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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夏之幽静低吟

日本夏季持续的时间相对来说并不长,然而日本文学作品中对夏天风物的描写表述却是极为丰富的。汉诗人在描写夏天的诗作中,同样充满着对日本世俗风情的细腻刻画。他们还显示出了特别醉心于在夏日幽静场景中的独特审美感悟。尤其是在移山缩景的日式庭院中,夏日充满幽趣的生活,千百年来酝酿出了无数首细致体验和从容欣赏静谧之美的汉诗绝唱。

一、夏日风物

先看几首描写夏天日常生活的诗作,在明白如白话的笔触中,可以触摸到日本汉诗人细腻情感的跳动脉搏:

苇帘初卷困人天,燕语呢喃起午眠。

休说先生生计拙,新荷叶叶已成钱。

(松本愚山〈初夏偶成〉)

日本汉诗中说的“初夏”,一般指公历的五月。五月是日本的雨季,由于经常下雨,出门泥泞路滑,只能尽量少出门,这样就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不便,所以说是“困人天”。而中国诗歌中常提到的“困人天”,则往往指春天,正如孟浩然诗中所说的“春眠不觉晓”,到了春天人往往容易犯困,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苇帘”,指用芦苇竿编成的帘子,卷起苇帘是为了通风,指天气已经转暖。说“初卷”,就是指的初夏季节。初夏的午后,安静的厅堂里,燕子的呢喃细语叫醒了诗人的昼眠,而醒来之后的诗人似乎也无事可做。这两句形容初夏闲居、百无聊赖的情形,颇为生动。下面两句笔锋一转,明明是诗人的“生计”已经困拙,却还要“休说”。不说困拙的原因不是别的,是诗人突然发现,眼前的新荷叶已经长出,叶叶叠现,就像是一串串的钱币挂在那里。贫困的诗人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兴奋,不要再说手中无钱了,眼前这一串串新鲜的细嫩荷叶不就像钱币吗!在这种自我调侃中,诗人展现出他善于笑谑的笔法。这种奇特的想象或许受到了唐代诗人张籍的启发,张籍有一首〈春别曲〉写道:“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江头桔树君自种,那不长系木兰船。”(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张司业集》卷七)张籍的诗句中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是一种比喻的用法;松本愚山的诗句则借鉴了张籍诗中的这种形象比喻,并将这种比喻改变为真实的想象,再把这种想象的寓意结合进全诗的表意结构之中,从而形成了自我解嘲的幽默效果。

再看大窪诗佛写的一首〈夏昼〉:“贪睡鳬雏犹傍母,学飞燕子已离巢。湘帘半卷闲窗午,卧见微风度竹梢。”同样是描写夏季白天的情景,这一首与上一首在写法上就有着明显的不同。上一首是写初夏之景,尚存一丝暮春的清新气息。而这一首则写盛夏光景,由于气温升高,不仅人觉得昏昏欲睡,就是连平时活泼好动的鸭子与燕子也懒于行动了。整首诗皆从诗人的视线中看出盛夏家居的情形:贪睡的小鸭即使在睡着的时候还是依傍着鸭妈妈,一付憨态可掬的模样。前几天还在勤快学习飞行的小燕子,此时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是天气太热了,连勤快的燕子都懒于飞行,都找地方乘凉去了。时近正午,诗人悠闲地靠近窗户卧身小憩。说“闲窗”,是指安静的家居环境,因为在这么热的天气中,根本没有人会来串门,所以家里显得十分安静。最后一句笔锋一转,从“卧见”的角度写出酷暑之中的一丝凉意:由于侧身卧睡,正应了“心静自然凉”这句老话,诗人在安静的午休时刻,并没有感到酷暑的难忍,而是看到了窗外微风吹过竹林,竹梢发出的微微摆动。这首诗通过描写静态景物与动态景物的对比,透露出了酷暑中的一丝凉意,并把盛夏白昼那种的清闲情趣表现了出来。

再来看两首写日本夏天社会风俗画面的诗作:

几日梅天不放晴,爱看新涨映前楹。

去年炎旱连秋半,津市时闻卖水声。

(菅茶山〈梅雨〉)

夏云擘絮月斜明,细葛含风步步轻。

数点篝灯桥外市,笼虫一担卖秋声。

(野田逸〈昌平桥纳凉〉)

菅茶山的一首诗描写梅雨季节日本列岛连绵多雨的气候特点。前两句写今年的梅天是连续几天下雨,日本的梅雨与中国江南地区及台湾地区的黄梅天气有所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日本的梅季下雨还是以短时间的大雨为主,而不像江南的“梅子黄时雨”那样,会淅淅沥沥下到十天半个月之久。诗人显然对梅天下雨抱着愉快欣赏的心情,他高兴地看着连续几天的下雨,使得屋外池子里的积水渐渐涨高,邻水的栏杆倒映在新近涨高的水面上,清晰可见,煞是好看,所以说“爱看”。还有一个“涨”字,既是对池水的写实描绘,又可以理解为此时诗人内心高涨情绪的表露。为什么诗人会如此喜欢多雨的季节与高涨的池水,诗的后两句就回答了这一问题。因为去年是大旱之年,从盛夏一直干旱到秋分季节,天不降雨,河里的水位骤降,百姓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津市”指邻水渡口的街市,连位于渡口水边的集市都严重缺水,因此到处响彻着卖水的吆喝声,可见去年干旱情况之严重。这首诗把今年的多雨与去年的干旱对照起来描写,同时也使诗人的今年之喜与去年之忧形成对照。在这两个对照中,表现出了诗人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他的情感起伏与喜忧转变的聚焦点都是指向百姓生存状况的。野田逸号笛浦,他的这首诗描写江户的昌平学校附近的昌平桥(在今东京市神田区)上纳凉的情形。昌平桥上视野开阔,空旷来风,是附近市民纳凉的好去处。诗人来到桥上时已是月亮西斜,纳凉的人们大多已经散去,昌平桥上愈加显得高旷而带有阵阵凉意。因为是上桥,诗人的视线自然就由上而下,先看到的是夏日的夜空,几缕如棉絮般细薄的浮云,在一弯斜月的衬映下,显得清晰可见,这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酷热的晴天。然而此刻的诗人却感觉到了令人惬意的阵阵凉风,“细葛”指他的夏装,拾阶而上,只觉两袖清风,顿生凉意,步履轻松,登上高高的昌平桥面,眺望江户的夏日夜景。虽然已是深夜,但见桥下的夜市仍然有人聚集,“数点篝灯”,描绘出夜市的人气,也透露出江户人喜好纳凉到深夜的习俗。又听到夜市上阵阵的笼虫鸣叫声,这是从卖笼虫的担子上面传出来的。在这阵阵虫鸣声中,诗人感觉到了秋凉的临近,所以说“笼虫一担卖秋声”。说秋声是“卖”出来的,就很风趣,切合了江户市场繁荣的特点,也流露出浓厚的市民情趣。全诗融合了视觉(夏云、斜月、数点篝灯)、触觉(细葛含风、步履轻盈)、听觉(笼虫鸣叫声),构成了一幅江户市民夏夜纳凉的生动风俗画面。

写夏日的市井社会如此生动,写乡村生活就更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由于日本长期以来都是以农业生产为主的社会,汉诗人大都对农村生活细节很熟悉,加上长期受到中国诗歌中以农为本思想的影响,他们的诗作中就往往有着对农村生活中纯朴风气的天然爱好,日本农村生活在汉诗中的表现就显得多姿多彩。先看浦池君逸写的两首〈初夏杂咏〉:

节序匆匆春又过,诗魂忽骇插秧歌。

蜘心有待巧张网,蚁意难间竞构窠。

红日烘庭花骨死,绿云压槛树荫多。

昏昏暂入南柯郡,俗事虽繁奈我何。

麦黄秧绿接东西,茅舍竹篱鸡犬啼。

村妇更衣成澣濯,农夫唤犊试锄犁。

池莲叶大鱼居易,野草花多蝶路迷。

我亦平田烟雨里,朝餐午饷共相携。

浦池君逸的祖上曾是条件优越的大户人家,但是后来家境衰落,就转为农户人家了。正如其〈吾祖〉诗所说:“吾祖尝居筑,一朝大厦颓。乳媪怀孤子,呱呱隐草莱。双刀换牛犊,世世事农桑。犹有祖先系,分明墨数行。”可见诗人出生时候家境还相当贫困,然而祖上曾经有过的发达,还是给少年时代的诗人留下了些许对前途的浪漫憧憬。诗人的笔触是真率的,上述两首杂咏诗就全然是一幅初夏乡村生活的生动画面。远处的插秧歌唤醒了诗人的诗情,“蜘心”、“蚁意”写初夏季节小动物的繁忙觅食,而“红日”、“绿云”则写出了初夏季节天气的特点。诗人抱着超然的态度来应付人世间的繁琐杂务,即使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初夏季节也充满了诗情。第二首诗就更是初夏农村景象的白描,远处有“麦黄秧绿”、“茅舍竹篱”,附近有“村妇浣衣”、“农夫试犁”,细节处还有“池莲叶大”以及“野草花多”的特写,暗含着唐诗中白居易曾经听到过的“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句话,实际上是与城里的生活进行对比,衬托出乡村生活的舒适自由。所以诗人最后还是满足于过着农夫劳作于“平田烟雨”里的平凡生活。正如他在〈偶成〉诗中所宣布的:“残年枯槁变形容,意气虽衰诗思浓。有酒处皆非俗地,无忧时岂羡仙踪。田间雨足水连水,山外云生峰接峰。细讲牛经君莫笑,要令孙子作良农。”再看赖杏坪的〈廨舍夏兴三首〉,同样写得细致如绘,诗云:

宏壮原知侯伯居,幽闲今比隐沦庐。

莺歌唱罢春花后,蚓笛声长夕雨余。

尘事如风耳为马,短宵若岁目犹鱼。

谁知老泪沾孤枕,剩得一忧终未除。

梅霖一歇苦烦高,晚气生凉坐小寮。

村妇叩邻求火种,溪丁分水养禾苗。

破茅预补风前屋,断版犹空涨后桥。

幸使家人安夜寐,禹偁堞上未栖鸮。

讵嫌日日话桑麻,野性原非文献家。

暑服五铢无越葛,酒肴一种有胡瓜。

田翁患鼠引沙狗,溪叟收鱼养水鸦。

此地应须置我辈,薄书丛里淡生涯。

廨舍就是官舍,指官吏办公居住的场所,这几首诗是赖杏坪在郡邑官任期间所作。赖杏坪做官时一直关切民生疾苦,在他的《春草堂诗钞》八卷中,有一首长诗记载他刚到督任,就设酒宴招待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了解当地民情,特别是水旱之灾给乡亲百姓带来的损害。这种亲民爱民的循吏作风,使当地的平民百姓都很感动。他的为政作风就是尽量地不扰民,让百姓适时地耕种收获,正如其〈廨舍春兴〉诗中所言:“人间自有适用士,天下何无可为时。闲廨日长无一事,只听布谷讲农期。”上引第一首七律讲自己的夏日感受,由于怀着归隐之心,所以能够身在宽敞的官舍,而心情却似在悠闲的草庐。第二联中的“莺歌”、“蚓笛”两处形容,可以说微妙生动。后面两联中则表达出对人生的复杂感受。第二首是描写农村夏日景象的绝妙篇章,梅雨季节过去后,立刻进入了盛夏天气,白天气温太高只能歇息在家,到了晚上凉气渐生才能安坐小寮。颔联与颈联分别写了盛夏农村生活的四个画面,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久雨天湿难于点着火做饭,村妇只能向邻居家去借火种;农夫却利用雨后溪水暴涨的机会赶紧开闸给稻秧供水;久雨屋漏,就利用雨停的时候赶紧用茅草补好屋顶,因为接下来就是多台风暴雨的盛夏季节;溪水暴涨又冲走了桥面的木板,人们忙着各自的活计一时还来不及补上桥板。诗人并非农夫,但是从他眼中看出来的农村生活却忙而不乱,别有情趣。千百年来,日本的农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繁衍着。第三首同样写盛夏季节农村的生活景象,不过与第二首不同,这一首是写农村生活安详的一面:农夫夏季的衣服极为简单,虽然没有像出产于中国江南地区的“越葛”那样价格昂贵,但穿着起来轻便实用,适合日本夏天农村生活及劳作的需要;农夫们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也喜欢喝酒,下酒菜就是自己种植的“胡瓜”,吃起来同样是喷喷生香;农民们也非常聪明,比如“田翁”为了驱除田鼠而在稻田里引进了田鼠的天敌“沙狗”;而“溪叟”则利用勤劳的“水鸦”抓获了许多鱼。看着如此天然自在的农村生活画面,诗人再次萌发了归隐之心,希望在此读书吟作,度过淡朴人生。

日本的汉诗人大多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农民,他们是农村生活的过客和农民生活的旁观者,是农村生活的原始风貌吸引了他们,而农民身上那种纯朴气息也使他们深深感动。还有关键的一点,就是在许多汉诗人的内心深处,本身就存在着一种追求淡泊人生的心愿,这无疑受到中国诗歌传统的深刻影响,也就是陶渊明开创的“桃花源”式的精神追求。实际上对大部分汉诗人来说,这种“桃花源”式的精神追求既可以从农村生活旁观者的角度表述出来,也可以从自己日常生活的角度表现出来。在描写夏日闲居生活的诗作中,就有着许多描写在寻凉避暑中享受心身超脱之乐的篇章,先看以下五首:

何处寻凉去,行穷野水源。

泉从庭际涌,云傍屋端屯。

大石晴犹湿,长林午欲昏。

寻凉何处好,凉在水源村。

何处寻凉去,行穷野水源。

渔童沙际聚,浣女竹边喧。

田洫分涟影,徒杠落涨痕。

寻凉何处好,凉在水源村。

(〈寻凉两首〉菅茶山)

携友游清池,聊登池上阁。

凉飙乘夕来,修景复西落。

绿水扬激波,鲜鳞冲岸跃。

洲沚何青青,芳兰杂杜若。

芙蓉敷其华,映水自灼烁。

明月出东方,暑埃净不作。

欣适弄琴书,宾友命欢酌。

永言赋诗章,中情一相托。

(赤田卧牛〈池上楼避暑〉)

访君池上亭,偶坐夜无寐。

远郊来微风,绿水浮荷芰。

明月在树间,余光下照地。

幽怀未云旋,凉露衣上坠。

(赤田卧牛〈夏夜过池亭〉)

除烦寻古寺,避暑爱幽林。

丘壑湿空翠,杉松冷午阴。

人间三伏日,僧社六时心。

钟磬随风落,堪观世外音。

(服部南郭〈山寺避暑〉)

菅茶山的两首写名叫水源村的地方,是寻凉避暑的最佳场所。顾名思义,水之源头,一定不在喧哗的城市,而是在偏远的山林之间,那里有清洁的水质与幽静的氛围,这就是日本丘陵地带水之源环境的特点。第一首写水源村的自然环境,清澈的泉水就从山民住宅的庭际间流出,山民的住宅因地势高而经常被云层萦绕。茂盛的树林间充满着湿气,使得巨大的岩石即使在晴天也显得湿漉漉的。第二首则写水源村的山民生活画面:儿童在溪边沙滩上游玩;妇女在溪流旁洗衣服,她们的说话声透过竹林传出;田间的沟洫中积满了水,风儿吹过激起阵阵涟影;而桥架撑柱上还看得出水涨水落的痕迹。这两首诗笔调轻松,一气呵成,显示出诗人寻找到清凉世界时愉快的心情。赤田卧牛的两首诗写的也是避暑寻凉,然而他并不是在乡间寻找到清凉世界,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到了内心的清凉之源。第一首写为了避暑而登池上楼,登楼后视角宽阔,满眼青翠,心情舒畅,加之明月东升,暑热顿消,又与朋友一起谈笑欢宴,自然就忘记了夏日酷暑的存在。第二首写诗人夏夜到池上亭寻友未遇,在独坐无眠中,同样感受到了凉爽之意。远郊吹来的微风,带有清新的气息;近处池塘中盛开的荷花,又带来了阵阵凉意;清澈的月光不仅撒在树间,还在地面上留下斑斑白光,在如此清凉的氛围中,诗人的“幽怀”飞扬云际,在精神升华的过程中感觉到了心身方面舒适的凉爽感。服部南郭的这首五律诗则写盛夏季节到幽林古寺中寻找到了身心的清凉,第二联的对仗虽说还不算对得多么工整,但其包含的景象还是渲染出了山林间潮湿凉意;第三联把“人间三伏”与“僧社六时”进行对比,点出了全诗的旨意是强调“心”定神凝,自然就会感到通体凉爽。因此,避暑寻凉不仅是一个天气温度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精神境界修炼的问题。中国古语所言“心静自然凉”,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

二、夏居悠情

日本汉诗人与中国诗人一样,往往喜欢在诗作中表现独居生活的快乐。这种独居生活并不是脱离人间俗世去隐居山林,而还是生活在人间俗世,但是却坚持着自己不俗的精神追求,表现出对万事万物的独特看法,并在这种自由的精神遨游过程中体验到极大的人生快乐。在描写夏居生活的诗歌中,就可以看到大量这样内容的作品,比如服部南郭的组诗〈夏日闲居〉六首:

赤羽桥西生事疏,柴门懒性锁闲居。

病来三伏唯高枕,老去千秋更废书。

汉地楼台临各处,陶家草木爱吾庐。

寄言大马诸公子,巷隘难容长者车。

独酌空阶取醉频,寒氈冰簟未全平。

广文学士唯吾辈,彭泽先生有故人。

岁月酒钱从客乞,风凉葛綌爱时新。

自安久混泥途浊,不愿轻扬陌上尘。

短墙篱落混西东,夏木成阴空翠通。

坐见山童供洒扫,相怜野鸟远樊笼。

不才昔学三冬史,垂死今余一亩宫。

独为静虚堪胜热,当风不必问雌雄。

却扫衡门心事宽,避喧聊作隐沦看。

小池白石迴流净,斜径青松落影寒。

旋复游鱼千里乐,翱翔栖鸟一枝安。

回头盛夏方炎热,转畏人间行路难。

忆昔相携年少新,楼船六月大江滨。

舳舻水面浑无暑,杯酒筵中更有春。

锦缆牙樯凌潜府,清歌妙舞醉佳人。

一时奔走今谁在,惭愧生存白发身。

寻凉赤水月明孤,开酒宵深白玉壶。

慷慨忽盈盘上泪,萧条难抱掌中珠。

百年瓜葛皆衰落,万里乡园还有无。

不作他时归骨计,埋身那惜朽天隅。

用七律组诗描写自己的坎坷经历以及抒发复杂的情怀,这对中国诗人来说也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自从唐代杜甫开创了七律组诗叙事抒情的典范之后,中国历代诗人中采用这种方式写作的人并不多,写得精彩并且有所创新的诗人就更少了。身为日本汉诗人的服部南郭,能够写出如此高水平的七律组诗,确实令人叹服。这六首七律形成了一个叙事抒情的整体结构,第一首写自己在赤羽桥西寓所闲居的概况,生性自由,高枕谢客,“巷隘难容长者车”一结表现出了南郭的个性。第二首写盛夏闲居时生活的细节,坐卧取便,醉醒不时,完全不受士大夫礼节规矩的约束。尤其是颔联“广文学士唯吾辈,彭泽先生有故人”两句,挥斥方遒,相当自信。第三首转而细描闲居生活的场面,诗人的视线穿过短墙疏篱,看到的是夏木成荫,山童洒扫,野鸟高飞,一派自由自在的景象。回顾自己昔日刻苦读书的经历,诗人感悟到“独为静虚堪胜热”的道理,末句则反用宋玉赋楚王雄风的典故,再次表现出他视富贵如粪土的豪情。第四首还是描写盛夏闲居时的感受,颔联“小池白石迴流净,斜径青松落影寒”是对夏日庭院清凉场景的夸张描绘,而尾联中又“转畏人间行路难”,借用〈行路难〉乐府寓意,表现出诗人对现实的清醒认识。第五首作今昔之比,青年时代的诗人在盛夏时节经常与朋友江滨集宴,高吟欢歌,似乎根本不觉得酷暑的存在。而今风吹云散,老友凋零,自己白发独存,颇觉惭愧与孤独。这一首诗在今昔对比中表现出了诗人对人间挚情的珍惜,这种对真情的执着追求是诗人真挚性情的基础。最后一首回归到寓所独自消夏的场景:夜深人静,连明月都显得孤独,诗人瞻前顾后,思绪万千,热泪盈眶。“百年瓜葛皆衰落,万里乡园还有无”一联,沉雄顿挫,可以说是此刻诗人心情的最佳描述。服部南郭的诗风颇有杜甫的气韵,在日本江户诗坛上称雄一时。俞樾《东瀛诗选》卷三中曾对服部南郭作过很高的评价:“其诗则颇有出蓝之叹,五七言古诗气韵高古,且有词藻,而七律尤所擅长,沈雄博厚,俨然有少陵遗韵,在东国诗人中固卓然成家者也。”其中提到的“出蓝”,是指服部南郭作为荻生徂徕的门生,其诗歌成就是超过老师的,而且也是荻生徂徕众门生中诗文创作成就最大的一位。其实荻生徂徕也有一些描写夏日闲居的诗作,比如〈萤〉:“叶间疑是露,日暮尚依稀。带雨初恋竹,随风潜点衣。明珠垂水丽,银烛隔墙微。莫傍玉阶月,偏临长信飞。”对仗工整,笔触细腻,然而还是缺少一种具有诗人独特气质的勃勃生气,与服部南郭的诗作相比,这一差距尤其显得明显。服部南郭的诗作往往透露出一股不同凡俗的气势,有时候是豪气,有时候是霸气,有时候是浑厚的郁勃喷发之气,总之一看就知道是南郭鲜明个性的表露。比如再看他的一首〈夏日饮田家〉诗:“萧条麦陇半成黄,农亩无人犹未忙。野老休疑相对饮,吾徒一醉即高阳。”同样是夏日饮酒,服部南郭就可以放下书生的架子,跑到并不相识的田家农夫那里去结伴畅饮,而且喝醉了在农家倒头便睡,毫不在乎什么规矩,也没有任何顾忌,真正是任情随性。诗如其人,诗风的直率便反映出了诗人个性的真挚直率。

再看大内熊耳写的〈夏日〉诗十首:

一自关孤馆,萧条少所亲。

终朝唯苦雨,长夏不看人。

局促因何事,羁縻误此身。

往非虽可悔,今日向谁陈。

有酒惟需酌,安论圣与贤。

扃扉宜自劝,欹枕足酣眠。

天地穷愁外,风尘大梦前。

无为徒自苦,白首渡流年。

若问似潜夫,非关论有无。

容身环堵阔,谢客荜门孤。

朝暮青山在,萧条白日徂。

谁将一缝掖,还贱使君符。

百年多病客,十载倦游情。

徙依将谁适,蹉跎叹此生。

天时方酷烈,人事且横行。

唯有沧浪水,偏堪濯我缨。

吾辈诸君子,风流不可攀。

业高千岁上,才蔽一时间。

意气生交臂,杯盘见解颜。

今年河朔饮,何处兵鞯还。

衰德谁为叹,高歌思狂徒。

一经垂五十,双鬓凛风霜。

秋色江湖外,清音丘壑旁。

那能淹小草,吾道有行藏。

飞扬何尔甚,积气忽全开。

半夜倾盆雨,千门失七雷。

鱼龙争自跃,天地欲俱摧。

时一酬高咏,孤襟更快哉。

浮云千万里,无日不悠悠。

未解沾途耶,还能触客愁。

江湖十年迹,天地一扁舟。

谁念将微禄,羁身似楚囚。

夏云何意绪,硉矹起奇峰。

宦到趋时拙,心于解事慵。

文章元弊帚,经术亦屠龙。

身世俱如此,胡为叹不容。

懒朝非为醴,弹铗不关鱼。

终日无过客,平生似隐居。

人遗宜若是,自见竟何如。

湖海元龙气,于今未可除。

同样是夏日闲居期间抒发胸怀,同样用组诗的形式,大内熊耳与服部南郭的诗作风格就有着很大的不同。大内熊耳写诗讲究格律,遵守规则,他喜欢用古色古香的词句,注意锤炼声调的铿锵有力,使诗的节奏变得凝重。因此,读大内熊耳的诗歌往往能从中看到汉末古诗以及魏晋诗风的影子。实际上,大内的诗作是从模仿明代后七子开始的。俞樾《东瀛诗选》卷八中就论述道:“熊耳慕徂徕之学,于古文辞悉致力焉。尝得《李沧溟集》,大喜,手自誊写,日日诵之。南郭称之曰:‘熊耳刻意李沧溟,方今拟李者莫能及焉。’今读其诗,信然。盖亦其时风会使然也。”李攀龙(1514—1570),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济南)人,有《沧溟先生集》,是明代后七子的代表。大内熊耳这十首描写夏日的诗作,确实与明后七子的诗风有几分相似。由于潜心于模拟古文辞的语调风格,大内熊耳的诗作往往有着一股慷慨激昂之气,上述诗篇中就有“天地穷愁外,风尘大梦前”、“百年多病客,十载倦游情”、“业高千岁上,才蔽一时间”、“半夜倾盆雨,千门失七雷”、“浮云千万里,无日不悠悠”等描写,爱用很大的数量词,而且用得很夸张。其慷慨之气通过这种夸张的词语表现出来,有时候就难免与自己的真实性情有些脱节,因而诗歌内容的描述就会虚化,诗风也就会显得有些浮夸。然而正如俞樾也指出的那样,这是当时一种普遍流行的写诗风气,在这样的风气中,唯有用这种夸张慷慨的笔调,才能唤起他人的共鸣,也才能得到诗坛的好评。大内熊耳这样写,注入了自己的真感情,还是能够生动细致地表达出自己独居消夏期间思绪感触的纷繁起伏。组诗的叙事抒情围绕着诗人“局促因何事,羁縻误此身”的人生遗憾而发,无论是“有酒惟需酌”这样的借酒浇愁,还是“欹枕足酣眠”这样的高卧忘忧,诗人终究还是觉得“徙依将谁适,蹉跎叹此生”。这种深刻的忧愁感始终笼罩着诗人的心扉,使他充满着难以排解的身世感叹,使他觉得“平生似隐居”、“羁身似楚囚”。尽管诗人经常在劝慰自己“无为徒自苦”,退一步想也会觉得“容身环堵阔”,而且诗人对自己还是充满自信的:“那能淹小草,吾道有行藏”,在动乱的时代,“唯有沧浪水,偏堪濯我缨”。总之,这组诗在表现怀才不遇者复杂人生感受方面,刻画入骨,细致生动,称得上是抒情的佳作。

三、静观幽思

日本汉诗人在夏日闲居独处,避暑寻凉,在诗作中表现得最多也是最出色的,还是那些得静观之乐趣幽怀的作品。比如下面数首诗作:

聒耳蝉声村舍东,松阴不见夕阳红。

竿竿倒影池边竹,叶叶含凉井上桐。

扫尽门庭迎晈月,移栽野草待吟虫。

敛宵凭栏开怀抱,占断林间几阵风。

(会泽鉴〈纳凉〉)

嫦娥窈窕到闭门,竹雾荷香满小园。

苦热身同中恶酒,喜凉心比受新恩。

水光似练通邻洫,树影如山压半村。

多少襟烦全涤尽,絺衣犹带汗珠痕。

(江马圣钦〈西园纳凉〉)

架上红薇破绽花,昼长无客到贫家。

醒余起划猫头笋,睡起亲尝雀舌茶。

新浴拂衣神较旺,旧联改句兴弥加。

闲中多事还忙了,独按棋经手屡叉。

(松本愚山〈初夏幽居〉)

万斛清凉自别天,此身疑是小神仙。

卷帘山紫水明处,移榻竹深荷净边。

病后婆心调鹤食,闲中公事灌瓜田。

微酡最好高楼晚,石枕藤床抱月眠。

(松本奎堂〈消夏杂咏〉)

步出城南郭,行过竹田扉。

瓜区接豆坞,一鹭惊人飞。

亩浍分泉路,径断人迹稀。

时蹑乱石涉,浮泥污我衣。

衣污不足惜,但愿稻粱肥。

凉飙乍入袂,能扫午炎威。

吃茗憩野店,脱笠望翠微。

莫是丰公墟,桃林郁依依。

浮世如轮转,臧谷孰是非。

尚随抱罋侣,倘佯得息机。

(村濑栲亭〈晚夏赴伏水途中作〉)

春晚苦多雨,花尽天无情。

夏初偶见日,如获玉连城。

迢迢南郭出,稍稍东郊征。

来牟风外色,亦似佽好晴。

老松沿官道,梢有新蝉声。

俯仰观物化,潦倒愧吾生。

回头旧游地,十岁何所成。

皇泽覃遐陬,农家亦华整。

藤架蔽清池,参差倒紫影。

汲余萍意摇,步边苔气冷。

四边绿荫环,蜂鸣夏日永。

何图畎亩中,有此闲净境。

主无爱钱心,不屑卖酒饼。

藤根置胡床,茶烟淡午景。

(广濑旭庄〈夏初与菊海庄冈多仲郊行至住吉,遂观胜田藤花,分“绿荫生昼静”为韵,余得“生”、“静”〉)

这些诗作出自不同时期以及不同风格的诗人之手,其描写的内容与语言风格也有所不同,但是它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在消夏闲居的状态中,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到了自然万物消长运行过程中的微妙之处。会泽鉴的〈纳凉〉诗中,先看到的是池塘里的翠竹倒影、水井边的桐树叶荫,这些都是夏夜纳凉时的常见景物。诗人的兴趣还不在于此,他更要主动地清扫门庭,为的是让皎洁的月光显得更加明亮;还要在院子里移栽野草,为的是让更多的鸣虫进来,使夏夜的虫鸣声更加响亮。从这两个主动的动作,便可看出诗人并不是在被动地等候凉风的到来,而是顺应了自然的规律,自己动手创造出了一片凉意。江马圣钦的〈西园纳凉〉中“水光似练通邻洫,树影如山压半村”一联的描写极为巧妙,在朦胧的月色下,沟水就像是闪烁着银光的白练,而巨大的树影又像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盖住了大半个村庄,诗人在静观中看到了如此美妙的画面,令人称绝。松本愚山的〈初夏幽居〉则描绘出了夏日静居生活的细节:房间里红薇开放,因为无人来访,周围显得很安静。一觉睡醒,喝着刚泡好的雀舌茶,又划开新摘采的猫头笋,准备尝鲜。洗完澡后神清气爽,吟诗作联,兴致盎然。因为闲居无事,还经常独自下棋,研究棋谱,摆局攻防,乐此不疲。诗人生活中的闲情雅趣表现得具体生动。松本奎堂的〈消夏杂咏〉所写则是病后静养的生活画面,卷帘所见是山紫水明的风景,又把睡榻搬到竹园池塘边纳凉观荷。病后需要少吃多餐,身体逐渐康复后又喜欢到瓜田做一些轻松的农活。诗人最高兴的时候是晚上在高楼饮酒微醉,然后就在月光下枕石而眠。村濑栲亭的〈晚夏赴伏水途中作〉写的是远足途中所见之景,诗人经过竹林田园、瓜田豆坞,欣欣向荣的田园风光使他心醉;虽然途中也跋涉乱石,踏过污泥,风尘仆仆,但是望着即将丰收的庄稼,诗人的心情还是十分舒畅。从“凉飙乍入袂”以下是全诗的后半段,写凉风习习,并不觉得午后的炎热。诗人饮茶休息,眺望远山,青翠满目,顿觉岁月如驹,人生如梦,人世间的一切是非纠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显得微不足道,还是像农夫老翁那样抱罋灌园,自由自在地生活,才是人生的“息机”。诗人由观而悟,在夏日旅途中悟出了这样的人生道理,实际上也是他追求高雅人生境界的一种展现。广濑旭庄的两首五言古诗是与朋友郊游唱和之作,第一首也是感慨春去夏来,季节轮回无情,仍然是“老松沿官道”的旧游地,但自己十年以来一事无成,于是“俯仰观物化,潦倒愧吾生”。第二首描写农家的夏日场景,从清池藤架,写到绿荫蜂鸣;从藤根胡床,又写到淡烟香茶,一一写来,细致如绘。尤其是“汲余萍意摇,步边苔气冷”一联,把静止的浮萍绿苔所蕴含的凉意写活了,堪称静观细描笔触的佳作。

广濑淡窗《远思楼诗钞》集中也有诗篇〈淡窗五首〉,描写夏日闲居静观万物时所感到的种种乐趣,颇为传神:

明窗兼净几,抱膝思悠哉。

莫话人间事,青山入座来。

萧瑟复萧瑟,焚香细雨中。

水沈烟一缕,不肯出帘栊。

幽花间古柏,寂历映轩楹。

山鸟来何处,声声自报名。

猗猗墙角竹,吐月又含烟。

不妨长斋日,时参玉版禅。

已过松间径,还寻竹里门。

来人不着屐,恐破绿苔痕。

诗人号淡窗,即寓淡泊人生之意,写淡窗,也是寄寓淡泊人生之意。第一和第二首诗写窗内的情景:或者在晴天,窗明几净,抱膝沉思,看破红尘,唯见青山;或者在雨时,萧瑟端坐,思绪悠然,随着细香一缕,在屋内飘浮盘旋。第三和第四首诗写窗外的景象:轩楹下挺立着古柏,古柏间又开放着幽花,花木间还飞来了山鸟,传出了声声清脆的鸟鸣,这一系列的物象组合,构成了一幅淡窗的独特风景。朝另一个角度看,墙角的翠竹,翳翳成荫,摇曳多姿,昼含轻烟,夜吐明月,同样构成了一幅深含禅机的画面。第五首从物象转写到人,来客走过了松间径,穿过了竹里门,来到了淡窗前。最妙的是末一联,看到来客没有穿木屐,可能是害怕不小心踩坏了台阶小径上的青苔,从这样的猜测中可以看到诗人的爱心之细密与诗心之巧妙。再看中岛棕隐的〈首夏写怀〉两首,其抒写出来的胸怀是诗人对天地万物及人生进退的深刻思考,充满着老庄道家思想的痕迹,其诗云:

节到清和体颇舒,常飞午梦入华胥。

沦茶声老松阴静,洗砚水浑花影疏。

身佩风流才子印,家称闲气布衣居。

推敲那必劳情思,漫取新诗信笔书。

客去书窗亦兀然,一帘新翠落衣船。

生花口吻张承吉,爱佛心情白乐天。

看尽烟霞春作梦,老残蜂蝶日如年。

家人候我无聊甚,沽酒烹薇供膝前。

第一联中就说到的午梦入“华胥”,与庄子梦蝶的典故同一机杼,入梦成为诗人感悟人生及思考哲理的一种独特形式与重要管道。颔联“沦茶声老松阴静,洗砚水浑花影疏”,描写极细极佳。沦茶是日本茶道中的一道重要程序,用劈得很细的竹篾片刷子,快速搅拌着碗中的茶沫,有经验者从沙沙的搅拌声中可以听得出沦茶技艺的高低,甚至可以分辨出沦茶者思想境界的高下。一个“老”字,点出了茶道的玄妙境界。说“松阴静”、“花影疏”,都是诗人由视觉感受转向心理感受的产物,因为松阴本来无所谓静,说松阴静是由于人的心静之后才感觉到的。同样,说花影因“洗砚水浑”而稀疏,本身也寓含着诗人某种人生的感触。下面说“才子印”、“布衣居”,都是诗人放达人生态度的显露,而第二首中说“客去书窗亦兀然,一帘新翠落衣船”,又极尽袒露人生豁达之能事;又说“看尽烟霞春作梦,老残蜂蝶日如年”,仍然以老庄的观点来透视人世间的是非与人生的价值。中岛棕隐博览中华典籍,对老庄思想尤为倾心,诗作中多有流露。比如其〈放言〉诗云:“可道既非道,不道亦非道。无为而有为,覆载存其道。虽然存其道,彼亦非创造。所以说元牝,元牝莫不保。”又云:“人世一治乱,日月一盈虚。大道贯其间,夷夏非分区。取彼漫比此,沿习何拘拘。夏时又殷辂,大圣抡前模。时运无不成,莫守一条株。”都称得上是对道家基本观念的深刻解读。

夏日闲居,静观万物,细品事理,汉诗创作中便颇多理趣之作。江户早期倡导古学的伊藤仁斋、伊藤东涯父子的诗集中就颇多理趣之作。比如东涯《绍述先生文集》中有〈感述〉诗云:“天道惟阴阳,地道乃柔刚。人道何乎在,仁义提厥纲。配之以礼智,民纪赖以张。遵行无贤愚,四达乃康庄。所以名曰道,终古孰得亡。”强调道德伦理对社会及个人的约束作用。即使在描写夏日闲居的诗篇中,东涯也常常抒发明白人间事理的乐趣,如〈夏夜绪方老人宅小集次韵〉云:

尝把诗书代钓耕,岂将奔走买名声。

飞轩风入自三面,高树月升初二更。

在翰墨中长是乐,栽花木外百无营。

相逢之处非生客,一夜灯前俱眼明。

诗中表述的是授徒讲习生涯的自得其乐,正如颈联所云“在翰墨中长是乐,栽花木外百无营”,然而全诗的妙旨却是在结句时才表达出来,这盏使人“俱眼明”的夜灯,也正象征着悟出人生道理之后的豁然开朗的精神状态。再看牧野钜野写的五言古诗〈夏日山居〉:

荣辱两如惊,无事是上策。

爱山卜幽居,萧然半亩宅。

倒树乃架桥,垂藤因缚栅。

对门众壑深,当户群峦碧。

苔砌长芳兰,石崖挺翠柏。

骤雨时一过,起坐脱乌帻。

清风飒尔来,微凉生两腋。

自道葛天民,长夏读周易。

盛夏季节诗人在山间幽居,虽然只有“萧然半亩宅”,但是周围群山环绕,近有芳兰,远有翠柏,空气清新,满目青翠,骤雨时过,清风徐来,一股清凉之气渗透了诗人的全身心。在这样的山居生活中,诗人追求的是天性自然,所以说“倒树乃架桥,垂藤因缚栅”,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不做任何显示人工机巧的事情。诗人经历过了人世间“荣辱两如惊”的遭遇,更加明白“无事是上策”的人生大道理,所以他在漫长的夏日山居期间要细读《周易》,就像远古传说中的葛天氏那样,心满意足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同样的人生感受,在池内陶所的诗作中又有不同的表现,如其〈夏初游山嘴〉两首诗中所描写的:

离城未几里,风日健游屣。

远峦开翠眉,招我到山嘴。

溪榭二三间,架在绿荫里。

其下临风湍,環珮肃入耳。

昨日饯余春,今朝夏色始。

时节方藤花,紫云涵绿水。

接衣步沙棱,顾瞻且徙倚。

爱此花竹幽,令人欲栖止。

酒榼又茶篮,来此赴幽约。

溪山当栏立,奔哨如刻削。

踯躅缀岩间,花开红灼灼。

苔径绕其根,截流通短彴。

岚气染鬓眉,波光动帘箔。

身似画中人,倚栏唫且酌。

思我平生志,所尚在林壑。

若能赋遂初,亦比扬州鹤。

夏日郊游,来到山溪边的二三间水榭,临风观水,第一首写山间的花竹幽缈,满目绿荫,藤花盛开,如紫云涵盖绿水;溪水湍急,如環珮声声入耳。第二首写临风观水的另一种景象,只见“溪山当栏立,奔哨如刻削”,而在湿漉漉的岩石间,还开放着鲜红的花朵。面对着如此诱人的林壑之美,诗人不由得动了归隐之心,他连用中国诗歌中“赋遂初”、“扬州鹤”的典故,表明了自己的这一感悟。

同样的感悟,江马圣钦在汉诗中也有精彩的表现,其〈湖村消夏〉诗云:“天恩赐此数旬间,且脱终年名利关。簟领清风午犹卧,棹摇凉月夜初还。黄尘梦远城中路,绿树眼明湖上山。他日挂冠如我意,那边来买屋三间。”数旬间的消夏闲居,使诗人看到了自然界清风凉月的美好面目,暂时摆脱了令人烦恼的名利观念的束缚。人世间的一切争斗成败,此刻都犹如“黄尘梦远城中路”,而眼前的青山绿水,正代表了诗人心目中所追求的理想人生。

四、禅门感悟

在日本汉诗中,僧侣的创作始终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且不说在五山时代,僧侣们的诗作代表了当时日本汉诗的最高水平,涌现出象虎关师练、雪村友梅、梦窗疏石、义堂周信、绝海中津这样著名的大诗人,就是在汉诗全面繁荣的江户时期,僧侣们的汉诗创作也是一直保持着兴盛的态势。僧侣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充满着静思默想,在终年累月的诵经参禅过程中,以超越人间的姿态观察人世间万事万物的演化规律,参悟解脱人生烦恼修身成佛的途径与方式。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僧侣们写诗自然就颇多静观参悟的内容。下面一些诗篇都是江户时期僧侣所写,从中可以看出日本僧侣诗作的一些主要特色,先看释泰冏写的四首〈幽居书适〉:

隐迹依然栗里间,柴门虽设亦常关。

锦囊付我晚枫寺,粉本示人初雪山。

夙重片言多类侠,老留一病只堪闲。

抚琴洗砚消年日,此事何容造物悭。

一把团茅小似蜗,山林经济了生涯。

园收锦里先生果,庐接东陵处士瓜。

村客叩门称问字,邻僧分水供煎茶。

世间岂少黄倪手,写我幽居上图叉。

坐到秋深唤奈何,林窗叶落见山多。

浮云苍狗世间变,奔日白驹檐隙过。

不恨对床无好友,只应面壁伏禅魔。

庭前柏树经霜茂,借于寒禽恣结巢。

古经判罢夜堂清,孤卧藤床耿短檠。

干叶走风馋犬吠,寒云酿雨老枭鸣。

藜灯花落还无梦,石鼎汤沉尚有声。

抬首微茫窗纸白,不知是月是天明。

这四首七律是释泰冏佛寺生活的真实写照。泰冏号梅痴,又号小莲主人,著有《拈华山房集》。据俞樾《东瀛诗选》卷三十八记载:“梅痴虽隐于方外,而急人之急,有侠士风。其诗清新丽缛,诸体皆妙,而七律尤工。”这四首七律确实写得沉稳老道,颇耐咀嚼。第一首概述自己的情怀,前两联中的“栗里间”明用陶渊明的典故,“晚枫寺”又暗用杜牧的诗句,都表明诗人仰慕的对象。颈联“夙重片言多类侠,老留一病只堪闲”,点明自己守信用、重情义的性情特点,尽管这种真性情并没有给诗人带来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但诗人还是泰然处之,自在地过着“抚琴洗砚”的幽居生活。第二首与第三首从盛夏写到深秋。泰冏幽居生活中有自得其乐的一面,第二首就描写了这种幽居的快乐。有房前庐后的菜园,可以收获瓜果;还有邻僧供水,村民求字,山林经济足以使他解除衣食之忧,空闲的时候还可以研墨作画。然而幽居生活中自有无奈压抑的一面,第三首就描写了泰冏的这种情怀。人世间的是非变化犹如白云苍狗,岁月流逝之快又如白驹过隙。幽居生活的缺陷之一就是“对床无好友”,对好友任侠的诗人来说,这种缺陷就显得特别难以忍受。但是诗人还是把这种缺陷作为磨练自己意志、修炼自己参悟功夫的好机会,所以说“不恨”,而且要坚持一心面壁,以降服心中的“禅魔”。结句“庭前柏树经霜茂,借于寒禽恣结巢”的描写,显然有着以柏树自喻的含义,比喻经过修炼参禅感悟之后所达到的崇高心灵境界。第四首写秋冬季节的寺院生活,寒风冷雨,夜读古经,禅房独卧,孤寂无梦。这种参悟之后的茫然,给读者心灵的冲击是巨大的,这也显示出泰冏诗作中保持性情真实的一面。

日本僧侣在专门描写夏日生活的诗篇中也往往如此,比如泰冏还有一首〈仲夏斋居偶题〉,是其七律体诗的代表作,诗云:

禅榻茶烟结夏深,尘劳梦影杳难寻。

壶中日月犹生死,针孔乾坤自古今。

一幅晴岚摩诘画,五弦流水颖师琴。

诸公天上岂知此,只占三株槐树阴。

日本佛教各教派都有一个大同小异的规矩,在盛夏季节要斋居一段时间,斋居期间不能外出化缘,也不能云游四方,只能在整日呆在寺庙内念经修行。这首偶题诗写的就是斋居期间沉思默想的感受。起句描写盛夏斋居的环境,在幽暗的禅房内,睡榻、烟具、茶缸,几个简单的生活用具,就代表了斋居僧侣生活内容的全部,用一个“深”字,点出了禅房深沉静穆的氛围特点。在这样的环境中,沉思默想者容易产生碎乱的联想,甚至是幻觉,“尘劳梦影杳难寻”便是对这种精神状态的生动描述。然而,静居修炼的本意,首先是要战胜自我,驱除杂思乱想,用定力让自己的思想逐渐进入到虚空的状态,这就是所谓的战胜魔障。颔联写的就是这种精神状态,说四大皆空,首先要看空人世间的尘障,一切生死哀怨不过是仙人壶内岁月中的故事,而一切古今争斗在天帝看来也不过是在争夺针孔般大小的乾坤地盘。所有的一切说到底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去哀怨争斗就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十分可笑的,这就是佛教所说的执迷不悟。颈联选取一幅山水画和一架五弦琴这两个细节描写,来烘托斋居生活中的雅趣,其中化用了王维诗中有画与画中有诗的典故,也借用了伯牙弹奏高山流水的典故,用的都是恰到好处,大大增加了全诗的艺术想象空间。结尾一联从浪漫想象回到现实环境,说明寺庙虽然占地面积很小,“只占三株槐树阴”,但是诗人的想象力却是可以无限大的;同样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原本是渺小的,但是醒悟之后的精神力量却是宏大的。

江户僧侣们夏日闲居时的诗作内容静观感悟,其对外界各种景物的观察非常细致,所涉及的感悟内容又是很丰富的,再看下面六首:

柳絮狂风莺乱鸣,绿芜庭院不胜清。

草深幽径呼童茀,客至衡门率鹤迎。

软笋日添窗上影,新荷未著雨中声。

此生心事谁闲赏,自有青山非世情。

(释古梁〈首夏〉)

鸣蛙幽梵后,栖鹤夜禅中。

月露青松冷,烟波碧水空。

开窗纳爽气,移榻逐凉风。

谁识元关里,新诗清赏同。

(释古梁〈夏日同谛公赋〉)

常甘幽寂地,构屋两三楹。

经雨蕉心展,向阳葵叶倾。

芟林除雾翳,卷箔引风声。

有事如无事,自然忘世情。

(释大我〈夏日漫兴〉)

幽邃无人到,真成与世忘。

枕边松子落,榻外竹孙长。

日晚溪声冷,风回山气香。

最忻初夜月,照我薜罗裳。

(释定元〈夏日山居〉)

地卜清幽结小庵,柴门闭寂锁烟岚。

由来出处谁能识,老去江湖我已谙。

数点渔灯舟远近,三更夜柝月东南。

闲游不管人间世,一曲弹琴兴未酣。

(释秀海〈夏夜独坐〉)

不知炎热苦,人住净居天。

树色含苍雾,钟声破淡烟。

谈元忘俗累,问法学安禅。

自有清风起,洗心百尺泉。

(释秀海〈夏日游山寺〉)

这六首诗都写夏日生活中的静观感悟,情趣各有不同。释古梁的两首写得清新超脱,〈首夏〉写初夏时节寺院内的情景,充满生气。虽然还有暮春时的柳絮狂风,但庭院内已经是满目绿芜,一片清新。颔联充满令人愉悦的动感,诗人觉得野草盖住了幽径,连忙大呼童子拔草;一见客人已经驾到,又急忙率领仙鹤赶到大门口欢迎。接连两个动作的描写,凸现出主人的真率好客与急性子,写得十分风趣。颈联则是静中写动,显得细腻入微。首夏之笋已不象春笋那样长势迅猛,但仔细观察还是在慢慢地成长,所以说“日添窗上影”;池塘中新长出的荷叶刚刚绽开,还在等待着夏雨的到来,才可以听到雨打荷叶的美妙声音。颔颈两联一动一静,活画出诗人在初夏时的快活心情。他的“此生心事”就是要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不管有没有人欣赏,他那喜爱青山、鄙薄世俗的情怀是不会改变的。〈夏日同谛公赋〉写夜间的禅居生活,首联即用对仗,用“鸣蛙”和“栖鹤”,更显出夜色中禅寺的宁静和安详。颔联写夜景,月色下青松针叶尖的水汽闪烁,传出了阵阵凉意;万里夜空如同烟波碧水,令人神清气爽。颈联接着就写诗人“开窗”、“移榻”两个动作,开窗是为了接纳户外的凉气,移榻近窗就更是为了追逐这股凉风爽气,诗人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结句联想到历代诗僧描写夏夜纳凉的许多篇章,其中对清新诗风的欣赏和对人生事理的感悟则是古今相通的。

释大我的〈夏日漫兴〉写得节奏疏缓,语气平静,显示出诗人的素朴情怀。这首五律的颔联颇有意趣,用雨后芭蕉嫩叶(蕉心)的舒展和向日葵总是倾面朝着太阳这两个日常生活中的物象,表达自己对佛性的不倦追求。颈联又用“芟林”“卷箔”两个行为的效果,比喻自己修行悟道的过程。全诗要旨正如结句所言,“有事”是客观存在,而“无事”则是心灵超越躯体的客观存在。如能做到身居有事,心如无事,就可以自然而然地产生出忘世情怀,进入得道悟空的境界。

释定元的〈夏日山居〉也是一首五律体诗,描写山居生活的乐趣,其宗旨也同释大我的〈夏日漫兴〉一样,表达对“忘世情”向往与追求。但是写的角度却有所不同,释大我的那首是写平常所居,所咏之物及笔触皆显得平实;而释定元的这首写幽邃的山居,所咏景物皆为常人难见之物,其描写风格也显得有些飘飘欲仙。“枕边松子落,榻外竹孙长”的描写,就显露出一些山林间的幽邃之气,而“日晚溪声冷,风回山气香”的刻画,就更是表现出夏日深山丛林中特有的冷艳气息。战国时代的屈原赋〈离骚〉、咏〈山鬼〉,所张扬的就是南方深山丛林间的冷艳气息,而释定元的这首〈夏日山居〉可以说是同一机杼。连结句“最忻初夜月,照我薜罗裳”的描写,也依稀能够看出诗人借鉴屈原〈离骚〉的痕迹。

释秀海的这两首诗写得飘逸洒脱,〈夏夜独坐〉突出表现独居的自得其乐,在清静偏僻的地方盖一个小庵独居,平时无人造访因而柴门常常掩蔽,小庵里静寂无声使人俗虑消尽、心如古井。“锁烟岚”的形容显然有着双重的含义,既是描写寺庵闭锁的状态,也是暗示诗人闭锁俗念追求空灵的精神状态。颔联写自己与尘世凡俗间的关系,附近的村民并不知道这位隐居诗僧的由来出处,诗人已经久经江湖、谙熟人生,如今结庐偏僻之地,并不在乎有没有熟人往来,因为他追求的就是避世独居。颈联写夏夜独坐时的所见之景,小庵临河,可以见到远近河面上的过夜停舟,数点渔灯点缀出一幅夏夜临水的静谧画面。时至深夜,万籁俱寂;远处传来阵阵敲更声;月亮在夜空中缓慢移动;这一切都显出夏夜的宁静幽远。在这种夏夜独坐的情景中,诗人的兴致也达到了高潮,他的“老去江湖”本来就是一种闲游人生的形式,与人世间的各种进取纷争毫无关系,如今在参透人生意蕴之后,唯有一曲弹琴才能寄托此时的高远情思。〈夏日游山寺〉则突出表现游山寺学法参禅的感受。首联点明“净居天”的斋名,即寓含禅理高深之意。颔联写山寺外景,有声有色:满山的树色青翠,似乎染绿了沟壑间的云雾;而寺院的钟声悠扬,又似乎在慢慢敲破着轻烟般的晨霭。这两句精彩的描写,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夏日山寺晨曦图。颈联写此次游山寺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佛法禅理,“谈元”是谈论基本的佛理,“问法”是求询参禅的途径。辨清佛理,就能忘却世俗间的一切烦累,而求得禅法,便可参悟得道,修炼成性。尾联形容“谈元”“问法”有所心得体会时的喜悦心情:好像夏日的清风拂衣,透体凉爽;又好比是山间的清泉洗心,俗念俱消,茅塞顿开。释秀海诗写得飘逸,人也洒脱,他还有〈送僧二首〉七绝云:“身迹高闲出俗氛,随缘千里漫离群。即今容易振衣去,明日何峰入白云。”“身与孤云出翠微,心如枯木本无机。不知人世离群恨,云水飘然一衲衣。”诗如其人,这两首送别诗也可以说是诗人形象的自我描述,日本诗僧的洒脱气质从中可以略见一斑。

五、庭院闲趣

日本汉诗描写夏季风物的篇章中,对庭院布置的描绘也往往细致入微,这与日本文化重视庭院艺术的传统密切相关。说起日本汉诗中所反映出来的庭院风貌,可以先看森田梅礀写的一首〈新凿小池〉:

小小池成镜样圆,正缘素性爱山川。

密篁云合下通径,细笕玉鸣遥引泉。

虫隐者游青藻雨,花君子立碧汀烟。

太湖三万六千顷,缩在吾家亭栏前。

在庭院中央凿一座圆圆的池塘,就像在家园里放置了一面明亮的大镜子,这面镜子不仅可以照见蓝天白云、朝阳夕月,可以照见飞禽靓影、花竹妙姿,还可以鉴照诗人的艺术情操与高洁胸怀。中日庭院艺术的要旨都在于移山缩水,小中见大,表现自然之美。诗人自己设计,亲自动手,叠山挖池,营造水面,把三万六千顷的太湖之美景都缩到了自家的庭院中,其欢快心情自不待言。在这样的宅院中悠闲度日,便是日本汉诗人的理想生活环境,正如诗人在另一首〈梅礀闲咏〉诗中所表白的:“笔样山东镜水南,乔松护屋锁青岚。茶和雪煮知香净,蔬带霜挑觉味甘。有客敲门令鹤报,无人问字与鸡谈。生涯何若守环堵,世路易迷九剧骖。”生动描绘出庭院生活的快乐情趣。当然,中国诗歌本来就有田园诗的悠久传统,明清以后的诗歌中描写家居庭院生活细节的诗作也不在少数。但是,写庭院的汉诗到了日本诗人的笔下,就自觉不自觉地会带上一些日本文化及日本社会风俗的痕迹,因而使这些汉诗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日本汉诗在描写夏居生活的诗篇中,庭院文化的特色表现得很突出。先看下面一些诗作:

街居犹觉远尘喧,三面高墙护小园。

万绿合边孤鸟隐,千红尽后一花尊。

稿随夏日增诗课,衣别春风减酒痕。

环堵中藏无限趣,不知此意与谁论。

(广濑旭庄〈初夏偶成〉)

嫩荷粘水水盈池,喜得园居与夏宜。

隔树残莺犹唤友,破苔新笋又生儿。

疏帘微雨眠醒后,吟榻熏风茶热时。

时扫晴窗手磨墨,绿荫坐改饯春诗。

(赖元协〈夏意〉)

南园百亩地,云木聚清阴。

迂径遵溪色,轩窗隐邃林。

水石相辉映,图书日夕深。

檐峰供卧览,樵路杂鸣禽。

闲懒偶相得,身迹似天心。

淡我以烟景,娱我以众音。

萧然栖幻影,无复是非侵。

缓策玩幽象,纵涉到水浔。

归据鹿皮几,诗思发浩衿。

不知生有涯,当念略古今。

(释古梁〈陈子昂集〈题南山家园〉:“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凉,独坐思远,卒成十韵。”余在山庵,偶値此景,因赋以自娱〉)

这几首诗吟诵的环境都是夏日闲居的后庭花园,广濑旭庄的〈初夏偶成〉所咏是街居的自家庭院,院子的地方狭小,又处于三面高墙的包围之中,看不到外面的风景。然而这就是属于诗人自己的一方天地,可以藉此远离尘喧,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生活,对诗人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了。颔联写庭院内的场景,“万绿”形容院子里种满花草,满目青绿。在院内各种绿色草木的绿荫重叠处,有一只小鸟隐身其间。在各种春花凋谢之后,还有一种花在开放,这里指的大概是在池塘里含苞欲放的荷花。“合边”一语来自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全诗云:“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说“绿树村边合”,在孟浩然诗中原是对村庄外广阔场景的描写,而广濑旭庄借此词作为对自家庭院场景的描写,说“万绿合边”,又说“千红尽后”,就有些用词失当了。象这样大词小用的写法在江户汉诗中表现得比较普遍,这或许与受到明七子诗风的影响有关。然而说“孤鸟隐”、“一花尊”的含义,还是在于借花鸟比喻自己的人格追求,隐是自隐,尊也是自尊,诗人在属于自己的这一方天地间能够自隐自尊地生活,就感到了极大的人生满足。颈具体写这种自隐自尊生活的内容,虽然酒喝得少了,但吟诗撰文却多了。因此,庭院虽小,可以小中见大,局促环堵之间寄托着诗人无限的生活乐趣。

赖元协〈夏意〉中所描写的庭院就显得宽敞,各种景物安排得错落有序。园内池塘中长满了碧嫩的荷叶,水波荡漾,凉气习习,给整座庭院带来了夏日特有的清新风韵。这边绿树丛中的残莺还在鸣叫着寻找伴侣,那边竹林边长满青苔的地面上又冒出了许多新笋,庭院间充满了勃勃的生气。而此时的诗人却躲在屋里,“疏帘微雨眠醒后,吟榻熏风茶热时”,活画出诗人夏居生活的闲散舒适。末联再用两个特写镜头,时而晴窗研墨挥笔,时而绿荫下吟唱改诗,夏日庭院中闲居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着如此令人陶醉的诗情画意。

释古梁的这首五古诗是仿照陈子昂的〈题南山家园〉而写的,这在诗人的自序中已经交代得很清楚。然而对照一下两人的诗作,细察其中的写景抒情的差异,会觉得很有意思。陈诗载于四库全书的《全唐诗》第八十四卷中,全诗如下:“寂寥守寒巷,幽独坐空林。松竹生虚白,阶庭横古今。郁蒸炎夏晚,栋宇閟清阴。轩窗交紫蔼,檐户对苍岑。凤蕴仙人箓,鸾歌素女琴。忘机委人代,闭牖察天心。蛱蝶怜红药,蜻蜓爱碧浔。坐观万象化,方见百年侵。扰扰将何息,青青长苦吟。愿随白云驾,龙鹤相招寻。”两诗都是五古体十韵,押同一韵部,不同的是陈诗所咏是位于寒巷的自家庭园,而释古梁诗所咏则是位于山林间的佛寺庭园。陈子昂的诗歌语言带着初唐诗的绚丽浪漫,显得五彩缤纷,其中写到凤鸣鸾歌、仙箓素女、龙鹤驾云等,都还是天上神仙景象,而释古梁诗歌的语言就显得平实素朴,所描物象基本上是人间常见之景。就写景笔法而言,陈诗中“松竹生虚白,阶庭横古今”一联显出大家气魄,而释古梁诗中“迂径遵溪色,轩窗隐邃林”一联也写得细致入微,生动如画。陈子昂“坐观万象化”的对象往往是“蛱蝶”“蜻蜓”“松竹”“红药”等自然界中具体而微的动植物,而释古梁“缓策玩幽象”的观察对象则往往是自然界中历久常新的象征之物,比如“清阴”“溪色”“檐峰”“樵路”等。陈子昂的诗作善于通过对具体而微的动植物的描绘,来表现自己浪漫的超越尘世的情怀;而释古梁的诗作则擅长于在具有象征寓意的景物中寄托自己的感悟。从某种角度说,这也许是中日汉诗人在写景抒情方面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倾向。因此,释古梁诗中“淡我以烟景”的写法以及“萧然栖幻影”的感悟,在日本汉诗人中就有着很大的代表性。

日本的庭院盆景艺术独居特色,挖池叠山,植木种花,是日本人最倾心做的事情,在其中往往能够得到莫大的身心快乐与精神享受,这些在日本汉诗中也有出色的描写。比如大窪诗佛的一首〈盆山水〉,就是对山水盆景的礼赞:

君不见天台四万八千丈,上有石桥通往来。桥畔古松知几株,风来时作波涛响。又不见太湖三万六千顷,双峰相并倒浸影。中有神龙护素书,洞门月照秋潭静。我无两腋生羽翰,缘底身得游其间。盆池才贮数勺水,更置一片碧孱颜。互渚断沙相映带,攒峰叠嶂迭掩蔼。崖树含风生嫩凉,岸花映月胷轻霭。我住城市厌喧嚣,满面尘埃何以浇。长夏三伏炎蒸日,相对更觉磊块消。谁知几案咫尺里,收拾湖山千万里。芥中须弥何足称,诗佛神通已如此。

在数尺宽得案台上放置一盆山水盆景,把千万里的名山胜川之美都浓缩在这精致的盆景中,咫尺假山水,收拾万里真河山,其中的无穷乐趣,诗佛心领神会。尤其在炎热的夏天,静观咫尺山水,顿觉有嫩凉轻霭,笼罩全身,此刻便觉得心旷神怡,胸中块垒尽消,遂把逼人的暑热和烦人的俗累,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日本汉诗对庭院生活的描写往往还突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因而在描写夏日闲居的诗篇中有着不少耕耘劳作生活的细节,呈现出追求天然纯朴的情趣。如下面诗作中所描写的:

故土重营瓜芋区,便须闭户学潜夫。

每钦蒋诩开三径,不羡鸱夷泛五湖。

一院槐花蜂酿蜜,半庭萱草雀将雏。

日长只作消闲计,细覆神仙九局图。

(梁川星岩〈夏日闲咏〉)

绿树重层雨正晴,眼前景物有余清。

满园青藓随行席,一架紫藤醒酒羹。

家本常贫谙米价,心耽闲咏记山名。

何须洗耳临溪水,嘎嘎幽禽近日鸣。

(大槻西磐〈夏日闲咏〉)

梅坞结青子,藤崖悬紫花。

书童闲扫蠹,巢雀噪忧蛇。

文友叹难得,村醪喜易赊。

近来鱼价贱,山飰亦穷奢。

矮宅才容膝,小诗自作家。

池花开紫燕,墙葛走青蛇。

慈爱母菩萨,倔强儿夜叉。

兴来聊独酌,下物摘枇杷。

铎听时时响,暑知渐渐加。

竹衰生细实,蕉老结奇花。

风敛篆烟直,日倾帘影斜。

怜偷阿爷笔,小女学涂鸦。

(山田翠雨〈夏日三首〉)

田字窗前夏景清,雨余秧毯绿方成。

连拳白鹭新添侣,脱尾元鱼昨发声。

代枕古书多异梦,抄诗败笔足幽情。

疏慵自觉宜闲处,十数年来不入城。

(木内政元〈四时杂兴夏〉)

夕溉晨培事亦多,山园夏月趣如何。

巾车屡到陶彭泽,种树时延郭橐驼。

红吐葵花依旧井,翠抽匏蔓施乔柯。

虽居城里不知热,即是先生安乐窝。

大如银竹细如丝,五月江城微雨时。

石气侵床晨坐冷,泉声鸣枕夜眠迟。

溪庄难践观棋约,山寺堪寻沦茗期。

闲拂乌皮读花谱,林兰近雪正猗猗。

王豹河西未善讴,穷经笑我尚淹留。

三旬苦热过残夏,一味新凉待早秋。

原欲避人兼避世,不妨呼马又呼牛。

朱门今日谁忘势,珍重当年乐正裘。

(宇都宫龙山〈夏日杂咏〉)

梁川星岩这首七律中的庭院充满着向往农村生活的乡土气息,他在故乡重建的庭院中特地安排了种瓜种山芋的菜园,要像真正的隐士那样闭门谢客,亲自耕作,自食其力,而不是像传说中的范蠡那样携西施泛舟五湖。颈联“一院槐花蜂酿蜜,半庭萱草雀将雏”,烘托出庭院中蜂忙雀喧的热闹气氛,这正是诗人最喜欢的场景。梁川星岩是一位挚情诗人,他的《星岩集》中颇多真情洋溢之作,时人称其作诗“以烟霞风月为室宇,江湖山林为苑囿,鸟兽禽鱼花木竹石为臣仆姬妾”(见《星岩集》林君序),可以想见其为人的真率个性。《星岩集》中还有一首〈城东寻春题田家壁〉:“偶然出郭访烟霞,行处春风嘲鬓华。五石人间无用瓠,一枝世外有情花。村篘缩水堪为酒,野屋编茅算是家。虚饰浮华实心累,只随田父了生涯。”从可以看出诗人喜爱农家庭院的原因,从根本上说就在于城镇集市中的虚饰浮华使人心累,而追随田父过着农耕生活,就可以寻回自己的纯真天性。

大槻西磐的〈夏日闲咏〉描写自家庭院甚为亲切,完全是平民百姓的普通院落。庭院内外都长满了绿树,因而看上去重重叠叠满目青翠,尤其是在雨后天晴的时刻,眼前的景物充满了清新的气息。颔联写夏日的院内地面上长满了碧嫩的青藓,在院内铺席端坐,或悠闲品茶,或开怀饮酒,都感到舒适清凉。院中还有一架紫藤,酒后卧身其下,就像在习习凉气中吸啜着醒酒羹,便会感到人生的绝大快乐。颈联的描写反映出诗人的实际生活处境,诗人家境并不宽裕,因而需要经常打听米价,担心米价上涨而影响全家的生活。但是另一方面,诗人还是在吟诗中才感到人生的快乐,即使在夏日闲居期间,他还在用功记着那些山水的名称,以便在写诗唱酬时可以派上用处。结句用对比的方式写出对家园的喜爱,诗人认为并不需要到外面名山大川去汲取诗才,眼前自家庭院里的花木鸣禽,就足以激发诗兴。

山田翠雨〈夏日三首〉所描写的夏居生活充满着活泼的乡村气息。第一首由远写近,远处的梅坞上已经结出了青青的梅子,长满藤条的山崖上悬挂着紫色的喇叭花。近处大户人家的书童在院外太阳下慢慢翻晒着图书,村里大树上鸟巢里的山雀不停地喳喳鸣叫,好像在担心着蛇的袭击。这些描绘构成了夏日农村的生动景象。居住在乡村院落,令诗人叹息的是文友难得找上门了,少了与文人雅士吟诗唱酬的机会;但是令他开心的是村里农民自酿的米酒可以尽兴地喝,因为这里的民风纯朴,大家都很讲信用,于是买酒也可以赊帐。近来又逢渔业旺季,鱼价下跌,村民们可以多吃鱼了,所以全村洋溢着愉快的气氛。第二首写自家庭院内的情景。家里的住宅虽然不宽敞,但是这是可以感觉到自由自在的家,充满着亲和力。“容膝”语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审容膝之易安”,用意也与陶渊明一样,都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经过人生的颠簸挫折之后,就更加觉得在乡村平静生活的可爱。紫色的燕子在池塘荷花上面穿梭飞翔,青蛇在墙边的草葛丛中缓慢移动,自然界中的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协调。颈联又写慈爱的母亲象菩萨那样关怀着别人,而调皮的儿子又像夜叉那样倔强不听话。自己兴致高的时候,就把酒独饮,而下酒的食物就是在自家院内新鲜摘采的枇杷。第三首写诗人自己的感受,从村里天天敲响的木铎声中,似乎可以感觉到暑热在渐渐地加强。颔联用“竹衰”“蕉老”两个比喻,暗示自己虽然已经年老,但是乡居生活的兴致却丝毫未减。颈联描写夏日从午后到傍晚的场景变化细致生动,而结句写可爱的孙女偷笔学涂画的场面,又令人忍俊不禁。山田翠雨还有〈夏日幽居两首〉,细述幽居山林的生活情形:“栖息山林底,乐贫心若灰。屋荒闻瓦坠,园古任篱颓。鼷鼠穿窗去,蜘蛛结网来。恐佗风雨及,霹雳转遥雷。”“檐葡开阶下,入窗香有情。瓜肥知架重,梅坠见枝轻。坐久诗初熟,醉微眠未成。天光变阴霁,帘影失还生。”乡村夏居生活在日本汉诗人的笔下被描写得如此绘声绘色、生动有趣,确实是很不容易的。

木内政元的这首描写夏日闲居的杂兴,则突出表现了窗外的夏日农村景色。

“田字窗”指用纵横木条装饰的窗框,在日式建筑中很常见。但这里说“田字窗”

既指窗框的形状,又切合了从窗口看见的农家田园景象,具有双关的寓意。窗外是一片夏日乡村的清新景色,雨后的秧田青翠,就像一块块方整的绿色毛毯铺在田里,望之令人神清气爽。颔联前一句写河边的白鹭数量增多,“连拳”指白鹭的羽毛排列整齐的样子,后一句写河里的元鱼生长很快,元鱼脱去尾巴,标志着进入了成年期。这首诗的前四句都是写的窗外所见,构成了一幅初夏乡村的清新繁荣的画面。后四句则写窗内自己的生活感触。诗人喜爱读书,连睡觉时都是枕着古书。古书中记载的很多都是“异梦”,就是不同于现实世俗生活的人与事,诗人也喜欢沉浸在这种“异梦”氛围之中。吟诗作对虽然佳篇不多,但是吟唱的过程本身就足以发人幽情,令人陶醉。诗人对这种疏慵闲适的乡间生活非常满意,他愿意常年住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城里去了,因为城里虽然有繁荣的市井生活,但是没有乡村的优美景色,更没有居住乡村时可以获得的精神放松与心灵安宁。

宇都宫龙山的三首〈夏日杂咏〉描写重点还是在山园消夏的闲适过程。第一首细致描写自己在山园的农事活动。初夏时分,天气还不是太热,诗人早晨起来就到园子里去培土,傍晚又灌溉,忙了一天等到明月升起,又在园中纳凉赏月,充分享受山园闲居的情趣。颔联用陶渊明巾车游山林与柳宗元所写〈种树郭橐驼传〉的典故,形容来山园造访的多为高朋雅士。颈联写园中景象,井栏边的葵花(不是向日葵)正在吐蕊开放,墙角的葫芦藤正沿着高耸的树干向上生长攀爬。显然,诗人对自己的这个消夏安乐窝是十分满意的。第二首写天气转为闷热,五月季节,江城潮湿多雨,“大如银竹细如丝”,是对梅雨季节时而下大雨时而下小雨天气的形象描绘。颔联“石气侵床晨坐冷,泉声鸣枕夜眠迟”,又写出山居消夏特有的环境特点,细致如绘。颈联则描写自己在山园居住期间日常生活的寂静孤独,溪庄偏僻,要想去观看对弈有着不少困难;但是山寺清幽,原本就是相聚品茗的好场所。诗人看来只能独自消闲,看看花谱,研究如何种花。令他赏心悦目的是观看林间的兰花开放,色白似雪,给炎热的夏日带来了一片凉意。第三首写残夏时节的山林之游。经过了“三旬苦热”,迎来了“新凉待早秋”,诗人的心情无比舒畅。颈联“原欲避人兼避世,不妨呼马又呼牛”,写出诗人此时急欲游山玩水的心情,因为避暑蛰居、苦读经书的日子实在是受够了。

相对于春季和秋季,夏季的蛰居生活是比较单调乏味的,加之酷热难忍,使得诗人在夏日的诗兴衰减,诗歌创作自然也受影响。正是在这样的基础背景下,当我们读到“晚云如墨辗遥雷,忽见晴空一碧开。十里平沙风浩浩,枇杷桥上送凉来”(小野秀颖〈枇杷桥纳凉〉)这样的诗作时,就会觉得眼前一亮,有清风徐来的愉快。当我们听到“歌吹家家耳厌听,去寻幽处酌湖亭。碧筒准拟前贤饮,手截新荷向曲汀”(小岛廉〈辛酉仲夏同枕山先生饮小西湖冰月亭,酒间分韵〉)这样的短唱时,又会觉得令人愉悦,欣然神往。而当我们读到“炎蒸应不到,泉石白云边。雨霁孤亭晚,松凉三伏天。奇峰当户外,瀑水溅阶前。正想中林士,新题定几篇”(赤田卧牛〈夏日怀山中隐者〉)这样的诗作时,也会觉得风景如画,有“松凉三伏天”的快感。再看到象“静居安固穷,此道有谁同。虫语空阶月,泉声落木风。江湖双鬓白,铅椠一灯红。不问郑詹卜,行藏付碧翁”(藤森天山〈静居〉)这样的诗作画面时,也会明显地感受到其中透露出来的人格精神。当然,日本汉诗中最有情趣的还是能够表现出日本风情特色的篇章,如江马圣钦所写的〈柳阴纳凉〉所描述的场景:“避暑访谁家,诗朋隔江住。匆匆佩酒瓢,直向堤边路。篙夫唤不来,舟横垂柳渡。藉篷且倚舷,坐看水天暮。凉笛数声遥,认得门头树。对吟本自佳,独酌亦成趣。日落未言归,苍茫两岸雾。最爱月升迟,飞萤乱如露。”看来诗人无法渡河了,但这也不妨碍他“藉篷且倚舷,坐看水天暮”;虽然“诗朋”看来无缘见面了,但他觉得“对吟本自佳,独酌亦成趣”,与诗友见不见面其实都没有关系,关键是要找到吟诗的兴致。正是在日落月升、暮霭如烟的夏日晚景中,诗人找到了优美的诗情画意。 xnrRs9R+jTLme0WHk1HMotaeFbUx5gXGLijefsNva566QeK7GpM/ZhsBiZw2aX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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