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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之烂漫颂歌

春天是一年中四季的起点,是江山变绿、万物复苏、生命重新辉煌的开始,因而在诗歌中往往成为人生新希望的象征,古今中外的诗人们几乎都把最美好的赞歌献给春天。日本汉诗中对春天的颂歌尤为丰富多彩,尤其是到了江户时代之后,每年春天随着樱花锋线逐渐由南向北的迁移,日本各地的汉诗人们就会聚会于花前月下,拉开吟唱四季花鸟风月的序幕。

一、樱梅之恋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美丽的樱花与高耸挺拔的富士山早已成为日本的形象代表而为全世界所熟悉。每年从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日本的樱花从南到北依次盛开,主要品种有山樱、彼岸樱、里樱等。江户前期著名学者本居宜长曾有“樱花树中王、武士人中杰”的赞叹,数百年来一直传诵人口。尤其是洁白的山樱,在日本早已成为纯洁、爱国、忠勇义烈的象征。日本汉诗中对樱花的赞颂数不胜数,比如江户后期的草场廉(1821—1889)有〈樱花〉诗写道:

西土牡丹徒自夸,不知东海有名葩。

徐生当日求仙处,看作祥云是此花。

西土指中国,牡丹原本是从西域引进的花种,在中国的丹州、延州、越州都有种植,从唐武则天时代开始广为流行,最著名的就是“洛阳牡丹”了。洛阳种植的牡丹经过了改良,花形变大,花瓣愈加饱满,品种也增多,其中有名的就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叶李等等,真可谓是国色天香,天下无双。“东海名葩”就是指日本的樱花,传说秦始皇时徐福为了寻找海中仙人所居的仙境,带着数千童男女东渡日本,在熊野滩附近登陆,成为中日文化交流和开发日本的始祖。徐福的墓现在仍在日本新宫市车站的附近。这首诗把樱花与中国的国花相比,并突发奇想地说当年徐福看到的仙界祥云就是樱花,从樱花开花时的色彩、形状和气势来看,确实可以作这样神奇的想象。长期以来,樱花和富士山、日本刀一起已成为大和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之物。在今天的日本,每到春天赏樱季节,就会出现全国性的观赏活动。由于气候的关系,日本的樱花是从南到北第次开放的,而全国性的赏樱活动,也会由南到北一战接着一站地掀起高潮,形成充满着大和民族文化特色的全民狂欢活动。江户汉诗中吟咏樱花的佳作很多,江源高朗有咏〈樱〉诗云:“托得芳根东海边,琼英开遍养花天。轻云罩日暄尤好,飞雪翻风霁更妍。万朵婵娟含露重,一林烂漫映霞鲜。倘教此树在西土,当入赵昌图里传。”中间四句对樱花盛开时的姿态神韵描述得极为出色,诗人对日本独有山樱的自豪感油然而出。像这样的自豪感在江户汉诗中经常可见,比如广濑旭窗有〈樱花〉诗:

嫣然一顾乃倾城,薄晕摩空冉冉轻。

李杜韩苏谁识面,梨桃梅杏总虚名。

此花飞后春无色,何处吹来风有情。

寄语啼莺须自惜,垂杨树杪莫劳声。

认为能够欣赏到樱花之美是日本人的幸运,像李白、杜甫、韩愈和苏轼这样伟大的中国诗人都无缘结识樱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颈联“此花飞后春无色,何处吹来风有情”的描写为传神之笔,相信在日本见到过樱花碎瓣满天飘洒的人,对此情景都会有心灵震撼的共鸣感受。

日本汉诗中吟诵樱花的角度实际上也是多方面的,比如广濑谦(1807—1863)的一首咏樱诗:

花开万人集,花落一人无。

但见双黄鸟,绿荫深处呼。

(〈夏初游樱祠〉)

这首诗所咏的是初夏时候的樱花树。诗题中所说的“樱祠”,就是今天的樱宫,位于大阪市都岛区中野町三丁目,是数百年来赏樱的名胜之地。这首诗的用意不在于写樱花盛开时万人观赏的盛况,而在于写花落殆尽之后无人光顾的孤寂情景,其中明显包含着诗人对当时某种世态炎凉现象的感叹。当代有些西方学者提出日本人似乎有点“健忘症”的说法自然不无调侃之意,实际上日本国民的主流意识从江户时代以来就一直喜欢追逐新潮,重视现世生活,崇尚现实的强者,而对弱者及失败者则相对而言缺乏同情与宽怀。他们不是喜欢那样地“绝情健忘”,而是已形成“弃旧迎新”的习性。广濑谦通过樱花花开花落时两种绝然不同的处境,似乎感悟到了日本国民性中的这一特性。

检阅日本历代的汉诗,可以发现在江户时代之前,人们对观赏樱花的热情并没有像后来那样的高涨。樱花尽管很美,吟咏的诗作也不少,但是它还是作为百花中的一种,似乎还没有被推上作为国花的崇高地位。平安时代出现的《凌云集》,作为汉诗“敕撰三集”的第一集,收集了从桓武天皇的延历元年(782)到嵯峨天皇的弘仁五年(814)三十三年间的91首汉诗,其中有文武天皇写的两首咏花诗:

春花百种何为艳,灼灼桃花最可怜。

气则严兮应制冠,味惟甘矣可求仙。

一香日发薰朝吹,千笑共开映暮烟。

愿以成蹊枝叶下,终天长树玉阶边。

〈咏桃花〉

昔在幽岩下,光华照四方。

忽逢攀折客,含笑宜三阳。

送气时多少,垂阴后短长。

如何一此物,擅美九春场?

〈赋樱花〉

一首咏桃花,一首咏樱花,从“最可怜”、“千笑共开”等描写中明显看得出来诗人对桃花的好感与赞美要强烈得多,而樱花在当时还只是从“幽岩下”出来展示不久的花中新贵,人们对她的美丽还没有充分地认识,难怪诗人要对樱花有“擅美九春场”之名感到迷惑不解了。市河宽斋(1749—1820)编撰《日本诗纪》五十卷,把王朝时代的汉诗几乎网罗殆尽。其卷十三中有橘广相(837—890)写的一首〈惜樱花〉:

宿昔犹枯木,迎晨一半红。

国香知有异,凡树见无同。

折欲妨人锁,含应禁鸟笼。

此花嫌早落,争奈赂春风。

诗人可惜樱花的早开早落,也担心樱花受到人们的大量采折和鸟儿的破坏,可见樱花在当时虽然已经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但在一般人的观念上她还是属于“凡树”的行列,与牡丹、梅花等“国香”相比,身价还是有差距的。再看《日本诗纪》中所收的其它两首咏樱诗:

岁节报来樱近丛,花入欲吐火烟含。

锦妆拥扇眠犹合,红袖羞人出未堪。

今日韬光珠颗缀,明朝被酒醉颜酣。

纵令先折终先落,应放光阴少选贪。

(卷十五,岛田忠臣〈樱花欲发〉)

文友不期会遇新,红樱开处几颐神。

我犹逐日应催老,汝是每年不忘春。

立露虽惭荣悴异,酌霞愁接乐游频。

何因渐动归欤思,花下自为衣锦人。

(卷三十七,藤原明衡〈红樱花下作〉)

从以上所引述的樱花诗可以看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日本樱花中的红樱最先受到人们的喜爱和观赏。红樱长在日本的山岭间,在春天较早开放,这使得人们认为是由于红樱的开放,才引出了其他樱花的陆续盛开,所以红樱可以说是春天的信使,是百花之首。正因为珍惜红樱的这一特征,所以红樱的盛开就逐渐成为日本人赏春活动的信号。每年当樱花开放的时刻,人们往往聚朋唤友,来到盛开的樱花树下,一面观赏樱花盛开的壮丽场景,一面饮酒歌舞,体味人生友情和亲情,尽情享受人生的无比欢乐。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人在“每年不忘春”中类似狂欢节的行为,其内心的出发点却是在明白了每一个人实际上都不可避免地在“逐日应催老”,也就是在认识到了人生苦短、命运无常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之后,就会更加珍惜今日短暂的美好,也会抓住机会尽量享受稍纵即逝的人生欢乐,就像樱花在短暂的花期中,开放得那样骤然热烈,凋落得那样迅速悲壮。从日本全民如痴如醉地观赏樱花的活动中,确实可以看到这样的民族文化心态。江户时代汉诗人刘石秋有一首古体诗〈长野川樱花〉,描写春季市民外出观赏樱花的场面甚为生动:

斯水有斯花,寻花先观水。

斯地花九闻,称水从吾始。

维樱子都姣,天下拭目视。

不知有斯水,更为成其美。

四顾山影无,一水平于坻。

其清鱼可数,其深不盈咫。

千行蔼两涯,万簇纷中沚。

窈窕水声中,潺湲花影里。

晓雪积玲珑,春云流逦迤。

琼琚触石摧,缟练随波靡。

白鹭忽矫矫,帆影落沙嘴。

别有大河通,米城道孔迩。

须臾人若云,满地尽罗绮。

络绎送行厨,缤纷携女妓。

避喧吾先归,归途情不已。

回头暮月临,茫茫白十里。

(诗载俞樾《东瀛诗选》卷二十八)

诗人着重描写河水边的樱花树,起句就把樱花的清纯与春水的纯净联系了起来,发现樱花在春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窈窕水声中,潺湲花影里”两句,道出了水中花影的美妙境界。赏樱的场面人山人海,极为热闹。市民赏樱除了按时应景地来看热闹,也为了自我娱乐和放松,富贵人家子弟则借机摆阔逞能,因而出现“须臾人若云,满地尽罗绮。络绎送行厨,缤纷携女妓”的描写。诗人觉得,像这样喧哗嘈杂的赏樱场面与樱花高洁的品性是格格不入的,因此他宁可“避喧吾先归”,然而心里却是念念不忘高洁的樱花,乃至于“归途情不已”。最后两句把月色笼罩下的樱花之美,定格成为一幅朦胧优美的春夜画面。

赏樱只是拉开了日本人在一年四季中众多的观赏花鸟风月活动的序幕,而在更长久的年代里,描写欣赏梅花的汉诗明显地在数量和质量方面都占有优势。良岑安世、菅原清公等人于天长四年(827)编定的《经国集》中,就记载了文武天皇所写的三首咏梅花诗:

仲春虽少暖,梅树向惊时。

发艳将桃乱,传芳与桂欺。

可攀犹可折,堪寄亦堪遗。

倘有盐羹遇,能无致味滋。

〈咏庭前梅花〉

二月云过半,梅花始正飞。

飘飘投暮牖,散乱拂晨扉。

萼尽阴初薄,英疏馥稍微。

再阳犹未听,谁为惜芳菲。

〈落梅花〉

庭梅开艳色,朝暮正芳菲。

可惜春风下,苑花一乱飞。

〈咏庭花〉

如果说天皇眼中的梅花主要还是显示出了雍荣华贵的特点,那么后来在文人笔下出现的梅花形象就往往寄托着高洁的人格含义。比如江户诗人广濑旭窗的〈梅花〉诗云:“悄悄独醒临碧津,花中渠是屈灵均。静边乘夜飞幽魄,梦后闻香失美人。何逊扬州二分月,林逋湖上一枝春。此心如水休相妒,东帝枉教风雨频。”咏唱早春水边的梅花,经历风雨,悄然独醒,展枝吐蕊,散发幽香。诗中多处使用了中国诗歌中有关梅花的典故,也继承了中国诗歌中往往以梅花来寄托高洁人格精神的悠久传统。这样的写法,在中国和日本汉诗中都被认为是咏梅诗的正格。

春天的体验在日本汉诗中有着多方位的表现,被称为王朝诗坛冠冕的菅原道真(845—903),据说在11岁时就写出了〈月夜见梅花〉:“月耀如晴雪,梅花似照星。可怜金镜转,庭上玉房謦”的佳作,令他的业师岛田忠臣惊叹不已。在菅原道真的文集《菅家文草》十二卷、《菅家后草》一卷中,汉诗佳作如林,诗心极为细密,如〈送春〉诗云:“送春不用动舟车,唯别残莺与落花。若使韶光知我意,今宵旅宿在诗家。”又如〈落花〉诗:“花心不得似人心,一落应难可再寻。珍重此春分散去,明年相遇旧园林。”都是想象奇特,别有新意的佳作。在河世宁汇编的《日本诗纪外集》中记载了《菅家万叶集》,共收吟咏四季的汉诗119首,其中春、夏、冬歌各21首,秋歌36首,恋歌20首,形成了表达不同季节体验的汉诗心灵景观。其中的春歌如此描绘日本大地春暖花开时的绚丽景象:

春来天气有何力,细雨濛濛水面糓。

忽望迟迟暖日中,山河物色染深绿。

(其一)

绿色浅深野外盈,云霞片片锦帷成。

残岚轻簸千勻散,自此樱花伤客情。

(其三)

倩见天隅千片霞,宛如万朵满园奢。

游人记取图屏障,想象桃源两岸斜。

(其九)

无限游人爱早梅,花花树树傍篱栽。

自攀自玩堪移袂,惜矣三春不再来。

(其十一)

花花数种一时开,芬馥纵风远近来。

岭上花繁霞泛滟,可怜百感每春催。

(其十五)

霞彩斑斑五色鲜,山桃灼灼自然燃。

莺声缓急惊人听,应是年光趂易迁。

(其十六)

红樱本自作莺栖,高翥华间终日啼。

独向风前伤几许,芬芳零处经应迷。

(其十七)

残春欲尽百花贫,寂寞林亭莺啭频。

放眼云端心尚冷,从斯处处树阴新。

(其二十)

日本是一个多山林的国度,同时又是四季分明。读着这样的汉诗篇,眼前就会浮现出春天来临时日本山川景色的丰富多彩:各种鲜花的争相盛开,层层叠叠地盖满了高低起伏的山岭溪谷之间。日本的文人们似乎特别钟情于春季的游山赏花活动,他们一代接着一代,在春天的百花盛开中感受着生命的灿烂,又在春花的依次凋零过程中体悟着生命无常的无名悲哀,从而不断谱写出春季赏花的诗篇,抒发着对生活的热爱与细腻感受,对生命的珍惜,表现出了大和民族坚韧的生命意志力。日本汉诗就是这样不断构架起诗人的细腻心灵与自然界景物之间的沟通桥梁。从这样的角度看,这组诗篇可以看作既是日本诗人春游赏花的风俗画,又是展现大和民族性情心灵的一扇窗口。

二、春景色彩

春花春月的优美,在日本汉诗人的心中最容易引发出对人世间优美易逝的感慨。湖元泰写过一首歌行体〈看花有感〉,流露出的正是这样的感受:

昨日催花雨,今日落花风。

艳阳三月花如锦,家家谁不醉春红。

花开花落知几日,一夜东风吹作空。

玉环飞燕俱尘土,到此艳媸亦相同。

请看红颜子,今作白头翁。

安得长白头,不如拊髀伴鸿蒙。

中有老萼粘枝死,何事贪婪不知终。

飞乘春风最可怜,有似去从赤松仙。

落随流水亦可爱,有似去泛五湖船。

自古急流贵勇退,向花欲问花不对。

君不见英雄士兮殊丽人,晚节往往呈丑态。

(诗见江村北海(1713—1788)《日本诗选》卷二)

从春花飘零中领悟到人的生命的殊途同归,人的美丑、贫富、古今的差异,在春花秋月的无穷轮替中显得是那么的渺小,这是古今中外的诗人都会有的强烈感受。然而日本汉诗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看到了生命的短暂无常之后,便常常会产生尽情地体验和痛快地放弃的强烈冲动,就像在这首诗中所表露出来的对急流勇退的坚执,这种类型的情绪冲动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就很少见到。还有,同样是〈春江花月夜〉的诗题,在日本汉诗人堀正超的笔下是这样写的:

浪华江上梅花树,南枝开遍及北枝。

浪华江水接大海,西海南海无津涯。

春潮连江江不流,夜月才生光陆离。

江花江水相掩映,江上春色更熙熙。

昔日仁皇此营都,虞廷揖让衣裳垂。

万井暭暭人烟暖,江花献笑入丽词。

龙驭一去空千载,高陵松柏雨露湿。

丰王重筑浪华台,金汤不屑函关巇。

驾御龙虎在掌握,威名赫奕震华夷。

代换台空复何见,惟有江月阅荣衰。

江月有待月月明,江花居然年年披。

江水犹不舍昼夜,万古滚滚无尽时。

仁皇邈矣丰王逝,人世兴亡忽可悲。

此时须记春江好,春来勿误花月期。

(诗见江村北海《日本诗选》卷二)

浪华就是今日的大阪市,这首长诗的主旨显然是在怀古。从眼前滚滚的江流浪花翻腾中,诗人仿佛看到了昔日君王的英姿与非凡的事业,君王的丰功伟业在当时是如此地威名远扬、震赫华夷,可如今就如同这江水入海般地已经永远一去不复返了,后人从历史书或民间传说中所得的见闻,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水中之月罢了。可是诗人并没有从历史的兴替消长中趋向于悲观的无常,而是一种把对历史伟人的崇敬与向往之心,转化为对大好山河景色的热爱,对花前月下生活的执着追求。

春天的景色在日本汉诗人的笔下是多姿多彩的,春日的感触在日本汉诗中也是细腻复杂的,比如井藤启(1807—1866)的七绝体诗颇有特色,略举几首如下:

桃花水暖送轻舟,背指孤鸿欲没头。

雪白比良山一角,春风犹未到江州。

〈花朝下澱江〉

自从卜宅此栽柳,吹过春风二十春。

休把长条轻拂地,如今地上更多尘。

〈柳〉

种桃绕屋是吾家,树树树头龙绛霞。

嫁女西邻呼可答,隔花机杼响咿呀。

〈春日田园〉

古陵松柏吼天飚,山寺寻春春寂寥。

眉雪老僧时辍帚,落花深处说南朝。

〈芳野〉

第一首诗写于花朝,也就是从阴历二月十二日至十五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诗中所描写的澱江就是淀川,长约八十公里,源于著名的琵琶湖,其上游又叫做濑田川,其下游叫做宇治川,是京畿地区的一条水面宽阔、水上交通便利的大河,与木津川、桂川合流后在大阪湾入海。这首诗以疏淡的笔触,描绘出了春天里的淀川风光,鲜艳的桃花盛开,绿如蓝的春江水暖,轻舟荡漾,令人心旷神怡。诗人的视线随着流水由近向远,宽阔的江面上有几点黑色的鸿影起落,时隐时显,而远方天边是作为淀川背景的比良山峰,上面还是白雪皑皑,这是一幅极具日本风貌的春景画面,色彩明亮而丰富。其中提到的“坚田落雁”和“比良暮雪”,都在著名的“近江八景”之内。本诗的妙处还在于最后一句的笔触急转,由比良山峰的残雪而感受到“春风犹未到江州”,江州指淀川两岸地区,即今天的滋贺县。这种写法与唐代王之涣的“春光不度玉门关”(〈凉州词〉)、宋代欧阳修的“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戏答元珍〉)等诗句可以说是同一机杼,但其中隐含的孤傲情感则是耐人咀嚼回味的。对比诗人另一首在冬天同一地点所写的诗作:“布衾梦破銕稜稜,雁打寒更水欲冰。起揭疏篷月未上,暗风吹动夜船灯。”(〈冬夜下澱江〉)就更可以明显感受到诗人内心的孤独感。

第二首咏柳,显然有效仿五柳先生陶渊明种柳隐居、闲适明志之意。从“吹过东风二十春”来看,此诗应该是写在晚年。在经历了人生仕途的各种挫折磨难之后,诗人仍然秉持高洁,不改初衷。此诗的结句大声地喊出:“如今地上更多尘”,诗人妒恶如愁的倔强个性可见一斑。第三首同样是写晚年家居生活的乐趣,突出描写的是绕屋开放的艳丽桃花树丛,在诗人的笔下被形容成盘龙绛云般的一片彩霞,充满着诗情画意。

第四首又名〈游吉野〉,是井藤启三十岁以前游吉野(奈良县吉野郡吉野町南部)时所作,被时人认为是诗人七绝体咏古的代表作,最为脍炙人口。吉野的古迹众多,著名的包括吉野神宫、村上义光墓、藏王堂、吉野宫迹、吉水神社、如意轮寺、后醍醐天皇陵、水分神社、西行庵等,周围山坡间都种满了樱花。诗中所写的“古陵”是指后醍醐天皇的陵墓,北向而建,松柏参天,庄严肃穆,愈觉风声凌厉。“山寺”指如意轮寺,延喜年间由日藏道贤创建,属于净土宗的寺院,也是后醍醐天皇的敕愿寺。本诗的前两句从古陵写到山寺,从庄严地参拜到轻松地寻春,从吼天的飚风到寂静的山寺,快速的转笔造成了时空氛围的鲜明对比,也形成了诗作蕴涵浑厚的时空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后两句就选择了一个看似平常的场面:眉毛雪白的老僧一边打扫落花,一边向游客讲解着后醍醐天皇的故事。无限的古今感慨及历史纷争的是是非非,都在老僧不经意间的扫花闲谈中淡淡地表出,如此画面深得大解脱的禅味,令人或觉悟,或痛心,读之皆觉回味无穷。中唐诗人白居易〈春游华阳观〉七绝云:“帝子吹箫逐凤凰,空留仙洞号华阳。落花何处堪惆怅,头白宫人扫影堂。”其好友元稹的〈行宫〉五绝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井藤启咏古七绝佳作,细辨之直与唐诗大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大正三年,汉学家简野道明选编的《和汉名诗类选评释》在东京的明治书院出版,这本汉诗选按照诗歌表现的内容分成二十二类编排,包括了中日诗人的名篇,其中“节序类”中所选录的诗中颇能看出日本汉诗人心细如毫发的特点,如下面数首所描写的:

寒蓑立尽水之涯,雪益加时兴益加。

香骨吟身两清绝,雪中人对雪中花。

(寺门静轩〈雪中见梅〉)

人忧桃李负佳期,我爱春寒花较迟。

毕竟待花如待客,多情却在未看时。

(村上佛山〈席上赋得春寒花迟〉)

江山雨过翠微平,樵唱渔歌喜春晴,

风动水南酒旗外,杏村既听卖花声。

(贞敦亲王〈江山春意〉)

竹外午鸡闲梦回,孤筇双屐印莓苔。

微风时载幽香过,似报前山花已开。

(释贞乘〈山家春兴〉)

小楼过雨卖花声,似警黄紬被底情。

起揭青帘日将午,数峰黛色近清明。

(中岛棕隐〈偶成〉)

春水才深数尺强,烟波渺渺接天光。

落花涨尽江南雨,一夜闲鸥梦也香。

(释太白〈春水〉)

叠波如簟碧连天,一发青山日落边。

莫是伊丹运酿舶,数帆依约度春烟。

(野吕松庐〈春海〉)

婆娑山月挂林端,帘铎呼入梦半残。

一点戒灯春影动,落花风度小阑干。

(释梅痴〈春夜〉)

又在海南闻杜鹃,风风雨雨落花天。

分明记取家江梦,三寸香鱼上酒船。

(梁川孟纬〈春晚绝句〉)

前岭残云叠叠横,吟筇探胜乘新晴。

田翁不解怜春意,自向落花深处耕。

(尾藤孝肇〈雨后早行用鹈芝翁韵〉)

这些汉诗显示出了日本汉诗人对春天季节的变化极为敏感,对春季里各种景物变化的观察极为细腻,所以在这些小诗中表现出来的诗情画意也就富有特别的情韵。象寺门良(静轩)〈雪中见梅〉一首短短的七绝中,连用三个“雪”字,颇为大胆,然而诗中的意思却一层一层地转得极好,“雪中人对雪中花”的结句显示出诗人在寒风中傲然挺立的一股浩然清气。村上刚(佛山)〈席上赋得春寒花迟〉,则是写出了诗人在“春寒”中赏花的微妙心态,这也显示出了日本冬季的气候非常寒冷的特点。名花往往象征着温暖和娇嫩,在寒气逼人的氛围环境中仔细欣赏娇嫩的花朵,这才是日本诗人内心的最爱,其中流露出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趣味,当然此刻赏花者的内心自然就会更加珍惜花,爱护花,正如诗中所说的:“毕竟待花如待客,多情却在未看时”,对这种独特赏花心态的刻划是极为生动有趣的。释贞乘的〈山家春兴〉和中岛棕隐的〈偶成〉,都在写一种在家居生活中的闲情逸致,或是“闲梦回”,或闻“卖花声”,诗人的心情极为恬淡平静,所见之景也就极为潇洒开阔,比如“微风时载幽香过,似报前山花已开”,诗人的思绪随着轻扬的春风飘到了弥漫着淡淡幽香的山坡上,而“起揭青帘日将午,数峰黛色近清明”,又是何等惬意、何等舒畅的人生境界。还有释太白的〈春水〉、野吕隆训(松庐)的〈春海〉、释梅痴的〈春夜〉、梁川孟纬(星岩)的〈春晚绝句〉等几首诗,所写景物和用笔虽然不同,但都突出写出“春”的特色。“江南雨”、“鸥梦”、“海南”,这些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本身就浸透着浓郁优雅的古典文化的涵养和意蕴,而在日本汉诗中的灵活运用,又焕发出鲜亮的色彩。象“黄紬被底”、“伊丹运酿舶”、“三寸香鱼”之类的描写,又是日本汉诗中特有的风物景象。把中国诗歌传统与日本风物如此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是形成这些日本汉诗别有风味的重要原因,日本汉诗人美妙的艺术想象能力和生动的艺术创造能力在这一方面表现得非常突出。末一首尾藤孝肇(二洲)的〈雨后早行用鹈芝翁韵〉,把春日里“吟筇探胜”的诗人形象与只管耕耘的“田翁”形象对照起来描写,诗人并不加以评论。这样写法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两相对比,本身就蕴涵着两种人生态度的不同情趣。这首小诗的妙处,就在于把这种人生处世的妙旨意趣轻轻地点拨一下,使诗的意境俱出,而其中具体的含义究竟如何,诗人有意不说,让读者自己去不断地体会领悟,因而读者读这样的诗篇,既是对诗人诗艺的欣赏,也是发挥自己诗艺的个性创造,这样读诗,就会觉得日本汉诗的佳作确实往往有着令人回味的妙处。

日本春天的景色是极为美丽的,也是极为丰富的。其中有百花的盛开,有鸣禽的欢唱,有青山的吐翠,有绿水的奔流。大自然的优美景观反映在汉诗中,一切都显示出了一种和谐自然的风光之美。江户时期诗人慈周(1737—1801),号白楼、葛原,通称六如上人,为天台宗僧人,先任京都善光寺住持,后又旅居江户,其诗法贯通唐宋,写实景实感,独有意趣。如写在京都的〈堰川上即事〉:“清流奇石绿萦弯,队队香鱼往复还。忽有樵舟穿峡下,轻篙蹙破水中山。”又有〈村〉云:“箬笠清江口,梅花细雨天。桔槔依岸树,网罟漉汀烟。山瘦排云出,村寒与竹连。涨痕看上路,时欲蹴渔船。”诗人观察自然的眼光极为细腻,而笔下山水村舍自然风光的表现也生动如绘。“轻篙蹙破水中山”、“山瘦排云出”两句历来广受称赞,被认为是慈周写景的神来之笔,是对汉诗词语的独特运用。其实“蹙破”就是“插进”、“穿透”的意思,至今中国吴地方言区仍旧这么说,但是慈周把这个方言词用在日本汉诗中,确实是一个创举。他的另一首〈山舟中即事〉云:“春水浸山明镜开,载舟花影共徘徊。有时仰见满天雪,风定徐徐稳下来。”末两句描写樱花从高高的岚山上随风飘落下来的状况,形容极为生动。特别是一个“稳”字,原是表示状态的形容词,在诗中临时活用成动词,细腻而且贴切,这就是诗人对中国诗歌语言独特的创用了。慈周写春日的佳作极多,还比如以下几首:

烟树葱茏天欲明,村桥驱马晓风轻。

人家犹锁梨花月,听得黄鹂第一声。

〈春日早行〉

春禽啼破梦魂残,欲看簷花怯晓寒。

知是夜来微雨过,脆红无数湿栏干。

〈春日早起〉

雨疏云懒养花天,小院烧香昼若年。

怪底黄莺多力气,殷勤唤醒海棠眠。

〈春日杂咏〉以下七首同诗题

花气熏人醉欲眠,轻风媚柳不飞绵。

明朝也恐翻催雨,满院蜉蝣春暮烟。

烟林藏雨午还晴,淡沱春风白袷轻。

野雉一声人不见,菜花深处引雏行。

龙麦欣欣蒿雀哗,农歌声里日西斜。

老牛耕罢浑无事,卧嚼堤边堇菜花。

溪南烟树两三家,棠棣补垣犹带花。

清气浮浮风不断,隔林知是焙新茶。

上圳春水下圳移,蛙市声喧浸种时。

相约新蒭赛田祖,家家糊纸剪红旗。

溪痕几日与桥平,撩白翻红鱼未晴。

想见青山春正遍,今朝门外卖薇声。

数日寻花似小疲,春阴偶与午眠宜。

书窗不管蛛丝密,卧读六月风月诗。

慈周写景诗多取材于日常生活的场面,不尚用典,追求实际场面的真实生动与情调的朴实淡雅,以上数首诗作都显示出这样的特点。江户时期以来的不少诗评家都认为慈周的诗作走的是宋诗的路子,特别是模仿南宋的陆游笔法。比如菊池桐孙在其《五山堂诗话》卷一中就说:“六如禅师,诗名笼罩一世,人以钵盂中陆务观称之。余诵其诗,景仰非一日。或传:师为人矜情作态,见便可憎。余不欲睹面,恐回慕悦之心也。庚申入京,皆川淇园先生劝余往见。时师避疾在一条里宅,因一造之,门下以病见辞,至今以不见为幸矣。”可见慈周的诗在当时就名气很大,但是其为人处世的态度与众不同,颇有些狂狷孤傲之气,所以引得不少人对他都有些冷眼侧目相看,进而影响到对他诗作的总体评价。然而,细细品赏他的描写自然风光的诗作,可以感觉得到诗人在内心深处保留着对大自然和谐状态的由衷的欣赏与不倦的追求。无论是春日的早晨,或是春日的傍晚;无论是在村舍,还是在田野;无论是在溪流畔,还是在山丘边,诗人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在平凡细微的自然景物中,发现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发掘出某种看似寻常实则大有深意的诗情寓意。因而他的诗,擅长用朴实的语言表达出寻常生活中的诗情画意,讲究诗歌画面的生动与通俗,从这个角度看,确实是继承了南宋江湖派诗歌的妙境。

清末学者俞樾曾在光绪九年编撰刊刻了四十卷的日本汉诗选集《东瀛诗选》。其自序中认为,日本汉诗近三百年来“人材辈出,诗学日盛,其始犹沿袭宋季之派,其后物徂徕出,提倡古学,慨然以复古为教,遂使家有沧溟之集,人抱弇洲之书。词藻高翔,风骨严重,几与有明七子并辔齐驱。传之既久,而梁星岩、大窪天民诸君出,则又变而抒写性灵,流连景物,不屑以摹拟为工,而清新俊逸,各擅所长,殊使人读之有愈唱愈高之叹。”俞樾对荻生徂徕(1666—1728,物徂徕即荻生徂徕)所写汉诗的评价很高,他在《东瀛诗选例言》中还进一步指出:“东国之书每行之旁多有译音,惟徂徕之书无之,朝鲜人成龙渊谓即此可知为豪杰之士。”又在诗选的诗人小传中写道:“徂徕深于经学。盖东国人之讲宋学,始于藤原惺窝,而林罗山成之。东国人之讲汉学,始于伊藤仁斋,而物徂徕成之,是固彼中儒林一巨擘也。余尝见其所著《论语徵》一书,议论通达,多可喜者。……全集中论学问论经义好与宋儒抵牾,然所见往往卓然可存,盖其所学有余于诗之外者,宜其诗之超越等伦也。”取《徂徕集》中古风一首,可以看出其诗作的深厚功力以及飘逸放达的诗歌风格:

雨雨风风三春暮,黄鹂百啭花辞树。

梦寐神飞不可住,焚香坐诵远游赋。

忽想缘山海闇黎,袈裟飘飘去何之。

白足由来泥不染,掷杯可以渡渺弥。

下界众生仰头看,金策泠泠响云端。

名山大川顷刻过,三千里程总无难。

自道崎阳是我宫,孤岛斗悬大海中。

涛静遥见飞鸟影,天外千帆问日东。

日东佛法今衰恶,大道七裂如瓜削。

昔在阿难传侏离,什奘租卤不知学。

海师淹贯仲尼籍,旁通九丘与八索。

愿以左氏司马文,新译梵夹媲述作。

物子闻之笑相戏,是君家事非吾事。

君去大修人天供,天竺高僧倘相逢。

为问须弥优曇钵,其如日东芙蓉蜂。

〈送海上人还崎阳歌〉

这首古诗写在春天之暮,轻软的春风中又夹杂着绵延不绝的细细春雨,给好友送别的场景带上了一层浓厚的惜别氛围,更何况又有黄鹂在树枝丛中不停地鸣叫,树上的花朵也已经呈现出飘零的状态。然而,诗人的真挚情感和高超的艺术想象力仍在春风中尽情地施展,使这首诗呈现出才华纵横、收缩自如的气势。这位海上人是一位诗僧,看来也是一位性情中人。他持钵云游,交友四方,行踪飘忽不定,来去自由,走遍了日本的名山大川,给人留下的是一种“白足由来泥不染,掷杯可以渡渺弥”的高洁气度。尤其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位高僧所居住的崎阳宫竟然是在“孤岛斗悬大海中”,佛寺外面有着“涛静遥见飞鸟影,天外千帆问日东”的奇特景观。这种对海岛佛庙的场景描写,在中国大陆的佛寺描写中就较为少见,这是作为岛国日本的佛寺所具有的独特风景线。在这首诗作中,这种独特的场面描写不仅仅具有景物的渲染作用,而且还有着对诗中所写主人公个性形象所起的鲜明的衬托作用。这位气度非凡的海上人,不仅个性鲜明,还有着渊博的学养知识,诗中写道:“海师淹贯仲尼籍,旁通九丘与八索。愿以左氏司马文,新译梵夹媲述作”,显然他是一位精通汉学的僧侣,而且还曾立下用《左传》、《史记》的笔法翻译佛经的宏愿。作为朱子学在日本的正宗传人,荻生徂徕崇拜孔孟之道,一生钻研儒学,而对佛教典籍则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排斥态度。但这种儒学家的人生态度,丝毫不影响他与僧侣们的密切交往,尤其是和学问好、人品高的僧侣之间进行汉诗唱酬。正是对汉诗的共同爱好,在日本的江户时代成为连接具有不同政治、宗教信仰学者之间的情感沟通管道,汉诗于是就成为当时日本上流社会交际场合的高雅语言,成为文人学者和贵族官员相互之间进行思想与情感交流的最流行的工具。从荻生徂徕所写的大量的唱酬交友诗作中,同样可以看出这种时代与社会的风气。荻生徂徕所写的汉诗有着多种的风格,比如他在江户城(今东京市)所写的〈东都四时乐〉,就是一组颇为生动传神的风俗诗:

东叡山顶花似氛,东叡山下雪纷纷。

笙歌千队齐声唱,那得暂时停白云。

两国桥边动櫂歌,江风凉月水微波。

怪来岸上人声寂,恰是扁舟仙女过。

秋满品川十二栏,东方千骑簇银鞍。

一阕清歌人如月,笑指沧波洗玉盘。

澄江风雪夜霏霏,一叶双橈舟似飞。

自是仙家酒偏醉,无人能道剡溪归。

这四首诗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分别描写了江户四个名胜之地的独特风情。第一首描写春天东叡山樱花季节的盛况。从山顶到山下到处都是如云如雪的樱花,加上来观赏樱花的市民百姓人如潮涌,齐声欢唱,使赏樱成为万众欢庆的盛会。第二首描写夏夜两国桥边市民纳凉赏舟的情景。从一开始的櫂歌欢动到逐渐的夜深人静,使人进入一个“江风凉月水微波”的寂静境界。而在这种人心渐静的时候,又出现了晚归的“扁舟仙女”。那船舟载的是谁家的女子,她们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归来,或许这一连串的疑问当时就让诗人浮想联翩,情思绵绵,已经逐渐平静的心境再次泛起波澜。第三首描写秋夜中的品川。品川是江户时期有名的歌馆酒楼密集的娱乐场所,盛妆妖艳的歌妓充斥其间,吹拉弹唱,轻歌曼舞,玉体靓丽,美酒飘香,让无数的达官贵族及武士书生趋之若鹜。此诗用了对比的写法,白天的品川是人声鼎沸,“东方千骑簇银鞍”,充满着富贵糜废的气息;而夜深之后,众人散去,此刻的品川才恢复了她的清丽本色。诗人内心真正欣赏的显然是月光下安静的品川。此时月光下的美妓所唱的“一阙清歌”,更加凸显出水边环境的幽静之美,明月与江波互辉相映,水光粼粼,清音缭绕,几乎不用说任何话,诗人就可以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美感享受。第四首写冬季夜晚归,同样是泛舟,冬天的景色就全然不同,风雪霏霏,归舟如飞,是一幅日本特有的冬江夜归的画面。诗人喜欢的仍然是寂静的场景中所感受到的一种孤寂的美感,这种美感是通过寂静中的内心经过细致品味而获得的,是可以意会而难以言说的。显然,许多日本汉诗人都乐意追求这样的美感,荻生徂徕同样如此,他对寂静境界的追求很明显地贯穿在这四首诗的字里行间。

三、惜春情怀

对季节变化极为敏感的日本汉诗人,在诗作中表现出来的“惜春”情感也是细腻丰富的,尤其是表现为对时间流逝的无奈悲叹。新井白石(1657—1725)有两首诗可以作为范例:其〈偶作〉云:“绿绮之琴绿水歌,能听此曲几人多。天风吹发如飞雪,白日西流奈老何!”〈千里飞梅〉诗又云:“洛阳一别指天涯,东望浮云不见家。合浦飞来千里叶,阆风归去五更花。关山月满途难越,驿使春来信尚赊。应恨和羹调鼎手,空捋标实惜年华。”这两首诗都作于诗人的年轻时代。新井白石出生在江户城中,他的父亲新井正济是上总久留里城主土屋利直的家臣。在新井白石出生前的二十天,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个江户城,因此新井白石出生后被称为“火之子”,据说他眉间的皱纹就形成了一个“火”字。幼年时的新井白石聪颖可爱,有“神童”之称。他四岁时,来访的上杉忠兵卫随意教了他三首七言绝句,他都是一学就会,并且都能够背诵下来。七岁时对歌舞伎感兴趣,九岁时开始系统地学习书道与剑术,从十一岁起就代替父亲写赠答的书简,十七岁时立志儒学。从十九岁到二十一岁期间,先是父亲辞去了土屋利直的家臣身份,后来又逢母亲逝世,父子俩在贫困中艰苦度日。当时曾有一富豪欣赏白石的学问才华,想通过攀亲联姻的方式送给白石三千两银子作为学问料。白石拒绝了富豪的此番美意,他用一条日本民间流行的寓言说明自己拒绝馈赠的理由:灵山的小蛇如果有了一寸长的伤疤,长大后就会变成一尺长的伤疤。意思是说如果接受了钱财的馈赠就会有损于自己未来的名节声誉,尽管当时他们父子确实是处于生活贫困之中。上述〈千里飞梅〉诗中“应恨和羹调鼎手,空捋标实惜年华”两句,就是指的这件事,同时也表明了自己桀骜不驯的个性。正是在这样的人生背景中,新井白石年轻时代的汉诗中充满着对未来的自信与期望。像这两首诗中就用了“绿绮之琴”、“合浦”、“阆风”、“关山”等中国诗歌中常用的典故,抒发春日惜别的情感。在这种惜春的情感抒发中,又包含着青春少年的豪放,比如自描画像为“天风吹发如飞雪”,自许是“和羹调鼎手”,可又无奈叹息时间的白白流逝,个人的事业无成,颇有壮志未酬、白了少年头的悲慨。

像新井白石这样叹息时间流逝的诗作在日本汉诗中是大量存在的,比如室直清(1658—1734,号鸠巢)的〈杨花〉诗云:“忽起南邻复北邻,飘杨上下逐风频。洛阳城里飞如雪,不送行人空送春。”杨花飞舞,本来是很有诗意的春日景象,京城里到处漂浮着细絮般的杨花,上下飘扬,也足以勾引出诗人的满怀诗情,但是杨柳又意味着分离惜别,所以看到满天的杨花柳絮,又最容易引起离愁。室直清这里说“空送春”,显然不是指与具体哪个人的分离惜别,而是在春日里对时间流逝的感慨与烦恼。再看荻生徂徕的〈春日怀次公〉诗云:

暗淡中原一病夫,登楼落日满平芜。

沧溟春涌涛声大,菡蓞晴摇雪色孤。

五斗时能愈我渴,千秋未必须人扶。

只缘寂寞悲同调,苦忆周南县孝儒。

这首诗场景阔大,境界深远,首联和颔联把个人的离愁别绪与春日景观的暗淡遥远融为一体,颈联又把即时的忧思与远古的悲情串联起来,尾联点题,说出思念好友的缘由是因为“只缘寂寞悲同调”。从整体格局看,这首登楼诗与杜甫的名作〈登高〉颇为相近,气势纵横又收缩自如,称得上是沉郁顿挫之作。“中原一病夫”、“落日满平芜”都是明代以后中国诗歌中的常见用语,荻生徂徕推崇唐诗,往往借鉴明代七子的诗歌笔法,所以诗中多出现这些习语也就不足为奇。“沧溟”、“菡蓞”在汉诗中分别指水域和山脉,这里实际上是指日本海湾中的春潮以及富士山上积雪,化用汉诗词语也颇为得体。末句“周南县孝儒”是指其好友山县周南,即诗题中所说的“次公”。山县周南名孝儒,诗人以此押尾韵结句,突出对其好友的怀念之情。

与中国诗人一样,日本汉诗人对春天的感受中也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尤其是到了江户时代,日本汉诗的创作呈现出了极盛之后,众多的日本汉诗人可以运用各种写作手法在汉诗中自由地表达自己的复杂情感与细腻表现自己的人生经历。这种创作的高涨不仅把日本汉诗艺术推向了高峰,而且在汉诗创作蓬勃发展的过程中也逐渐表现出了日本汉诗的民族文化特色。从东亚汉诗文化圈的角度看,把继承中国诗歌的传统与体现本民族文化特色相结合,又往往是汉诗作品中最有价值的地方。同样是写在春天里的诗歌,日本汉诗人往往很注重人格精神方面的意义表白,比如伊藤仁斋(1627—1705)、伊藤东涯(1670—1736)父子的汉诗创作中就颇多这样的作品。仁斋有〈即事〉诗写道:“青山簇簇对柴门,蓝水溶溶远发源。数尽归鸦人独立,一川风月自黄昏。”青色的山峰簇拥成团,显示出优美的形状,而青山簇拥之中的柴门,就更加显示出简朴和高雅。首句从韦庄〈登汉高庙闲眺〉诗中“天外晚峰青簇簇,槛前春树碧团团”、杜甫〈南邻〉诗中“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两联的句意中化用而出。第二句中的“蓝水”,指水深流量大的河川,呈现出蓝色。水深流量大,又显示出河川的源远流长。首句写山,这句写水,都有借写山水映衬诗人高洁人格的寓意包含在内。“蓝水”又是中国陕西省境内的一条有名的大河,又名灞水,杜甫〈九月蓝田崔氏庄〉诗中曾写道:“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仁斋写这两句诗时很可能就借鉴了杜诗的意境。第三句中“数尽归鸦”与首句中“青山簇簇”的描写前后呼应,其重点在于“人独立”。以晚归的一群乌鸦来衬托单个的人,乌鸦是动态的、群体的,而观赏归鸦风景的人却是静态的和孤独的,这动静的对比相衬,就突出了当时场景的静悠与诗人内心的淡远闲静。第四句浑然一笔,画出了富有意境的场景,其中“一川风月”的写法,与陆游〈秋日郊居〉中“万里秋风菰菜老,一川明月稻花香”的诗句较为接近。不过陆游此诗中流露出来的情绪较为乐观明朗,而仁斋此诗侧重表现他的傲然独立的处世态度。自然山水处处表现出了真实天然的美,诗人的内心感受也呼应着自然山水的悠然神韵,而对黄昏的降临似乎无动于衷。仁斋的这首短诗,虽然只写了黄昏水边一景,但其蕴含着的人格力量却是很明显的,这与他作为一位著名的汉学家的身份也是合拍的。其子伊藤东涯在汉学研究方面继承了父亲的学术传统,在汉诗创作风格方面同样与父亲一脉相承。他有〈早春漫书〉诗写道:“岁晚吾非奔走人,春回不是拜趋身。图书三百六十日,唤作清时一逸民。”又有〈秋郊闲望〉诗云:“一村桑柘暗,千亩稻粱肥。蓝水流红日,白云住翠微。世途荣愿薄,今古赏音稀。尚愧机心在,山禽惊却飞。”无论是留连自然山水,还是感叹季节的轮换,诗人的内心始终保持着一份对自己进行汉学研究的自信,也显示出当时日本汉学家人格的清高。尽管汉学研究在江户早期已经受到了将军政府的重视,但是对不同的汉学家而言,由于采取了不同的处世原则以及政治立场,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会有着很大的差异。象伊藤仁斋、东涯父子这样的汉学家,基本上是纯粹的学者,一心一意传授汉学,与当时权贵的交往不多,更不屑于奔走豪门、巴结权贵,这样做当然就要甘守清贫,所以东涯诗中就有“世途荣愿薄,今古赏音稀”的感叹。“荣愿”指传统的书生文人所盼望的在仕途上的荣进提升;而“赏音”则出自钟子期、俞伯牙的典故,表现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感受的困顿感与孤独感。学者诗人内心最满意的不是物质生活的荣华富贵,而是可以有图书有书斋有条件研究学问,因此有了“图书三百六十日”的生活,就完全心满意足了。在这样的书斋授徒的寻常日子里,诗人感到幸运和满足,因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蓝水流红日,白云住翠微”,更可以庆幸自己“岁晚吾非奔走人,春回不是拜趋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并不满足于留连风景,而是进一步从宁静的生活中寻找宁静的心灵,满足于身为“清时一逸民”,但他还在不断努力消除“机心”,把自己完全融入到随缘自在的天然状态之中,也就是进入了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

日本汉诗的咏春篇什中还有着许多面对现实生活中生命短暂、春光易逝而产生的强烈的内心震动与激情。早在五山文学时代,诗人义堂周信(1325—1389)面对着烂漫的春花,就曾发出过强烈的人生感慨:“纷纷世事乱如麻,旧恨新愁只自嗟。春梦醒来人不见,暮檐雨洒紫荆花。”(〈对花怀旧〉)诗中所说乱如麻的“世事”,是指足利义满幕府统治下的日本,当时南北各部将互相角力,政治纷争与军事争斗此起彼伏,虽说日本是逐步走向统一,但在统一的过程中充满着血腥的拼杀,社会纷乱如麻,百姓生灵涂炭。在这样的乱世背景中,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诗人带来多大的欢乐,而是更多的忧愁与烦恼。“旧恨新愁”都是指新老朋友在乱世争斗中的不断消逝,给诗人的内心所带来的强烈情感冲击。如今人世间的春花依旧年年盛开,可是好朋友们却大都已经葬身于黄泉之下。一种人生的孤独感以及命运的无常感深深地笼罩着诗人的心灵,即使在身处春花烂漫的环境中,他都无法摆脱这种刻骨铭心的忧愁。“春梦醒来人不见”,对于多情的诗人来说这是何等的悲哀,又是何等的无奈!“紫荆花”原产于中国大陆,但在很早以前就传入日本,成为日本庭院中常见的人工栽培植物。这是一种属于豆科的落叶小树,树叶为心脏型,其花瓣呈红紫色蝶形,每年四月前后开放,果实可以用作染料。诗人在诗的结尾处特意点出了这样一种植物,显然是大有深意的。在义堂周信的《空华集》中,写春睡、春梦的诗作颇多,如〈岁朝谢客而作〉云:“新年日月只寻常,俗习成风贺岁忙。垂老逢春偏爱睡,莫来憾我黑甜床。”在别人都在按照世俗的观念习惯忙碌着贺岁迎新的时候,诗人却认为新年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他不趋俗套,不但不串门贺岁,反而闭门谢客。相比较无主见的随俗行为,诗人更喜欢随心所欲,比如在春日里的睡懒觉,就可以感受到生活的无拘无束。“黑甜”指尽兴充足的睡眠,宋代苏轼的诗中对此也有过生动的描写。正是在这种看似异常、与众不同的举动中,反映出了诗人倔强正直的个性。另一首〈梦梅〉诗写道:“梦入罗浮小洞天,幽人引步月婵娟。晓来一觉知何处,雪后梅花浅水边。”罗浮山小洞天,位于今广东境内,地势险峻,风光秀丽,从古到今都是道教名胜之地,古今诗词作品中多有吟咏。诗人写梦入罗浮山,月光下有幽人引路,欣赏无尽的风光。可是一觉醒来,发现还是黄粱一梦,神奇的仙境转眼消失,真是不知道自己是醒是梦,身置何处。诗人对时间易逝、生命短暂的感悟,都在这种对梦境的进出体验过程中表现了出来。诗的结句耐人寻味,罗浮山的梅花固然有名,但是“雪后”及“浅水”却不是岭南罗浮山赏梅应有的场景,而应该是在日本的山川景色中赏梅的典型场景。诗人在这里的场景“嫁接”,初看似忽毫不经意,实际上是把中国汉诗中原有的场面景观,悄然地改换成具有日本自然山川地理特色的面貌,而日本汉诗人的独特文化感受,就在这样一种具有日本风味的自然景观中得到了展开。“雪后梅花浅水边”,就如同俳句中的一句景观造型,是一幅深得日本人喜爱的画面,其中蕴藏着丰富的诗情画意。诗人还有一首〈雨中对花〉写道:“三年不作禁城游,几度东风唤客愁。今日暮檐春雨里,对花犹认旧风流。”诗人再次提到了“暮檐春雨”,看来义堂周信对这一景物的组合情有独钟。春日的傍晚,在依稀的暮色中,草室的屋檐本来就显得宁重而迟暮,更何况又兼有阵阵东风,洒洒春雨,诗人只能呆在屋内,隔着屋檐无聊地观看着春风细雨。此时的诗人是孤独的,人在异乡多年,亲朋好友都不在身旁,因为无人来访,更显出客愁的浓重。在这样一种暗淡的景物背景下,诗人的视线最后却聚焦在一朵鲜花上面,正因为有了前面“暮檐”、“客愁”的铺垫,后面出现的花朵就显得格外的鲜艳。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经常写到的是“暮檐”,而不是“暮窗”,细心的中国读者或许会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日本的房子上没有窗户?情况确实是这样,日本传统样式的居室是铺着榻榻米的房间,在春季里一般是不安装窗户的,这样诗人端坐在屋中朝外眺望,视野特别宽敞,于是首先映入眼帘的就不会是窗户,而是屋檐了。义堂周信是一位很重情意的诗人,春光明媚的大自然往往勾引起他对朋友的深切思念,他又在诗中把这种思念表达得回肠荡气,耐人回味。比如看他的一首〈和韵寄观中书记〉:

笔端文字灿文章,千里飞来字字香。

壮志知君身未老,衰容愧我髥先苍。

莺花世界春三月,螘垤人间梦几场。

记得同舟江上渡,篷窗雨湿暮鐘长。

这首诗是对天龙寺记室观中中谛(1342—1406)从远方赠诗的回复,观中出生在四国的阿波,义堂出生在四国的土佐,两人很早就相识并成为好友。观中曾经西渡元朝,归国后住天龙寺。后又主持阿波的宝陀寺,与义堂诗作唱酬颇多,同为当时出名的诗僧,有《青嶂集》传世。这首诗先赞扬观中赠诗的深情厚意,尤其是赠诗从千里之外寄至,老朋的情意充溢在字里行间,短短的几行诗句,在义堂眼中就是“字字香”的灿烂文章。然后又是把老友的壮志与自己的衰容进行对比,真心佩服老友的乐观向上精神。阳春三月的自然界百花盛开、万木争辉,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诗人称之为“莺花世界”,这本来是令人愉悦的。可是,深谙佛典的义堂却认为,春意盎然只能使世俗之人感到短暂的愉悦开心,因为人间的一切兴衰消长都是命里注定的,喜尽悲来是不可避免的。对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无论你的心里对现实生活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得经历这段人生的体验。所以花开花落只是一种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并不值得人心情绪随之起伏波动。因此义堂说人间的一切输赢得失都无足轻重,到头来只是几场烟消云散的春梦。然而义堂并不绝情,他在看穿人世间各种利益争夺的同时,最重视的还是超脱于物质利益之上的人间真情,此时他还清晰地记得与好友观中当年“同舟江上渡”的情景,诗中“篷窗雨湿暮鐘长”的描述,虽不提及一个情字,但在景物的刻画中却透露出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难以忘怀的深厚情意,这是一种无须言表也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知心之谊。这样的写法,虽然可以说是受了白居易诗中“此时无声胜有声”笔法的影响,但是结合日本文学中擅长于以简驭繁、强调神悟领会的传统,还是可以看出日本汉诗在抒情方面的特色。

四、春日之哀

春天与美酒的结合,是中国诗歌从古到今长期兴盛不衰的吟唱主题。在日本汉诗中,同样有着许多把美酒与春天一起传唱的佳作。一般说来,学者们在春日里最感兴趣的事情还是读书授徒,可是对许多性情放达的诗人来说,美好的春天之景中如果缺少了美酒的芬香,缺少了开怀畅饮的激情,那么春天的乐趣就会大打折扣。江户诗人龟田长兴(1752—1826)有一首〈新春醉歌〉唱道:

人间醉时胜醒时,醒时毕竟何所为。

往古今来皆如梦,何物为黠何物痴。

伯夷盗跖同一丘,东陵西陵冢纍纍。

身后声名三春花,生前输赢一局棋。

百年料知非长久,寿夭贫富属天剖。

穷有定命何足泣,生自有分不须厚。

我视渺茫宇宙间,酣醉之外无足取。

十缗典却御腊衣,一坛换得迎春酒。

饮之酣歌付悠悠,饮之醉笑大开口。

人生快乐如此足,文章何须垂不朽。

请听新春第一歌,醉人之言君记不。

诗如其人,从这样酣畅淋漓的醉歌中,可以看出诗人龟田长兴的嗜酒如命,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位酒徒诗人的爽朗个性。其实,龟田长兴的人生道路并不顺利,宝历二年十月四日,他在江户神田区出生后不久,母亲就死于产褥热,之后他在父亲的抚育下成长。少年时候入当时的大儒井上金峨之门学习,很快就才名传扬,受到金峨老师的推重赞赏。学成后设帐授徒,钻研汉学,对当时名噪一时的徂徕派的学术主张持不同意见,特别是明确反对明七子李攀龙、王世贞独尊盛唐的诗学观念,主张不拘一格,广泛学习。他自己的创作文章以欧阳修、苏轼为榜样,推重平散流畅的文风,汉诗创作则鼓吹宋诗,以博学洽闻为尚。他为人豪爽,性喜饮酒,人有“关东狂生”之称,他自己在五十岁辞官归田时所写的诗中也自称“懒惰疏放故无匹,疯癫关东称第一”。后来宽政时期推崇朱子学为正宗,禁止异学,龟田长兴不屈服于禁令,与好友山本北山及冢田大峰、丰岛丰洲、市河鹤鸣等学者一起顶住当局压力,打破门户之见,坚持学术研究的自由,因而被文坛称为“江户五鬼”。天明三年(1785),浅间山的火山喷发,关东一带被岩浆大火焚毁。龟田长兴立刻卖掉了自己多年的藏书,捐钱救济灾民,因此全家的衣食都陷入困境。肥后侯听说后大受感动,又拿出衣食来急救龟田长兴的家人,这件事在当时的百姓当中传为美谈。龟田长兴多才多艺,擅长书画,又性情豪爽,不拘小节。曾经有一次众多名流聚会江东的万八楼吟诗作画,当大名士寺门静轩正伏案展开宣纸提笔写诗时,一阵风吹来掀起纸角,正在一旁的龟田长兴见状后不是用手而是用脚趾帮忙按住纸角,这一无理的举动引得寺门静轩大发雷霆,而龟田长兴只是淡然一笑,幽幽地答复道:“在鄙人看来,‘足下’更为贵重,所以就斗胆用出脚代替了出手。”全场名士闻言皆为之粲然。后来,龟田长兴的“酒豪”名声越来越响,友朋相聚,往往开怀畅饮,酣醉尽兴。他曾有醉酒歌唱道:“海龙群饮似争珠,双手擎来倾五湖。不是伯伦七贤侣,定应李白八仙徒。”当时豪饮的场面生动、神情如画。

当然,日本汉诗人当中也有对纵欲豪饮的行为持谨慎批评态度的,比如著名诗人菅茶山(1748—1827)就写过一首〈酒人某出扇索书〉,诗曰:“一杯人吞酒,三杯酒吞人。不知是谁语,吾辈可书绅。”酒人即酒客、酒徒,指嗜酒如命者。“一杯人吞酒,三杯酒吞人”是当时在日本社会中流行的一句话,这句话典出佛典《法华经》,含有提醒人们喝酒要适可而止的意思,推而广之是劝诫世人凡事皆要恪守中庸之道,饮酒作乐也不要过分。因为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过犹不及,乐极生悲。诗人这么说显然是对当时许多人沉溺于酣饮醉歌的社会现象有所不满,他希望文人贵族都应该时刻注意约束自己,言论忠信,行为笃敬,这样才能够脱离野蛮,走向文明。“书绅”用了《论语》“卫灵公篇”中的典故,孔子曾经教导子张如何注意约束自己的言行,子张恭敬受命,将老师的话立刻抄记在衣服的绅带上。菅茶山这首诗虽然简短,但其关切社会现实问题的意识还是非常强烈的。

日本汉诗中咏春之作还细致描绘出各地春光旖旎的秀丽景色,结合着对日本各地风俗人情的刻画,使日本汉诗呈现出了独特的社会文化风貌。江户诗人远山云如(1810—1863),曾模仿中岛棕隐的〈鸭东四时杂词〉而作〈墨水四时杂咏诗〉,由三十首七律组成,成为描写江户城春天景观的名篇。正如其友人枕山大沼在跋语中所说的那样:“三十律琢句精细,用韵新稳,举墨水之全胜,言之首首,逐层引出,正如春蚕吐丝,纵横曲折,绝无平衍直叙之患,连作之能事,到此而极矣。”如下面几首描写春天景色的:

又值香风水面吹,堤花开遍雨晴时。

闹装世漫翻罗绮,著色天能假粉脂。

满坞午烟人影乱,一川春涨棹声迟。

生嫌纨绔无情绪,不吊梅儿伴雪儿。

(其四)

谁知咫尺接平芜,茶店中间列酒垆。

到处春风归富贵,暂时郊野变街衢。

骐骝作队何驰突,傀儡开场忽叫呼。

堪笑诗人无气焰,假他僧榻费功夫。

(其七)

堤柳堤花看百回,不知老境暗中催。

青春又是背人去,绿酒安能销闷来。

风絮扑帘晴雪乱,烟钟度水夕阳颓。

娇云无迹慈云在,金碧依然古梵台。

(其十)

杜宇声声水霭匀,醉题一瞬暗生尘。

落花芳草销魂地,断梦轻寒中酒人。

危伞呼舟谁立雨,小楼谢客独伤春。

鳬鹥不敢关喧寂,飞去飞来古渡滨。

(其十一)

这些诗作不仅描写出了春天如画般的自然美景,而且把江户城外墨水之畔的人文特色都点缀了出来。墨水是江户最为繁华的游乐逍遥之地,诗人在此看惯了风花雪月,看惯了美人迟暮,从而也悟出了人生顺逆祸福的无常,因此诗作就能写得如此高超洒脱。正如其好友昆溪樵夫长域在〈墨水四时杂咏诗〉的跋语中所评说的:“山人胸襟洒落,飘然于尘表,恒好逍遥于墨水,或携杖于春华,或掉舟于秋月。夏之晚凉,冬之晓雪,莫时而不游焉。夫非不凡之质,乌能逍遥如此哉?虽然江户之地广矣,而独于墨水者何也?盖墨水之地不凡,山人之质亦不凡;以不凡之人,游于不凡之地,此必有冥合者矣。然则发为不凡之诗,亦宜哉。较之于彼修饰字句、务论体裁者,不可同日而语也。”远山云如确实在写景的同时,用对比的笔法,写出了彼时彼地各种风流客的本质,写出了他对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的深刻看法。他还在杂咏诗中写道:“玻璃作障昼生寒,暴富何知能保难。尝是画楼留客宴,空将苔础与人看。乌衣王谢栖终破,白屋朝昏意却安。一瞬沧桑生感慨,不唯春色易摧残。”(其十四)“千金买笑不曾悋,小隐犹能伴翠环。蜀锦吴绫春一梦,蕉窗竹宇屋三间。偶因旧曲生惆怅,未敢娇喉付等闲。却笑高人无艳福,唯将白鹤入青山。”(其十五)这两首诗写出了当时在墨水之畔挥洒金钱、醉生梦死的富贵者的生活实况。有诗评者这样评道:“都下豪富之辈晚暮厌繁华,然未能忘情,犹畜一二声伎,隐于闲地者,墨水之间最为多矣。此首说得详悉,情景如见。”就指出了远山云如诗作的独特价值。

同样是描写墨水风光的诗作,不同诗人眼里看到的景色风光就大不相同,比如一位名叫太田兰香的锦城女子的诗写道:“绕村野水碧粼粼,垂柳阴深绝点尘。穿破菜花黄世界,一群红袖趁春人。”(〈小梅村瞩目〉)小梅村在墨水河畔向岛的三园神社附近,在当时还不是一个热闹的场所。这首诗用一位少女(当时女诗人十七岁)视线,扫描了江户郊外墨水河畔的一个典型的郊游远足的场所。“趁春”就是寻春、踏春的意思。放眼望去,围绕着小梅村的河水碧绿,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粼光点点,岸边垂柳的深处,绝无尘世的喧嚣,令人心旷神怡。远处的大片油菜花地里,还不时传出一阵阵踏春姑娘的欢快笑声,更给满眼的春色增添了青春亮丽的光彩。诗人笔下这种纯朴清新的景象画面中,寄托着某种美丽的人生理想,充满着在田园生活中寻找到纯真感觉的无穷乐趣。还比如梁川星岩(1789—1858)的〈墨水游春词〉中写道:“游裙冶屐好容姿,扑蝶弄花纷笑嬉。一等风光不堪画,白须人赛白须祠。”诗人首先看到的是在墨水岸边游玩戏水的少男少女,他们裙服艳丽,扑蝶弄花,尽情地享受着青春年少的欢乐,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游春享乐图。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白发老翁也出现在这一艳丽的画面中,不过他不是在水边游玩,而是在白须祠中静静地观看着外面少男少女欢快的场面。白须祠在这里指的是位于墨水河畔寺岛村内的神社,白发老人与衣着艳丽的少男少女同处在春天的场景中,这在人生年龄与服饰色彩等方面都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诗人刻意描绘出这幅画面是大有深意的,因为今日的白鬓老者曾是昔日的青春少年,而今日的少男少女也将成为明日的白鬓老者。这种对青春的短暂与生命的无常感的细腻感触,是浸透在日本文化中的深层次内涵,在日本诗歌中经常以各种形式出现。这也是日本汉诗人经常会在风花雪月的场景中,心灵突然受到某种莫名震憾的内在原因。梁川星岩在游历墨田川时触景生情,不由地发出了一声这种深藏于日本人内心的感叹。

类似的诗作在日本汉诗中比比皆是,比如林长孺(鹤梁)的一首〈泛墨水〉诗写道:“鹭所鸥边撑小舟,蓬窗细酌忆曾游。当时绿鬓今成雪,不到墨江三十秋。”还有大槻清崇的〈潮来〉诗:“烟水茫茫去路遥,暮寒彻骨酒全消。瞢腾一枕蓬窗梦,过尽潮来十二桥。”更有柏昶如亭写的〈木母寺〉:“隔柳香罗杂沓过,醒人来哭醉人歌。黄昏一片蘼芜雨,偏伤王孙墓上多。”这些诗作尽管写作的时间和背景有所不同,但它们都浸透着一种对时光流逝的无奈以及对人生苦短的悲哀。这种泛化的悲思,如轻烟一般笼罩着人生的一切境界。一个人的所见所闻、所经所历、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思量到底,推论之极,终不免会有幻灭之感。这就是在日本的文化传统中经常可以感受到的“物之哀”情绪,这种哀情在春天的背景下表现得尤为突出。人生如梦,悲情如雾,当青春年少已经成为遥远的旧梦,诗人内心便充满着人生的苦悲。这种内心的苦悲并不一定来源于某一段具体的人生经历、或者某一件具体的事情,而是往往源于诗人长期受到日本文化精神的熏陶,形成了感受世界和体味人生的特定的方式,即“物之哀”的感触方式,从而由内朝外不由自主地发泄出来的。尤其是在“烟水茫茫”、“蓬窗细酌”以及“一枕蓬窗梦”的场景时刻,诗人内心的悲绪是难以言表的。因为传统的日本文人和武士都信奉“沉默是金”的古训,不习惯于在公开的场合完全显露自己内心的强烈情绪。他们习惯于将自己的细腻感受及强烈感情收敛起来,经过内心理智的压缩,成为一种具有强烈张力的情感力量积蓄在内心,将其转化成为自己行为及人生奋斗的内在动力。有其人必有其诗,即使在描写春天灿烂景色的诗作中,也能明显感受到日本汉诗人这种情绪张力的存在和律动。

五、春光灿烂

日本汉诗中对春天的描写是多姿多彩的,由于日本地形狭长,各地的自然环境有着较大的区别,故而在汉诗中的日本春景也是丰富多彩的。比如描写京都月濑的梅花盛开,江马圣钦就有〈游月濑三首〉:

都人艳赏说岚山,半岭樱云映碧湾。

争似一天香世界,梅花十有五村间。

探到溪头第几村,日沉西岭欲黄昏。

梅花一白多于地,月在中天不著痕。

草鞋踏遍到昏鸦,也宿溪头竹外家。

两日看来犹不嫌,梅花花底梦梅花。

春天的岚山樱花盛开,满山的樱花与碧绿的湖水形成一幅典型的日本美景,这是古今以来的京都人引以为自豪的赏春胜地,而月濑的梅花可以与之相映成辉。尤其诗中对梅花的描写出神入化,先写出梅花的芬香沁人心脾,形成了一个令人陶醉的“香世界”。月濑的梅林区域广阔,梅花盛开时候,游人就好像进入了一个雪白的芳香世界,漫山遍野的梅花装点了整个视线的空间,洁白的花瓣铺天盖地,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被梅花包装起来了。诗人进入了梅香的花海,流连忘返,直至“日沉西岭”仍然游兴勃勃,犹嫌不足,看来今晚要借宿农家,这样明天仍然可以继续游山赏梅,诗人的兴致在结句“梅花花底梦梅花”的想象中达到了高潮。还有后藤机(春草)写的一首〈月濑梅林图〉中对梅花也有出奇的描写:“夹岸梅花十里强,堆堆雪色压溪光。岂啻西湖三百本,出林旬日袖犹香。”说十里强是对梅林的远观,而写出花色压着溪光,则是对月濑沿水梅林特点的实描。诗人想起了中国诗歌史上描写梅花最有名的典故:宋朝的林靖和隐居西湖孤山,养鹤植梅,成为中国士大夫中清高人格的代表。在诗人看来,林靖和固然清高,但他植梅三百株,仍然格局不大,不如月濑有十里梅林那样大气,而且月濑梅林的花香更加浓烈,持续的时间也更为长久。说“出林旬日袖犹香”固然有一些夸张的色彩,但是以此来形容梅花香气的依附衣裳乃至数日不消,还是贴切生动的神来之笔。

森鲁直(春涛)写于岐埠的竹枝词中形容当地的春景:“环郭皆山紫翠堆,夕阳人依好楼台。香鱼欲上桃花落,三十六湾春水来。”岐埠城外有山有水,金华山脉环绕着城郭,起句所写,源于北宋欧阳修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起笔所写“环滁皆山也”。诗人借古人名句,写出了岐埠城外群山的气势,也衬托出“好楼台”的风光独特;后两句描写长良川的春水荡漾,形成了“三十六湾”的优美风情,尤其是川流中的日本特产香鱼,纷纷地在逆水而上,桃花又恰是在纷纷地散落。如此缤纷斑斓的岐埠春天的优美景象,经过诗人的妙笔形容,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东京的上野公园至今仍是日本著名的游览胜地。上野公园古称东台,日本历代汉诗中多有吟咏者,比如松本衡(奎堂)的〈东台〉诗云:

吹到几番花信风,东台春色日冲融。

今朝殊觉钟声缓,来自香云暖雪中。

古人把一年四季分成二十四个节候,由此也产生了二十四番花信风的说法。每两个星期是一个花信风时期,而每一期都用某种花作为标志,从而形成了全年的花谱。在气候正常的年代中,每当这种花开放时,往往也就表示进入了这一种花信风时期。这种划分方法是古人重视气候与植物关系的一种表现,是中国古代农业社会中人们努力探索自然规律的一种经验总结。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对花信风的描写篇章很多,经过诗人的艺术描绘,给自然界的花信风现象带上了浪漫的色彩,并具有了丰富的象征寓意。日本与中国一样是四季分明的国度,一年四季中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盛开,所以二十四期花信风的说法很容易被日本人所接受。然而,日本各个季节标志性的花卉却与中国不尽相同,像这首诗写东台的春色,所着力描写的就不是中国诗歌中常见的梅花、迎春花、桃花,而是日本的国花——樱花。这首七绝的头两句写出东台的天气经过了几番花信风的吹拂,已经进入了春意盎然的时节。作者也许并不清楚中国的春天到底有哪几番花信风,每一番花信风中是哪一种花作为代表,但这毫不影响他对东台春色的描写,因为日本的花信风自然有日本的花卉代表。诗的后两句就用神奇的笔触,写出了东台春色的特征。寺庙里的钟声日日敲响,训练有素的佛僧们敲出来的钟声是每日都相同的。可是为什么今天的钟声听起来显得格外的缓慢柔和?原来今天的钟声与往常的不一样,今天的钟声是“来自香云暖雪中”。所谓“香云暖雪”,是指在东台灿烂盛开的樱花。东台的樱花林大面积种植,它的色白如雪,却没有雪的冰寒,而是温暖柔和,故曰“暖雪”;它的形状象轻纱般地铺天盖地,如云似雾,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故曰“香云”。在中国的诗词中常把洁白的梅花比喻为“香云”、“暖雪”,比如苏州郊外太湖之畔山坡上的数里梅花林,每逢春天到来,梅花盛开,香气扑鼻,色白如雪,气势如海,故称“香雪海”,此名称沿用至今。这首诗中把“香云”“暖雪”的比喻移植用来形容东台的樱花,极为贴切,也极为生动。平时听起来觉得沉重的钟声,在穿过“香云暖雪”般的樱花林之后,听起来就觉得轻盈柔和多了。这种听觉上的差异,连诗人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所以诗中用了“殊觉”这个词。这首诗的妙处,正是利用了这种听觉上的差异,用曲笔暗写出了樱花盛开时的春意盎然。读者初看此诗,或许一时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而一旦看懂其用笔的曲折之后,就会兴趣盎然,愈觉其写诗的用笔之妙与功力之深。

还有一首由大沼厚(枕山)写的〈东台春兴〉,同样是描写东台春天的景象,但是意象和情趣都大不一样。诗云:

半瓢残酒苦吟身,不用狂游搅扰春。

别约山僧看夜色,要他钟声送闲人。

诗人看来像唐代贾岛那样,在生活中是个“苦吟身”,从“半瓢残酒”的描写可以看出他平时生活的潦倒。在这样压抑的心境中,诗人眼中的春天也就变得黯淡无色了。春天似乎是世俗的“闲人”们所喜欢的季节,但春天本来就是天地间的一种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与人们的喜欢与否毫无关系,所以闲人们的游春只不过是一种“自作多情”的行为罢了,甚至可以说是对春天的“搅扰”。看透了这一层道理,诗人就宣布自身“不用狂游搅扰春”,以表示自己对人生的参禅醒悟以及个人行为的与众不同。诗人的不愿意搅扰春,并不是不喜欢春天,他喜欢的是春天的宁静夜晚,所以他想邀请山僧共赏夜色,一起领略春夜静谧中的玄秘美妙。贾岛在月色下悟出写诗的“推敲”之法,而大沼厚在月色中则悟出了人生进退苦乐的道理。在觉悟得道、心情舒畅的时候,他甚至还要求山僧把俗人爱听的“钟声”慷慨地多送一些给芸芸众生,而把春夜月色中的宁静美妙多留一些给自己。从这样狂放的表达中,可以看出诗人的诙谐性格,而日本汉诗善于夸张幽默的特色(最典型的比如江户时期流行的狂诗)在这首诗中也有所表露。

提起春天的早晨,人们都记得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名篇〈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种惜春的柔情油然而生。而晚唐韦庄的〈春早〉诗也写得颇为出色:“闻莺才觉晓,闭户已知晴。一带窗间月,斜穿枕上生。”化用孟浩然的诗意,而加上李白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意境,在春晓之后写出一线冷月残留枕间的景象。日本汉诗中也有不少写春晓春夜题目的诗作,有些是模仿中国诗歌的,有些却超越了模仿古人,能够在借鉴古人诗意的基础上,化出了新的诗意。如菊地桐孙(五山)的〈春晓〉写道:

黄紬眠足暖如煨,先觉满腔和气回。

枕上钟传宽永寺,此声一一度花来。

“黄紬”指黄色的丝绸被褥,在春天的早晨,诗人在温暖的被褥里睡足了之后慢慢地醒来,首先是觉得满身的“和气”回旋,通体舒畅,然而还是不想立刻起床,而是在枕上细细地数着宽永寺的敲钟声。诗人似乎觉得这一声声的钟声中充满着温和的旋律和春天的气息,因为这一声声钟声都是穿过春花丛中而传出来的。这首诗借用了人们在审美过程中经常会出现的“通感”体验,诗人把听觉上的感受(听到钟声)与触觉上的感受(暖如煨),以及嗅觉上的感受(钟声似乎带着花香而来)都融通为一体了。诗人通过春晓静听钟声这样一个细节,传递出了春意盎然的温暖氛围,孟浩然在春晓听到的是“啼鸟”,而菊地桐孙听到的则是钟声。孟浩然由鸟鸣而联想到天晴,由天晴而联想到昨夜的风雨,由昨夜的风雨而关切花丛的命运,诗意经过两次曲折;而菊地桐孙则由眠足身暖而感到和气回旋,又由触觉上的暖意回旋转化为听觉上的钟声回旋,再由听觉上的钟声回旋转化为嗅觉上的香气飘溢,因为钟声是穿过花丛而传来的,诗意上同样是经过了两次曲折,但是其用意和笔法都与孟浩然不同,可以说是异曲而同工。

再看日柳政章(燕石)写的一首〈春晓〉,诗云:“花气满山浓似雾,娇莺几啭不知处。吾楼一刻价千金,不在春宵在春曙。”前两句描写春天早晨的场景甚为传神:浓郁的花香如云似雾,弥漫在山林间。说花香浓烈似雾,又是用了通感的手法,把嗅觉感受化为视觉感受,这样来形容花香的铺天盖地,就有着更为透彻的效果。体形娇小的黄莺在早晨山林间的鸣叫听起来令人愉悦,但是在晨曦朦胧中,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这就使早春的山林间更增添了一份神秘的魅力。诗的后两句显然从宋代苏轼的〈春夜〉诗中化出,苏诗云:“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沈沈。”苏诗是描写权贵在春宵楼台中的及时行乐生活。日柳政章这首诗则认为自己的楼台同样是一刻值千金,但这不是在轻歌曼舞的春宵,而是在万物苏醒、草木争荣的春晓。这样的旨意表现出了诗人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mUVp9Z0+z4LyWEcYKycJ5oavV2yCSi/zDTEz0ILQ6qF2hAsppXcKOfMxJih4tz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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