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童年稚趣

1.寂静大院

1926年7月8日，安徽芜湖青弋江畔的一家深宅大院迎来了一个新生命。老宅的主人章兆奎对这第四个孙儿的出生没有过多兴奋，给他起名时也并不考究，翻开《康熙字典》，随手指到“沅”字，即以此字为名，“开”字为辈分，此为章开沅名字的由来。

章开沅生于芜湖，但祖籍却是浙江吴兴（今湖州）。明末清初，章氏家族开始在吴兴荻溪繁衍生息。荻溪是一个美丽的水乡，因河港如织、芦苇丛生而得名，近代以来名人辈出，章鸿钊、章荣初等名流均出自这里。因地寡人稠，清代中期以后越来越多的荻溪人被迫出外谋生，章氏先人也随着这股潮流客居他乡。章氏十二世祖节文最早走出荻溪，到江苏游幕，专司文书，得到陶澍、林则徐两位封疆大吏的赏识，林则徐还曾书赠他条幅和对联，曾祖父维藩公以后又举荐他到河南正式出任州县官员。十三世祖怡棠厌文习武，少年即有战功，曾任山东布政使司经历、临清直隶州州同，随后入左宗棠幕府参与西征新疆平叛。十四世祖维藩是章氏家族的英雄，少年从戎，并以军功授职，后随左宗棠回到江南，在安徽宣城等地任州、县官多年，因秉性耿直，厌恶官场腐败，遂借故辞职。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章维藩受时代潮流所驱，投身“实业救国”，先后在安徽芜湖和当涂（今马鞍山）创建益新面粉公司与宝兴铁矿公司，成为中国第一代实业家。章维藩在芜湖青弋江畔修建了一所宅子，举家迁住于此，他逝世后遗业由长子兆奎继承。

章兆奎受封建传统影响，秉持古板家长式作风，家人慑于他的威严，平时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这使得人口众多的宅院却显得相对寂静。此外，老宅靠近江畔，加上战乱频仍，人心惶惶，章开沅的母亲徐毓青出于安全考虑，尽量不让孩子们走出宅门，而且她因产后贫血气虚需要静养。因此，章开沅和老宅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平时都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若得着自由活动的机会，也是闷着头自己玩耍，不敢发出较大声响。老宅里有一个很大的天井，有时会有小虫和蚯蚓在那里蠕动，好奇心强的章开沅见了，会乐滋滋地蹲在地上看它们扭动着纤细的身子爬行，甚至和它们逗乐。他还学着养蚕，观察蚕儿吐丝结茧和破茧成蛾的整个过程。卧室内的洗脸架与一排衣柜都有很大的镜子，而且互相映照，章开沅常常认真观察镜中影像，那重重叠叠的镜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乃至无穷，使童年的他初步形成“无限”的观念。家里养的一些鸡也引发了章开沅浓厚的“研究”兴趣，有空就观察鸡怎么啄食，怎么下蛋，母鸡怎么爱护小鸡等。在这种无声的玩耍中，章开沅既得到了乐趣，也渐渐养成观察、分析问题的好习惯。母鸡带领小鸡觅食之景，使得他后来这样形容自己的育人和治学历程：“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鸡，成天到处啄啄扒扒，如发现什么谷粒、昆虫之类，便招呼小鸡们前来‘会餐’。”

儿时章开沅卧室的墙壁上一直挂有一张放大的曾祖父照片——长髯拂胸、气宇轩昂，颇有关公之气概。虽然未能目睹曾祖父的高大形象和辉煌业绩，但在祖辈和父辈的讲述中，他对曾祖父渐生崇拜之情。这张照片，连同曾祖父率直无畏和精忠报国的精神在幼年的章开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令家人意想不到的是，维藩公创办实业的事迹以后竟诱发了章开沅研究近代实业家张謇的兴味，而且成果迭出，逐步成长为中国当代著名史学家。

2.小学时光

1932年，章开沅在这种拘束而无奈的独自玩乐中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因父亲章学海参与豫鄂皖赣四省农民银行的筹建，章开沅和哥哥姐姐随同父母来到武汉，一家人借住在武昌粮道街靠近昙华林的一个老宅。在风景优美的蛇山南麓，有一所胭脂路小学，6岁的章开沅就在这里开始他的小学生活。

哥哥读的是中学，整个胭脂路小学只有章开沅姐弟是外地人。本地学生有些欺生，他们姐弟自然成为一些调皮同学欺负的对象。章开沅体质较弱，个头又矮小，平常没少吃苦头，有一次竟被一个大孩子从山坡上推下，把右臂跌伤。连同桌女生也欺负他，经常掐他，霸占他的桌面。这些事情让章开沅觉得自己很窝囊，可又无力回击和改变，回家也不敢对父母说。久而久之，竟形成恶性循环，晚上经常做梦与同学打架，但在梦里他总是胜利者，多少得到若干心理上的补偿。此外，教语文课的一位中年女教师极为严厉，1930年代，章开沅姐弟与父母在苏州亲友私宅课堂上总是手执教鞭，学生稍有不慎就会挨上几鞭。章开沅因常把大字写出格线且溅有墨汁而挨老师的教鞭。时值寒冬腊月，一双小手本来就冻得通红，再挨上几鞭，那简直是钻心的痛。

在武汉期间，让章开沅比较高兴的是随父母去黄鹤楼游玩。那是一个星期天，他们倚栏远眺，滔滔江水，婆娑船影，迷蒙龟蛇，一切尽收眼底。回家后母亲就教章开沅吟诵崔颢的那首千古绝唱——《登黄鹤楼》。虽然未解诗词之深意，但章开沅摇头晃脑地认真吟诵着，在母亲的引导下，他忘却了学校的烦恼，似乎看到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这次黄鹤楼之游以后成为章开沅对武汉最美好的回忆。

天有不测风云。本受行长器重的父亲章学海因某些人陷害，被作为政治犯关进监狱，一家人陷入困顿。章兆奎焦急万分，四处托人，并请律师辩护，终于帮他洗刷了罪名。学海出狱后，深感很难继续在武汉呆下去，随即带着一家人于1933年重新回到芜湖。

回到老宅的章开沅随着哥哥姐姐进入襄垣小学。这是一所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私立小学，离章开沅家有好几里路，他们每天上学走的那条青石板路被称为十里长街。每天一大早，睡眼朦胧的章开沅即被父母叫起，与家中其他孩子一同出门，下午放学时再结伴而回。虽然每天要辛苦地走那么长的路，而且襄垣小学的环境也不如武昌胭脂路小学优美，但这里艺术氛围浓厚，酷爱音乐和美术的章开沅一入校就深深喜欢上了它。校长张学诗是艺专出身，有较深的文化素养，不仅画得一手好画，还精通语文、数学和史地。教授音乐的程老师富有创造性，曾把京剧《蒋干盗书》等折子戏改编成音乐剧，让学生演出。演出相当成功，在芜湖引起轰动，剧中主角周瑜与鲁肃的扮演者都是章开沅班上的要好同学。这些都使他幼小的心灵得到陶冶。

章开沅在襄垣小学就读刚满一年，张学诗校长就因收留几个平津的进步学生而引起人事纠纷，生性耿直的他愤而辞职。章学海同情张校长的遭遇，又钦佩他的人品和才华，便把他请到家里给孩子们上课。教室是自家工厂接待外国工程师的一座欧式小楼，课桌是一个长形的大餐桌，孩子们围桌而坐，听讲和做功课。张校长主要教授语文和数学，因学生年龄参差不齐，要备好几个年级的课，虽然每天从早忙到晚，但他没有丝毫抱怨，而是对学生倾注满腔热情和关爱，即使学生调皮之时，也从不打骂，总是温文尔雅地耐心规劝。在父亲的安排下，章开沅和三哥开诚每天中午陪同张校长进餐，虽然有幸如此近距离地与老师单独相处，但章开沅因羞怯内向很少向张校长请益，加以平常学习不太用功，以致学习成绩平平。张校长比较看重开诚。有一次作文，开诚突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套语，自创一句“时间比欧文斯跑得还快”（欧文斯是1930年代美国短跑名将）。张校长非常欣赏这句别出心裁的比喻，当着大家的面大赞开诚的创新之举。此后，章开沅每次写作文逢上时间描写时，就照葫芦画瓢，沿用三哥的这句比喻。他满以为也会得到张校长的嘉奖，没想到却是严肃的告诫：“外国有句话，第一个把女人比做月亮的是天才，第二个则是白痴。”这一含蓄而又深刻的批评，让当时不满10岁的章开沅无比羞愧，在后来的写作中经常谨记张校长的教诲，力求创新。章开沅一生都很感念张校长的这一警醒，常常说：“张校长教学的认真和人品的端正，对我后来教学和做人都有很大影响。”

1936年，张校长回母校广西美专任教，家塾被迫终止。勉强读完五年级课程的章开沅又开始每天沿着漫长的石板路去襄垣小学读六年级。这时，日军大举进攻华北地区，平津局势日趋紧张，大批高校学生南下投入到抗日救亡洪流或转学就业，教授章开沅语文的冉老师就是其中一位高材生。冉老师肄业于北平师范大学，富有爱国情怀，平时出的作文题目总与抗日救国相关，如《致华北前线抗日将士书》之类，在章开沅幼小的心灵里播下抗日救国的种子，使他粗知个人命运与社会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连。冉老师常鼓励学生写作。章开沅曾模仿鲁迅《猫的故事》写了一篇《马的故事》，冉老师看后赞不绝口，将它发表于《皖江日报》上。这是章开沅的处女作，家里人高兴不已，章开沅自此对文学多了一份爱好。

抗日战争爆发之际，章开沅小学毕业。毕业典礼时，程老师指挥全体师生高唱当时流行电影《桃李劫》的主题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全场师生在这慷慨激昂的歌声中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的章开沅也在无形中觉得稚嫩的肩膀有了一份担负国家兴亡的责任。

3.以书为伴

父亲终日忙于自己的工作，早出晚归，对众多子女学习很难过问。这样，章开沅就有了不少自由空间，除了上学和观察周围事物，他把大部分闲暇时间都用于看书，常常看得如痴如迷，连饭都忘记吃。长辈们并不清楚他到底看什么书，还以为他勤奋好学，都亲昵地称他为“书呆子”。

章学海把自己的书房题名“学海书屋”，其藏书种类繁多，除了大人的书籍外，也不乏为孩子们准备的有趣少儿书籍，如开明书店的《小学生》、《中学生》等，章开沅都悉数阅览。冰心的散文温婉细腻，字里行间充溢着人间真爱；文艺大师丰子恺的漫画，风格独特，引人深思，他们的作品使他常常“浸润于爱与美的世界”。鲁迅的《故事新编》、《朝花夕拾》等作品，使他粗懂人间的善恶美丑；他尤其被鲁迅辛辣的讽刺文笔深深吸引，在平时的写作中经常模仿这种风格。近代著名文学家林纾译述的西方小说，如《茶花女》、《三剑客》等也曾引起章开沅的浓厚兴趣，虽然是不大看得懂的文言文，但他基本可以了解故事情节和主要人物性格，为以后阅读西方文学作品奠定了基础。囿于知识的缺乏，章开沅对父亲的好些藏书都似懂非懂，但其中日本友好人士宫崎滔天自传性质的回忆录《三十三年落花梦》，却是反复阅读，并了解其大意。他觉得作者与《隋唐演义》里的虬髯客形貌非常相似，都具有英雄气概。宫崎滔天诚挚地支持过孙中山发起和领导的辛亥革命，章开沅非常敬佩他的胆略，在后来的辛亥革命史研究中把他列为主要的研究对象之一。

大哥开平作为长房长孙倍受长辈宠爱，凡是他喜好的东西，祖父都尽量满足。有一段时间，他非常迷恋武术，祖父不仅请来师傅专门教授，还为他买回许多武侠小说。受哥哥的影响，章开沅也迷恋武侠小说。开平知道弟弟爱看书，慷慨地把自己的书橱对弟弟开放。章开沅翻阅了《彭公案》、《施公案》、《七剑十三侠》、《西游记》、《封神榜》等。他痴迷于这类小说，常常神游于文学幻境，渴望像剑仙一样脱离凡世而逍遥自在；他也幻想具备某一种特异功能，在刀光剑影中叱咤武林，扬善除恶。但因迷恋过度，以致做出一些荒诞之事。有一次，章开沅偷偷把一颗橄榄核含了一整夜“练功”，还有一次竟把铅笔头磨碎咽下“炼丹”，所幸两次都平安无事，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父母直至九泉之下，都未知他这两段奇特经历。

祖父书房里有很多书籍和报纸，但平时只对长孙开平开放，其他孙辈都无福消受。西安事变以后，老人开始允许家里所有男孩到他书房阅报。章开沅贪婪地阅读了祖父订阅的《申报》、《新闻报》。此外，祖父因为办厂，闲时也买卖股票，需要适时了解时局变化、市场情况和股市动态，所以他还买了一台很大的收音机。这个新奇的东西，又让章开沅获取了不少书本之外的知识。大人们有时在祖父书房里分析政治形势，他在一旁看书之余，不知不觉也被长辈间热烈的讨论所吸引，似懂非懂地跟着关心令人焦虑的时局。

通过广泛阅读，章开沅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想象力日渐丰富，深锁大院的单调童年变得充实起来。正如他后来所说：“唯有读书丰富了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