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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追寻自我

——命运这把刀如何雕刻他的故事

1.新生活里的旧渴望

初秋的天气依旧带着夏日的灼热,仍然能让人心萌动。但如果说夏日对应的心情是狂暴不安,那么初秋的心情则是内敛深沉。梵高带着对乌苏拉的思念走过了夏天,来到了秋天。

在和乌苏拉的世界隔绝了几个月后,梵高再次决定离开荷兰前往英国。既然乌苏拉还没有结婚,他就还有机会,至少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心头的那缕情丝将他缠得越来越紧,在让他体会到了痛苦的同时,也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也许,爱情从来都是盲目的,在没有彻底死心之前,总是会充满了各种幻想。

但是,安娜·科尼莉亚和提奥多鲁斯则实际得多,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应该选择另一个更有前途的人生,并希望梵高前往阿姆斯特丹学习,将来好子承父业。

“文森特,你应该将自己的心奉献给上帝。这才是适合你的事业。”提奥多鲁斯温和地重复着自己的观点,对这个内心乖戾、行为古怪的儿子,他总是充满了慈爱和宽容。

“你知道,要是你去阿姆斯特丹,你的叔叔约翰和斯特里克牧师都会感到非常高兴的。”瞧见儿子欲言又止的神色,提奥多鲁斯微笑着再次说道。

“我知道,但是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去那儿,请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吧。”梵高不忍让父亲失望,可内心的苦闷却又不能说出,一边是亲情的关爱,一边是爱情的痛苦。

他清楚知道,一旦他去了阿姆斯特丹,那么就会永远失去乌苏拉。

尽管在阿姆斯特丹他将会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年轻的梵高还是更愿意追随爱情。

最终,他还是去了英国,在一个离伦敦四个半小时火车行程的港口城市找到了一份当教师的工作,开始了他在拉姆斯盖特的新生活。

而在这个梵高看来不甚明媚的初秋时节,提奥多鲁斯终于迎来了他等待二十五年来的一次小小升迁,他们举家搬到了埃顿,这是一个小镇,离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只有几公里的距离,还有一列蒸汽机火车直达布雷达车站。

似乎所有人都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只是,梵高的新生活却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那样顺利和快乐。

斯托克先生是梵高任职学校的负责人,他是一个刻板吝啬的雇佣者,他拒绝给梵高提供任何一点金钱,哪怕是用来购买烟草和衣服的钱,而只提供简单的膳食和住宿。

在学校里,梵高需要教授学校里的二十四个孩子学习法文、荷兰文和德文。由于他们都是10到14岁的男孩子,因此在课后梵高还得照顾他们的生活,并在星期六帮他们洗澡。这种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他在琼斯先生开办的一所卫理公会学校找到了另一份教师工作。

在拉姆盖斯特的时候,每逢周末,梵高都要徒步去一趟伦敦,去乌苏拉所在的街区看看,希望能见到乌苏拉。

爱情的力量让梵高克服了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没有钱坐车,他选择了一直徒步。在燥热的天气里,即使到了黄昏时刻依旧感受不到一丝凉爽的清风,这让梵高不得不走走停停,在路边、水塘边,在那些浓郁翠绿的榆树以及高大挺拔的毛榉树下休憩片刻。

有时候,他因为太累而在树荫下睡了过去,直到枝头的小鸟唱起婉转清脆的歌,他才从睡梦中悠悠醒来,此时,东方一抹鱼肚白正从地平线上跃出,映入梵高的眼帘,他忽然觉得被一种温暖的东西溢满,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的眼中又发出了熠熠的神采,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枝叶,整理了下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朝着伦敦的方向走去。

他经过查塔姆,来到了泰晤士运河,清澈碧绿的河水在缓缓流动,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打着转儿在水面形成细密的涟漪,然后荡漾开去。岸边长着些蓬松青翠的绿草,好似一条绿油油的带子系在了碧波荡漾的泰晤士河上。河面上数不清的船只来回穿梭,发出轰隆隆的汽笛声,在潮湿温润的空气中飘向远方。

日落时分,他终于来到了伦敦。他心头的那股愿望再次变得更加强烈,他渴望立即见到乌苏拉,一解思念之苦。可是,他又害怕见到乌苏拉,害怕再次被拒绝,害怕乌苏拉不耐烦的语气和冷漠的眼神。

他怀揣着一颗热烈澎湃的心而来,可是到最后一刻,他又退缩了。他斜靠在乌苏拉家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神色忧郁,双目深情地看着罗伊尔太太家的房子,他爱的乌苏拉就在那儿,可是,他却不能再靠近一步。

也不知道在那儿呆望了多久,他忘记了双腿的麻木,忘记了夜渐深沉,寒露已起。直到罗伊尔太太家的灯一盏盏熄灭,就连乌苏拉卧室的灯也熄掉,原本灯火通明的房子全都被黑暗包围后,他才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

头顶上是一轮不甚圆的明月,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驱逐着无限的黑暗,月晕很淡,但很柔和。梵高回望了一眼轮廓已模糊难辨的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去。

回去和来时一样艰难,住不起店,吃不上饭,他只能忍受着深重的霜露连夜赶路,尤其是在冬季的时候,他的处境更加困顿。如此下来,往往当他回到拉姆盖斯特的校舍时,已经是身疲力竭、浑身无力、饥饿难挨了。

后来,梵高去了一家在伊斯莱沃思的卫理公会学校工作,这里的环境和待遇都要比他在拉姆盖斯特时好,雇主琼斯先生是一个大教区的牧师,而且很欣赏梵高,不久就提拔他成为一名乡村副牧师,并让梵高协助他的工作,有次还派遣了梵高去替他收学费。梵高满心欢喜地应允了,因为这些学生都来自伦敦,他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去看看乌苏拉。

但是,当他按照校长给的地址挨家挨户去收学费时,他被震惊了,完全忘记了还要去看乌苏拉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伦敦贫民窟里,那里是他以前从不曾接触过的地方,一切超出他的想象,他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生活得这样穷困潦倒。

他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空气中漂浮着刺鼻难闻的气味,简直让他忍不住想要呕吐。街道边的房舍都已破旧不堪,仿佛衰朽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不时有嘶哑难听的风吹窗户的吱呀声传入耳中。居住在这里的人一脸菜色,营养不良,因为他们的餐桌上一年四季都只有一些干面包和稀汤,即使有肉也是一些腐肉。他们大多衣裳破旧,在寒风中冻得缩成一团,面色哀苦地看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梵高。

就这样,梵高在那儿听他们诉说生活的不幸直到深夜,却一分钱也没有替琼斯先生收回来。不过好在琼斯并没有责怪梵高,还是一如既往地看重他。

琼斯打算让梵高成为一名真正的牧师,让他去里士满布道。在此前,他试探过梵高,并让他上台宣讲过他写的讲道稿,虽然当时的梵高表现紧张,讲话磕巴,断断续续,有时还只能通过笨拙的手势来表达,但还是令琼斯先生很满意,他觉得梵高完全可以胜任一个牧师的职责。

而梵高也确实没有辜负琼斯的期望,他在里士满的布道受到了当地人们的普遍喜爱,他们纷纷写信给琼斯先生,热烈赞扬了梵高。这一举动让琼斯决定要继续培养梵高。为此,他将梵高派到了一个教徒挑剔且众多的特恩海姆格林教堂,那是他管辖下的一个很重要的教堂,要是梵高能在这里也获得同样的称赞,那么,他就可以去任何其他讲坛布道了。

梵高为这次讲道做了精心的准备,他选取了《圣经·诗篇》的119章的第19节内容作为布道的主题。

那次的宣讲很圆满,梵高略显青涩的嗓音充满了力量,他把自己心中的激情和热烈无保留地向教众敞开,他的举止并不娴熟,但是让他看起来那么真诚,他眼中闪耀着信仰的火花,脸上挂着暖人的微笑。而这一切也都得到了那些挑剔的教众的正面回应,宣讲结束后,他们都涌上台去向他表示感谢。

这突如其来的成功让梵高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一切告诉乌苏拉,让她分享他的喜悦。这让梵高再一次想象着乌苏拉和他在一起的情景,他在乡村布道,传递上帝的福音,而他亲爱的乌苏拉则满目柔情地关爱着他,陪伴在他的身边。但对于乌苏拉即将结婚的现实,他内心本能地选择了抗拒。他的心中依旧残存着一丝渴望,一丝爱的渴望。

他甚至来不及穿上自己的外衣,戴上自己的帽子,就悄悄从后门溜出向伦敦赶去。

一路轻车熟路,脚步急促。梵高没有理会已经乌云密布的天空和平地而起的惊风。

当他走到泰晤士河边时,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亮白的水线打落在原本平静的河面上,随即溅出一朵朵雪白的浪花,仿佛正在盛开的白莲,晶莹剔透,浑圆欲滴。天空中出现一抹亮紫,透过层层的黑云照射下来,映在雨滴乱跳的水面上,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像。

平时走过的小道则被大雨冲刷得发白,空中呼啸着滚滚而过的狂风,将路边的山楂树吹得东倒西歪,直不起腰。站在山道上眺望远处的小镇,哥特式建筑的房屋在雨中耸立着,一座角塔更是显得卓尔不群,此外还有磨坊和筑起石板的屋顶,任粗大的雨柱浇灌而下,在银白的水幕中升腾起细蒙蒙的雨雾。

2.适应阿姆斯特丹

一路迎着风,淋着雨,梵高朝着伦敦直奔而来。他很快就被淋成了落汤鸡,湿漉漉的头发不时有水滴掉下来,鞋子一脚踩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衣裤上满是泥泞。

当他风雨无阻地来到了罗伊尔太太家门前的时候,他瞧见屋里面灯火辉煌,一片欢腾的气象,并不时有音乐声传出,那是在为跳舞的人伴奏。

他随口问了一位正佝偻着身子坐在门口的马车夫,这里面是在做什么。

“是在举行婚礼吧。”老人稳了稳握在干枯的手里的大伞,同时面带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浑身已湿透的青年。

“婚礼,乌苏拉真的结婚了……”梵高的心中咯噔一下:他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看一场她和别人的婚礼吗?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黄昏的天空特别阴沉,像一块完全不透光的帷布,将一切都罩得严严实实的,压抑得让人直喘不过气来。雨水顺着梵高那头红色的发蜿蜒流下,流过他的面颊,滴落在地面上,清脆刺耳,就如同气泡忽然裂开一样,只是还混合着细碎的雨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

而这时,一阵喧闹声响起,掩盖了风雨声,梵高抬头望去,一群人正从客厅笑嚷着出来,为首簇拥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乌苏拉,脸上是一片害羞和幸福的绯红色,而男的则是一个细瘦的高个青年,见他们来到了门前,梵高急忙躲进了马车的阴影里。

下一幕绝不是他想看到的,透过滴水的玻璃窗,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上了马车的乌苏拉和那名男子正热烈拥吻在一起。此时,她的神情又是那般陶醉。梵高顿时觉得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发出极刺耳的破裂声,心仿佛在瞬间就空了下来。

随着马车夫的鞭声落下,马发出一声响鼻,随即前脚在地面轻蹬了两下,迈开步子就往前跑去,马车在雨中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了梵高的视线之中。

不知道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梵高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将紧贴在前额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捋到了后边,眼神盯着马车消失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切都结束了,他的悲伤恋情,他在英国渴望的生活。仿佛全身被抽空了力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去。

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不知疲倦地下着,一下下仿佛都打在梵高的心上,让他的心充满了忧伤和哀愁,一如低垂的黑云密布的夜空。

但,雨水又具有非凡的力量,冲刷着世间的一切污垢,把大地清洗干净,也冲掉那些曾发生在雨中的伤心故事,让它随着氤氲的雾气缓缓消逝在空气里,直至无迹可寻。

回到伊斯莱沃思后,梵高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英国。这里,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带着父母的期盼,他来到了阿姆斯特丹。在这里,他将学习神学,学着如何去做一名牧师,这会是他以后的事业。而在经历了乌苏拉带给他的伤痛后,他也需要换一个新环境来重新生活,带着对未来的不可知的命运的期待,他在阿姆斯特丹的约翰叔叔家住了下来。

约翰尼斯·梵高是荷兰海军最高首领,他对梵高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穿着礼服亲自到门廊前迎接了梵高。

“我的孩子结婚后就都搬出了,所以你住这儿会很清静。”约翰叔叔带着梵高朝楼上的房间走去,这需要经过一段宽大的楼梯。

在一扇门前,约翰叔叔停了下来,示意梵高到了,同时推门走了进去。梵高将行李放下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视野开阔,透过宽大明亮的窗,可以俯瞰到前面的海军造船厂以及附近的风光,环境清幽,绿树环绕。

“我很高兴你终于决定要学牧师了。”身着金色穗带军官制服的约翰叔叔坐在床边,尽量想让自己表现得自然。

“你知道,梵高家族每代都会有人从事这种职业。”约翰叔叔笑了笑,一脸赞许地看着梵高。

“我想马上开始做一个福音传教士。”梵高说道,同时将兜里的烟斗掏了出来,往里面细心地装着烟草。

“福音传教士?”约翰叔叔讶异了一声,随后眉头稍皱,“你可不能去当福音传教士,那都是些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才去做的事,文森特,你会接受大学教育,将来是做牧师的,梵高家族中从事神职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约翰叔叔说着站了起来,看着依旧还在装烟草的梵高,“八点钟开饭,你先整理下自己的行李吧。”

约翰叔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梵高终于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眼眸,那里面满是忧郁。他忽然心生出一种孤寂的感觉,好像自己身处在一个未知的空间里,茫然四顾中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再次审视了这个房间,刚刚约翰叔叔坐过的宽大的床上铺着柔软舒适的被子,旁边是一门高大的衣柜,紧贴着墙壁,在床的另一边是一张矮书桌,看得出整洁平滑。这是一个很好的住所,但是他却依旧感觉心内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这让他很不自在,他索性走了出去,临出门前抓起帽子戴在头上。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脚步很快,将熙攘的人群抛在了身后。他穿过一个广场,发现了一个正在出售精美画片的书摊——其实就是一个犹太书商的一口敞开的箱子而已。文森特快步走了过去,认真在里面挑选着,虽然早已不做相关工作了,但是他对绘画的兴趣并没有消减。最后,他挑选了十三张自己满意的画片。一路上闻着刺鼻的油印味,梵高觉得心渐渐平稳下来。

他打算将刚刚买来的画都挂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在他忙碌着挑选位置的时候,斯特里克牧师来了。

他打量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姨夫,他是阿姆斯特丹的牧师,在这里颇有声望,他此时穿着一套正式的黑色晚礼服,一脸温和地看着梵高。

梵高急忙将斯特里克请进屋内,两人寒暄着,斯特克里将夹在腋下的文件夹放在了矮桌上,并脱下自己的黑帽子罩在上面,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曼德斯·德克斯塔是阿姆斯特丹最优秀的古典语言学者之一,他将会教授你的拉丁文和希腊文。”斯特里克看着梵高说。

两人坐着聊天,斯特里克告诉梵高,他的第一堂课在星期一的下午三点,他要准时去曼德斯·德克斯塔的家里上课,那是一片犹太人居住的地区。

不久,斯特里克站起了身准备告辞离开,他笑着说:“今天最重要的事还没告诉你,你的姨妈威廉明娜和凯表姐都想见见你,所以希望你星期天能来和我们一起共度中午的正餐时光。”

“这好极了,我非常乐意前去。”梵高高兴地说道,随后两人互相道别。

第二天,梵高在听了斯特里克的布道后,就往他家走去。时间尚早,梵高沿着海泽运河一路慢慢走着,天空晴朗,阳光普照,朵朵浮云在空中飘荡,不时有湿润的河风迎面吹来,轻柔地扑在他的脸上,还带着清凉的气息,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舒心。

运河中,不少淘沙船正在工作,这些船两头呈尖形,长方形的船身中央是货仓,船上有人家居住,因此船的甲板上总是挂着一条长长的绳索用来晾衣服。

梵高看到一艘船正从岸边缓缓往河中移去,那是一名健硕的男子正用肩顶着船蒿,吃力地推着船,他的背微躬,身子向前倾着,一步步在河水中往前挪动脚步。一位同样看起来强壮、气色不错的妇人端坐在船尾处双臂划动着舵柄,努力让船离开岸边,驶向河道中,几个孩子则在甲板和船舱跑进跑出地追逐着一条狗。

从沿河畔的街道拐进去,梵高走到了林荫大道,斯特里克的家就住在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上,街道两边是清一色的弗兰芒式建筑,它们鳞次栉比地矗立着,显得很有气势。

来到斯特里克家,姨妈威廉明娜将梵高迎了进去,随之一名年轻的女子出现在梵高的眼前。

“你准是文森特表弟了吧,我是凯,你应该从来没有见过我。”凯一脸微笑地看着梵高,并主动和他握了握手,梵高在触碰到女性那滑润细嫩的皮肤时不由心脏怦怦直跳,脸色略显不自然起来。

两人坐在椅子上随意聊着天,梵高的心已经有些陶醉,他努力让自己在谈话时显得专注点和有教养些,并邀请凯前去布拉邦特做客。

谈话间,忽然出现了一段小小的沉默,凯便好奇地询问梵高是不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我想伦勃朗应该会很喜欢画你。”梵高看着凯说。凯的身材修长,脸庞秀丽,一头混合着红色的亚麻色头发正闪烁着光泽,仿佛温暖的小太阳,皮肤白皙,深蓝的眸子如水般清澈,嘴唇丰满而充满诱惑,梵高觉得自己就要醉了。

“他是不是只画又老又丑的女人?”凯抿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们在谈论什么,这样开心?”这时斯特里克从门厅里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瘦高的青年,正是凯的丈夫沃斯先生,凯连忙起身拥吻了他,并给两人相互做了介绍。

午餐的时候,凯两岁的儿子也来了,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长得和凯很像。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尤其是凯和沃斯不时地低头私语,极为亲密。他们甜蜜的表情让坐在凯对面的梵高内心再次涌起了对爱情的渴望。

远离了原来的生活,梵高渐渐适应了阿姆斯特丹,他要努力学习成为一名牧师。

3.马上作出抉择的时刻

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梵高就会起来晨读。他坐在窗口旁的矮桌上认真地读着他的《圣经》直到早餐时间,而早餐过后,他又要复习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这样一坐就是一天,然后傍晚时分再去曼德斯·德克斯塔家上课。

曼德斯·德克斯塔是个温和的犹太人,脸颊清瘦,高鼻深目,还留着一小撮的胡须。在每天学习之余,梵高都会和他一起讨论有关版画的话题,有次梵高拿着一幅自己喜欢的马里斯的《洗礼》给他,他显得非常高兴,称赞这幅画表现了宗教精神,这让梵高也顿时感到疲劳全消。

有一个星期,约翰叔叔去了赫尔福特,在凯和沃斯的邀请下,梵高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斯特里克家里做客,并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餐后玩牌是斯特里克家的一项娱乐活动,每到这个时候,梵高就会独自捧着一本书坐在一边静静看着。

“文森特,你在看什么书呢?”一天,当他正在看书时,凯微笑着走了过来。

“《十字军史》,是古斯特·古鲁森写的。”梵高脸色微红,但很快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倒像是赛·马里斯写的。”

“为什么呢?”凯好奇这个表弟总是能有各种出乎人意料的想法。

“你看这里。”梵高将书本递了过去,并指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你读读看,是不是和马里斯的一幅油画很像。”

凯认真读着那段话,它描写了一幅画面,一位农夫在黑色的原野上正在用一匹马拉犁耕地,一座古堡在秋日朦胧的丛林中隐现。

“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里斯的一幅画作。”凯抬起头,深蓝的眸子看着梵高,“至少都表达了同样的情感信息。”

“你再看看这里。”梵高迅速用手指出了另一句话,“这或许是卡里列或米什莱的原话。”

凯露出惊讶的神情,“文森特,你并没有在学校待过很长的时间,但是你的文化修养却让我吃惊。”随后,她仔细询问了梵高是否依旧在读一些书。

“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多读,不过,《圣经》能给我们想要的所有。”

“你真这么想吗?”凯再次惊讶起来,身子仿佛被烫了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觉得能在《十字军史》中读出赛·马里斯的你要比那些传教士有趣得多。”

就在这时,沃斯走了过来,叫凯一起去玩牌。

凯看着梵高,似乎想从梵高那深黑的眸子中找到答案,但是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挽着沃斯往打牌的方向走去,结束了她和梵高的谈话。

时间过得很快,梵高来到阿姆斯特丹已经有六个月了。经过这段时间与曼德斯的接触以及学习,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新的观念,他不需要那些世俗的爱情、怜悯以及享乐,他应当将自己奉献给上帝,做一些对世间有益的事,而这直接归因于一天他和曼德斯的谈话。

那天,他和曼德斯在回城的路上经过了冯代尔公园附近,那是一片郊区,连接着莱伊德斯和荷兰车站,那里居住的大多是在周围的锯木厂工作的工人,花草簇拥,一条条水渠四通八达,只是人口拥挤。

“在这个地方担任牧师应该不错。”梵高将环视四周的视线收了回来,脸上挂着一丝浅笑。

曼德斯一边给自己装着烟斗,一边答道:“这里比城里更需要牧师。”同时将手中的烟袋递给了梵高。

“为什么呢?”梵高好奇地停下了脚步,他们此时正走在一座日本风格的小木桥上。

曼德斯抬头看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那些坐落在不远处的小木屋说:

“你应该看到了,这里的工人们住处简陋,生活贫困,工作繁重,他们经常会陷入生活的绝望中而无法自拔,难道他们不更需要上帝的抚慰吗?”

梵高若有所思,他缓慢地给自己点着了烟斗:“城里人又如何呢?”

“城里人生活优裕,衣着光鲜,他们有着挥霍不尽的金钱。”曼德斯吸了一口烟斗里的烟,“他们的上帝是一个对世间的繁华感到十分满意的得体绅士。”

“总之,他们就是一群自命不凡的家伙。”梵高挑了挑浓眉。

“我可没说!”曼德斯立即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大声叫道。

“是我说的,您没说。”梵高朝着曼德斯眨了眨眼,一脸笑意。

告别曼德斯回到家里的时候,梵高没有像往常一样认真复习自己的希腊文课本,他想起了他曾经见到过的伦敦贫民窟的情形,接着想起了那些去听斯特里克姨夫布道的教众,但是他们是真的需要抚慰吗?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名乡村福音传教士,向贫苦的人传递更多上帝的福音。

收好心神,他摊开了代数书,他需要不断学习,掌握代数、语法、拉丁文以及希腊文,等他通过考试进入大学的时候就可以做牧师了。

夜渐深,临近子夜时分,约翰叔叔推开了梵高的房门。

“文森特,你每天睡几个小时呢?我听守夜人说你早上四点钟就起来了。”约翰叔叔迈步走了进来。

“四到六个小时吧,因为除了复习看书还得做功课。”梵高站了起来。

“太少了。”约翰叔叔皱了皱眉,“你可以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学习。即使要完成功课,也不需要太晚,以后早点睡吧。”

尽管梵高一直认为进入大学学习是他成为牧师的关键,并为此而努力,但是经过一年的学习后,他忽然产生了动摇,他对这种正儿八经的教育产生了排斥,同时认为很可能不会获得预想的成功,但最重要的是,用五年的时间来成为像斯特里克一样的有学识、有教养的牧师最后是否适合他?而且他又该如何去为那些穷苦的人传递福音呢?

梵高的内心激烈斗争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出抉择,这时,他想到了老师曼德斯。一天课后,梵高邀请曼德斯和自己一起散步,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建议。

曼德斯很乐意地答应了,他拿了一条毛围巾围在了脖子上,和梵高一起往街道上走去。

五月的季节,雨水常常来得很突然,但是雨后的空气总是特别清新凉爽,让人感到精神一振,但此时的梵高因为心里忧虑却并没有觉得浑身轻松。

两人经过了那座有着三百年历史的犹太人教堂,再走过几道街,来到了伦勃朗的故居。

曼德斯忽然开口说道:“他死在了贫困和耻辱中。”

梵高吃惊地看了眼曼德斯,对于他竟然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惊讶不已,虽然他说的是伦勃朗,但却回答了他今天还没有问的问题。

梵高沉思说:“但是他到死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不错,因为他做到了自己内心要做的一切,并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这在他那个时代是绝无仅有的。”曼德斯点了点头。

“难道仅仅是知晓这个他就满足了吗?万一他一直所坚持的都是错的,而那个时代中,社会上与他对立的人才是对的呢?”

“文森特。”曼德斯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他看着梵高,“艺术家之所以成为艺术家,就是能真切地表现自己的内心。而伦勃朗,他不需考虑自己画得怎样,因为绘画使他感觉到自己成为一个人,所以,他并不在乎社会对他的态度。他遵循自己的内心取得的绘画成就要远高于他放弃自我而成为追逐利润的商人所能有的成就。”

看到梵高脸上出现醒悟的神色,曼德斯的唇边也浮现了笑意,他放柔了自己的声音:“即使是在今天,伦勃朗的作品依旧能给全世界的欣赏艺术的人带来免费的艺术享受。因此,他的一生就如同一部史册,在生命停止后却启迪着后人,虽然他是受迫害而死,但他始终坚持了自己的理想,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两人一路走着,并不时停下来看那些在造船厂工作的人装卸沙车,随后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最后他们来到了海泽运河的港口旁边。

此时,日薄西山,一轮红日摇摇欲坠地挂在地平线上,将天边染成了一片霞红。港口里竖着高高桅杆的船只和河岸边的屋舍以及浓荫茂密的树木也都被晕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红色,十分醒目。

“曼德斯先生,年轻人应该如何去选择适合自己的事业呢?或者说,要怎么样做,他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梵高说道。

没有立即回答梵高,曼德斯用烟草填满自己的烟斗后顺手递给了梵高。

“不不,我已经有了。”梵高晃了晃自己的烟斗。

“哦,是的。要不咱们沿着水堤走走吧,可以到须德堡的犹太人教堂去,我的亲人就葬在那儿的墓园里,而且还可以坐坐。”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程,曼德斯吐了一口烟圈开口说道:“你不能保证自己做出的抉择都是正确的,但是你应该用自己的勇气去证明自己的选择,这才是最重要的。而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内心信念的指引,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至于最后的价值则交给上帝去评判吧。”

“如果我适合做那些在大学里培养出来的牧师呢?”

谈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墓园,这里到处都长着极为茂盛的树木和草丛,一片片的,墓碑上都刻着希伯来文。两人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旁边是曼德斯家人的墓地,四周很安静。

“文森特,每个人只要坚持一种正直的品格,他就可以在自己的选择里获得最好的结果,而并不在于他的选择方式。”曼德斯将落在父母墓地上的视线收了回来,认真说道。

“如果我不做一名职业牧师呢?”

“这并不重要。”曼德斯抬起了头,“无论你是去当传教士还是画商,再或者农民,只要你坚守了本身的素养,据我了解,那是一种很好的素养,你都会得到好的结果,而它也就是你成功的一种表现。”

“我明白了,谢谢您。”梵高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眼神明亮地看着曼德斯先生。

4.内心的我正在死去吗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让房间里的东西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静谧而安详。梵高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静静凝视着不远处的造船厂,那里已经忙碌了起来,一派热闹的景象,约翰叔叔正在那儿散步。

金色的光芒在梵高身上跳跃着,如同空气中调皮起舞的精灵,一头火红的头发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就似冬日里壁炉中噼里啪啦燃得正旺的火苗。但是他神色苦恼,情绪低沉。

这天,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温习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他对如此学习能否真正传递上帝教义,给贫困人群带来福音产生了动摇,对能否实现他自己的传教士理想产生了怀疑。

这一年来,他曾是多么真诚地想要通过努力学习来成为一名牧师,每天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看书和复习功课上。但事到如今,他明白了,这里的一切都不适合他,他想的不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堂里对着那些衣着华丽的上层人士布道,而是深入人群当中,做些实际的事情,替那些生活痛苦绝望的人带去一丝抚慰。

但这些都会被家里人认为是没有出息吧,尤其是约翰叔叔和斯特里克姨夫还曾为此花费了许多的精力和金钱,更是会认为自己糟糕透了吧,梵高的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唉,曼德斯说只要我遵循自己的内心行事就可以了,结果就会是好的。”梵高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但下一刻,他好像就有了决定,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带上自己的行李离开了阿姆斯特丹。

很快,梵高就在布鲁塞尔的一家免学费的福音传道学校申请上学了,学员只需要缴纳基本的食宿费,而在完成三个月的学业学习后,就会被派遣到比利时的各个地方去进行传道的工作。

“前提是你学业成绩及格。”在梵高初次拜访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时,德容牧师说道。而范登布林克牧师则希望梵高有当众演讲的才能。他们两人和皮森特牧师一起组织了这个学校。

皮森特则显得亲切和善很多,他对梵高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我的孩子,我很高兴你能选择从事这项工作,从你的热情来看,你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走在布鲁塞尔的街道上,头上是火热的太阳,梵高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不知道是因为皮森特刚才的话给了他温暖还是阳光所致,他的心又开始飞扬了,他正朝着自己所要实现的目标一步步走去。

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皮森特停了下来,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梵高:“若是晚上有空,欢迎到舍下来一坐。”

梵高重新开始了不一样的学习,博克玛先生是他和另外两位学生唯一的老师,负责他们三个人的学习,这是一个刻薄、矮小粗壮、长着倭瓜脸的人,他对梵高一直怀着不满。

“像你这样讲话都不流畅的人,怎么能去做一名合格的福音传教士?”在他的课堂上,他总是用各种语言挖苦梵高。

和其他两位学员不一样,梵高的宣讲稿都是自己一句一句用心认真写出来的,演讲稿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他的心血,是他要深入思考和讨论的问题,这对他来说,是一件严肃而庄重的事情,为此,他曾熬夜写到凌晨。但博克玛仅仅因为他演讲时语速很慢,讲话磕巴就否定了这一切,甚至听都不愿意听,反而对另两位幼稚浅薄毫无思想内涵但因背诵熟练而流畅的宣讲赞扬不已。

最后,梵高拒绝在博克玛的课堂上做即席演讲,这让博克玛大为恼火,两人的恶劣关系随即公开化。

“梵高,你从阿姆斯特丹学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我的学生没有不能做即席演讲的。”博克玛一脸的愤怒。

梵高曾经试着不用讲稿,但是他记错了讲稿内容的顺序,这再次引发了两位同学和博克玛的嘲笑,对此,梵高决定要坚决表明自己的立场。

一天,他庄重地对着博克玛声明道:“我不能忍受您对我这样无礼,我按照适合自己的方式来演讲,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博克玛先生!”

“这是我的课堂,你必须无条件服从我的话。”博克玛又一次勃然大怒,“否则你就不要再进我的课堂。”

与梵高的遭遇不同,他的另两位同学颇得博克玛的喜爱。这是两位来自农村的19岁青年,或许是臭味相投,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并以取笑梵高为乐。

有次,梵高毫无戒备地对其中一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内心的我正在死去。”这句话给两位同学增添了一项乐趣,每当他们看见梵高在努力学习课本,记忆法文演讲稿时,就会凑到他身旁,讥笑道:“您这是做什么呢?内心的你是不是正在死去呢?”

老师的打击,同学的取笑,让梵高原本在阿姆斯特丹就已严重受损的神经再次敏感和脆弱起来。他开始失眠,尽管可以用这段时间写下四倍于博克玛规定的演讲稿篇数,但是不可否认,他的坏脾气又回来了,同时他食欲不振,身体也迅速消瘦了下来。

三个月的学业时间终于修满了,梵高一直紧绷而疲惫的心感到了一丝轻松,他可以去做一名传教士了。

当梵高走进教堂时,德容牧师正在祝贺他的两位同学学业及格可以接受派遣去工作了,一个被分去了胡格斯特拉埃顿,另一位则去了埃迪艾奥夫。他们两人兴高采烈从梵高身旁走过,这让梵高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前景。

在德容牧师对他讲话前,博克玛意味深长地看了梵高一眼,而他的朋友皮森特牧师则眼望着窗外并没有看他。

“通过决议,委员会认为你学业不及格,还不能去做传教士,梵高先生,对此我们深表遗憾。”德容牧师粗粗的声音在梵高的耳边响起。

梵高一下子懵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的两位同学都得到任命了,他却没有及格?梵高的脸上挂着疑惑:“是我学习不好吗?”

“首先,是你没有遵守教会的第一条规矩,绝对服从当局。然后,你的老师觉得你没有即席演讲的才能,还不能去做传教士。”德容牧师依旧是粗声粗气。

梵高似懂非懂,但是他明白自己做传教士是没希望了,他不禁喃喃低语道:“我要怎么做才好?”

这时,站在一旁的范登布林克看了梵高一眼:“如果你愿意再学习六个月,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

梵高想不起他要说什么了,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教堂,脚上那双做工粗糙、皮子已然开裂的方头靴子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路来到了莱肯,他经过了几处嘈杂的作坊,到了一处空旷的原野上。他瞧见了一匹老马,全身瘦得只剩下了骨架。

它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地站着。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具马头盖骨,再过去一点,是一副被剥了皮的马骨架,已经开始风化,旁边是一座简陋的小屋。

这儿的一切都很荒凉,四周寂静无声,梵高的心中泛起了一丝同情,他举步朝着那匹老马走去,用手摩挲着它瘦骨嶙峋的脊背以及脖颈,并掏出了烟斗,坐在一个平滑的树墩上吸着烟,老马就守在他身旁。

宁静安详的氛围很快就让他想起了上帝,心中的希望在一点点凝聚,他吐了一口烟圈:“耶稣在面对狂风暴雨时从来都淡定从容,何况上帝与我同在,我一定会找到另一种方式将自己贡献给他的。”

回来的时候,梵高没有料到皮森特牧师正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并邀请梵高一起去他家共进晚餐。两人穿过拥挤的街道,来到了皮森特的家。

“原来您会画画。”梵高走进前厅时,看见墙角处摆着一个画架,而墙上还挂着些水彩画,显然这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画室。

“我只是空闲时画点,当作一种业余爱好。”皮森特的脸一红,不过,他很快又补充道,“不过,你应该不会把这个告诉我的那些同事,是吧?”

席间,皮森特说了些漫无边际的事,而他15岁的女儿则从始至终都将头埋在盘子里没有抬起来,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

“你知道博里纳日吗?”忽然,皮森特换了一个话题,见梵高摇了摇头,他接着说道:“它是离蒙斯很近的比利时南部的一座城市,是个矿区,那里的男人几乎都在矿下作业,他们时刻都面临着瓦斯爆炸、煤矿坍塌的危险,但还是不能用那些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他们住最破的屋子,妻子儿女也不得不忍受着饥饿、病痛和严寒。”

皮森特的话让梵高的心开始难受起来,他放下了手里的餐叉,口里猛然吞下的饭粒差点让他噎住。

“你愿意去那儿吗?文森特。”皮森特看着梵高。

“我愿意,但是……”梵高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委员会根本不可能给他任命。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你父亲了,他在回信里说将会给你日常的生活费用,而我会尽快给你固定职位。”

“真的吗?您将给我一个职位?”梵高立即眉梢带喜,高兴地从餐桌旁跳了起来。

皮森特点了点头:“但是你还要再等等,让委员会的人看到你在博里纳日做出的成绩,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松动的。而德容和范登布林克我会让他们在有求于我时,提出将此作为报答,他们会答应的。”

听得皮森特此话,梵高欣喜若狂,他并不是一无用处,他真的找到其他的途径去侍奉上帝了,他可以去做传教士了,梵高的眼里散发出了一种圣洁的光辉,他的世界又开始亮了起来。

5.那是受压抑者才有的眼睛

乘着理想的翅膀飞向自己向往的地方,这在梵高看来是再轻快愉悦不过的事了。火车一路南行,将他带往博里纳日的瓦姆镇,他此行的目的地。

看着窗外那一座座突兀的、丝毫没有联系的山,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黑埃及”三个字。

他忍不住问邻座的人:“您知道那些山是怎么形成的吗?”

“当然。您看见那辆小车了吗?”邻座的人身子稍稍倾斜,用手指着一辆要到山顶的车,只见那车正停了下来,一个侧翻,一股黑烟迅速升腾,就好似一朵袅袅的蘑菇云,山坡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

“那就是矸石,是和煤一起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废石,长年累月地堆积在这里,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邻座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子重新坐正了。

梵高一路和他聊着,很快就到了瓦姆镇。这是一个终年被煤烟覆盖的地方,阴冷的山风总是伺机而入,再大的太阳也照不进这个坐落在山谷中的小镇。两边是脏乱的红砖房子,一直沿着山坡而上,尽头就是梵高将要去的瓦姆村了。

瓦姆村是典型的矿工村,几乎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在矿上,村落甚是荒凉,梵高偶尔看到一个妇女,也是面色麻木,毫无表情。

他一路往山顶上约翰·巴普蒂斯特·丹尼斯的家走去,这是瓦姆村唯一的砖房。皮森特已经帮他联系好在这个面包师家里住下,并提供梵高的食宿。

丹尼斯太太迎接了梵高,领着他穿过面包房来到了屋檐下的一个小房间前。这里已经被丹尼斯太太打扫干净,从旁边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瓦姆的街道。

梵高对这一切显得十分满意,他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行李就对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丹尼斯太太说他想出去走走。

“五点吃饭,您不会忘记吧?”丹尼斯太太叮嘱道。

“不会的。我就在周围转转。”梵高对丹尼斯太太的印象很好,认为她无需多言就能轻易理解事情。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梵高一路朝着山下走去,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东边有一道峭壁似的大峡谷,四周聚集着一些小木屋;西边则是矸石堆积而成的黑山以及马卡赛煤矿的终年冒着浓烟的烟囱,这也是这些矿工工作的地方。

马卡赛是比利时七个煤矿中的一个,它是博里纳日最容易出事故的矿井,很多人都在这里丢了性命。这里的煤经过井楼的机械提上来筛选后装入车中就被运走,但那些从高大烟囱中被排放出来的浓烟却留了下来,如泼墨似地撒向四周,年复一年彻底将这座小村落染成了一幅墨画,到处都是黑色烟尘,即使那些洁白的雪落下来,也很快就成了一摊乌黑的水渍。

这时,矿区的门打开了,一大群人拥挤着走了出来,他们大多身材瘦小,缩肩佝背,衣衫褴褛,头戴革帽,分不清男女,一律浑身上下黑漆漆的,只留下了眼珠的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工人天不亮就下矿,直到快晚餐时分才能回到地面上,长期的昏暗环境使他们对光线极为敏感,几乎属于半盲人群。

“难怪这里叫做‘黑乡’,这里的人叫做‘煤黑子’。”梵高自言自语了一句,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下午来时几乎一个人也见不到。

晚餐时,丹尼斯太太告诉梵高,她有一位朋友雅克·维尼今晚会来拜访,他是马卡赛的监工,丹尼斯太太告诉梵高:“雅克·维尼是矿工们的朋友,他是靠自己奋斗才当上监工的。”

“所有发迹的人都是矿工们的朋友吗?”梵高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丹尼斯太太说道,“他们如果搬进了瓦姆镇,就会为了金钱而和矿主一起压迫那些曾和他们一起在矿井里工作过的工人。雅克不一样,他善良正直,是在罢工时唯一可以劝告矿工的人。只是可惜啊,他生命将尽了。”

“他出什么事了?”梵高不解地看着丹尼斯太太。

“他得了肺病,或许熬不过冬天了。”丹尼斯太太惋惜地摇了摇头。

不多时,雅克·维尼来了,他身子有点佝偻,这让他原本不高的身子更显得矮了几分,眼眶深陷,头顶光秃,但是眉须很长,鼻毛以及耳朵里的须毛也朝外长了出来。

他和梵高打过招呼后,一脸忧患地说:“当初有很多人来过这里,想要帮助改善这里矿工的生活,但是都失败了,这里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那您对博里纳日的生活状况满意吗?”梵高问道。

雅克沉吟着说道:“我是监工,我不愁吃喝,而且我还有所砖砌的房子,这里的生活对我而言,并没什么不好的……”

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成了紫红,胸腔一起一伏好像要胀开一样,他只得走到门外咳出几口痰才舒服了些,他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顺手轻轻地扯下了那些外长的须毛。

“先生,我最初也是下矿的工人,我的肺就是在那时坏的。尽管我在29岁时当上了监工,后来的生活一直还行,但是那些还在劳作的矿工们……”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问了丹尼斯太太一句:“我可以带他去看看亨利·德克鲁克吗?你知道我有自己的职责,有些我不能说的事,他会告诉梵高先生的。”

“当然可以,他多了解些实情也是好的。”丹尼斯太太说。

雅克带着梵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冷风萧瑟的峡谷里,向着工人们住的小木屋走去,这些屋子都是沿山而建,并无一定的规则,一路上不断有树墩、石头以及垃圾堆出现,这让不熟悉路的梵高吃了苦头,他不时被这些东西绊住,差点摔倒。

终于,他们来到了德克鲁克的棚屋前,屋内正亮着光。梵高仔细打量了一下,只见破旧的木板间都塞满粗布条,抵挡着寒风的侵袭,泥土地上几乎没有一块好放脚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光,他甚至能看见屋顶上青油油的苔藓。

听见敲门声,德克鲁克太太将两人请了进去,这时梵高才发现,狭窄的屋内除了一个圆形的火炉,固定在墙上的一个装碗碟的箱子外,就只有屋角的两张床、一张连板凳的桌子、一把椅子了,其中一张床上还得睡三个孩子,而喂养的几只山羊就睡在孩子的床下,几只兔子偎在火炉边。

积年累月的矿工生活,让德克鲁克夫人还不到26岁的年纪,却好像历经了风霜一样衰老了。而她的丈夫德克鲁克先生则断了三根肋骨,从此只能拖着一条腿,他经历了很多次矿难,严重一些的有三次。

一次是下井时罐笼突然失去重力急速下坠到一百米的深处,除了他一人幸存外,他的二十九个同伴从此再也没能醒过来,他头顶上那块秃秃的红头皮就是那次事故留下的;另一次是坑道的支架坍塌,他被困五天,并被砸断了一条腿;还有一次则是瓦斯爆炸,巨大的气流将他直接抛飞撞到一辆煤车上,断了三根肋骨。德克鲁克戏言说,他是煤矿唯一杀不死的人,也不能让“他们”杀死他。因此,他总是激烈地带着工人反对公司,为此遭罪也在所不惜。

看见雅克和梵高进来,靠在炉子后的德克鲁克立即站起高兴地表示欢迎。他对梵高说起了他们在矿上的生活,早上三点就得下井,午餐只有十五分钟,接着一直干活到下午四点。矿区低矮阴暗燥热,只得光着身子跪着挖煤,到处都充斥着瓦斯和煤尘而不能呼吸。孩子都是八九岁就跟着大人下矿,不到二十就患上了肺病,如果没有矿难,或许他们可以在四十左右的时候死于肺结核。

德克鲁克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他拖着一条腿从雅克身边走向了梵高:“梵高先生,你看我们又得到了什么,一间破棚屋,变味的乳酪和面包以及一些清咖啡,肉一年也难得见上一两次。为了让我们能继续挖煤,每天五十个生丁,要不就饿死了。”

德克鲁克夫人坐在角落的床上静静听着丈夫的讲话,煤油灯微弱的光亮照得她是如此苍老,年复一年的苦难生活已经磨光了她所有斗志,她什么也说不出了。

“梵高先生,您来这里真是来对了,这里的人需要您的帮助。”德克鲁克激动道。

博里纳日的工人们大多没受过教育,但性情坦率,容易动容,且在挖矿时机敏迅捷。只是他们生活太过艰苦,脸上几乎见不到血色,身形单薄,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眶内,深藏着深重的忧患,是受压迫者才有的眼神。

生活让他们无能为力,压垮了他们的身体,也消磨了他们的内心,让他们陷在日益绝望的境地里而无法自拔,直到死去。 OP1/oMHE8307HXloy4hE/e7+2pHwKmSOsZcXM4WZIRl1IcFDZeLWXrCuS2lEq6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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