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两个多小时,人们都有些累了,那些动物们也累了,老一点的就独自回家去了,有几个口轻的干脆卧在场中咀嚼起反刍上来的草了,它们的主人一见,就走过去,重新给它们套上笼头,拉着回家去了。还有些牲畜,他们的主人贪玩,没过来照顾它们,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回家,就只能呆在场墙下,有的站着,有的卧着,不情愿地晒着太阳,等着他的主人来带他回家。
见有人拉着牲口回家,人们就开始散了,三三两两,相互约定到谁家去吃酒、到谁家去打牌、晚上又到谁家去跳舞,而村里最大的家族--刘家,却马上要开始他们过年时最大的一场宴会。
“出新”完毕,刘家的人分别都回了家,端起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年饭,到刘家现在最年长的人--刘天虎的父亲家中来了。
刘天虎的父亲在他们这一辈中排行老二,排行老大的是刘天成的父亲,但刘天成的父亲几年前已经下了世,刘天成的母亲也已故去。现在,按照惯例,刘家人过年时就要到刘天虎的父亲这里来。
刘天虎的父亲和刘天虎是分开过的,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刘天虎两口子不孝顺,而是刘天虎的父亲为人倔强,一生不看别人的眼色,刘天虎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就把本家请来,当着大家的面和刘天虎另了家,自己领着老婆搬到老宅去住,把新宅给了刘天虎。刘天虎为这事哭哭闹闹,但老头子就是不让步,他说:“你生的娃娃我给你带,你的庄稼我给你管,但我和你妈不和你们住一块,等将来我不能动了,你们若是有心,来看看我,要是没心,我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不难为你们。”就这样,他和老伴两个在这老宅里一过就是四十多年,现在他依然身体健朗,茶饭不减。
刘家人陆续地来了,先来的帮着摆桌子,搞卫生,女人们忙着热菜、烫酒,孩子们仍然是追逐打闹,在院中跑来跑去。
天虎他爸坐在摆放在院中央的一张靠背椅上,其他几位老人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他们一边晒太阳说话,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在打闹。他们兄弟十二人,本应有二十三位(老十一大脑不太正常,未娶),但现在却只剩下十五人了,其他的都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这十五人,现在留在刘家岭的只有九位,其他几个,除了老八,都跟着儿子住在外地。
天虎他妈则没有那么气派,她腿脚不好,一步一步地在院中走来走去,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像一只顾家的老母鸡一样,巡视着她的每个方地面,看护着每一个小崽,但她的这些小崽们,却没有一个人能有闲时间和她说句话。
天成和他的二儿子二儿媳,一人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摞满了装着菜的碟,进了大门。几个后生赶紧去接了过来,端到厨房去了。天成走到天虎爸跟前,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二达,”天虎爸抬起头,用那混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手中的烟锅指了指旁边的长椅说:“天成啊,坐这晒会儿。”天成说:“哎。”就傍着天虎爸坐了下来。
天虎爸问天成:“听说天明今年又喝醉了,你管了吗?”
天成看了看他,不知怎么回答他,说管了吧,又没管成,说没管吧,自己昨晚上为这事还差点揍了天明一顿,为这事还惹下了十妈,现在他二达一问,他一下子还想不好怎么回答他。
天虎爸抽了一口烟,把烟锅在他的布棉鞋帮子上磕了磕,颤巍巍地说:“虽说现在不像旧社会了,但天明那个样子,迟早是要吃亏,你十达呢,今年身体不好,人又老诚,你十妈呢,又娇惯的厉害,我老了,这几年你们弟兄们还都听你的话,有时间,你就给天明念叨念叨。”
天成听他这样说,就不敢再说不管的话了,连忙点着头答应。
利娃提着两扎啤酒,领着大女儿,利娃媳妇端着盘子,也来了。他走过来问候了他二爷,看到他爸也在,想起昨晚上的事,有心想劝劝他爸别管天明的事了,但看到他二爷在,不敢说出口,就瞅了一眼天成,进厨房去了。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悠悠的西北风也小了许多,这个向阳的小院里温暖如春,今年的大年初一祥和平安。
桌子排开了,菜碟端起来了,酒盅也摆上了桌子。刘家的年饭,气派宏大。
天虎爸的院子里有四孔土窑洞,西面崖面上的一间作厨房,北面崖面上有三孔,靠西的两孔都作卧室,最东面的是拴牲口的牛窑,这几年他年事已高,就不再养牛了,里面杂乱地堆放着破烂的木头和一些杂草。
刘家人今天在两孔当作卧室的窑洞里都各排了三张桌子:炕上一张炕桌,地上两张方桌。桌子排好后,天虎就招呼院中的人进来坐。天虎爸问:“咱家人都来了吗?”天虎说:“再就剩我十达一家子了。”天虎爸说:“那就让我去请请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去找,天虎急忙说:“爸你坐着,来我去叫他们去。”
天成见天虎要去叫他十达一家人,也站起来,说:“大哥,咱俩个走吧,这十达怎么现在还不来?”嘴里埋怨了几句,和天虎一道去请天明一家人了。
他们正顺着坡往上走,天明却下来了,胳膊下夹着一瓶姜汁可乐,一颠一颠地从前山进来。
天成就喊:“天明,十达十妈怎么没过来?”
天明高声地说:“他两个不来了。”
天虎问:“怎么了?大过年的咋就不来了?这是要分家吗?”
天明说:“十达头有点痛,十妈要给他去买药。”
天成说:“你不会去给十达买点药?这活儿还要十达十妈亲自去做?”
天明嘿嘿笑着说:“我这不是要来一起过年嘛。”
天虎和天成生气地都没说啥,继续往上走。
天明拦住他俩说:“我都说了他们两个不来了,你们还干啥去?”
天虎推开他,“我去看看。一起叫过来过个年。”
天明在坡口愣了一会儿,转身下去了。
天虎和天成两个来到天明家,推开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当其他的人都在欢天喜地地过年时,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丝声音也没有。
天虎叫了声:“十达。”见没人应,就掀开各房的门去找。
到了里面窑里,才见继承一人趴在炕上看着无声的电视。
天虎就问:“你咋不放点声音呢?你爷和你奶奶呢?”
继承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他们两个去买药了。”
天虎问:“你咋不到你二爷家来过年?”
继承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去,又没啥意思。”
这时天成也进来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继承,起来往山上走。整天看个烂电视,有啥意思呢?”说着,就一把关了电视,把继承从炕上提了下来,推出了门。
继承很不情愿地走在前边,天成走在他后面。天虎见这样,就关了窑门,出来要锁了大门。
天成说:“大哥,你先别锁,你再等等十达十妈,今年菊香没在,他俩个怕早饭都没吃呢,你等一会儿,他们回来后你再一块回来。”
天虎想了想说:“干脆是这,我先把门锁上,再到大队部看一下,和他们一块回来。”
天成说:“那也行,我和继承先下去。”说着就推着继承走了。
天虎上了塬,看见坳里路上有一对人正往这边慢慢地走。他眼睛也不好了,看不清,但他猜那两人一定是他十达和十妈。心下这样想,就坐在路边的土台子上等着。
那两人果然是天明爸和天明妈,他们两个到了大队部,卫生所的田大夫却回了家,没人,也没买到药。两个人就只好又返回来。
天明爸想着年饭现在可能都已经开始了,但他没有说,他的老婆这个样子,儿子又不争气,他觉得自己在家族中很没有地位。因此,每到初一这天,他从心底里就恐惧,和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人家都过得气囊囊的,惟独自己家,唉。天明妈却不这样想,自从她来到刘家岭这些年,农业社时代,日子不好,家族的年饭很简单,她借口说自己没什么可以端的,不端,改革开放以后,大家的日子都渐渐地变好,她却说自己手艺不好,也不端,后来菊香进了家门,她不让菊香到锅边去,却对人说菊香神经不好,不要她去和全家人吃年饭,而她自己每年却早早就到,混吃混喝,有一年,天虎爸发了火,让菊香到了年跟做年饭,谁知道天明却年年淘气,弄得家里乌烟瘴气,这年饭还是没人做的没人端。这正合了她的心意,就是,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拿去让别人吃?他们爱摆,我就去吃他们的。
他俩到了塬边,看见天虎在那里等着。天明妈问:“虎儿,你是等我俩个吃年饭呢?”天虎说:“就是的。”天明爸不好意思地说:“天虎,我今年就不去了,我头有些疼,想回去睡睡。”
天虎说:“十达,你一块过去,大家一年才能聚一次,一家人坐坐。你刚才买上药了吗?到我爸那里也能吃么。”
天明爸不好意思地说:“卫生所里没人,没买到药。”
天虎说:“那正好,我前些天买了些感冒药,吃了两顿,还有很多,你过去吃些,说不准就好了。”
天明爸还没说什么,天明妈就抢着说:“那就到虎儿那里去,你一个回去冰锅冷灶的,我们说不准啥时候才回来呢。”
天明爸见推脱不了,就只能走。他又想起继承还在家里,就对天虎说:“虎儿,继承还在家里看电视呢,来我去叫他。顺便把门收拾了。”
天虎说:“继承都已经去了,门我也给你锁了。咱直接去就行了。”
三个人顺着坡来到了天虎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