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月深眼将他凝了许久,心底沉杂不定,难以平息。
她的确不信他这话,然而此际,却仅能压抑着心底的冷意。至少,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若要杀他灭口,无疑是难如登天。
再者,她如今被困在这密林里,想要逃出去,免不了要他帮忙。
所有思绪辗转于心底,隔了片刻,云倾月才按捺神色的低道:“以前的倾月郡主,早随着翼王府的灭门而亡了,后来的云倾月,也因跌入河里淹没了,现在这世上,仅有倾月。姓倾,名月。”
百里褚言怔一下,手中的烤鱼也微微一顿,随即抬眸,温润平和的目光朝她落来:“在下方才之言,并非要挑破什么。在下只是因猜到便是猜到了,不愿刻意欺瞒你罢了。”
说着,眼见云倾月的目光朝他落来,他仅是与她对视一眼,便稍稍垂下了眸,手中的烤鱼也自然而然的开始翻转,又道:“无论是以前的倾月郡主,还是云倾月,如今的你,都不是他们二人了。在下也非愚钝,倾月郡主之事我也知晓一些,我知道你如今想摆脱龙乾,但在下只是想问,倾月日后,当真想随在下去凤澜吗?”
云倾月脸色抑制不住的漫出了几许复杂,目光也稍稍悠远朦胧了几许。
她沉默片刻,不答反问:“我也想问褚言,你怕倾月连累你吗?”
他自嘲而笑:“无论你是否连累,在下在凤澜,皆过得不善。在下还怕会连累你。”
“只要褚言不弃,倾月,便跟定你。”云倾月此番答得及时,并未有分毫的犹豫。
他脸色微微变了几分,不由再度抬眸朝她望来,叹息一声,缓道:“能得倾月信任,乃在下之幸。日后去得凤澜,纵然在下无权无势,也会拼尽全力,保得倾月。”
大抵是他的嗓音增了几许叹然与温和,那里面夹杂着不曾掩饰的承诺与平和,却是令她动容。
普天之下,她云倾月无处容身,山穷水尽之际,这百里褚言竟是会突然出现。
遥想当初,她风华万千,权贵逼人,而今沦为丧家之人,曾经的种种都已成泡影,以致这百里褚言的几句朴质而又陌生的承诺,竟是比以前那些温声软语甚至是太子瑾那些亲昵之言还要来得震撼以及动容。
心防虽不曾卸下,然而对百里褚言,却是抑制不住的增了半分好感。
心底嘈杂间,一切的感激之言仿佛都显得苍白,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莫名的词穷。
她沉默了片刻,才将目光静静落在了他那张被火光映衬得柔和的面庞,低低的道出了谢:“多谢褚言。”
他唇瓣微微一勾,清俊的容颜带笑,竟也是温润如华,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清逸之感,“倾月多礼了。”他缓道。
他本就生得美,面容微笑,亲近之意尽显,她静静的观着他,又突然忆起他曾被一名女子当众据婚,她倒是想知晓,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不识百里褚言这块璞玉。
她并未再言话,仅是稍稍垂了眸,目光静静落在那摇曳的火苗上,沉默。
不多时,百里褚言将他手中的烤鱼递来,云倾月并未客气,伸手接过后便尝了一点,只觉鱼肉鲜美嫩滑,虽未有油盐调味,但鱼香四溢,也算是好吃。
她不由多吃了点,才开口赞道:“没想到褚言的烤鱼手艺竟是这般好。”
他缓道:“以前食不果腹,便习惯烤鱼了。”
云倾月微怔,深黑的目光朝他落来:“褚言身为皇子,竟会食不果腹?”
他垂眸,自然而然的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低一笑,略微无奈的道:“以前于宫中受欺,未有宫人送膳,在下饥饿难耐,经常夜半于御花园的花池内偷鱼来烤。”
云倾月脸色微变。
人善被人欺,人弱便要被人恶待。
那深宫之中,虽光鲜亮丽,却委实是深如海,而深宫里的人,也人生百态。
亦如这百里褚言,虽贵为皇子,却是连寻常之人都不如。
“以前之事皆已过去,如今褚言已为闲王,且还搬离了皇宫,想必日子定要好过些吧?”云倾月低问。
他略微无奈的摇摇头,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出声。
云倾月眸色动了动,心底了然。
他不出声,想必他于王府中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忆起他不久曾说府中仅有一个书童及一名管家,就凭此,便知寒碜。
她暗暗一叹,沉默了片刻,转了话题:“褚言此番是随你皇兄来这龙乾游玩?”
他点点头。
云倾月眉头微蹙,低道:“如今天下几国皆不安定,你那皇兄于这龙乾游玩,就不怕龙乾之人发觉,以对你皇兄不利?”
他叹息一声:“说是游玩,实则却是准备礼物。我那母后寿辰在即,太子皇兄为给母后求取礼物,便微服而来。”
“是何礼物,竟要冒险来这龙乾取?”
他默了片刻,才道:“皇兄此人,心高气傲,此番所送礼物,便是那龙乾护国寺的镇寺之宝。”
云倾月脸色顿时变了几许。
不得不说,那凤澜太子委实是心高气傲,这胆子,也是大得惊人。
闻说龙乾护国寺的镇寺之宝乃一尊金制的菩萨,开光显灵,甚至连龙乾那老狐狸及太子瑾等人都拜祭过,那凤澜太子竟想带走这个,一旦被发觉,怕是不好收场。
一想到这儿,云倾月默了片刻,才道:“这倒是事关重大,你那皇兄就不怕被龙乾之人发觉,从而惹祸上身,甚至是给凤澜也惹上麻烦吗?”
他脸色稍稍漫出几许不曾掩饰的怅然,精致的眸里也滑出了几许无奈:“正因怕惹麻烦,是以皇兄此番来这龙乾,特意带上了在下。一旦出事,所有祸患皆会落到在下头上。”
说着,他朝她微微一笑,清俊的容颜除了无奈,却并未夹杂半许的恨意,只道:“只是不料龙乾护国寺戒备森严,皇兄未能得手,待归往凤澜途中,在下马车失事,皇兄未能伸出援手。”
云倾月瞳孔微锁,心底深处滑出几许复杂。
她深眼凝着他清俊的容颜,将他面上的淡笑盯得仔细,最后低低的问:“你不恨他吗?即便未让你顶罪,却未能伸手救你,任你跌入河里,生死难测,如此,你不恨他吗?”
他摇摇头,并未立即回答,反而是将手中的那条鱼串在了木棍上后,这才朝云倾月望来,缓道:“无论皇兄做何,在下皆已习惯,是以不恨。”
这话,他答得与上次如出一辙。
云倾月深眼静静的凝他,也不曾在他面上找到半分的恨意与恼怒,一时间,她心底微叹,这百里褚言,究竟是当真习惯了凤澜太子的恶待,还是因本身就是个老好人,难以对别人生气,亦或是,他根本就不会生气,不懂生气。
暗暗一叹,云倾月回了神,低道:“宽容总得有个限度,褚言日后,倒是得为你自己多加考虑,不可一味的顺从别人,甚至是任人欺负。”
说着,见他似是一怔,微愕的抬眸观她。
她不躲不闪,目光直直的迎上他的,又道:“我以前曾听说过凤澜太子的名号,对他的事迹也了解一点,闻说其凶狠毒辣,冷血无情,这种人为君,天下怕要不安。”
说着,眸色微微一动,嗓音也跟着一沉:“而褚言你温润平和,心有仁意,想那凤澜江山,褚言比凤澜太子适合。”
这话一出,他眸色一颤,震惊的望她。
云倾月故作淡然的垂了眸,不再言话。
一时间,屋中寂寂,惟独柴火燃烧的声音显得突兀。
正这时,一股焦肉味蔓延,她将目光朝百里褚言木棍上的鱼落去,忙道:“褚言,你的鱼焦了。”
他似是这才回神,急忙缩回木棍,垂眸盯了一眼木棍上的鱼,而后朝云倾月尴尬一笑:“方才发愣了,倒是令倾月见笑了。”
云倾月摇摇头,“是倾月莽撞,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言,想必定让褚言惊愕了。”
他微微一笑,眸底残卷着几许惊意,嗓音也微紧:“倾月之言,委实惊世骇俗,只是这话对在下说说便好,万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
“倾月知晓。”云倾月眸色微动,缓道。
他似是终于放心下来,面上的笑容也增了几许释然之意,随即继续开始烤鱼。
彼时,屋外夜色弥漫,早已黑尽。
风来,自木壁的缝隙里灌入,倒是冷意浮生。
吃过烤鱼后,云倾月与百里褚言双双坐在火堆边沉默,皆不曾入眠。
良久,百里褚言似是困了,先行半躺在火堆边入眠,眼见他睡熟,云倾月才松下心来,安心的双臂抱膝,将脑袋埋在膝上而眠。
夜里,幽密至极,冷风灌入,拂得火堆里的火苗摇曳不定。
屋外风声回荡,其间夹杂着枝头摇曳的簌簌声,倒是衬得屋子越发的幽密宁然。
云倾月不曾立即睡着,只是许久之后,才睡意来袭,低沉沉的睡去。
这时,火光摇曳中,百里褚言微微睁开了眼,那双漆黑的眸子被火光映得亮眼而又深邃,只是那精致的面容不曾染笑,反而是平寂清冷,给人一种无形的压抑与骇人。
他缓缓坐起身来,长指一动,竟是隔空对云倾月点了穴。
随即,他挪身至云倾月身边坐定,深黑的目光凝她半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指尖也漫不经心的替她掠了掠额前的碎发,随即薄唇一勾,漆黑淡漠的眸里漫出几许疏离与冷沉。
“出来。”仅是片刻,他淡然出声,这嗓音虽小,然而却极具穿透,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随之动荡了几许。
这时,两道衣袂簌簌之声自屋外响起,却也仅是眨眼间,两名黑袍男子跃入木屋,恭恭敬敬的在百里褚言面前跪定,嗓音刻板而又发紧的唤道:“王爷。”
“我吩咐之事办好了?”百里褚言淡道。
两名黑衣人皆点头,“已然办好。”
百里褚言深眸里漫出半许满意之色,随即又道:“明日一早,尔等乔装成渔夫,顺便备上一艘渔船前来,明日,动身回凤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