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文字之旅2

邻居家男人,有一段时间,趴在墙头上窥视,她说自己睡不着,就冲出去大骂。邻居的老婆说她勾引自家男人。她说,没有头前那个人,连不是人的人都欺负你。她说,我就这么守着,今年已经十一年了。七岁的儿子已经是高三的大小伙。当年二万块钱的债务,山一样的沉重,也一分一分地还完了。

她说,“我有时候就恨自己,觉得自己命不好,但我也恨他,只给了我八年的婚姻,还给了我一个寡妇的多半生……”

看着她已花白了的双鬓,满是黑斑和疙瘩的瘦脸,写满思念和疲惫的眼睛,我无语。世俗如一块粗糙的磨刀石,磨去了青春,磨完了温情,磨灭了向往。不在其中,不知滋味。

逝者终已去,存者长歌哭。过世的亡灵带着殷殷思念走了,活着的人把痛苦全部囤积在此。还能怎么办?

既然来不及告别,就去思念吧。

只是,谁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转轮。前世的尘,今世的风,无穷无尽的哀伤的精魂。

唯愿尊敬的人们的在天之灵,不要轻易忘了俗世中还苟活着一个个被抽尽了青春的孤独女人。

夏天是个路过的季节

夏天来了。小城的天气,总是热几天凉几天,比例相当,凉爽略胜,是最惬意不过的日子。以至女人们挂在衣橱里的薄纱花裙,颇有出世招摇的期待。

时光是一个让人心仪又心碎的东西。当往事的流水漫过记忆的天空,是否还能够记起纯真的年代和遥远的故乡?在令人伤感的爱情和敬畏的死亡面前,到底是选择沉默地遗忘,还是跟随那些美丽的清唱一起滑翔,试图挽回逝去的韶光?

老家门口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有喜鹊筑的窝,黑乎乎地架在树杈间。大门不远处是道小渠,有水流过的时候,渠底长着浅绿色的青苔。渠边不规则的、颜色各异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茂盛,黄白相间,高高低低。草丛中有毛茸茸的刺,走进去,扎得人腿脚疼。

热浪滚滚的日子,高考成绩出来了。消息从街头风一样地刮到街尾,窜到每家的院子里、房子里,掀起高低起伏的波浪。接到被录取的电话,家人出出进进,欣喜不已。妈妈出去买牛肉包饺子,脸上有七叶花的绚烂。

我也很高兴,却又假装淡定,坐在屋里,透过窗外枝叶的缝隙,看青虫弓起身子在某一片叶子上快速蠕动。手中编织着用水浸泡过的小麦秸秆,麻花辫般长长的一绺,盘成一卷,像是编写一部平缓铺叙、跌宕起伏的小说。

出了院门,坐在石墩上。午后的树荫下,阳光潮水般倾泻一地。从束束光的触角里,看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山是青绿色的画影,笔笔渲染着深浅不同的色彩,树是静默的主人,散乱在各家门口。我想,每一棵树木都有来历,都很恋家。它们连起来,就繁衍成整个村庄,盘根错节,固定在人们的脑海中。田野里,锄过的庄稼慢腾腾地生长着。油菜花金灿灿的一片,沉默而忧郁,氤氲成神秘的影子,飘摇不定。

似乎夏天会造就永不言老的青春梦,任何姿态都在这个季节里,浇铸着希望的雕塑,像一条宽敞的大路,久久指向遥远的地平线。豪情万丈地给自己定着基调:前进吧。以为头发永远是风的方向。

十八岁的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但又充满希望。就像今天读到的一句诗: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那种即使是女子却有着男儿般狂傲的语气,让我由衷地喜爱曾经的岁月。

路过了,依然美丽如斯。

路过,我尊重和尘世间的这种距离。

她是我心仪的作家。曾大段背诵过她的那些长长的、变化起伏的句子。在复杂转折的句式背后,感受她率直的头脑,率直的性情,率直的目光,率直的文字。

七十年前,这个女人因不堪精神分裂的折磨,口袋里装满石头,缓缓走入自家附近的欧塞河,一步一步地,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她叫弗尼吉亚·伍尔芙,英国女作家、批判家,意识流小说的奠基人和代表人物之一。

“不凋谢,不老去”,是她永久的姿态。容貌秀美,身材苗条,戴一副眼镜,穿一袭黑色的长裙,坐在办公桌前,表情镇定,举止雍容,是美女教授的形象。不幸的生活经历,使这个勤勉、自律、专一而又性格内向的女子,如含羞草一般敏感,又如玻璃般的易碎。她是优雅的,又是神经质的,一生在优雅和疯癫间游走不停。

有人这样描述她的精神气质: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

这个温婉落寞的女人,某种程度上是上帝的弃儿。母亲、父亲相继病逝,使她患上不可治愈的精神病。遭受同母异父的哥哥的性虐待,使她对性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成人后厌恶婚姻生活,更不愿生儿育女。对于同性的依恋一度成为她感情世界里的重心。

她的小说里流淌着诗人的敏感和抑郁,书写混乱的思维、错乱的时空、连绵的意识。骤雨般密集疯癫的文字里,坚持弱化一切场景和行动描写,只通过内心独白、情绪变化捕捉瞬间的感觉,把生活的闹市硬是写成了亘古的荒野。散文随笔却从容、淡定、高贵、深刻,汪洋恣肆,隐含了另一种深富学识和修养的特质。写尽智慧,无比理性。只关心灵魂,侈谈肉体。走不出童年的黑暗,心有千千结,纵然笔耕不辍、美誉不断,依然沉默自卑,文字中谦逊异常,自惭无比。

疯癫和幻听等精神分裂的症状重复来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一场发病都有丈夫伦纳德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带给她极大的鼓励和感动。“要不是为了他的缘故,我早开枪自杀了。”

她第一任丈夫斯特雷奇是同性恋者,他们相互承诺做一生的朋友。离婚后,前夫觉得应该有一个可以照顾她一生的人,介绍她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就是陪伴了她后半生的伦纳德。

为了伍尔芙,伦纳德辞去了在殖民地的工作,返回英国。他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我自私,嫉妒,残酷,爱说谎而且或许更为糟糕。因此,我曾告诫自己永远不要结婚。……你是多么聪明,极致美丽,坦率。此外,我们毕竟都喜欢对方,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和同样的人物,我们都很有才气,最重要的还有我们所共同理解的那种真实,而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这一对夫妻共同生活了二十九年,期间没有发生过争吵,相敬如宾。与其说他欣赏她的娴雅风度,毋宁说他倾慕她的超凡智慧。在他眼里,她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智慧的童贞女”,身上完全不黏附世俗的肉欲色彩。他从此认命,转而追求精神之爱这一更高远的境界。“她是个天才”,就足够了。他们的婚姻像一张白纸,纯净无瑕,但又有着铺满笔墨的无限空间,仿若无字之诗,无韵之文,传奇、完满得空前绝后。

文字如水,思想如箭的她,在此期间写出了大量的作品,是创作上的丰收时节。因亲密的女友离家出走而倍感思念,她创作了被称为“世界上最长、最动人的情书”的传奇小说《奥兰多》。

但是患有严重抑郁症的她还是想到了自杀。她在给丈夫的遗书中说:亲爱的,我感到我一定又要发狂了……因此,我就要采取那种看来算是最恰当的行动。你已给予我最大可能的幸福。我无力再奋斗下去了。我知道我是在糟蹋你的生命;没有我,你才能工作……

病态的气质,使她过早地焚烧完生命,却又催生了永不衰败的艺术奇葩。一生只执笔书写性灵,只满足有精神之爱。把文字当成宗教,把爱情看作布道,把丈夫视为朋友,把死亡当作飞翔,像那个生命横跨四百年的《奥兰朵》,不凋谢,亦不老去。

年轻时她曾经说过,我会像浪尖上的云一样消失,路过天空。一语成谶。

傍晚,坐在地板上,窗帘被风掀起,层层卷着飘过来,缱绻着、欢愉着,拂在脸颊上。夕阳散乱地洒进来,到处都是斑驳的影子。常常把一生想象成四季,还是喜欢夏天。

沉静的时光里,天空有大朵大朵的云。淡淡薄薄的在天上横铺一片,有时一团一团相互分开。如果把窗和窗外的景看作一幅油画,变化莫测的云就给了它灵动无穷的生命。

时光因静重而显得充满力量。站在时光之外,“成为自己比什么都要紧”,伍尔芙这样说过。

埋下一座城,关了所有灯,算是一种纪念,一种痕迹,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情。

留住的是夏天,留不住的也是夏天,无论怎样,夏天都是个路过的季节。

一路断想唯有时光

三九的天气,居然不冷,明亮的阳光照着,让人多少有些意外,冬天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和职责。

腊月一路疾驰而来,年在不远处咿咿呀呀地召唤。放假了,日子就模糊一片,时间、空间于我没有很明晰的分界线,岁月简单得就像这脚下的土地,任你如何践踏,都沉默着不吭一声。

这一年的光阴,卷轴一般慢慢铺开,之间点缀着无数个平淡和惊喜。说平淡,指它和任何一年一样,柴米油盐,平庸踏实,悲欢离合,爱恨情愁。说惊喜,指这一年曾代表过结束、爆发、新生、恐惧和莫测。总之,它有着其他年份所没有的特殊气味,带来更多的神秘、未解、暗示和期待。

顺手翻开《请把我留在最好的时光里》,这是一个女子写的书,忙碌而琐碎,细密而温暖的一些细节,年轻、冲动、叛逆而生动。

最好的时光,在人的惯性思维、潜意识中,是逼近过往,是对以前或某个阶段的总结性呈词,相当于过去式。细究起来,是哪一段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

最好的时光?我能够忆及的有哪些?

记得一个春日傍晚,奶奶和外婆都在家。两个小脚女人说着知心话,互相嬉笑着把白天洗好的缠脚布一层层绑了起来。母亲小心翼翼地端着两碗挂面,摆在吃饭的小桌上。挂面是细白的,葱花是小巧的,油汪汪地荡漾着,香气扑鼻,上面卧着圆圆的一个鸡蛋。两位老人谦让着吃着,欣慰的笑容挂在脸上。我们绕着饭桌吃着洋芋面,不吵不闹。母亲笑眯眯地夸孩子们懂事,给每人发了两颗水果糖。那糖放在嘴里,真是香甜。微风、暮色、老人、母亲、孩子、糖果,快乐溢满了心房,至今想起,美好无比。

最好的时光还有青春的影子。宿舍八个女子,去看录像,是琼瑶的《金盏花》。校园里丁香淡紫,我们摇曳着白裙,拿着豆沙冰棍,边吸溜吸溜地吃,边评选最温暖的情话。最终一致认定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那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最好年龄的人。当年,琼瑶纯洁的爱情和三毛流浪的足迹陪伴着少女们多少春心萌动的时光。如今,尽管岁月已去,但仍为曾经的日子而欣喜不已。

最好的时光是雪天在被窝里读书。落在玻璃窗前的雪花,融化成个个小水珠,一串串溜下来,风铃样的叮当有声。“诗人是如此敏感的人,一阵风吹来,别人觉得冷,他觉得痛。”一句话我读出了声,仿佛与那素不相识的写字人会心一笑,心照不宣。琢磨他写这句话时的情境,话语之间暗藏的心思温存、包容、欣赏、赞叹,恰如古语所言,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新雪对新酒,忆同倾一杯”般知心。

最好的时光也是寻觅的过程。一个个文字,窃窃私语,发出一些细微、快乐的声音,就像布罗茨基的那匹黑马,来人世间寻找骑手。它在寻找它自己的听众与读者,自得其乐,安然得很,一点也不害羞。

最好的时光是渐渐明晰的过程。每个人所见所感知的,都注定有所不同。差异之中,必然存在共识,且让我们认同不存成见、定见、边见、偏见的说法。学会不高高在上,不道貌岸然,不试图言语道断。

最好的时光应该在路上——在不同的地方遇见的不同的人、事、物、景,各不相同的见识闪烁,在交错的瞬间,改变、点化、充盈着自己的人生。

秋风飒飒,和朋友去水沟林场。寂静的山林,山坡处松涛阵阵,山谷里一丝风也没有,暖阳融融。大家在远处跑上跑下,大笑大叫,惊得众鸟从林子里飞起落下,咕咕迎合。一条幽深小路,绵延伸向远方,走过去,松软的地上落满了松塔。我趴在地上,拂去落叶,捡拾松鼠吃剩的松子,居然惊奇地看见一只松鼠从树上窜下来,捧着双“手”,趾高气扬地从我身旁经过。然后,从容地走到另外一棵树边,俯下身子,飞快地爬了上去。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直感慨最好的时光,是眼中的山河岁月,情境意蕴,注定与人有别。

最好的时光应该有一段独自旅行的经历。它能让人有更多的机会单独面对自己,向内心的更深处出发,会清楚地看到这一城和那一地的同和异。大小城市,相同的白色单人床、花洒喷头、站台阶梯、路标颜色、可乐味道、出租车辆、专卖商店。站在异乡的街头,会看见路人的神色、褴褛的乞丐、流浪的狗、讨巧的小贩、秋天的落叶、山丘的形状、某人的不苟言笑。无论怎么样,一路走来的经历与累积、尘嚣与落花,最终会在身后化作一湖清澄明澈的泉。

最好的时光是珍惜的轨迹。如萤火虫提醒夏夜,明月提醒夜空,秋天到来之前掉下的一片叶子,它提醒我们人生仅有一次生命,对亲情、爱情、青春、自由的追求,对父母、爱人、朋友的珍惜,对青山绿水、一路花开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最好的时光,是当你愿意伸出援手;最好的时光,是当你懂得欣赏对手;最好的时光,是当你不急于搏名逐利;最好的时光,是当你相信努力,相信终会看到世界真正的美丽,相信会在艰难的跋涉过后见到能温暖别人的自己。

是的,当我看见父母的皱纹、白发,看见学生明亮的双眼,当我填写履历年龄栏,当我穿越山谷河流后安全地抵达,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感谢漫长岁月的眷顾——它给我一些,又不给我一些,甚至拿走一些。但最终不忘赐予生命的果实,让我走在人生的路上不至于轻飘飘,让我去尊重我所见到的和我一样平凡的生命。

庆幸自己能在一截截的时光里真切完好地走路,分享生活的快乐、趣味,以及平凡生命的珍贵意义。

一路断想,唯有时光!

秋风穿过老戏台

巷子深处,忽然开阔起来。一座老戏台,在秋日阳光下,慵懒地晒着太阳。

四周空旷无人。各种农作物都已经收割完毕,空气里弥漫着腐草的气味,地里长满了紫色、黄色的野花,高高低低的稗草和不知名的蒿子。一根根冰草甩打着长长的身子,在秋风中摇曳着,从季节指缝里漏下枝枝金黄。

三面厚厚的黄土墙和很少的青砖,一道支撑起了屋顶。屋顶是青灰色的瓦构成的一道弧线,两边墙上挂着一副红底黄字的打印体对联。一半牢牢地抓住墙壁,一半被风撕裂开来,随风跳跃着,舞蹈着,呼啦啦大声喊叫。见到远方的客人,似乎显得很欢快。

戏台四周的杂草摆动着身姿,兴奋地对戏台说:“看,来人了!”戏台仍然是无声的,依然没有激起内心尘封的涟漪,也没有为之一振。那些热闹的人的声音,还有记忆里繁闹的场景,只不过是遥远的记忆罢了。

我和朋友,坐在茅草屋顶下的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泥质的看戏椅子,悄悄围成半圆,远远地站着,立起耳朵听着久违而熟悉的声音。戏台前,没有了锣鼓的喧闹,更没有了往日的真假戏迷的聚集,它被遗忘而存在着,虚构出岑寂田野的动人一幕。

一幕残缺的折子戏,一句情到深处的对白,一个默契的眼神,一件陈旧的物什,一袭被时光磨旧的戏袍……似一位垂暮的老人,苍老而孤独。每到晚上,陪伴它的,也许只有那些不知名的虫子的鸣叫。

孤独的老巷、寂寞的戏台,还有旁边几乎变成废墟的旧磨房和已经成为废墟的黄土屋,在一起聊着天,叙述着沧桑和变迁。

那些无所顾忌、无所担忧的看戏日子,就像一幅写意的画,已经成为一个人成年后的梦想,只能出现在时光的童话里。

戏台上的鬼魂,似乎是我们童年到少年,甚至到青年时期最恐惧的想象。

孩提时,在院中玩耍,刹那间会刮来旋风,纸片、草屑等物随着风一圈一圈飘荡盘旋,就会想起流传的鬼魂之说,不由得毛骨悚然。一般情况,都会用奶奶教的避邪之法,倏地伸长脖子,攒足气力,对准那起伏旋转的“精灵”,“呸、呸、呸”连啐三口,然后小鹿样逃之夭夭。事隔多年,忆起当年看《鬼怨》一折戏时,那飘荡的纸片,盘旋的风,悚然的心境……

太阳西下,秋风习习,美丽的晚霞也由金黄渐渐变得发暗,成了赭红,最后的一丝阳光也逐渐掩藏到山的那边。我们一起,随着祖母去看那个叫作《李慧娘》的秦腔。

因为不懂,总喜欢贴在奶奶耳边问个究竟。奶奶说:“冤魂厉鬼,伸冤报仇,可不敢做坏事,有报应呢。”有时奶奶有些不耐烦地囫囵解释着谁也听不清的答案,倒是让孙子们一头雾水找不着北,只好自己慢慢跟着看,听着旁边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渐渐也看出个眉眼来。小孩子们有些瞌睡,耷拉着头一上一下地打盹。

忽然,激愤的乐曲中,急速跑出一个白衣女子。低身旋转,一缕幽风飘然而来。她在奔跑着,飘忽不定,似影随风,如同在水上漂,似鬼非鬼,似人非人,抛甩着斗篷。复仇的厉鬼不是青面獠牙、长舌披发、面貌可怖,而是衣袂飘飘,美丽动人。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们浑身打了个冷战。妹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紧紧贴在奶奶身边。全场静悄悄的,看着台上那个鬼魂大开大合、一张一弛的动作。“怨气腾腾三千丈,屈死的冤魂怒满腔”,“口口声声念裴郎,红梅花下永难忘。”鬼魂在荒郊旷野哭泣、控诉、奋争,高高低低的声音在空中飘荡,怨与愤,悲与恨,借冤魂之身,诉人之衷肠,冥冥之中寓殷殷深情,一曲现代版的《人鬼情未了》在演绎着。

“鬼要喷火了”,奶奶紧张地说。那个女鬼口里,忽地喷出火来,不间断的火喷了足足十几分钟。口喷,小口喷,长火喷,短火燎,反正喷得天昏地暗,一片混沌。印象中的那个二花脸,被火烧得抱头逃窜,期间的跌打翻扑,辗转腾挪,媸妍了然。人们欣慰地笑着,快意地看着,复仇的情绪随火苗喷涌而出。

抬头看看天空,远处的星光隐隐约约,闪闪烁烁。台边的大树在黑暗里大幅度地摇摆,身边的纸片也随旋风飘散,萧瑟肃穆、恐怖神秘的气氛弥漫开来。空灵的触慑下,我们被吓得浑身是汗,瑟瑟发抖,也终于明白了奶奶常常讲着的道理:头顶三尺有神灵和报应。这样的印象使得我在心底对鬼魂有一种敬畏,凡是有违背善良和道义的时候,一个白衣女子的样子就姗姗而至,有所畏惧就是恪守道德底线最基本的标准。当然,最终坏人遭到报应,天理终须昭彰,正义战胜邪恶就是启蒙教育的主旨。

老戏台从此就是最恐怖的梦魇,好多年后,我才敢抬起头从从容容看着那个不太宽敞的台面,才知晓喜、怒、哀、乐、爱、恶、欲都被道德包上了一层或薄或厚的外衣,打扮成生、旦、净、末、丑,在破旧却依然高大的旧戏台上给予人们最朴素的真、善、美教化。

传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远处,农人碾压着据说是金银花的中药,拿着木锨在翻弄着属于自己的收获,眉眼间笑意盈盈。丰稔的人家踏实地享受着秋的馈赠,闲聊时记起老戏台上那些有趣的细枝末节,唇齿开合中透着一种惬意。看来,只有希望不落空,眉宇间才有笑意。

红红的浆果,兀立似灯盏,秋日过去就是它们生命的结束。曾经,许多美艳走到这里,像名角卸下戏装,洗去铅华,走在街市上,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

戏台的街边,总是有几位老人闲坐着,乘凉或者晒太阳。一个村子,总有这么几位老人,如戏台子一样,苍老、神秘。在沧桑之中,戏台真的开始孤独了,孤零零的,像一本书,在春风、夏雨中展开,最后终于在深秋的最后几日画上了句号。

常常想起,我们童年的笑声,就像家里挂着的风铃一样,清亮、明澈,穿越戏台、风和树林,甚至天上的云彩都被这种笑声感染成记忆的色彩。乡下人看戏,其实也不分文戏、武戏,更没有朝代的历史概念。反正所有的戏文在他们看来,也就是个唱和打。少年时期,亲耳听见一个红脸汉子大声说:那个唐朝的包文正啊,可真是个清官。可就这样的一知半解,也让人们在田间地头,哼唱之间,就明晓了言而有信、忠于信仰、忠于人格的道理。

或许有一天,后辈儿孙的耳边也会响起哇呀呀的唱腔,虽然听不懂在唱什么,但是那些敲锣打鼓的声音却一直敲打到记忆深处,不会轻易抹去。他们也会说,哪个姑娘漂亮得和胡凤莲一样;谁恶毒得就跟贾似道一般。红忠黑勇、白脸奸臣……他们眼前也会跳动着那些鲜活的戏曲故事形象。

一场场秋风吹过,年华也被吹到暮气苍茫。村庄里,灰色的柴草和灰色的戏台,像是一对携手告别夕阳的伴侣,一起告别了辉煌灿烂,只留下曾经的美丽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追求着热闹,把生活变成一个巨大的豪华戏台,精彩地呈现,高高地矗立。在这里互相攀比,争相展示,打扮自己,装点子女,既是观众,又是演员。只是,演技变得既纯熟又拙劣。技巧纯熟,性质却失真,远不如旧戏台,古朴、陈旧中却裸露着真诚和坦荡。

大树旁,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它们为什么没有飞走?是因为空中没有响起那一串哨音,还是它们本该如此?这,就是它们的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于鸟是,于戏剧是,于物也是。

秋风袅袅,吹过老戏台……

天边飘过老庄的云

薄云翩翩,天气尚好。两个女人结伴,一起出行,有着莫名的怅惘和激动,似带着乡愁寻找故乡。也许人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信心越来越需要找到依凭,比如一些语词:出走、流浪、回望、车轮、颠簸、故乡、异乡……比如现在,我们就在去往叫作老庄的路上。

天气依然寒冷,行途总是充满惊喜。寺口子水库,冰雪覆盖着水面,厚厚一层。我们驻车,拍照,踩在雪地里,脚底下的泥泞糊住了鞋子。没有颜色的干草地上,用手拂过一层草屑,地软子张着大大的身子,裹满了羊粪豆。

再过不久,春就要正式来临,就会虚张声势地刮着黄风,万物都将被它改造。现在,它就在脚下遮遮掩掩、闪闪烁烁。风一边吹着云走,一边大声叫着,后来越来越细小,变成了呜呜的哭声。间或看见团团尘土和着杂物被撵着跑,罩住了眼睛,打着人的脸。

朋友沉默着。我知道西海固一处叫老庄的村子让她彻夜难眠,在白天的思念中,在夜晚的梦里,她是一片远飘的云,在曾经的村庄上方盘旋来,盘旋去,看见灰蒙蒙的屋檐下,不是滴着水串子,就是挂着冰溜子。记忆带着某种虚实不定,也许她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真实记忆的虚空。

临走的时候,我们说起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想象老庄整体搬迁后的样子。没有了鸡鸣狗吠、物禽散乱的气息;没有了忙碌繁琐、路头巷尾的图景;也没有了妇女指桑骂槐或哭天抢地的细节。没有了这些真实、赤裸、细腻、丰富、麻木、顽固、自嘲的生活场景,老庄是什么样子的村庄?

老庄,这个名字就要消失了。她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说不清的情愫,只是不断呢喃着:看看,我想去看看。也许沉默是唯一的语言。乡村的孩子,在成长经历中都没有学会通过语言直接表达对世界的感知和慈悲,感恩和希望。

像一股风,我们在这个庄子的角角落落刮来刮去,一片空旷、破败、肃然的景象。

庄子被拆得乱七八糟,看上去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没有大门的人家,围墙上张着空洞洞的大口,任由人们闯进去走出来;有些人家没有拆完,就用树枝和刺条密密地罩着塌陷的门洞。踩着砖瓦泥块和柴草垃圾,随意走进一家:房屋拆去了椽子和檩子,留下长长短短的顶棚纸条在风里摇摆。炕墙上贴着“只生一个就是好”的宣传画,有些偷窥的赧然,还有两个土红色沙发,一只笸篮,被遗弃在墙角,委屈地看着进来的陌生人。曾经辉煌如今老去的村子,散架得不像样子了,谢了顶,佝偻着腰,残缺的躯体在寒风里晃荡。

没有一个人,除了两个外来的“观光客”。走在冰雪铺着的巷道上,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大白天里有些恍惚。巷道的尽头,有三三两两老旧的、木质结构的瓦房没有拆掉,下半截没在冰水里,倾斜着身子。潮湿的黄褐色木头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上面生出白色的斑点。

孤寂的老庄,像一个巨大的池塘,远归的我们就是一颗硕大的石子,在投入其中的刹那,溅起无数碎玉乱云。

站在一个制高点,俯视脚下的老庄。对面的南山,磁石一般引领和护佑着庄子的身躯和灵魂。干涸的河床绕村而过,缓慢岑寂。没有多少水,结了一冬的薄薄的冰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不定的光芒。山和水,依旧站在这里,与搬迁、喧嚣、思念、关怀、情爱无关。

提着相机,朋友四处拍照,想让自己的照片呈现出灰绿色调,把所有的记忆收藏起来。她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泪光一闪。这个村子里,留存了多少关于亲情、家族、荣耀、走出、美好的记忆。她带着我一户一户地走,碎碎念着这家男人的本事,那家女人的家事。一个女人就从故事里走出来,嘴里哼着鸡们最爱听的咯咯声,一把接一把往院子里撒着玉米。鸡便从四面八方连跑带滚地回到院子里,一阵啄食,直到它们伸伸脖子,满足地离开。

我静静地跟着,听着,看着,想着。这些农家女人,已经青春不再,风流不再,尚存的老屋就是她们的妆奁,未拆走的雕饰就是玉镯银簪。在残垣断壁里,想象她们当年的风姿、当年的心思、当年的顾盼,如同走进她们深深的皱褶,深深的感伤。

沿着蜿蜒的小路不断地走上去,穿过熙攘的人家,就是小小的学校。四排房屋,完整无缺地肃立着。里面有一排排不大的榆树和白杨,还有高高的、没有旗帜的旗杆,衬着远处的黄土山,愈显得院落的寂寥空阔。

隔着校门上挂着的铁锁,我们探头细看,提着相机嬉笑着将时光拉近:洁白的云儿盈盈地飘,嘹亮的歌声绕着山头跑。院里有棵柳树,夏天有“吊死鬼”从上面懒懒地垂下来,拖着条条长长的丝。青山与绿水,水墨与淡彩,河水与游鱼,屋瓦与近山,一片在阳光中轻轻摇动的树叶,路边田野边簇簇盛开的野花。皮肤黝黑、眼神湛亮、天真无邪、美丽不羁的女孩,踩着被露水溅湿的青草,听着头顶上小树稠密的叶子快活的沙沙声,背着书包去上学,去读书写字,间或有朗朗的书声,有青涩的萌动……

几进几出的院落,飞翘的屋檐,阔大的院墙,是浸染在老庄血脉里的神秘物质,不失铺扬、秘而不宣,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这里负载着宗族繁衍、人丁兴旺的梦想。

踩着时间的灰烬,走进一间房子,几个大木箱、木柜慵懒在一角,是农村常见的笨拙的造型,却因年代久远而有了温润的光泽。上面考究地漆着大朵艳丽的牡丹或是开屏的孔雀,大俗大艳的颜色,自有民间的欢悦和喜庆在里面,温暖温情。像珍藏多年的心事,并未随着岁月的老去而变老、粗糙,起了褶皱……

院落里,房间里,处处有一个老人的影子,絮叨顾盼,喋喋不休,喜怒形于色。安居乐业,人丁兴旺,是他当初最现实、最淳朴的期望。衣服、羊皮、信件、墨水、书籍,都是留在世上的念想。说他曾闪耀在历史的天空未免太大,但他肯定曾闪耀在这个日趋老迈的小村,留下了许多只有在极少的场合才会被人提起的轶事趣闻。

厨房里,水缸阔着肚子,依旧肥胖,鼓风机躺在地上,怀想当年鼎盛时一缕缕的烟,白蒙蒙地从黑乎乎的墙角缝隙漫上去,漫上去……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天光慢慢地暗了下来,暮色四合,落日仓皇,在山的那边投下血红浑圆的影子。树木慢慢地被夜幕笼罩,光线渐渐减少,终于破灭。抬头,头顶的树梢已挂上一枚银白的月亮。

老庄会让人简单。坐下来,看着窗外的暮色残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么一场美好沉静的日落。唯愿自己如砖石木头一样融化在这里,万般缱绻地偎依着即将消失的村庄。

黑夜是老庄的家,老庄就湮没在黑夜里。世事、人情、疲惫、奔波、面具、混沌、孤寂、沉闷、阴暗……那些灰色的词,足以把一个人变得粗粝起来。归隐、逃避、出世、安详、静谧、温和……这些平静的词,也足以让一个人变得温柔下来。

穿行时间之幽暗的隧道,我们在此,寻觅着心灵对老庄的慰藉,抑或是老庄对心灵的洗涤。

一茬一茬的人,老了,无力继续留在老庄,就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一茬一茬的人,还不老,不愿继续留在老庄,也走了,再也不肯回来。老庄的人,走过冰雪的村巷,怀揣温暖的叮咛,从故乡出发,开始了生活的另一种形式。谁都有眷恋与感伤,可谁也不会停下未来的脚步。

搬迁后的生活,一定会是一幅新型的村庄画卷;搬迁后的村人,也一定会被生活巨大的力量改变原来山民的形象。只是,只是异乡人的足音会在一个阴雨的下午,被莫名的东西狠狠击中,无以言说。田园的记忆会在某个夜里,像水中礁石垒成的岛屿,在心绪落潮的时候,又突然冒着情愫。他们在打工劳作之余,偶然抬头看着片片白云会不会想起“天边飘过故乡的云”这首歌。

其实,每个地方都是生活者的故乡。每个故乡都有春华秋实,清秋叶落,都有田园辛酸,生活冷暖。

无论生活在哪里,人都应该是感恩地生活着!

老庄就活在走出去的人们的心里,他们不老,村庄就不会变老。

墙角,哭泣的身影

周日,好不容易才等到可以睡懒觉的早上,却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扰。驱车就往乡下赶去,小姑——这个我们如母亲一样尊重的长者,就住在那里。

车子拐进了新的村庄。这是新建设的一个居民点,几百户人家,统一规划,统一管理,建筑相同,风格相似,排列很整洁,画面很优美,一派大踏步前进中的小康模样。

迷路,找不到家。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车子却在一排排相同的巷道里来回寻找着特征并不明显的家。据说小姑夫就在门口等,可是我们找不到。遇见一大群人,在避风的村委会大院晒太阳,他们纷纷涌上来,指点着方向。忽然,一个人走出来说:“噢,你们来了,我领你们回去。”原来是小姑夫的弟弟。

进了宽门的大院,不由得啧啧称赞。两米多高的大上房,豁亮洋气,高大精致。四周的偏房,设计合理,满满当当。屋里,装修精美,仿红木的沙发家具矜持得如大家闺秀。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如新潮时尚的女子,展示着殷实和富足,连特有的火炕也被宽大的席梦思床代替了。院子里,水泥铺的地干净整洁;花园的样式都是精心设计的,用砖砌出各种花型,既没有柴火的杂乱,也没有牲畜的身影。

我们羡慕地参观着每个房子,不住地惊叹。转到厕所旁的一个屋子,在角落里,突然看见一堆发黑的农具。

我被它们磁石般地吸引,弯腰注视,屏息静气,认真地辨识,仔细地抚摸。这些瓜铲、铁锨、木锨、筛子、耙子,一截绳头缰绳、一段犁铧耱耙,敦实、本分地挤作一团,或躲在门口,或靠着墙站着,或藏在麦仓里……锈迹斑斑,残杂破旧地被遗弃在角落里,闲散而无助,寂寥而落寞。

记忆里,对农具总是心怀一种虔诚。岁月更迭,日月不惊,它们是农家最重要的成员。农人对它们的那份感情,已然超越了人对物的留恋,变成了一种只有朋友、兄弟,甚至是父子,抑或是人与神之间的情愫,不容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

这些铁器、竹器、木器、石器、陶器,虽然生相丑陋,却和主人们一起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流过无数的汗水,趟过无数的酸辛;一起忍受过饥饿,一起披星戴月、食风饮露;一起目睹了日常生活的变化,历经了岁月的艰难。这是春天,应该是最忙碌的季节,它们却在隐居。什么时候,它们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岗位,堆放在这里?

满身锈迹的铁锨们那么难看,一律被堆置在墙角,任凭风雨侵蚀,如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百无聊赖地打发光阴,它们早已忘记了劳作的味道。那些耕种的年月里,它们总是被打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心满意足地随着主人的大手,抚摩着松软的土地。

大锄头、小挖锄、犁铧和齿耙,它们曾经翻挖并平整着坚硬肥沃的土地,把挥汗如雨的人们的双手磨出层层茧皮。镰刀呢,当庄稼和杂草一起生长成熟时,就会清脆地割刈,熟练地收割,灵动得就像原野上四处飞翔寻觅的蜜蜂,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里,在无数绽放的野花丛里,不懈地来回忙碌,把丰盈和收获呈给辛勤劳作的农人。

一直以来,这个村庄的人们,以勤奋和精明得到殷实与富足的生活,在贫瘠的西海固享有盛名。春夏秋的季节里,村庄的影子,总是以忙碌而热闹、匆忙而急促的印迹降落在记忆的时空里。如今,春天里,村口的人们戴着一顶“失地农民”的桂冠在晒太阳、说闲话、玩花牌,有些衣食无忧的闲情,也有些无所事事的寂寥。

这里曾经是我们最喜欢跟随奶奶浪亲戚的地方,也是小妹妹曾宣称长大后要嫁入的地方。白天大片向日葵沉甸甸,夜晚瓜地里闪烁的星光都充满富足和美好。

小姑夫是家族的骄傲,是侍候果园的好手。他的几亩果园,是那么葳蕤而葱茏,丰满和充盈。在我们童年、少年的生活中,定格着电影般的画面:春天里,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艳红的李子花,把果园装扮得美艳;夏天里,果树间行行辣椒、黄瓜、西红柿繁茂硕大;秋天里,香水梨的甜软,能把人的馋虫全部勾出。

他最喜欢侍弄的是一块旱烟地。那些浓绿的、大大的烟叶,伸展着毛茸茸的白刺,摸上去扎得人手疼。他精心呵护着这几行植物,因为有不少老主顾会从这里找到解除忧烦和无聊的载体,有不少油盐酱醋钱都从这里生长出来。他的锄头和小铲刀汗水淋漓,在坚硬的石块和沉寂的泥土里劳作,让土地诞生丰收和祥和,收割快乐和富足。

小姑拿着瓜铲,种瓜、茄子、辣椒、大豆、花生等各种时令作物。春天把它们种进塑料薄膜,等秧苗长大,一个一个剥开,一个一个扶正。她挑一担土粪,或是扛一把锄耙,拿一把镰刀,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忙活。白天她看着蔬菜花招来黄的或白的蝴蝶,感觉自己是在花园中劳作。乏了小憩的时候,坐在被阳光照得发烫的泥土上,丝绸一样的清风柔曼地滑过,惬意极了。

晚上,猪狗都喂了,鸡进了笼子,人也歇缓了。于是,她拿起针线笸篮,在灯下缝缝补补、剪剪贴贴。这个时候,窗外或墙脚总有虫声相伴,或疏或密……她满足并醉心于这样的日子,不歪不斜,稳稳向前,以为会祖祖辈辈,一代一代地续下去。

如今,他们都闲了下来。没有了土地,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小姑夫在家郁闷不已。他是男人,不像小姑可以去城里看孙子。抱着扫帚这个让他觉得有些羞赧的工具,清扫着高速公路口一段五十米的地段,这个每个月600元的活计,还是通过几个亲戚的帮忙才得到的。

没有了土地,人们开始忘却农具,忘却旷野,忘却乡间的蛙鸣与星空,忘却烂熟于心的稼樯之事,忘却朝着阳光、荷锄日月的快感,也忘却了播种一粒麦子、一颗高粱,还有一块瘦弱的土豆的情景。农具呢,当主人失去土地后,它们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失去了情感的家园,成为被遗弃的物件,躲进乡村记忆的最深处。

迷失的岂止是农具,很多东西都已销声匿迹。就像这个花园式的院子,与城市里的小院已没有什么区别,与庄稼、与牲畜、与柴草、与风雨、与日月相关的味道,已越来越淡,淡到无有。

去隔壁家看望外奶奶(小姑夫的母亲)。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坐在檐下,如一棵古树。这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个模样的老人八十多岁了,坚强地见证着岁月的沧桑和时代的变迁。挺着一头白发,絮絮叨叨,埋怨着村庄的空旷,旧炕的不在,儿女们的不孝,孙子们的离去。大家无奈地笑着说她老糊涂了,一任她的自言自语:“家家盖的是个庙,我才不住呢。古的(方言,孤单、冷清的意思)狼嚎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你们这些败家子……”

村里只剩下孤寡老残,年轻人早已厌倦了乡土农耕。几亩农田被征,换来几十万的钱财,对于他们来说,求之不得。曾经有多少次,站在地里扶着铁锹,昂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城里,遥想着外面精彩的世界。如今,好梦成真,他们远离乡村,揣着理想和愿景走进城里,被称为民工。在摸爬滚打和卑贱的劳作中,锲而不舍地努力着,想融入城市,希冀自己或者下一代成为其中的一员。

村口,那个高大的石制牌坊,霸气地罩在村庄的前端。它驻守在这里,有些夸张的华美。它是黑暗中的守望者,等候农人,还是等候那饱满的麦粒?还是守望着果园的花朵?它的伤感就是庄稼的歉收?它的欣喜就是田野的丰收?好像都不是,仿佛它只是村庄旧貌换新颜的一种炫耀。繁华的表象只是一时,终结的无助才是真相。

锄头上锈迹斑斑,镐头和犁杖上沾满灰尘,镰刀也钝成薄薄的铁片,它们在墙角集体哭泣。无意之间传递着一代农人对一段历史、一个时代终结的讯息。根的桥梁正在轰然倒塌。

在蓝天与大地之间,没有划亮黑暗的瓜房马灯,没有了踏破晨星的水鞋,也没有了女人挥舞着镰刀将麦子割完,男人用木车将麦捆拉到麦场上,孩子们用连耞狠命地捶打的情景……

天穹下烟气朦胧的旷野,低矮稀疏的村庄,袅袅上升的炊烟,稀稀落落的树木;褐色的眼睛,裸露的泥土里浸泡着的希冀;乡路上匆匆的草帽,手腕上装满的篮子;乡场上零落的草垛,院子里锃光瓦亮的农具……

乡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挽歌离离

行走在海原的记忆

一个下午,两个女人,安静地行走在柏油路上。

海原,捡寻坐落记忆深处的痕迹。依稀记起是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去那里喝“神水”,穿着崭新的衣服,在大卡车上被挤得喘不过气来。浅浅的水窝边,黄浊的一小碗,传到手里的时候有黑乎乎的树叶或者杂草悬浮着,但是人们都虔诚地、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据说能够包治百病,还能带来灵气。但是具体在什么地方,南华山,抑或牌路山?已经模糊记不清了。

阳光洒进来,暖融融的,染红了脸颊。透过车窗,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土黄色的苍茫。玉米叶子周身白黄,摇摆着干透了的身子,在风中大声唱着哗啦啦的歌曲,田埂上几株干瘦的白杨冲天而起,枯枝如虬龙。

四霞说,苋麻水库你知道吗?她慢慢叙述着她的老辈们修建这个水库的艰辛和不易。路两旁的庄稼和纵横交错的灌渠,被呼呼地甩在车后。水库快干涸了,仅存的水聚集在一起,只是个小小的“涝坝”,明晃晃闪着银光。起伏不平的山峦、田野,在苍穹之下静立着,一闪而过,经过一个轮回的季节,他们都懒散着冬眠了。

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或缓或急、或长或短地行走在城市间,行走在身边的风景中,也行走在不同的记忆里。这些心境,有的安闲舒适,有的震撼悲凉,有的静谧宁远,它们错杂交织在一起,织出一段段心路历程。欢乐和悲伤为其着色,领悟和提升为其塑形。

下午四点,我们已经在小巧而紧凑的海原城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晃荡着了。

色彩艳丽的蹦蹦车满大街乖巧、机灵地窜着。烤肉串的回族小伙麻利地翻动着肉串和蔬菜,夹杂着金银丝线的白帽子格外白净;手里拿着扇子,扇得烧烤的铁箱子脸蛋通红,红红的油滴进炭火,滋啦啦地响,麻辣就在风里窜到鼻子里,香气馋人。三个一般大小的孩子,眼神像向日葵一般望着小贩手里的签子。

迎面走过来的女子,长长的头发,黑色的羽绒服衬托着白白的皮肤,一手抱着个圆脸的孩子,一手拎着捆芹菜,咯噔咯噔走过去,长靴子上的流苏跟随着小腿一前一后舞蹈着。

墙角处,几个老人享受冬天暖阳的同时,玩着一种叫“折牛腿”的游戏。围观的高个子男人,戴着硕大的墨镜,偏着头站着。

一个妇女坐在店铺门口,专注地绣十字绣,阳光慵倦,细尘飞扬,那动作和神态,安闲得令人向往。

只一眼,就烙进记忆的海洋,便觉得生活美好,岁月悠长。

轻轻地迈着脚步来到海原大地震博物馆。带着祭奠的虔诚和庄重,仿佛怕惊醒什么。因为我知道,其他城市历史上曾发生的一切,对于今人来讲,无非是飘荡在坊巷街闾间的奇闻轶事、美论笑谈。而这座城市留给人们的记忆,除了千年丝绸之路上东去西往的商旅,铃声响彻的骆驼,整齐流动的旌旗,鞍马颠簸的木车,粗犷旖旎的音乐外,更多的是九十年前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天灾。

那个傍晚,地“摇”了,山“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撕毁了无数人的幸福,他们听到了来自地下的怒吼。瞬间,人间成了地狱,魂飞魄散,呼号震天……

博物馆高高伫立在黄土山旁,像一段凝固的旧时光,肃穆而静默。不锈钢的地球模型,耸立其上,警示着自然给予人类的惩戒。门口,松柏尚小,单薄着身子垂眉吊眼地看着来来去去的身影。玻璃窗内,黑色的帷幕凄怆而暗沉。陪同的朋友有些遗憾地表示是周末,不能进馆去参观。我们都没有说话,甚至有些庆幸。

斜阳里,风冷起来了,拉起了棉衣的帽子,站在高坡上回望。遥想当年,牌路山下,定然是遍地深碧浅绿,万紫千红;天空飞鸟长鸣,流云聚散;鸟鸣、燕叫、狗吠、羊咩,还有划拳喝彩声、酒旗招展声、买卖吆喝声随风飘荡;去窖里担水的女子一步一歌,唱着安详的“花儿”;无数风景在回声中浮现出人间烟火、岁月安然。

太阳又一次升起来时,它惊奇地看着大地扭曲变形、裂谷断带,已看着残垣断壁、累累尸骨、殷殷鲜血、哭喊嚎叫,当然还有饥饿冻馁、瘟疫遍地,更有几十天的无人问询和未至而返的长官们……

苍茫尽头,一条条“摇路”延伸到远方。似乎看到一位皓发白须的道士走在古城的街上,一手拿着“桃”,一手拿着“梨”,沿街叫卖“逃”、“离”,呼叫过街,便杳然消失。当然,还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们豁着牙唱着“摇摇摆摆”的童谣。

暮霭氤氲中,我摘下眼镜,擦拭去一层层尘灰和雾气……

清晨的空气,冷峻中带着甘甜。启程去往西安镇哨马营,似乎一直走到沙路的尽头,震柳才出现在我们面前。

据说,这几棵柳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百余岁。五百余年的时光里,它们就这样在一片空地上怀着关于痛伤的记忆,静静定格在沙砾之下,从容淡定地卧着、躺着,站着、立着,如历经沧桑的老人,携带着丝绸和尘土的光亮,裹起了灾难和痛苦的辛酸,走过了岁月的一天天,一年年……

迎面的一株,粗壮雄伟,几人合抱才可抱围。1920年的那个夜晚,大地震左旋错动形成的错位正好把它从中间撕裂开来,剧烈的疼痛使它低下了身子,匍匐在地上,但是它还是咬咬牙,忍着痛苦,挺直了身子,顽强地活了下来,以婆娑的状态,诠释着生命的奇迹。如今,它已经成为研究地震的活标本之一,虽然已显枯朽之态。

我们在树洞里掰开干枯的树皮,翻看着关于一棵树年轮的时候,它是静寂的禅者,是受人尊敬的长者。据说夏天枝繁叶茂,冠盖如云。此时,那么多的叶子铺在地上,踩上去软绵绵的,敦然而厚实。树冠上,有硕大的鸟窝,那是喜鹊的乐园。

一眼泉水汩汩地泛着泡泡,清冽而温润。不知名的虫子快活地爬在水里的柳叶和石子的边缘,在水里飞快地游来荡去。

远处,泉水流经处,薄薄的冰碴泛着金光,亮晶晶地一闪一闪。近处,不知名的野草干枯了,平铺在地上,柔顺似少女。我们坐在上面,拍照,喝舀来的泉水,吃很甜的苹果。

一切都会让人想起顽强不屈、生生不息、坚韧执着等关于生命记忆的话题。

静寂的村落,拆迁的痕迹斑驳迷离。人们都搬走了。

晨曦微照在断壁残垣上,门楼早已坍塌在自然的风雨之中。墙里墙外,黄土“胡基”,堆至墙顶。高高低低的荒草,竖起身子晃动着,石头的拴马桩边,一截褐赭色绳子挂着,顺手一拉,粉碎了一手的尘灰。

站在一堵墙边,“马红宝”三个大红漆字触目惊心,提醒我们猜想这个人家以及这个村庄的故事。尽管房顶的木头全被拆走了,但依然能够看出是个很周正的院落。

几度斜阳夕照,几度飞花落叶,那些发生在这里的喜怒哀乐,红白喜事,繁衍生息,都已经远去了。

远方,我们昨天参观的新建居民点,白墙灰瓦、古色古香、廊檐飞柱,时尚新颖。想起忙碌的主人正在盘火炕,铺着粉白色地板的屋里,工具乱摆着,有着杂乱的喜悦,一如他脸上的笑容。

村庄依然在记忆里沉默。相信在它以后的记忆里,一定会上演着幕幕关于搬迁,关于美好,关于憧憬的连续剧。

行走在海原,记忆分明。

浓浓年味满笸篮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用糖瓜糊住了嘴的灶神被送回娘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去了。

母亲就脚轻手快地走进装粮食的库房,缓缓伸手从钉在墙面的铁钉上,取下了那两个硕大的笸篮。之后几天,她就在寒风刺骨的小院里忙得脚不沾地,忙着把所有可以盛放食品的用具洗刷一遍,把所有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衣物收拾得熨熨帖帖,也把家里所有的人指挥得团团转……

把笸篮洗干净后,晾在库房里一块整洁的木板上,铺上新的报纸,就像导演上场一般,她淡定地、胸有成竹地开始了在年末的舞台上的演出。

一大早,分配好各自的工作后,她郑重地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多点眼色,等会儿帮忙的人来了,要多学着些。女孩子,不会锅上活,以后给了婆家,人家不骂你们,只笑话我没有教育好,就是念成书了,你们自己做自己吃,多气长……”

回头又对弟弟说:“喊你大姨和三个嫂子来,就说我们家今天搭蒸锅。”弟弟吸溜着鼻涕一趟子跑了,接着听见顺手牵走的鞭炮的声响。一会儿,就听见帮手们的脚步声进门了。说着,嚷着,笑着,拉开被子,从热热的炕上拽出一大盆发好的酵母,舀出最白的面,母亲和大姨、嫂子们一起在大大的案板上和面,揉面,发面,放碱,擀面……

母亲站在梨木案板前,扭动着好看、结实的腰肢,将力量都用在手上,一大块面团在她柔弱而有力的手掌里长短变换,筋骨渐强。她拿起菜刀,齐齐地一切两半,仔细看看面团的大小气孔,又抱起其中的一半,放在鼻子边使劲闻闻,然后说碱放好了。

看见人们围在身边,有些狐疑的眼光,她随手掐起一小块,团成团压扁,抛进炉灶里。一会儿,黑黑的面团散发着焦味被拨拉出来。她拿起来掰开,看一眼,递给嫂子,嫂子说,舅母果然是“一把抓”。我们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有些崇拜地看着她。

开始蒸馍馍了。鼓风机呜呜唱着快乐的年歌,火苗一边跳着欢腾的舞蹈,一边亲吻着大铁锅的锅底,铁锅则把自己浑身的燥热一股气地传递给笼屉,笼屉呢,就把热量回环喷在大大的馍馍上,一笼笼雪白的馍馍就出锅了。

蒸汽弥漫的厨房里,热气腾腾,眼睛上方蒙着厚厚的水汽,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洋溢着笑容。母亲的家训,女孩子是不能随便插话的,所以我们静静地听着大人们谈论家长里短,大小琐事,手里做着分配给自己的活计。

第一锅照例是用借来的大笼屉蒸,蒸出碗大的馍馍,是献给祖先的。十二个酸碱合适的面团,在蒸笼里大汗淋漓上一回,就变成最饱满、最赢人的吃食了。随后每笼刚出锅的馍馍,母亲都会掐取一小块儿,走出去,放在花园的一块砖头上。谁都知道,那是给逝去祖辈们供奉的。

馍馍是笼笼花色不一,大小不同的。有普通的花卷,有讲究的花鸟形状;有白面的,有杂面的;有纯色的,有层层红绿黄的;还有工序最复杂、费时最多的给灶神的“枣山”,那是大姨的专项。

大大小小的馍馍在厨房的笑声里蒸出来了。女孩子悄悄在旁边看着,把道道工序默默地记在心头。弟弟一言不发,满脸虔诚地拿起筷子,蘸上红红的颜料,认真负责地给馍馍们点上好看的红点点;小妹妹拿着用五个细小木枝绑成的工具,在颜料碟子里一蘸,印在馍馍上就有个好看的花花。她得意地看着弟弟,弟弟生气地撅着嘴,不让动自己的专利。为这个具有创意性的活计,他们一早上就闹别扭,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让谁。

晾过蒸汽后,把一个个馍馍慢慢摆放在笸篮里,就是我的工作了。不能挤,不能压,一个花色一块地方,一个形状一种摆法,大的在上,小的在下,我运用学过的数学知识,寻找着最佳的位置,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安放好。一层层,一层层,眼看着笸篮就满了,就高了。

夜深了,看着高高的笸篮,看着横七竖八躺着的孩子们,母亲伸伸腰,心满意足地锁门、上床、拉灯、睡觉。

父亲随着单位的车回来了,年货就进了家门。

孩子们拽出自己的新衣服,试穿着,比较着,挑剔着,嘟囔着。小妹妹和弟弟照旧要争执一场,谁也断不清楚的官司,大家索性不管为好。

猪肉、牛肉、羊肉,鱼、鸡冷冰冰的身子,被搬进了厨房,母亲一样样地来回看几遍,年的“荤味”就成形了。

先是猪肉,那是最熬人的,是要花工夫做的。煮熟后,一些白肉块切成片,是烩菜用的;一些要拿蜂蜜和油炸,是做红烧肉的;一些切成小方块,是做暖锅用的;一些剁成末,是炸丸子用的。排骨要清炖,猪皮要熬成猪皮冻;肥腻的要滤掉油腻,压成花肉;大姨家有卤汤,猪蹄要拿去卤好……接着是牛肉,煮熟后,切成块的装成碗子,切成片的做凉拌,还有切成肉末的用来做丸子,肉汤放在大大的搪瓷盆里。鸡肉除了煮汤,还要卤制几个。做鱼是母亲的拿手好戏,腌制好后放在大油锅里炸得噼噼啪啪响声一片,葱姜蒜味和鱼味从锅里冒了出来,在屋里乱窜,从屋瓦的缝隙钻了出去,被冷冷的空气牢牢地积聚在院子的上空,形成一朵温馨的祥云。

爸爸去接奶奶了。奶奶喜欢吃羊肉,做羊肉是一定要接她来吃的。奶奶没有牙了,母亲把肉在火炉上炖得烂烂的,煮好后由弟弟双手端进去。

当然,还有饺子馅。孩子多,口味杂,她会准备好羊肉馅、牛肉馅、猪肉馅,谁喜欢吃什么就包什么馅的饺子。

那些冰冷的东西,蒸煮煎炸后成为熟食,被整整齐齐码放在另外的一个大笸篮里,成为扇形,煞是好看:红的红烧肉,白的白切肉,黄的鸡蛋饼,还有金黄色的丸子,黑红的卤猪蹄和鸡,绛紫色的牛肉,焦黑色的鱼肉,配着油炸的红萝卜、土豆块和切成菱形的萝卜片。

年味,就荤荤的,浓浓的,在喜庆的院子里飘散。

两个笸篮满了,母亲忙碌的脚步依然如旧。豆腐、豆芽等着她去抚摸,海带等着她去泡水,黄花、木耳等着她去挑选,粉条、鹿角等着她在锅里熬煮……

她匆匆忙忙、手不停地做着,指挥着,把葱、蒜苗、辣椒剥好切成细丝,把蒜、姜剁成小沫。然后,舒口气,瞅着笸篮,盖上报纸,稳稳地坐下来喝口水。年三十就到了。

一个正月里,不蒸不煮不炸不煎,所有的美味都是母亲从笸篮里拿出的。

贴着窗花的玻璃,贴着对联的门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精彩的“春节联欢晚会”,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满村子的笑声……一片欢喜。换上新衣服的母亲,和拜年的人们边忙碌边谈笑一年中的趣事。

风里飘着年味,雪里裹着年味,水里浮着年味,大地喷涌着年味……

每次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能从筷子划出的弧线里看到那张岁月纵横的脸上流淌着的幸福和满足。

到了正月二十三,年完了。母亲拉起浸透油的报纸,缓缓伸手把洗干净的笸篮又挂在墙面的铁钉上。两个大笸篮,在期待着又一个新年的来临,等待着又一个被装满年味的时刻。

不经意间,走过了山一程,水一程。如今,母亲老了,大家也变成了天南地北的几个小家,笸篮就没有了用处,在墙上一年又一年寂寞地挂着。可是,无论走到哪里,那些笸篮里的年味都在我们的记忆里明灭闪烁,永不逝去。

那浓浓的年味,都会从几千年的风俗中走来,从幸福的生活中走来,从欣喜的笑容中走来,走成一道永恒的风景。

且把柔软细细尝

下班回家,一抬头,小雨滴滴答答打在脸上,细细柔柔。

一路走来,一路感受轻柔。风轻抚过柳枝,小溪流淌过脚面……春天就这样悄然地来了。柔软这个词,就是此时此刻最准确的定义。

透过灵魂的镜子看到了自己最纯粹的模样,不曾敷衍的生命行走得如风一般轻快。在这个春天里,也许能学到一些什么,改变一些什么。

且把心就留在这里,在这最温存的柔软时光里。

时空穿越在曾经停留的瞬息,童年、少年的影子就在柔软的记忆里飘荡:

“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春雨过枫桥。”春雨时分,和很多的伙伴从家属院的后门出去,穿过一座石桥,捡拾一种叫“地软子”的东西。

那平日里干瘪的、杂碎的苔藓类植物,在杂乱不净的茅草丛里,坟茔边,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们一片一片地拾回家,捡去柴草,泡洗干净,用来做汤或者和猪肉、牛肉一起做包子馅。

一场细雨浸过,干皱的地软子们就会变得又大又软,形状如木耳,颇是丰润。我们边眼疾手快地捡拾,边听一个隔壁的姐姐讲鬼故事。她一边麻利地捡拾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那些夭折小孩的鬼魂半夜怎么回去找家人,怎么转世寻找父母……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手在颤抖着,心也在颤抖着。远处,那些坟茔边又肥又大的地软子在热切地招手,可我们谁也不敢过去,就静静地蹲坐在一边,看她轻盈的手腕在那里翻飞,一会儿捡着很大的一包。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个比一个走得快,几乎是小跑的样子,从不敢回头去看,一直以为那些被人惊扰的鬼魂跟在后面。许多年后,我们见面提及当年的情景,她笑着说:“我也害怕啊。一来怕你们去捡那些大片的地软,二来自己也怕一个人去坟地边啊。我让你们给我做伴呢……”

最近一直小病着,很多时候,烦忧而无力,倦怠而无助,很少开心。一如生锈的铜锁,锁住斑斑霉迹,尘封诸多快乐。

都说缺乏锻炼,自己也清楚。很是佩服那些能坚持运动,把身体锻炼到极限的人,那些静止的细胞在运动中所有的活力都被激发出来。让人体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应该是一种对待生命的最好的注解吧!生命对于这样的人,总是会垂青的,因为潜能就是在不断地运动中缔造着新的永恒。

可惜我不会这样,所以就在各种药的味道里浸泡。越来越多的时候喜欢静下来听时钟慢慢嘀嗒,任时光悄然流走。也许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荒废,却觉得这恰恰是来自对生命本能的一种认知,一种特有的精神享受。去医院给自己做一个全面身体检查,无事是岁月对我最好的馈赠,感谢上天。

伴着一段时光的音乐,放逐了内心里的所有柔软,涓涓不止地流淌、燃烧。什么能温暖我们的心,让心柔软下来?

有时会有这样的片段回放:靠在墙上的那辆自行车,或者是旧墙面上的那束塑料花,或者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吆喝声,然后是有个人探出头来与你悄然碰见,目光里的柔软让人居然如此熟悉!

谁是谁心底最柔软的时光?最柔软的时光一定是在某个特殊的地方,是某段微妙的感情所赋予的。谁都会有那样的柔软时光,谁都会在寂寞的时候莫名地将它想起。

下午做模拟试卷的阅读鉴赏,朱以撒的《柔软》颇有几分禅意。它告诉人们不要“不按生命科学的规则蛮干”,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采取“躲避、顺应的策略”。读着这样的文章,无疑有一种让人醍醐灌顶的彻悟!是啊,柔软的腹中,显然潜藏着生存的策略。否则,当自然的无数次狂风扫过,人类也许早已荡然无存。一个人坚硬的笔尖与内心那些柔软之物突然相遇时,确有一种顺服的美感升起。

去开会,看见一个学校的教学楼走廊上贴着一句口号——“遇强愈强”。生活中,有多少“甩动着有力的臂膀前行”的人“把自己当作一匹不知疲倦的马,承载生理限度以外的劳作,促使自己成为一名硬汉”。神色疲惫、焦灼不安几乎是当代一些勇往直前者的共同形象,也是一直以来人们所肯定的一种姿态。我们身边,已经有很多的人逝于刚强中。不珍惜生命,也许只能从自身寻找答案。

淮南王刘安说得痛快:“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把两种毫无可比性的生命放在一起,让我们看到不同的生命过程,不同的生存方式,都能尽其圆满。

因此,关爱别人,也关爱自己,努力工作,爱惜生命,这才是对生命的尊重。

适当的时候柔下来,静下来,期许更多的、脚踏实地的身心兼修。整理通过岁月的流转、时光的变迁而积攒和沉淀下来的真谛。

宋人程颐有个偏激的观点:“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其实,坐者未必都是如此,也许是程颐偏好于这么一种姿态。像一尊泯灭棱角的石像,但觉得它是人类姿态中最为敛约的一种。

有时候,看到一个人坐下来,心情会安稳好多。我常常对静不下心来做题的学生说:“坐下来,沉下心,然后再做事。”

期望不断寻找方向,救赎我们自己,还有关于自己的种种过去和未来。如果骑在时代的骏马上感到头晕目眩或焦躁不安,请停下来。学会默默观看,看岁月如歌划过额头,看微笑的人最后如何坦然面对人生,看一切生命里的故事都淡漠在坦然之间。

也许,阅读是在心中最柔软处的停驻。

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一本敞开的书,里面充满了文字和图像。翻阅它,会用灵魂的烛光,照着表面的墨迹和光影。同时,又有奢望,希望透过这些墨迹和光影,能看清世界的真相。

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在文字里行走的欲望。心灵是语言的河流,河流流经我们一生的时光,或入了死水一潭,或汇入大海波澜。所以不断地阅读,不断地在书本中去找寻,关于我们的灵魂,还有我们心灵深处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大千世界,藏在每一个角落安静地阅读,便可以使灵魂沉淀下来。当阅读变成心灵的一种停驻方式,在这样的世界里,只需要安静地享受故事里的内容,喜欢的是幸福故事的甜蜜,钟情的是悲伤故事的泪水。

那一片柔软时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的画面。那些光阴会盘旋于景致,温文尔雅,婉约得一塌糊涂。

这个雨天,偶遇了一段这样的柔软时光。

或许下次,一起去远游、去放逐、去流浪,追逐在时空和落寞之间。无论何时,那青草地,那小桥流水,那美丽的邂逅,总能将我们的心刻画出柔软的角度,做一个温柔的人。

或许下次,在一次欢悦的回归里,踏上找寻的道路。金色的阳光下,开满山花的田野上,呼吸着清澈的空气,像孩子般纯真而质朴地放荡在所有旅途之中。

或许下次会带上那本梭罗的《瓦尔登湖畔》,静坐在临窗的一角,细细品味时光里的安逸和平静。

我将在春天里柔软地穿梭!

坐在四月的田埂上

坐在四月的田埂上,默然地思念着故去的祖先们。

清明,扫墓祭祖的日子。看男人们都忙活着填土、挂纸、焚烧纸钱,个个虔诚而肃穆;看孩子们笨拙而煞有其事极力模仿的样子;看春天里汪洋恣肆着一波一浪的大地。

家族一行很多人,大家似乎都有些兴奋。或许春天的气息也会让人们暂时掩饰内心的挂牵和惦念。先人的墓地已被疯长的杂草和枯枝乱叶所覆盖,显得荒凉而沧桑。它无声地静默着,仿佛想要忘记自己的存在。死亡是沉默的,也只有沉默,才不会亵渎它的庄严和肃穆。但花草似乎是不甘寂寞的,大片大片在灰色的背景下兀自生长着。看见有些破落的坟头上探出的一朵朵淡紫色小花无所顾忌地绽放,仿佛是对这一种压抑静默的反抗。它的盛开,又将是哪一朵鲜花的凋零呢?或许它只是一种生命的轮回,是上一个四月里的绽放、盛开、凋零的再现。年复一年,短暂却是永生。自然界里的生命,是否总是上一个死亡的再生?

上一个四月结束,它们剥离了形体与灵魂,零落成泥碾作尘,却在下一个四月里继续盛开。今天的死亡孕育着明天另一个生命的美丽,无尽的轮回,仿佛唱着一首“依依永不离”的恋歌。它们在无尽的四月里死亡,却亦在无尽的四月里重生。

坐在四月的田埂上,风呼啦啦吹得树枝摇曳不定,云彩如漂,那伴随着冬天的寒冷一夜间被吹得飘飘袅袅而去。阳光走出阴冷的日子,把一颗炽热的心挂在窗口,一脸笑意写在蔚蓝的天空,一身轻松洋溢在春风里。

田野里尽管看起来光秃秃的,但风光依然诱人,勃发的生命显示了春的力量。春一路高歌,在高山之巅,在河水之畔,在田野乡村,天地之间流动着暖暖的春意。浓浓的色彩,流进了村庄,流进了田野,流进了河流,流进了人们心里。

走进春天,心里顿时温暖起来。在四月明媚的村庄边上,顿悟出夏秋冬无法理解的含义;在桃红柳绿的季节里,把心里的絮语倾洒在村边沟旁的菜园里。让心里洒满春天的阳光,让丝丝春雨浸润心田血液,让思想随着烂漫的春光铺洒在字里行间,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朗朗地走进生活的空间。

坐在四月的田埂上,随四月轻盈的脚步在柔软的土地中穿行。在盈盈的笑意中,柳梢绿了,草地渐茵。在春的旋律里,心绪宛如窈窕淑女,欲语还休,曼妙的舞姿,柔美的气息,带来嫩绿朦胧的遐想。

耳畔仿佛又响起年少时喜欢的歌,叶佳修的那首《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四月就是故乡和亲人的气息,温和中透着别样的亲切,几分腼腆,几分矜持,几分神秘;钟情于诗韵,媚态于色彩,飘逸着灵魂,悠然着思绪。

蜜蜂在翅膀的帮助下,寻找回家的路,土地在它的鸣叫里松软了,种子在它的鸣叫里发芽了,爱在它的鸣叫里盛开了。阳光温暖着每一个生灵。

愿做一朵无名的小花,开在山间那条青石路的缝隙里,带着美丽倾听你们——亲人们,攀爬的脚步声。

愿做春天的一滴雨,深入春的深处,揭开每一颗失望心上的积雪,滋润你们——亲人们,努力的心声。

坐在四月的田埂上,被春天的阳光晒得全身是汗,又被春天的风吹去烦忧,连日的劳累似乎被灵动的春抛在身后。

举目望着白云!有孩童跑过,笑声荡漾在蓝天下,顿时怜爱在眼,恬静满怀。

就是这风,亲抚爱的季节,亲吻春的眉角,亲近春的雨露;也是这风,吹来和谐,吹满色彩,吹醒萌动,吹暖微寒的墙;还是这风,送来花期,送走冬荒,把裸露的山冈涂抹得五彩缤纷。

真想做个蜜蜂,永不驻足地穿梭在翰墨飘香的田野里,传媒花朵,传媒金黄,传媒每一件让人兴奋的喜讯!

坐在四月的田埂上,绿色的律动诠释着生命的意义。春的阳光破解着四月的鲜活、明媚和它的秘密,给了我一个美丽的诱惑。

娇柳媚花、青山绿水、熏风细雨……无需渲染的意境,在鸟语花香中蕴满了丽词佳句,款款深情,和谐悦耳。

一路倾倒的绿与春赛跑,真心把春拥抱。问自己,也问天,该在春天播撒的种子是否播下?该在春天盛开的花儿都会开吧?

人的一生与无止境的自然相比,确实太过于短暂。而人生的四月里,我们希冀更美地盛开,为了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为了已逝和未逝的人。

陶醉于清风美酒、古韵渺渺中,感悟人生,心怀美丽。但愿在暮年听雨时,仍可以骄傲地说:四月里,我们曾经也如这些野草和野花,如此美丽地盛开过;我们的生命中,永远有四月的春天。

往事如风之咸菜六味

——我的腌菜情结

秋风裹携着阵阵凉意,吹来了寒冷的前奏曲,葱绿的季节慢慢改变了以往的颜色。秋已坐在枝头,藏在田野里的虫子在唱最后的夏歌。

腌菜的季节到了。

秋阳暖暖照着,偌大的小区空地上摆满了各家摊开的塑料布,斑斑驳驳,花色不一,内容却几乎相同:白的萝卜、芥菜,绿的黄瓜和雪里蕻,黄的胡萝卜,紫的大蒜,还有整棵的大白菜,大把的韭菜,串串辣椒,堆堆大葱……

几天来,下班回家都会看到楼上的阿姨在楼下的小凳上坐着,恪尽职守地守护着自己晒的那些蔬菜,安详的脸上全是喜悦。犹如一首诗里那些闪光的词语:

母亲干枯的手指\跳跃在咸菜上\拌着油泼辣子的咸菜\拌进了母亲红红的心脏\我远行的行囊\背负沉沉的目光\春天新鲜的蔬菜\藏在菜市场\咸菜在缸里\腌制了一冬\我在母亲的心里\腌制了一生……

腌菜于我,是有情结的。即使时光流逝,亦是情有独钟。都说味道有五味,对于腌菜,至今认为是第六味。

咸咸的温情

屋檐下的腌菜缸才蹲好姿势,秋天就来了。腌制咸菜,看似简单,其实它有许多复杂的工序,咸菜腌得好不好,是衡量一个家庭主妇厨艺水平的一项指标。

从地里拔来萝卜、雪里蕻、胡萝卜,洗净晾干,放到坛子里,一层菜加上一层盐,再添加一些花椒、辣椒等佐料,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吃了。每年这个时候,母亲就会不辞辛苦,做着自我们儿时以来一直延续重复的事情,买菜、洗菜、装坛、配料、撒盐,一道道繁琐的腌制工序让她乐此不疲,乐在其中。

记忆中,腌得最多的是萝卜,那带泥的萝卜红的、青的都有,一个个清洗干净、晾干,然后切片儿,再切成条儿,截成小段儿,再晾晒;也有擦成丝儿的,用盐腌上几个小时,再拿到太阳下晒成萝卜干。

晒菜的场面是挺壮观的。秋庄稼已经收完了,到处一片空旷,村头场地里、田野里到处可以看到晾晒的萝卜、雪里蕻、紫蒜儿,有的放在席上,有的撒在薄床单上,有的干脆撒在地上。没有人稀罕这些东西,也不用担心会丢。只要没有雨,常常一直晒到腌制,中间不会去收回来。

只要看见太阳灿烂的笑容,人们的心里就乐开了花。大大小小的晒菜工具都拿了出来,花花绿绿的,自成一体。尽管晒的都是萝卜干,可是各家主妇在刀工上还是有区别的。萝卜切得细了就容易蜷缩,炮制成的菜形状难看;切得太粗了,也会失去晒干的好机会。因此,掌握刀工的分寸也是比较女人们本事的一种方式。母亲切的菜最匀称,粗细匀称,长短合适,炮制好形状好看,常常被人们称赞为巧手。

晒好的萝卜干被母亲一包一包提回来,用烧开后晾凉的水一遍一遍清洗,然后把它们放进一个早就备好的缸中,一层一层撒上盐,再按比例放上酱油、糖、醋、酒、味精,最后在缸里面浇上一定数量的香油、凉水,十几天后,干净、爽口、又咸又香的萝卜干就摆上餐桌了。

日子里一有了咸菜,那味道马上就不一样了。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看着母亲把咸菜倒入盘里,不顾她的嗔怪伸手捏来便吃,那种清香和美味,不论是喝粥还是就饭都好。那咸咸的温情,永远也忘不了,吃不腻。

酸酸的孝心

“开缸酸十里,尝过永留味”,说的就是腌酸菜。

学腌菜时,才知腌菜是讲究“手气”的,手气坏的人腌菜吃不了几天就又臭又苦,手气好的腌的菜吃到第二年的夏天都是嘎嘣脆。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好手气,第一次腌菜就大获成功。

菜要洗净,不洗净,不卫生不说,还磕牙。买回的大棵白菜一定要晾,晾得时间短了,菜水多且容易烂,时间长了菜又容易“皮”,腌出的菜不脆。重要的是腌制的过程,一双手在大盆里将菜一遍遍地揉搓,使劲挤压,那绿油油的、白嫩嫩的白菜好比是个婴儿,你急不得也缓不得,就那么近乎温柔地盘弄、翻抚,直到它出汁,流出它感激的泪水。等白菜蔫了,一层白菜,一层葱、姜、蒜、绿红辣椒、花椒、大料,层层压严实,压上腌菜石,酸菜就算腌制好了。

倒入烧开后冷却的盐水是最重要的,因为放多了“喉人”(太咸的意思),放少了又过于酸,恰到好处确实很难把握。

酸菜年年腌,便玩些花样。比如:在坛底放上几颗青萝卜,在白菜心里裹上生姜和红辣椒,等等。一盘腌白菜端上来,白的梗、黄的姜、红的椒,像一幅诗意的小品,让人生羡,更让人开胃生津、垂涎欲滴。不管是做汤、清炒,还是用来蒸鱼、蒸肉,那一股子又香又脆的味道,让人觉得真是人间极端美味。

每年我都会腌制一小缸酸菜,从不间断。尤其是过春节的时候,顿顿大餐,油腻得难以下咽。亲人、朋友们总会来家里吃酸菜,从坛子里捞出的酸菜,放在盘中看着亮晶晶的,吃在嘴里脆蹦蹦,酸甜可口,成就感倍增。

据说,关于腌酸菜也有一个美妙的传说。古时,有个姑娘叫春香,为了给久病的婆婆储备青菜,让她一年四季有菜吃,就用这样那样的方法一次一次地实验着,但都失败了。一次,她觉察青菜里有盐,能放两三天不坏,于是扳了满筐青菜,在河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下晒个半天,然后用盐抹了,把它装在坛子里。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从坛子里取出来,嗬,一股香味儿立即冲入鼻孔。再撕下一些放在嘴里一嚼,怪好吃的,酸甜可口。她快乐地跳了起来让婆婆尝,婆婆也喜欢得眼睛眯成了缝儿。第二年春天,春香把保存在坛子里的酸菜拿出来用油炒了端给婆婆吃,婆婆快乐地连说:“孝心,孝心……真是一片孝心啊!”

甜甜的亲情

腌菜的味道可不都是咸酸的,甜甜的糖蒜,甜甜的糖姜,是喜食甜味人的所爱。

腌糖蒜的日子都是在秋日的晴天。紫色的大蒜,挑拣时要细打量每一个蒜头的长相,回来后得用滚烫的水扒皮,泡到水里很多天,直到臭味消失,颜色变为雪白。大的小的、形状各异的蒜们,被撒上洁白胜雪的大粒盐晒干,想象它们在未来的时段里陪伴你过日子,就别有一种感动。

此时,顶顶重要的就是菜坛子,一定要洗净,手也要洗净,不可以沾油,用的水一定是放凉的开水。盐帮了大忙,搅拌后,加熬熟的酱油、料酒,喜欢有颜色的人们会加红糖,不喜欢有颜色的人们就加冰糖。甜甜的糖蒜就算是腌制成功了。

家人们一起,在秋阳中细细挑拣蒜头,一遍遍清洗,一遍遍炮制,一遍遍腌制,一遍遍领略着生活的甜美。那些幸福、安逸的画面,犹如糖蒜,不论是忙碌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的餐桌,都不能缺了这道充满回忆和快乐滋味的调味品。

苦涩的心路

和腌菜相连的成语有两个。

其一:朝齑暮盐。出于唐·韩愈的《送穷文》:“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其中的“齑”字,就是腌菜之意。意思是早餐用腌菜下饭,晚饭蘸盐进餐,形容饮食简单,生活清苦。

其二:断齑画粥。指分开捣碎的腌菜和凝结的粥,按定量来吃。形容生活清贫。此成语语出范仲淹,据说他从小家境贫寒,住在长白山的寺庙里,每天都煮好一盆粥,等粥冷凝后,用刀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就着切碎的咸菜吃,是个典型的贫寒子弟的励志故事。

老公很少吃腌菜,尤其是腌韭菜和黄米饭。他常常说,农村长大的孩子,每个细胞都是由咸菜激活的,而他的胃已经被那腌菜的苦涩泡了很久了。但近两年来,几乎隔段时间,他就忆苦思甜一次,婆婆去世后,尤甚。在泪水中,他回忆起在学校那些咸菜拌饭、饭拌咸菜的日子……

每个星期回校时,必然有两个装满腌菜的罐头瓶,那是一个星期的下饭菜。婆婆在装咸菜的时候,先把洗得明晶晃亮的罐头瓶拿过来,然后把炒好的腌菜一层层往罐头瓶子里放,放一层,用调羹底子用力压实,再放一层。菜整理好了,她拿过一块洗净的塑料布,蒙在罐头瓶子口上,用橡皮筋在瓶口颈部箍紧,再用细细的白线系上几道,最后用抹布把瓶体抹干净。吃完饭,要往学校赶了。婆婆一边把装咸菜的瓶子放进书包,一边交待:“吃菜要有一点掌握,不要一去就吃完,不然后两天就没吃的了。”

到了学校,吃饭时从食堂打了黄米饭,夹些咸菜到饭碗里……那香甜和满足,也是一生的记忆。

就靠着吃这腌菜,当年多少寒门子弟奋发苦读,学有所成,走出了大山,摆脱了贫困。我的老公,就是其中一个。现在这个中年男子,每当忆起腌菜相伴的日子,总是感慨万般。他说,他更加珍惜不吃腌菜的日子。

麻辣的时尚

这个物质生活丰富的时代,腌菜倒是很合人们的口味了。它不仅仅是“就饭吃”的食品,还深受人民喜爱的方便食品、风味食品,还可以作为调剂口味的佳品、养生健身的补品、馈赠亲友的礼品,身价日高。

而腌菜的过程,也发生了变化,既讲究“色香味形”,又讲究营养价值。朋友告诉我,在腌菜的过程中加入一些维生素C,会更有营养;还可以加白醋,色泽好看;还可以借鉴韩国的泡菜法,多加麻辣酱……

于腌菜的酸辣苦甜,也体验到了平平淡淡的生活有恬静之美,轰轰烈烈的生活有张扬之美,甜蜜如意的生活有幸福之美,愁苦痛怨的生活也有酸辣之美。

于腌菜的酸辣苦甜,也知晓了只有尝过了诸多滋味,只有经历了万般艰辛,才会悟到人生的苦乐真谛。

于腌菜的酸辣苦甜,也知道了生活的酸辣苦甜,知道了人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五味杂陈,才更加耐人回味。

秋日里,秋阳中,洗净双手、洗清心灵。我去腌菜了!

一场葬礼的悲喜叙事

——真实的土壤里,孕育着真实的生活片段。

山路

重重叠叠的山路延伸到村边,隔着一条深沟,对面那个山脚下突展出一大块平台,就是这个家族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小路七扭八歪,黄土深厚,车子走过去尘土就蒙住了前方。近七八十度的大坡沟坎让人眼晕惊恐,昌河车、货车、桑塔纳、大众们艰难地爬坡下洼,十几辆车相跟着。远山因为雪层的映照拉近了视觉上的距离,走了很久,一个空落落的村庄才横在了眼前。搬迁完的村落,老态龙钟,破败残旧,安静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白烟。这个叫韭菜坪的小村庄,来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路兴奋地舞蹈着,蜿蜒着向山后迤逦而去。 yzUI/rMFnVBRSioazvBIC5HxszV/c5KRuPURfHxLgIVTZIIWMl/DHKBzPCLIkIZ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