当工人,好在他从关总那里学了不少,暗中又有几个朋友帮助,才勉强坚持了下来。张彩娥见日子不如以前那么随意了,也有所收敛,后来,她又生了个女儿,两个孩子磨着她,日子倒比以前安稳多了。只是她不愿意回家去,她要作城里人。天有想: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呗,能怎么办?用天有老娘的话说,日子就是熬,什么叫熬,就是像熬中药一样,那味是苦的啊。天有理解力并不好,但这个他懂,不就是像电影电视上说的那个忍嘛,天有的墙上就挂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天有对工人讲话时也经常用到这个字,他说:什么叫忍,就是心上面有一把滴着血的刀啊,你不顺心了,只要一想这个字,你就心气又顺了,心气顺了,干活就有精神了,活干好了,钱不就多了嘛。就为他的这句讲话,几个小工人把他佩服的不得了,逢人就说:我们老板,高材生,那话讲地,哎呀!……天有喜欢和工人们呆在一起,在这里,他有尊严。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还没来得急吐出来,卧室门“吱呀”一声,张彩娥又扭了出来,张口就来:“你就知道抽,看把你能抽死吗,憋屈你咋不到厕所里淌两泡猫尿去?”有一年三十晚上,天有在厕所哭时被张彩娥抓了个正着,因此她老是拿这话来噎他。天有气的一口烟没得吐,咳嗽地连气也喘不过了。张彩娥走过来,在他的脊背擂了几擂,他才算又“重获新生”。张彩娥说:“这下看好了,没有我,你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这一次“死而复生”,让天有来了劲,他站起来,说:“今年你回不回去?你如果不回去你就在这儿过年,我要回老家过年。”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硬,就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想带娃我就把娃领上回去,你看行不行?”张彩娥看了看他说:“行---,你说怎么就怎么,你是掌柜子嘛。”声意故意拖地很长,让人听着别扭。她说完后,又来了一句,“你回去可以,但不要开我的车。”天有急了,“我不开车我怎么回去?”张彩娥说:“那我不管,你坐导弹回去都行,只是不要开我的车。”说着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找了个后宫争斗剧,咬牙切齿地看了起来。

天有颓丧地坐了下来,不开车,不开车怎么回去?都这时候了,火车票那肯定卖完了,汽车票就更不用提了,坐飞机,那是从一个远方走向另一个远方,更别说这会儿也没票了。他明白这是张彩娥不要他回去故意拿这话来气他。

这边和平和天生也很着急。和平说,达,如果没法,咱俩就买辆二手摩托,像四川贵州人一样骑着回家。天生吓了一跳,说你疯了吗?那是南方,咱这是北方,骑回去,不把你冻死才怪。两人等不来天有的电话,一个跑到火车站,一个跑到汽车站,伸长了脖子,想看有没有漏网的黄牛,找了几圈,没有。倒是后边跟了两个像是警察的便衣,可能要把他作饵,钓那漏网的黄牛。和平很焦躁,他今年回不回去无所谓,钱已经打给家里了,但天生从吉林过来,非要拉着他回家,他心一热,把本来联系好的给工地看门的活也给辞了,现在又买不着票,心里很窝火。他在汽车站一无所获,就又想起二手摩托。便打算到二手车市去看看。他刚挤上一辆公交,把一元的票子投进投币筒,电话就响了。但这时车已开动,他站立不稳,只好挤到人堆里,找了个抓手的地方,才用另一只手拽出拴着绳的电话。天生在电话里说天有同意回家了,让他赶快回来准备。和平心里很难受,一元钱白掏了,还得往回跑一站路。

天有本来心已死,老婆不让他回,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也想买一辆二手摩托,骑回家去,但他有车,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车,要是骑个摩托回去,村里人怎么看?他丢不起这人。天有爱面子。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张彩娥却发了话:“我今儿就满足你一回,让你回家。”天有以为自己神志不清了,一激凌,扭头问:“你说啥?”张彩娥白了他一眼说:“我说我今儿就满足你一回,让你回家。”天有激动疯了,抓住张彩娥的肥脸,使劲地在那厚厚的油层上亲了一口。

天有一边给天生打电话,一边收拾东西。两个在卧室里看喜羊羊的孩子跑出来,问他要到哪里去?天有蹲下来,两手抓着女儿的肩膀,轻声说:“爸爸要回老家去。你去不去?”女儿还没说话,儿子已经开了口:“哪个老家?就是有个老奶奶的老家么?”“别胡说,那是你亲奶奶。”天有急忙纠正。“我要去,”女儿说。天有指了指还在看宫斗剧的张彩娥,“你得问你妈,看她要不要你回去。”女儿一听是这样,走到张彩娥身边问:“妈妈,我要回老家,你要不要我去吗?”“一边呆着去。”张彩娥推开女儿,“你爸回去是看他妈,你回去看谁去?”

天有准备好了。说是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他给自己带了一身换洗的内衣,再就是洗刷用品,总共装了两个塑料袋。至于礼物,他不想在这儿买,北京的物价比起他们农村的物价来,高的不仅仅是许多。他准备妥当,就要出门。

“现在就走?”张彩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往小调了些,头也不回地来了句。

“嗯,这会儿走回去都二十八晚上了。”他虽然这样说,脚步却不敢再向前跨一毫米了,定在那里,像被被高手点了穴一般,姿势不变。

“那你问没问我回不回去?”张彩娥关了电视,站起来,用手把卷起的后襟顺着屁股住下抹。

天有知道又走不成了,只得返身回来,将两个塑料袋放在沙发后。心里的愤闷如地壳内炽热的岩浆,直往上涌,但就是冲不出他那两片长着短毛的嘴唇。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拉出一根烟,噙在嘴里,两只手上上下下在身上搜寻着打火机。“怎么?你身上痒痒?”张彩娥揶揄他。他心里直想骂,但他不敢。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说:“我找打火机。”

张彩娥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这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是个没教养的女人,是个愚蠢的女人。他把男人对她的忍让当作软弱,把男人的尊严无情地践踏在她的脚下,他认为世界上她最大,她最强,她不知道压力越大,反抗越强,她忽视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她在天有心中的地位也已开始下降。一个人得意的时候你要想着失意。但一个愚蠢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

张彩娥懒洋洋地收拾着,似乎她并不想回去,天有有一刻心已死,知道今年过年肯定又是回不去了,但他又盼着能回去,盼着能和那些久违了的兄弟们坐在一起,喝个半醉,说说心里的话,让故乡寒冬的夜风把他这些年在外面和在老婆那里所受的创伤一一抚平,让故乡火热的土炕将他内心的孤独与凄凉从深深的心底蒸腾……他心里波澜汹涌,他坐卧不宁,离婚的欲望从来没有这样的强烈过。他一遍遍在心里算计:如果离了,孩子会怎么样,老人会怎么样,自己会怎么样,这些想法并不是现在才有,而是很多年前就一直存在的,这几年他一次次地计算,只是一年一年的计算结果都不同,他是个生意人,他会算,他把一切都能用成本和利润来加以分析,离婚,也不例外。

天有看着张彩娥慢腾腾地收拾,心里突然来了想法。他打开冰箱,找出菜蔬,拿进厨房,准备作饭。张彩娥收拾了一阵,不见了天有,问儿子你爸哪儿去了,儿子回答说他正在做饭。“做饭干什么?你不是要回老家吗?”她大声地喊叫。“今年不回去了。咱们一家在这儿过。”天有大声地说,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有点气势。张彩娥有点发懵,多年来从没见过天有敢对自己说个不字,今年他还反了不成?她一把推开厨房门。天有正准备往锅中倒油,听见她进来,急忙回过头来,同时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跳,油洒了一地。“你说你要回家,老娘收拾好了你又不回了,你还成了精了,你说,你回不回?”张彩娥大骂。“你不是说不回去嘛,你又没说要回去。我还以为你不回去了,就准备做饭。”天有故意装糊涂。“我在收拾东西你驴日的没看见?”“我还以为你要搞卫生嘛。”天有用软软的口气说。“好好好,你有种。”张彩娥转身出去。天有知道她要干嘛,赶紧放下油壶,飞快地跟了出来,一见,她果然又去打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也收拾好了东西,站在沙发后,一见张彩娥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女孩吓得直往男孩身后藏。男孩也有些胆怯,但他毕竟长大了。天有急忙喊叫:“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建平、梅梅快过来。”两个孩子听他这样说,飞也似地从张彩娥身边掠过,躲在天有的身后,饶是这样,建平的肩上还是挨了张彩娥一拳。“把你刘家这些坏种,我叫你驴日上的都来欺侮我,看我今儿把你们这些一个个都能不能捏死?”张彩娥向天有扑了过来。天有心中一阵恐惧,但孩子在后边,他突然有了一种雌兽护仔的强悍。他撑住了。他直直地盯着张彩娥,面无表情。

张彩娥高高扬起的九阴白骨爪突然就停在了半空,她从天有的眼中看到了愤怒,看到了仇恨。但就那么一刹那。这一刹那过后,她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天有的脸上抓出了几条指印。天有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他的眼中没有泪水。两个孩子没有哭也没有动,父子三人在这一刻像是勇敢的殉难者,面对残暴,无声无息。张彩娥一招过后,扬起的熊掌犹豫着不敢再劈下来,因为她从来没想到过还有这么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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