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滑墙窜逃,你倒是胆大。”正这时,那临窗之人一道微微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于夜空里起起伏伏,委实突兀。
云倾月脸色当即一变,却也未来得及多想,当即自地上爬起便朝巷口冲去。
空中星子淡浮,黯淡的光影在巷子里铺撒开来,却是被巷口前的那条街上的光影冲散了不少。
彼时,沉寂幽然的气氛里,那二楼临窗而立的男子并未走开,反而是静静立在窗边许久,待云倾月的身形早狼狈踉跄的消失在巷口处时,他才稍稍转了身,侧身而立。
一时间,屋内的光影漫布,映衬得他的面容轮廓增了几许朦胧之感,但瞧他墨眉如飞剑,眸若辰子,那被光影照亮的侧脸格外的俊朗,但那浑身挺拔的身影却稍稍显出了几许狂烈,一时间,倒可察觉他并非凤澜国人那般闲雅,反而全身上下都透出了几许格格不入的狂野之气,令人望之莫名的心颤。
“今夜在楼下抚琴的女子,模样生得如何?”他于原地立了片刻,便漫不经心的出了声。
他那嗓音虽淡缓,然而语气却藏着几许淡漠与自然而然的刚毅,令人无端端的生畏。
这时,灯火摇曳中,屋中不远处那恭敬站立的黑袍男子忙朝他回道:“那女子面容施了淡妆,模样委实倾城之至。”说着,眸色稍稍一动,抬眸朝窗边之人望来,恭敬道:“公子若是当真想见她,属下这便去将她带来。”
“方才重金都不曾请上来,如今去,许是依旧请不来,再者……”说着,嗓音稍稍一顿,默了片刻,又漫不经心的道:“我若是未估量错,方才那滑墙逃跑的女子定是当时楼下抚琴之人了,你若再去请,倒也寻不着人了。”
立在不远处的黑袍男子怔了怔,眉头也跟着一皱,恭敬道:“想来那女子也不是安分之人。当时在楼下,她拒了公子之邀,却是独独择了那名肥腻之人,那女子的眼光,也委实差了点,若是真让她上来与公子相见,以她的眼光及品性,倒会污了公子的眼。”
“梵岳之言,委实不错,只可惜你这回,看错了。”
“公子之意是?”
墨袍男子脸色微变,漆黑的目光也稍稍悠远了半许:“她择那肥胖之人,是便于控制那人,从而趁机逃跑罢了。那女子,可聪明得紧。”说着,目光淡然随意的朝不远处恭敬立着的黑袍男子扫了一眼,漫不经心的转了话题:“凤澜太子,仍逗留在伍媚屋内?”
黑袍男子神色顿时严谨了几许,点头应道:“是。属下方才打听到凤澜太子自将凤澜闲王弃在龙乾后,他便一直逗留在青楼伍媚的屋内,从不曾出来一步。”
“今夜楼下有琴声独奏,那凤澜太子仍未出来半步?”
“是。”
墨袍男子面上微微漫出几许冷意的讽意:“凤澜太子,委实是昏庸无脑之辈。”说着,目光稍稍一动,嗓音更为冷沉了半分:“梵岳,你去安排一番,今夜里,我务必要见着凤澜太子。”
夜色浮动,冷风自窗外灌进,平白增了几许凉意。
嗓音落下后,墨袍男子的目光若有无意的落向楼下的巷口深处,一时间,眸色明灭不定,却也是狂野阴沉得骇人。
彼时,花街各处笙箫一片,夜里正值生意兴旺,道上策马或是坐车而来的嫖人也是络绎不绝。
花街各楼前的迎客女子也衣着暴露,笑声柔媚,透着几许掩饰不住的风尘俗媚。
然而,笙箫繁荣之中,云倾月足下的步子正极快的朝花街尽头奔去。
彼时,灯火映衬之下,她的身影被拉得极长,身子也不若方才那般踉跄了,只因急急忙忙的跑了一些路,历来养尊处优惯了的身子也明显吃不消。
她大喘着气,待浑身疲惫至极时,她才减了速度,慢腾腾的朝花街尽头踏去。
风来,倒是凉意遍体,她垂眸瞥了瞥身上这件委实显眼清透的纱衣,心底也漫出了几许无奈。
不得不说,她倒是第一次穿这种连手肘胳膊甚至是锁骨都若隐若现的纱衣,只奈何形势所逼,她云倾月倒也放得开了。
无论如何,以前那矜贵的云倾月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她,为了生存,她怕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想到这儿,心境也略微怅然而又冷硬了几许,随即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金银饰物,这才稍稍释然,突又忆起方才跌倒时瞧见的那个临窗之人,又不由松了口气,只道幸亏那人不曾大喊,如若不然,她岂有逃脱的机会。
正想着,甚是疲惫的身子却是撞着了人,脑袋也刹那撞进了一方胸膛。
待回神并迅速的退后半步时,才见面前是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
只是这人醉眼迷离,待晃神几眼就将她看清后,他目光顿露亮光,随即直勾勾的盯着她笑了起来:“美人,美人……”
竟是醉鬼。
云倾月脸色微微一变,瞪那男子一眼,便迅速绕开他前行,奈何足下步子未走几步,衣角却是被人自后方拉住。
她心底一紧,手也毫不客气的朝身后之人推搡去,奈何那醉鬼却是将她的衣角捉得紧,整个人并未被她推开。
无奈之下,她怒斥出声:“放手!”嗓音出口的同时,再度开始狂推他。
奈何那醉鬼竟是顺势拉住了她的胳膊,待与她僵持着挣扎之际,身形踉跄倒地,却也在同时间将她拉扯在了地上。
“撕拉!”刹那,一道衣袂破开的声音响起,于这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刺耳。
云倾月顿觉胳膊一凉,待瞬间反应过来,才觉这醉汉竟是将她纱质袖子给拉扯下一块。
她惊了一跳,纵然方才在醉红楼内能游刃有余的应付那肥胖男子,而此际面对这一心想扯她衣服且浑然听不进去话的醉鬼,她却是招架不住了。
“美人,美人……”那醉鬼两眼迷离,面上欲色全然掩饰不住,嘴里依旧呢喃着这二字,只是在扯下云倾月的一截袖子后,他的动作与呢喃的语气显得更为急促。
云倾月开始疯狂的挣扎,双脚并用的疯打疯踢,然而她的力道终归太小,加之身形单薄,整个身子被那醉汉轻松压在身下浑然无法动弹。
眨眼间,待那醉汉的手朝她的衣襟探来,一股子浓烈的耻辱与无力感漫步全身,令她怒不可遏且视死如归般的出了声:“你若是再敢动我分毫,我势必杀了你!”
她历来矜贵,纵然在深宫中的那半年,虽满腹仇恨,但也不曾真正害过人或是杀过人,而今的这番耻辱,令她无计可施,却也是哀怒之意席卷而来,令她极为难得的萌生了杀意。
然而,那醉汉似是未闻,半空探来的手仅是稍稍顿了片刻,随即又朝她的衣襟探来。
待衣襟被撕开后,冷冽的风灌来,似是带着几许切肤般的凉意。
云倾月浑身发了抖,目光阴沉如修罗,待那醉汉低头朝她的脖子啃来,她瞬间闭目,无力而又悲戚。
她云倾月此生,娇贵温和,此生得自家爹娘及哥哥的爱护,又得太子瑾宠溺,常日里,别说有人这般冒犯她,纵是对她言道半句不恭,便会受罚。
而今,没了翼王府支撑的她,竟如一株浮萍,纵是这街头的醉汉都敢在她身上动手。
如此,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了。
心思狂涌,悲戚怅然之感夹杂着狂烈的怒意蔓延,一重重的冲击着心底的最深处。
正当她视死如归的等待着醉汉的欺辱,然而醉汉的嘴却并未啃落在她的脖子,仅是片刻,她便闻得一道重重的击打声,随即便是一道惨呼声,待她迅速掀开眸,却刚好见得压在她身上的醉汉两眼白翻,而后僵硬的从她身上滚了下去。
光影阑珊里,云倾月浑身依旧发抖,目光也颤了几颤,突然的变故令她惊愕失神。
不及她回神,一抹衣着褴褛的男子在她面前顿了下来,瞬间扔了手中的石头,两道温润而又积满担忧的目光朝她的眼睛扫来,急切的问:“倾月,你没事吧?”
熟悉的腔调,一时间竟如天外来音一般,恰到好处的令她松了神,软了心。
一股浓烈的释然与屈辱之感蔓延,云倾月慌张的拢了拢衣襟,待迅速自地上坐起,她才将目光落向面前的人,看清了他那张清俊温润的脸。
“褚,褚言。”心绪嘈杂涌动,难以平息,只是待将这二字唤出,才觉嗓音也发抖,身子也发着凉,心底深处,是一方抑制不住的后怕与狂跳。
若是,若是百里褚言不曾恰到好处的出现敲晕那醉汉,今夜的她,无疑是……
云倾月目光再度颤了颤,不敢再往下多想。
正这时,百里褚言则是迅速褪下他身上脏腻褴朽的衣袍披在她轻纱微微的身上,关切道:“久等倾月不至,本是倒回来寻你,却撞见那人欺负你!倾月,是在下连累你了,若不是你威胁那醉红楼老鸨让我离开,你也不会……”
未待他说完,云倾月便摇了摇头,低道:“不是你的错。”
嗓音落下,也不知是心底的后怕与紧张之意不曾消缺,或是肩头上这件百里褚言的褴朽衣袍透着暖人的温度,云倾月顿觉眼睛酸涩,竟是莫名的想落泪。
“遇上这醉鬼,是倾月运气不佳,不关褚言的事。”说着,又将身上的衣袍扯下塞在百里褚言的手里,低道:“夜里凉寒,褚言自己穿上吧!你不必为倾月至此,倾月,能承受得住的。”
她的话明显有些笼统,所谓承受得住,本是想说她承受得住夜里的凉寒及身上这身俗媚纱衣,只是这话脱口之后,她满心想的,念叨的,却是她能承受得住今夜的耻辱,亦或是日后孤寂无援的日子。
她能支撑下去的,能与那些男子一样计策谋略,她能如男子那样争权夺势,甚至是一层层的往上爬,拼得自己的一方天地,是以,她能承受得住世间的一切磨砺与孤寂,亦或是孤立无援甚至无人相助的无力与绝望,日后的日后,她云倾月必定自我强大,从而将满身的仇恨及此生所有的耻辱都一并的讨回来。
许是想得太入神,眼里的泪光滑过,在脸颊上落下一道细细且温热的印记。
云倾月蓦地回神,稍稍抬眼,才见百里褚言正静静的望着她。
她忙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掩饰般的朝他微微一笑,只道:“这风倒是奇怪,竟扬了风沙在倾月眼里,让我落泪了。”
嗓音落下,便挣扎着要起身,不料百里褚言拉住了她的手,待她停下起身的动作时,他将另一只手中衣袍抖开并披在她身上,略微认真的道:“在下的衣袍虽脏,但也可稍稍遮掩身子,倾月便莫要弃了。”
说着,深黑的目光极为难得的漫出了半许复杂,随即在她脸上盯了一眼,墨黑的眉宇也稍稍一皱,再度道:“在下无能,今夜害得倾月受苦了。”
百里褚言的衣袍的确是脏,但却莫名的未有酸涩之味,云倾月目光颤了几颤,心底也紧了几许,随即沉默半晌,才怅然而叹,只道:“今夜并非你的过错,褚言无须再说。”
说着,嗓音顿了片刻,又低低的道:“倾月落魄至此,能得褚言作伴,是倾月之幸。只是倾月此生遭太子瑾背叛,满门抄斩,如今倾月的心,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以前入住宫中的半年,倾月也从不对任何人交心,更不敢信任何人,而如今……”
话刚到这儿,她突然止住了,两眼也静静的迎上百里褚言那双精致深黑的眼,补了句:“而如今,倾月,信你。”
不得不说,自翼王府灭门之后,她再也不信任何人了,而今,她下定决心信这百里褚言,而他,也无疑是她此生之中唯一信任的人了。
嗓音落下,她依旧静静的望着他,眸里存着坚定之意。
百里褚言极为认真的回望着她,清寂的眸子里几不可察的漫出了几丝涟漪,但仅是片刻,他已是将眸中的涟漪全数敛却,随即薄薄的唇瓣微微一勾,精致如华的面上漫出几许清雅卓绝的笑容:“倾月信褚言,倒是褚言之幸。”
说着,光影微微映照下的墨眉稍稍一皱,连带嗓音都极为难得的沉了半许:“只是,戒备如你,当真要信在下?”
“困难与共,褚言与倾月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倾月怎能不信你。”说着,嗓音稍稍一顿,心底不由浮现出太子瑾那张温润的脸,一时间,她心底也滑出了几许紧意,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叹息,补了句:“只求倾月此番信褚言的做法是对的!想必褚言你,也绝非太子瑾那般阴险狡诈之人。”
“在下怎比得龙乾太子瑾。只是,如果,在下只是说如果,如果在下有朝一日也对倾月不利了,亦或是做了令倾月不悦之事,到时候,倾月可会后悔今日信在下?”百里褚言缓问,嗓音并无异常,只是那微微低沉的嗓音却透着几许认真。
云倾月脸色变了变,并未立即回话。
她深深凝望着他,见他眸底一片从容平静,温润之色如常,她才将目光挪开,神色也增了几许悠远与怅然,只道:“若有朝一日褚言也对倾月不利,到时候,倾月与你,定为仇敌。只是,褚言是良善之人,值得倾月信任,是吗?”
百里褚言稍稍一叹,待云倾月转眸望他时,他才道:“倾月所言极是,在下此生,并不会危及你性命。”
却也,仅是不亲自危及你的性命罢了。
嗓音落下后,他伸手将云倾月扶起,转了话:“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
灯火阑珊,光影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遥遥有笙箫柔媚的笑声传来,脂粉味也随着夜风拂荡,突兀而又刺鼻。
缓步往前,二人扶持前行,看似平静而又从容,甚至是怡然安心。
然而,云倾月从来不曾料到,今夜的交心,却不过是她命运转折亦或是厄运的开始。
待俗事缠身,步步惊心之际,她那时才幡然悔悟,若是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若是自己一直不曾与百里褚言遇见该多好,但,这只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