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的西北风如受惊的野兽,粗野地将地面高处的雪花,刮到低处,将原来的壕沟填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而在那些稍高的土坎丘陵、高墙矮屋的边缘,却堆起了一道道的高高的雪墙。安稳了一冬的树木,现在也饱受摧残,那些干枯的树枝,被风刮地从树头上掉下来,飞落的到处都是,一些小一点的树,则被这狂风拦腰折断,树头和树干却还连在一起,在风中左右摇晃。
天明给那个女人打完电话,想想赌场是不能再去了,就又钻进小卖部,向红学老婆买了瓶彭阳春,一边往回走一边喝。当他走到塬中央时,一团团的雪雾打得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他只能缩着脖子,把大衣提高,捂住头,东倒西歪地在高低不平的雪堆中挣扎着往回爬。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咒骂这鬼天气,但在这空旷的塬上,谁能听到他的骂声呢?
他好不容易进了村,看到福顺家的塑料大棚就在眼前,急忙忙地跑过去,依在墙下想躲一阵风,却听到大棚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风起地可真是快,不知道这塑料纸怕不怕被风刮破?”
一个女人接着说:“应该不怕,咱俩刚才不是都检查了一遍嘛。”
天明听出了说话的是福顺和他的媳妇。这两口子今年才搞起的这个大棚,种了一棚黄瓜和辣子,年前就卖了五千多块钱。这棚里的瓜秧和辣苗正长得旺,两口子计划正月再大捞一笔,因此上没日没夜地在里面*心。
天明听到他们两个在,就在门口大喊:“福顺,快来开门,让我进来躲一躲。”
里面的声音却一下子没有了。
天明喊了半天,不见一点动静,心里就奇了怪,这两口子搞什么呢?咋就不让我进去躲躲风。
福顺和他老婆两个其实听到了天明的声音,福顺想去开门,福顺媳妇却不愿意。就示意福顺别作声,两个人呆在屋里,听着天明在门外叫喊。
天明喊了一会儿,没人理,就又钻到风中,回家去了。
福顺媳妇听不见了动静,就小声地问福顺:“走了没有?”
福顺侧着耳朵听了听,也小声地说:“走了吧,听不见声音了。”
两人屏气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这才确定天明已经走了。
福顺媳妇厌恶地说:“我看见他我就黑血泛着呢。”
福顺就说:“他又没惹你,你干嘛那么恨他。”
福顺媳妇说:“一村人里就没见过他那么个样子的,整天不误正业,光知道喝酒,连庄风都让他给弄坏了。”
福顺说:“你一天净干些没名堂的事,他好不好,与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了,他就是爱喝酒些,又不偷又不抢,能坏到哪儿去?”
福顺媳妇说:“反正我一看见他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他不在好人里。”
福顺说:“你以后少*人这的心,安心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咱们养好就行了,不要动不动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你又不是警察,管那些个闲事干什么?”
福顺媳妇说:“不是我爱管事,而是我一想到菊香一个人那可怜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看这冰天雪地的,她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呢?”
福顺笑着说:“你快不要*心了,说不准她这会儿正在热炕上看电视呢,比咱们俩都舒服。”
福顺媳妇说:“你快不要作好梦了,就菊香那人,这会儿怎么会在热炕上?她又不像‘满塬红’,谁家的炕都敢上。”
福顺笑着说:“人家‘满塬红’那也叫本事,叫你去到别人炕上去,你有那个胆吗?”
福顺媳妇生气了,冲着福顺喊:“哎,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要卖老婆?”
福顺就搂了她说:“哪里呀,我只是说别人有别人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去管了,都像你这个样子,管这管那,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最后还不得累死?天明媳妇自有她的命运,人常说:‘好人终得好报’,我看不一定,天明这些年和他妈合起来把菊香当过一回人么?年年春天,风大地把牛都能刮倒,咱们村里除了她,还有谁一个人在地里锄草?”
福顺媳妇就难过地不得了,说:“就是啊,没见过这么把人不当人的家,天明他爸人老诚,叫天明他妈管地死死的,连到街上买个柿子都要问好称多大的,称几个,回来不合适还得再到街上去换。”
福顺连说:“是啊是啊。”
福顺媳妇不停歇地说:“菊香的日子就更苦了,自打结了婚,就像个长工一样,整天给他家做那到老死都做不完的活,天明妈一到种的时间,就病地不行了,到红学那儿挂个吊瓶,端个小凳坐在地头上,装出一副干活的样子,收的时候还是这样,见人就‘哎哟哎哟’地呻吟,你说你见过这么出精的妇人家吗?啊?你见过这么个猴精吗?”
福顺不言语了,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猴精。
福顺媳妇又说:“这都不算啥?她还到处宣扬说菊香神经不太好,不要让村里人和她说话,说:‘如果你们把她的神经病弄犯了,你们就拉上看去。’弄得村里人都不敢和菊香说话。”
福顺媳妇调整了个姿势,继续说:“一般人都差不多,就天明妈事多,人家还都说他们刘家家族大,势力强,你说谁能把天明妈管住?”
福顺说:“她不都是个快入土的人了么,谁愿意去惹她。”
福顺媳妇牙上有劲地说:“快入土了?你根本就是个瓜子,你看着,他们家里天明爸第一个死,天明妈却是最后一个死。”
福顺说:“为啥?你凭啥说是这样的。”
福顺媳妇说:“你见过天明爸在街上吃过东西吗?”
福顺摇摇头:“没见过。”
福顺媳妇说:“天明妈却是集集都不落空,她在家里不做饭,却一直在那‘玉种羊肉馆’里吃羊肉,每次都领着个继承,你看着,继承将来一定会比天明更难说。”
福顺说:“你呀,人家吃他的羊肉,人家花她的钱,你管那么多干啥么?”
福顺媳妇就说:“不是我怎么样,而是天明妈实在是太过份。你十天半月的,总能给天明爸和菊香两个吃一回肉么,她却根本不管这两个的死活,只说自己。把个继承惯的,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你看他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哪一样子不是上百的东西,再看天明爸和菊香,就像两个叫花子一样。哎,我越说越气。”
福顺急忙说:“那就别说了,消消气,消消气。”说着在他老婆的脊背上刨了几把,算是给她舒了舒气。
“哎,你听说了没有?”福顺媳妇转过身来,用胳膊支着头,兴奋地说:“年前麻子给他爸坟上立碑子,天明妈跑去看热闹,人家麻子有钱,光是那糕点就拉了半车车,碑子前头搭了个桌子,上面摆了些点心啥的,喊礼的人还正在喊礼,她就溜过去伸手拿一个,人们稍不注意,她就拿一个,她一伸手,周围看热闹的人就哈哈笑一阵,一伸手,周围人就笑一阵,麻子的脸都绿了。最后,礼行完了,到抢献果时却没了献果,麻子只好又从车里取了些摆上。人家也不缺那个。周围看热闹的娃娃不愿意去抢献果,麻子就叫人给娃娃们发,她到好,一看娃娃不要,扑上去,就用衣服襟襟把那献果往一起刨,惹得在场的人笑的连气都出不来了。”
福顺惊讶地说:“不会吧?她那么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干连小孩子都不愿意的事呢?”
福顺媳妇歪了头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信。”
福顺仔细地想了想,说:“也许是真的,反正天明爸这些年过得也难,他平时在村子里见了咱们都是低着头走的,自己短了自己的精神。”
福顺媳妇说:“我如果在外面像那个样子,你在村里能抬起头么?”
福顺想了想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